周惟
便携式磁带播放器——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或许你需要一点发愣的时间,然后才恍然明白,这说的是某种随身听或单放机。十多年前,它曾风靡校园,占领过无数年轻人心潮澎湃的午夜,填补了你的或我的百无聊赖的时光。但跟大多数科技产品一样,它注定只开放一个短暂的时代,这一点,跟我们的青春相似,你看见,随处都有被音乐照亮的年轻脸庞,他们飞扬的歌声、热情的舞步,仿佛永远不会老去,可事实是,所有这样认为的人在转瞬间就只望见青春逃窜的背影。
我用一个很大的抽屉堆放杂物,而如果不是经常去翻拣,我将肯定忘记我还拥有一台九成新的单放机,松下牌的,超薄的机身,银色的外壳,泛着冷光,这台单放机最了不起的功能是它可以跳过当前的歌曲而选择下一首,我大概猜到它是怎么做到的,却仍有些惊奇。我每次拉开抽屉,它似乎都出现在不同的位置,有时是一堆废纸下,有时是外沿的角落里,它自然没有长脚,只能是我太忽视它,随意地将它丢来丢去。快十年了吧,我没有听过它,有一回,心血来潮,我到楼下买来一对电池,安上一试,没有动静,鼓捣半天,还是没用。它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坏了。你说,难不成你还真想捡起来听听?我笑了笑,无言以对。
除此之外,我还有半抽屉的磁带,张学友、窦唯居多,罗大佑、齐秦、郑钧、朴树也不少,当年买回的更是不计其数,这些年,大部分陆陆续续遗失了。自然,剩下的也是废置一旁,只是我不舍得丢掉而已。更小的孩子已不理解这是何物,前几天,我女儿就翻出一盘,将带子抽出来玩,兴致勃勃,不亦乐乎,然后索然离去,留下一地狼藉让我收拾,我想,她大概最终觉得这是个讨厌、麻烦的玩意儿。
单放机是幺舅从深圳带回来送给我的,光看样子,就知道价格不菲。你还记得,那时是我大学最后一年,我把它带到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和同学手头的一比,可不就是鹤立鸡群?隔三差五地就有人来借,我虽然不乐意,但天生的软心肠,每次都拱手相让,还貌似潇洒故作豪爽。当年的大学宿舍里,经常有人来推销磁带和单放机,磁带十块钱三盘,单放机有的还不到五十块钱,质量心照不宣,能听就行,往往是戴上耳塞,就感觉有张砂纸在狠劲擦着鼓膜,机子“咔咔”作响,仿佛里面装的不是磁带而是一把老虎钳。此前,最好的一台单放机属于胡巍,我的铁哥们,他生性纯真直率,却总爱摆一副老于世故的臭脸,我们亲热地叫他“胡子”。我至今记得他的索尼牌的黑色单放机,两百多块钱一台,强大的重低音,令我无比眼馋,我时不时找他,借嘘寒问暖之名行声东击西之事,阴险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当然,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当我的单放机现身宿舍,胡子找我的次数明显多起来。
胡子虽名为胡子,脸上却除了“陨石坑”,再无他物,而那时,我的络腮胡须业已成型,他大概痛恨自己名不副实,经常站在镜子前,拿着刀片在那光溜溜的下巴上开垦。胡子大方,用钱以迅速花光为目的,所以他的生活只有两种状态,要么非常有钱,要么非常没钱,有一年冬天,到了晚上,胡子得知那天是我生日,一掏口袋,只剩几块钱,非拉我到学校后面的小餐馆,叫了两碗面,算是庆祝,门外天寒地冻,我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不怕你笑话,就是现在,我还觉得这暖意并没有消散。胡子还是我们这帮同学中最早涉足電脑领域的,当他已经满口这软件那程序时,我才刚刚琢磨怎么开机,胡子为了安置电脑,在宿舍一楼申请到了一间空房,但很快,这间电脑房就成了我们厮混的地点,宿舍管理员来突袭过几次,总以为我们聚在一起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偶尔也到这儿练琴、写作,1999年的最后一天的深夜,我一个人呆在这间房里,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远处传来鞭炮声,我停下笔,感觉孤独就堵在嗓子眼。胡子当然也喜欢听歌,磁带买了丢,丢了买,没有一定的口味,可有一次他竟带回来一盘叶玉卿,这严重突破了我的审美底线,从那以后,我就在心里对他嗤之以鼻了。
在那些准时熄灯的漫长的夜晚,在卧谈会结束之后,我们各自戴上耳塞,在音乐的世界里分道扬镳。我静静地躺着,枕边单放机发出轮转的轻微的响声,驱动磁带上那两个小小的漩涡,流水喧哗,精确无误地路过野花、石块、桥头、渡口,为耳孔带来远方的消息,这消息或许已重复百遍,却仍令人感到新鲜。你知道我会提起张学友的《雪狼湖》,为了集齐这几十首歌,我曾跑遍了全城。凄怆,缠绵,恢宏,坚定,像雪花一样绽放、像月光一样汹涌的歌曲,我屏息凝神,无法错过哪怕最微小的音符。跟另外那些流行的作品相比,张学友的这盘专辑并不广为人知,但我一直以为,如果不听《雪狼湖》,我们这一代人怎么确认一个完美与淋漓尽致的偶像?你知道我还会提起窦唯,他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高傲劲儿,他的字正腔圆,他的呼啸和梦呓,他的总超乎人们意料的才华。要买到正版的黑豹乐队第一张专辑已不可能,自从离开黑豹,窦唯成了一骑绝尘,抛在身后的是这一盘十首经典。我从高中起开始听黑豹,坚持买他们的新专辑,但听到后来,我不得不承认,没有窦唯,这支乐队如此庸常与混乱,而窦唯,继续带来《黑梦》,带来《艳阳天》,至今,这些歌已陪伴我不止十五年,燃烧了我整个青春时代。窦唯近些年的歌我很少听,他的创作走上了一条漂浮在空中的道路,他再次抛下旧日时光,同时抛下了我。
是的,你了解我,知道我要说什么,你还知道我虽然外表安睡,内心却一片沸腾。早年,我醉心摇滚,崔健、黑豹、唐朝、Beyond、汪峰把我的单放机当成高速公路,张楚、郑钧、许巍在我的单放机里流浪。但是,紫雨乐队,你还记得吗?这支从成立到解散约两年时间的乐队,只因为成员大多来自南昌,就被我们视作“主场”而引以为骄傲,短暂带来光芒璀璨,他们写下《启航》《穷人的玫瑰》,为纪念克拉玛依火灾写下《向日葵》,然后悄然离去,消失在茫茫人海。现在,还有多少人听说过他们?有多少人记得那些深情的歌声呢?我看见你脸上的忧伤,而我自己,恐怕眼底也是一片湿润。
数字时代来临,音乐趁乱起义,传统随身听一夜之间便去向不明,取而代之的是mp3和网络,人们可以轻易获取、编排成百上千的歌曲,可以任意点击播放,当然,歌曲的更换和遗弃也在加速,偶像因此脆薄如玻璃。但不管怎样,藏着一盘磁带如藏着一块珍宝的岁月终于过去了,我们不必为了一首歌跑断双腿,不必因为卡带而动用起子和胶布,尽管年轻人的mp3里已很少见到张学友,更遑论窦唯,我仍热烈赞美新时代的无私馈赠。
而我,还有你,自从走出摇滚的年纪,音乐就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不再是心灵的火种,我们无心“单曲循环”,无暇为一句歌词落泪,毕竟生活面临着更为严峻的挑战,音乐逐渐退守到寂寞的角落。也许正是从那时起,单放机开始被更多地遗忘在抽屉,它曾流转我们的青春时光,当青春逝去,人生改换色彩,那些念念不忘的歌声也就随风飘散了,《雪狼湖》两盘专辑只剩下集,在毕业前夕那乱糟糟的时刻,《黑豹》不记得被谁拿去了,留给我一张1994年香港红磡体育馆“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的碟片,还不错,但这张碟片很快也不知所踪。现在,工作或休闲的时候,我习惯了在电脑上随意点播音乐电台,习惯了许巍新歌里的脉脉温情,调小音量后,一切便成为了生活可有可无的背景。
唯一的遗憾是那夜晚的漩涡不再。我曾痴想,老式唱片机、录音机、CD机的设计灵感都源于河流,而面对mp3和电脑,我却常常不知道歌声隐身何处、去往哪里。那条河流已然干涸。或许是感受到我的困惑,你不做声,变戏法般拿出一盘磁带和一支铅笔,我同样一愣,然后笑了,在单放机时代里成长的人,谁不懂这个哑谜呢?既然这样,那么,让我们开始——倒带吧!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