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安好人基本上是个很正常的人。他的父亲老安子,本来也很正常,可在受过打击后,就有些变了。
老安子是惠民专区驻923厂办事处服务大院理发店的一名理发师,每天接待的顾客,大多是些住在附近的石油工人。来服务大院之前,老安子在滨县老家种地,是农民老二哥。每有身上油渍斑斑的老大哥进店,老安子都忘不了含笑说一句:“向您学习。”老安子手艺是不错的,顾客自然十分满意,可临走老安子总还要再加一句:“为人民服务。”时间一久,顾客就好像过意不去,联名向理发店经理上了请功书。
老安子是理发店的模范,跟服务大院粮店、菜店、百货店、成衣店的模范一样,很让人尊敬。
这天晚上,理发店经理何志有走来问他:
“安师傅也快小三十儿了吧。”
老安子就说:“虚岁三十二了。”
何志有说:“这么大了一个人睡觉就不想点别的?”
老安子听了,脸红得像颗柿子,搓着两只手,连说“想啥想啥”。
何志有眯着眼瞧他。“你真的不想女人吗?”何志有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有女人也是可以促进工作的。”
老安子的脸更红了,还有些急。
“你说到哪儿去了?何经理,你就是会说笑话。”
何志有看出来他还是误会了,就直截了当地说:
“你该找个女人了。我放你十天假,回乡给自己弄房女人。我让你弟妹蒸了屉馍馍,明天你就背回老家去。这边的事你不用管,我把新房给你收拾了。你的任务不光是把女人带回来,而且还要带回个好的。我叮嘱过了,那屉馍馍你弟妹没掺半点稗子面和‘高级蛋白。”
第二天,老安子背着满满一包袱馍馍,离开服务大院。
不到一星期,老安子就从乡下回来了。何志有对老安子带来的女人很满意。
何志有原准备找服务大院的领导商量,看能不能给那女人在大院找个活干,但很快得知那女人怀了孕,就把这事搁下了。
那女人每天都会坐在院子里,看着人来人往,时不时出一会儿神,懒洋洋地打发着日子。
在理发店空闲时,何志有就会在老安子的腰上捣一拳。两人相视一笑。
从理发店的玻璃窗里,可以看清整个服务大院。
这是三年困难时期。三年困难时期一结束,安好人就出生了。老安子对女人感恩不尽,恨不能天天把女人搂在怀里。可是孩子一断奶,女人就提出要干活。也巧菜店需要人手,何志有便帮忙在菜店给她找了个临时工作。
出乎何志有意料,他刚把消息告诉老安子的女人,就听她冷冷地说:
“别的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想进理发店学理发。”
何志有和老安子都愣了。何志有说:
“菜店的活儿在大院里是最轻闲的,理发店里什么人没有啊,你是不知道理发该有多脏。”
老安子的女人却说:“我不管!我就要进理发店。”
何志有甚至都有些感动。
老安子的女人成了理发店里的一名临时员工,何志有也没安排她干重活,每天只让她在店里打扫打扫卫生。何志有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那女人竟跟个常来理发的石油工人跑了。那石油工人服务大院的人都是见过的,又黑又瘦,大家也真说不出他有什么好。老安子让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每天就抱着孩子,也不上班,也不做饭。邻居们赶来百般劝他看在娃儿的面上想开些。
“唉,安师傅,就看在娃儿的面上。”很长时间老安子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又过了很长时间,邻居们忽然意识到这娃儿连名字也还没起。
老安子的脸色已经好多了。
“安师傅,给娃儿起个名字吧。”他们说。
老安子看着在墙脚抓土玩的孩子。“叫安好人。”老安子说。
“呀!”
老安子舒展开了眉头。
“我姓安不是?”他笑着说,“我姓安我儿子叫安好人,该不会有什么奇怪吧?好人,孩儿,过来!好人,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心肝宝贝!”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本来都是没什么话可说的事,可好心的何志有却觉得老安子的不幸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总是不能原谅自己。第二年服务大院要在一条街上筹办旅社,何志有便要求离开理发店,当上了旅社经理,家也搬了出去。
这个何志有!老安子说什么也不会怨到你的头上呀。当初没那一包袱没掺杂的馍馍,老安子能知道啥叫女人!?就为那一包袱馍馍,何志有一家还吃了好几天“高级蛋白”。那叫什么“高级蛋白”?不过是些泡在大缸里发酵过的豆秸,又酸又臭,老安子也不是没吃过。老安子的女人虽然跑了,但老安子却有个叫安好人的种。邻居们都说爷儿俩就像一个模子刻的,老安子看着儿子,就像看着自己。老安子为人民服务过后,也不会觉得孤单。
但好心人就是这样子,谁也拿好心人没办法。
没有何志有这样的好心人,老安子就不会有安好人这颗种。老安子的种可不能辱没世上的好心人。老安子就常对儿子说:
“儿啊,人活着就得知恩报恩。你爹我生在乡下,本来是一辈子撸锄杠子的命,但你爹我当上了理发店的理发师,不光当上了理发师,还当上理发店的模范,在社会主义的阳光下过上了幸福小日子。我过上了幸福小日子,我用一包袱纯粮食面馍馍从老家娶回了女人,生下你,我得报恩。你能生下来,生在福窝里,你也得报恩。这全靠你那位何大叔。你何大叔年纪轻轻,可他是好心人,好心人不在年龄大小。我得报你何大叔的恩,就像报我爹的恩。你要报何大叔的恩,就像报你爹的恩。可我们不能光报自己爹的恩,世上还有好多好心人,我们得报整个社会的恩。”
可是老安子没有更多的时间言传身教。老安子仍然是理发店的模范。新来的经理叫綦建伟,年纪比何志有还年轻,对老安子也仍是很赏识的,但老安子却总不像在何志有手下那样自在。老安子一不自在就开始找原因,他终于意识到是生活妨碍了工作。他不能像自己没家时那样早出晚归了。妨碍了工作即使经理不指出来自己也很难做到从容。
老安子请假把儿子送到了乡下。这一年安好人刚刚五岁。老安子乡下有位堂兄弟,抚养着六七个子女,把安好人放在这些小崽子堆里也不觉得多了谁,也不觉得少了谁。老安子留给堂兄弟一百块钱就一个人回来。以后每月都要从服务大院的邮电所寄回一二十块。从此老安子就可以从容地面对年轻经理了。
秋后的一天,老安子正给一名石油工人理发,有人跑来叫他:
“安师傅,你儿子回来了!”
老安子手一哆嗦,但又立刻镇定了,还不紧不慢地说:
“我这就好了。”
那人急着说:“哎呀,你知道你儿子是怎么回来的吗!”
老安子笑了:“他还能怎么回来?”
“你看看就知道了。你看看还是不是你儿子。”
“儿子回来了当然是儿子回来了,我不看也知道。”
那人就拉他,可他仍坚持理下去。顾客担心两人的拉拉扯扯影响自己的发型,就不满意地说:
“还有完没完哪!”
那人就不拉他了,站在那里干着急。
给那顾客把发理完后,老安子又用毛巾把头发给擦干了,还了拿一面镜子让他看脑袋后面理得怎么样。可是顾客也不说喜欢不喜欢,戴上帽子就走。
“为人民服务。”老安子在他背后说。
顾客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王八蛋!”来叫老安子的人骂了一声,扯起老安子走出理发店,老安子还一边抱怨他不该背后辱骂顾客。
有个灰头灰脑的小孩,蜷缩着,坐在老安子家门口的地上,根本看不出是他的儿子。
老安子快步迎上去,仔细一瞧,就说:
“我儿,你是我儿吗?”
那孩子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他和周围的人,没有说话。
老安子打开房门,把儿子抱进去,又问他是怎么来的,可孩子仍然一言不发。
“你该不是自己跑来的吧,”老安子惊异地说,“从这里到老家有二百里路,你自己跑得跑半个月。你不是自己跑来的吧?”
孩子一句话也不回答。旁边的人就说:
“看样子这孩子让人打怕了。”
老安子说:“哪会呢?小孩子家没有不淘的。”
别人退出去了。老安子就把安好人抱在怀里:
“我儿,你要真是不告诉叔叔婶婶一声就自己跑回来,我也要打你。对待好心人不应该这样。”
老安子理应发现儿子的变化,头几天儿子走路双腿像是很不利索,而且还很不爱说话。过了几天,走路利索了,但仍是很不爱说话。但是就像老安子不会发现自己的变化一样,他也没有察觉出来儿子跟以前有多大不同。
过了年,理发店一般情况下都要轻省一个多月。老安子准备着回老家看看,随便给堂兄弟一家道声谢。可是爷儿俩来到车站,将上车的时候,老安子又改变了主意:
“算了,这儿更需要我们。”
从秋后到过年,老安子并没得到过老家的任何消息,不用别人说,他也清楚自己的确失去回老家的必要了。
他们呆在了车站。当时的车站还相当简易,就处在野地里,四周遍布着干枯的芦苇。也没有什么候车室,乘客也不太讲究,很分散地坐在一溜儿苇棚下面的地上。老安子旁边是位被棉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青年,看上去就跟一位男青年似的。老安子很谨慎,目光一直低垂着注视地面,可他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在女青年的屁股下面垫着块白手绢。那么白的白手绢垫在屁股下面,是很可惜的,但老安子却受到了提醒。他拉起儿子,跨出车站的场地,就去采集芦苇。他说:
“我儿,做个好人都是从一些小事做起的。你要记住,别以为是些小事就不做。”
他们采集了一大捆芦苇,然后又走回车站,摊开放在苇棚下面。起初人们还弄不清他想干什么,都站着不坐,他就说:
“坐吧坐吧,这样坐着又干净又暖和。”
因为苇棚很大,需要很多芦苇,老安子又没有工具,就干了整整一个上午。苇棚的地被芦苇铺满了,老安子很满意地带着儿子就要离开车站。这时候,车站的一个工作人员从售票窗口后面走出来,拦住了他们。
“同志,”那人说,“请慢走,你是哪个单位的?”
老安子笑一笑,不想回答。
可是那人并不放过他,还拉起了他儿子的小手。“请到办公室稍坐,留下名字再走。”那人这样恳求他。
老安子还是笑。他真的是很快乐,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如果一直不说什么是不容易脱身的。“别问了,同志。”他说。
“那不行,做了好事应该留下姓名。我还要号召车站的职工向你学习。我们天天在这里,却从没想过在地上铺些芦苇。”
老安子很谦虚地说:“这只是一件小事。”
那人马上反对:“好事不分大小。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还追着问他名字。
老安子琢磨一下,就说:
“你问的是名字吗?”
“是呀。”
“那我告诉你,”老安子说,“我是好人的爹。”
那人一下子甩开他儿子的手:“神经病!”猛一转身,走开了。
整个正月里,老安子几乎每天都要抽空去车站。时间一长,车站的人就知道他是服务大院的理发师了。他已经在车站找到了乐趣,在那里不是帮车站职工打扫卫生,就是帮乘客拎包。车站的职工跟他熟悉了,有时候见他忙来忙去,常这样劝他:
“好人的爹,累不累?歇会儿吧。”
“不累不累。”安好人的爹也便常这样回答,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可是到这年的年底,老安子破天荒地没有当上理发店的模范。就为选模范的事,现任理发店的经理还找到旅社经理何志有,慎重地说了自己的为难。
“今年的模范不能再是安师傅了,”他说,“平时嘴又贫,还三天两头带孩子往外跑,顾客都有意见了,可我听说他在车站做好事快一年了,谁都叫他‘好人的爹。就这么个人,你拿他怎么办?”
何志有皱着眉。
“老安子是变了,以前你不问他什么话,他是不开口的。”
何志有已经不在理发店的位置上,过多干预会显得不太好,但他是个好心人,知道老安子变成这样是事出有因的,也便叮嘱理发店经理注意保护同志的积极性。
出乎经理的意料,老安子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倒是经理有些过意不去,晚上就来到老安子家。老安子正坐在灯下缝补一件棉衣,见他进来就把活儿收了,请经理坐下。
经理这时候更加不安了,坐下了也没什么话。他看了一眼在被窝里只露一张小脸的安好人,心里有些酸酸的,就埋头卷烟。烟卷好了,歪歪扭扭的有一拃长,又点上了,可还是没话。
老安子刚才一见他来心里就明白了,这时候就说:
“綦经理,你不用说什么,我当不当模范都无所谓。最当紧的是一个人是不是在为人民服务。你说是吧,綦经理?”
綦建伟吸了一大口烟,烟卷烧去半拃。他把烟长长地吐出来,就说:
“是呀是呀,安师傅。”
綦建伟没在老安子家多呆就离开了。老安子拿过棉衣又要补,可又忽然停下了。他拍醒了被窝里的儿子,说:
“我儿,你得听听这个道理,一个人当不当模范都无所谓,最当紧的是他正在为人民服务。还有,一个人不管在哪个岗位上,能不能为人民服务才是最当紧的。我儿,你要记住。而且,还要记住,綦建伟基本上也是一个好心人。”
说完,就在棉衣上扎了一针。手上疼了一下,原来针扎在手指上了。
这天夜里,服务大院出了件很不好的事。理发店经理被人在菜店一位女职工的宿舍里捉住了。捉人的是那女职工的未婚夫,也在服务大院上班。外面的吵闹声响起来,老安子就慌忙跑出屋子。有很多人被惊动了,影影绰绰地站在院子里。他们都在用手电筒照一个人。老安子也用手电筒一照,他吓了一跳,地上蹲着的竟是一丝不挂的理发店经理。
正是腊月里,风嗖嗖地吹着。老安子忍不住一哆嗦。他走上前去对那位捉奸的未婚夫说:
“快消消气,到屋里说去。”
那位未婚夫看见是他,就说:
“你不是老安子吗?这种人你不觉得最可恨吗?”
老安子说:“都是阶级兄弟,都是阶级兄弟。人民内部矛盾嘛,就得内部解决。”
那未婚夫鼻子里哼一声:
“怪不得老婆让人拐跑了,我们连点动静都没听到,原来是内部解决了。”
在场的人不由得轰的一阵笑。老安子不吱声了。人们在那未婚夫的指使下从理发店经理身边散开了。起初还有人用手电筒向他身上照,但看他还在那里蹲着,就渐渐不照了。
服务大院一时恢复了宁静,老安子几乎能听见理发店经理瑟瑟抖动的声音。老安子想了想就悄悄回到屋里,拿了一件棉衣。一出门老安子就趴在了地上,然后开始缓慢地匍匐前行。
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老安子才匍匐到理发店经理身边。在给他披衣时,老安子的手指触到了他的冰凉的身子。老安子想,这人有多可怜哪。老安子的心柔柔的,这人有多可怜哪。
老安子止不住一动情,就把理发店经理紧紧地抱住了。理发店经理没有动,也没手电筒照他们。
自然,理发店的经理又换了。新经理名叫史国华,比上一届经理还年轻。史国华来理发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安子的模范补了上去,老安子就对他的儿子说:
“补不补我,我都要说,史经理心也不坏。我儿,我们得把好心人记在心里。”
要过年了,理发店又到了最忙乱的时候。可偏偏有人添乱,老安子的老家来了人。来的人是个女的,老安子不认识。
“你是姓安吧?”那女人打量着老安子说,“我来找我表姨。”
“你看我是你表姨吗?不过你放心,你不用问我是谁,你知道我是好人的爹就行。我会帮你找到你表姨。”
“表姨夫真会说笑话。我找到表姨夫了还用再找表姨吗?快让我见见表姨吧。表姨!表姨!”说着,就扭着脖子朝屋里叫。但她只看到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这是小表弟吗?”那女人说,又拉过自己带来的一个孩子,催他,“快叫,叫表舅。”
那孩子倒是很不认生,张口就叫了声“表舅”。
老安子有些明白了。“进来吧,”他说,“我能把你们娘儿俩推出去吗?今儿我把你们娘儿俩推出去,明儿人家也会把我们爷儿俩推出去。”
“表姨夫又说笑话。”
老安子留下了这娘儿俩。女人来了,女人不让老安子做饭。在女人自己做饭时老安子就去找史国华。
“明年我不当模范了,”老安子郑重地说,“我当了七年模范,从六○年到现在,现在是六八年吧。这六七年的模范能不能换我求您办一件事,您看能不能想法把我一个亲戚留下来?说他们是我的亲戚,其实什么也不是。她的表姨现在是别人的老婆。一个叫杨春梅的女人你知道吧?她曾经是我的老婆,是我儿的娘。她的表外甥女来投靠她来了。他们还不知道她现在是石油工人的老婆了。她怎么没告诉老家的人我也不知道,但就想把他们留下来。”
史国华说:“模范嘛,还是要当的。个人问题呢,也是要考虑的。”
“你错了,”老安子说,“我只能是她的表姨夫。”
史国华看出来他是认真的,就不说别的了,略想一想,就答应他:
“我尽量替你想办法好了。”
回到家里时,那女人做好了饭正在等他。吃过饭后,那女人又问表姨去哪儿了,老安子就编了个瞎话,说她表姨出差了。但很快那女人就对他儿子起了疑心,便试探着问表弟是不是哑巴。老安子就说:“他是哑巴。”又转向儿子,“我儿,你是个哑巴。”
女人在老安子家里住了一星期,老安子知道她在老家离婚后日子不好过才想起来投靠她表姨的。原来的夫家成份不好,竟连儿子也不要了。在史国华经理的帮助下,女人让一个四十多岁的石油工人领走了。这石油工人已打了多年光棍,早熬不住了,史国华一说就成。
“我儿,很好。”老安子夸赞儿子,“一星期我没听你吭声。”
可是不久,那女人就带着儿子来看他。女人感激地说:
“表姨夫,别瞒我了,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就连表姨住在哪里我也知道。我没那样的表姨,可我就还想认您这位表姨夫,就怕您嫌我这人心地腌臜。我是不愿跟孩子的爹受苦才离婚的,也比我表姨强不了多少。表姨夫要是高看我们娘儿俩,就认下这门亲戚吧。”
老安子忙说:“看你说哪儿去了呢?你们都是好女人。”
“那我就再叫一声‘表姨夫,你得答应。”女人便叫,“表姨夫。”
老安子便答了“哎”。
又叫:“表姨夫。”
便又“哎”。
女人走了,老安子埋头哭了起来。他抱住儿子,哭得脊背一抽一抽的。
“我儿,”哭了好一会儿,老安子才抬起头来说,“你要记住,世上有个好心人,她就是你的大表姐。”
老安子父子受到了表外甥女的照料。因为住处相距并不太远,表外甥女的儿子也常自己走过来找老安子的儿子安好人玩。
表外甥女的儿子叫金广,比安好人小半岁。
安好人不是哑巴,但安好人说话少。
现在安好人有了伙伴,话语也便渐渐有了多起来的趋势。
老安子还是经常带领儿子到车站去,或者站到街上给迷路的人指路。有时候他也带上金广,但是这孩子死淘死淘的。要是有人赶过来问到哪里去怎么走,老安子热心地指点过之后,不等人家走上两步,他就会在后面说:
“错了,是朝东走,朝左拐!”
问路人见是小孩子说话,就疑思起来。老安子忙喝住这孩子,还要再领人家走几步,但人家的疑心已经大了,再不会听他的了,惹得这孩子哈哈大笑。
天热了,两个孩子都穿了小裤衩。这一天,老安子从理发店出来,看见小哥俩正坐在地上玩土。老安子吃了一惊,他拉起儿子走到屋里,拿针把开口的裤裆三下两下缝上了。儿子还闹着让他拆开,老安子就说:
“我儿,别闹,你知道自己多大了吗?你已经七岁了。”
金广也进来了,在老安子面前叉着两条腿,粉红色的鸡巴又细又长,在裤裆里耷拉着。
“你也不能再穿开裆裤了,”老安子说,“你知道自己有七岁了吗?”
那孩子忽然害羞起来,一夹双膝,转身跑了。
夜里,老安子等儿子睡熟后就打开手电筒,仔细察看着他像小蜗牛似的小鸡巴。他觉得儿子刚生下来时鸡巴既比现在大,也比现在胖。儿子是怎么了?老安子无比伤心。
“世上有好心人,但孬心眼子的人也不少。”老安子在黑暗里悲愤地说,“孬心眼子的人想让我老安子断子绝孙,他打了我儿。他打我儿还不算,他还打我儿的鸡巴。我儿才五岁,他就打我儿的鸡巴。五岁的孩子一个人走了两百多里路,又才到自己的家。这样的孩子你们怎么能忍心打他,还打了踢了掐了他的鸡巴。我儿的鸡巴坏了,让我儿怎么做男人呢?我儿,你的鸡巴坏了,你知道吗?”
老安子熄了手电筒。
他睡不着。他又坐起来,凝视着儿子的脸。
“我儿,我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听见。记住,老安子,你要让你儿认为世上的男人都是像他那样的。你再不要在你儿的面前露出你的身体。夏天睡觉也不要再脱光了衣服,以防被你儿撞见。记住,你要万分留心,让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件事!”
老安子向黑暗发出了铮铮誓言。然后,他低下身来,嘴唇附在儿子耳边。
“我儿,你也要记住,”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轻柔,“记住世上的好心人,我儿。”
秋天,附近学校的教师前来登记适龄儿童入学的名字。
老安子正在理发店里给顾客理发,虽然那位教师并不像石油工人的模样,但他还是说了句:
“向您学习。”
那教师凭直觉认定他就是老安子。
“安师傅,”教师说,“请你给孩子改个名字吧。”
老安子没停下手上的活,他又打量了教师一眼。
教师手里拿着一个本子,指间还夹着一杆笔。怎么看他都是教师。
“噢,连娃儿叫什么名字老师都要管吗?”他问教师。
教师说:“改了名字这孩子好上学。孩子姓安,叫他安保东、安文革都不错。”
“我要是不让我儿上学呢?”
“安师傅,你在说笑话。新中国的少年儿童还能不上学?”
“你也别叫我安师傅,你该叫我好人的爹。”
“安师傅!”
“你给我出去!”
“安师傅!”
“出去!”
教师灰溜溜地走出去了,老安子的手却还在半空指着。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就哆嗦起来。很快他的全身也跟着哆嗦了。
从理发店回到家里,老安子一言不发,就连他儿子也看出他的神色很不正常。儿子说:
“爹,你是不是把谁的头理坏了?”
“不,我儿。”老安子说,“你爹的手艺好,你爹从没有把谁的头理坏,可是你爹坏了。就像一碗香油,坏了,酸了,哈喇了。”
“爹,你怎么哈喇了?”
“我没给人一点面子,我把人从理发店里轰了出去。”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把人从理发店里轰出去?”
“知道这人是什么人吗?”
“石油工人叔叔。”
“不,是教师。”
“噢,是教师叔叔。”
“不是叔叔。”
“那是什么?”
“是教你学好的。”
“你是教师吗?你也教我学好。那我叫你教师叔叔吧。”
“我不是老师……”
老安子最终没在这一天说清教师究竟是什么。
可是过了两天,理发店经理史国华来找他了。又过了两天服务大院的领导也来找他了。老安子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他们:
“学校找谁也没用。安好人的爹有责任把安好人教好。”
又过了一天,他的表外甥女也来找他了。“表姨夫,你就让表弟上学吧。小广儿也在那所学校,他们两个也好作个伴。”
小表弟就插嘴了:“外甥也上学了吗?”
“已经报上名了。”表姐说,“你也想上学吧?”
小表弟就去看老安子。
“为什么上学?是为了为人民服务。”老安子说,“我儿,你已经在为人民服务了。你在车站为乘客送水,你在街上为人指路,你领着瞎子到商店买东西,你干的事可不少。我儿,你觉得是先上学再为人民服务,还是先为人民服务再上学呢?当然是先为人民服务。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应该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社会就是一个大课堂。你在大课堂里学到的比在一所小学里学到的东西要多得多。”
他的儿子果真点点头,说:
“爹,我不想上学了。我这就去为人民服务。”
“对了,我儿。”
“唉。”表外甥女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学校开学了。
当了小学生的金广,放学后来找表舅玩耍。
“上学好不好?”
“不好。”
“怎么不好?”
“就是总得上学。”
表舅舒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就问:
“教师是什么?”
表外甥捂着嘴在表舅耳朵上说道:
“教师是臭老九。你认为哪儿最臭?”
“腚沟子最臭。”
“错了。我闻过的,胳肢窝里最臭。”
表外甥走了,表舅就对爹说:
“我知道教师是什么了。教师是臭老九。”
老安子勃然变色道:
“胡说!”
“我不胡说,是金广告诉我的。”
老安子一把拉住儿子的手:
“走,到街上去!”
“不吃饭啦?”
“吃不吃饭不重要,学不学好才要紧。”
到了街上,老安子就开始左顾右盼,希望在哪里出现一个扛包的老大爷迷路的老大娘什么的,但谁也没出现,好像街上就他们爷儿俩。街上静静的,老安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那样突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了。
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老安子的精神也高涨着。他紧紧握着儿子的手,双目炯炯有神,似乎不光能看到世界的每个角落,还能穿透多少个世纪的岁月。
在老安子辽阔的视野里,一个陌生人出现了。可这个陌生人既不是老大爷,也不是老大娘,是个走街串巷磨刀的中年人。
是个中年人就罢了,可还在东张西望。
东张西望也就罢了,老安子也在左顾右盼呢,可还不时地掏出个小本本记上点什么。
老安子拉起儿子的手,快步走上去。“站住!”老安子说,“干什么的?”
“磨刀的。”
“磨刀的?怎么不吆喝?”
“你管得着吗?”
“本本上记的什么?”
“你吃饱撑的!”
“拿来我看看。”
磨刀人愣了愣,还是把小本本交给了他。他打开一看,头一页是些圈圈点点,第二页什么也没有,第三页就写了很多字,第四页是一幅自己画的路线图。
“你画图干什么?”
“我来找八分场。”
“好吧,跟我走吧。”
“你知道八分场?”
“我知道派出所。”
“你真他娘的神经病!”磨刀人拔腿就走。
老安子还要追,忽然从街角拐过来一支队伍。他在这支队伍中间看到了那位曾经劝说他为儿子改名的小学教师。
小学教师很矮,戴的纸帽子却很高。小学教师佝偻着身子,纸帽子却直挺挺的。小学教师很瘦,是一窄条儿,手里的破锣却很大。小学教师敲了一下锣,锣声响亮地在街上回荡着,老安子的耳鼓也被震得嗡嗡响。小学教师说:
“我没安好心,我随身带着个厕所,想臭死祖国的花朵。我是什么什么!我是什么什么!……”
队伍从老安子身边走过去了。可是老安子再找那磨刀人,已经没影儿了。
老安子蹲下身去,对儿子说:
“我儿,……我儿,你在听什么?”
回到家里,老安子又对儿子说:
“记住,我儿,老师不是猪,不是狗,不是臭虫。人人都带着个厕所,身上都有一泡臭屎。但我要是能闻一闻,我会闻到老师的屁股眼都是香的。老师是一个好心人,他为了让你上学,三番五次地请求服务大院的领导做我的工作,又三番五次地请求理发店经理史国华。虽然我那回没给他一点面子,可他还是要这样做。他要是能再求我,我儿,你就去上学好了。”
有一天,老安子对金广说:
“你大学毕业了吗?我好像记得今天不是星期天,也不是六一儿童节。你大学毕业得可有点早。”
金广连珠炮似地说:“我不上学了。学校的窗户烂了。学校的课桌烧了。教师胳肢窝的皮也割了,是他自己割的,用一片刮胡子的刀片。现在他只剩下腚沟子是臭的了。下一步他就要割掉腚沟子了。”
金广就天天来找表舅玩。
老安子不能不让他来。老安子就整天盼着学校重新开学。
漫长的秋天终于结束了,金广又回到了学校,可是金广仍有半天时间来找表舅玩。
金广说:“玩多好。我们小孩子就是要玩的。谁不让我们玩我们就把谁打倒!我们打倒了一个胳肢窝死臭的胡老师,又打倒了一个歪嘴侯老师,我们还要打倒一个电线杆高老师。”
表舅携起他的手,两人走到街上。
两人在街上飞跑。
街上有很多电线杆。
金广让表舅停下来。他昂首挺胸地站在电线杆下,朝电线杆踢了一脚。
“打倒高老师!”
但是表舅不踢。
“你踢,这就是高老师。”
表舅一个劲儿地抿嘴笑,还是不踢。从街上回来,老安子就听见他问:
“高老师是好心人吗?”
“哪个高老师?”
“就是学校那个电线杆高老师。”
老安子说:“既然有电线杆高老师就会有矬子高老师。你不应该说是电线杆高老师。高老师就是高老师。我儿,高老师就是老师。”
儿子说:“爹,你是想说高老师也是好心人吧?”
老安子说:“嗯,是这个意思。”
第二天,金广又跟表舅来到街上。“踢吧,再跟着我说,打倒高老师!”
表舅摇摇头:
“我不能踢高老师。”
“那我们就去踢歪嘴侯老师好了。”
他们来到一扇快要掉下来的破门前,金广上去就是一脚:
“打倒歪嘴侯老师!”
不料那门后马上冲出一个人来,吓得金广拔腿就逃。表舅本来站在他的身后,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门里的人揪住了耳朵。
“我没踢,我没踢。”
“还犟嘴!”啪的一个巴掌打在了脸上。
“真的没踢嘛,真的没踢嘛。”
又是“啪”的一个巴掌。
表舅不敢强辩了。从挤着的眼里,他看见金广已经远远地停下了。
金广正朝这里望着,可金广不动。
那人狠狠地一搡,表舅就摔倒在地上。
表舅爬起来,低着头慢慢走开了。
晚上老安子对儿子说:
“我儿,我有些发愁,因为我不能不让你跟金广玩,因为你只有金广一个小朋友。现在我只好这样告诉你,上了学的小孩不一定就能当不上学小孩的教师。从今以后你必须拿出当舅舅的样子来,你就是金广的教师了。”
再见到金广,表舅就说:
“爹说了,我这个没上过学的小孩可以当你这个上学小孩的教师了。”
“打倒没上过学的小孩!打倒上学小孩的教师!打倒表舅!”
“你这个小婊子,我让你打倒没上过学的小孩!”表舅冲上去把表外甥扑到地上。
表舅的力气要比表外甥大得多。表外甥挣扎了几次也没能爬起来。
表外甥不挣扎了,表舅就放了他。表舅在板凳上坐下来,对地上的表外甥说:
“你不上学就以为没教师管你啦?你不上学我就是你的教师。你在我这儿上学。”
然后表舅站起来,命令道:“走!跟我到车站!”表外甥果真乖乖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跟在表舅的身后,出去了。
他们在车站做了好事。
表外甥没有捣蛋,表舅对此很满意。
可是学校里又恢复了上课。表外甥上学去了,一连几天没到表舅家里来。
这一天,表舅在家里坐不住了,就走到那所学校外面。
学校放学了,表舅从回家的学生中间看到了表外甥。他迎上前去,两人就一同走回家里。
以后表舅每天都要去学校门口接金广回自己的家。表舅渐渐感到趣味在无限地增加。
表舅又来接金广了。金广的同学问金广:“你表舅多大岁数啦?他快有八十几岁了吧。我看他胡子都掉光了。”
金广就对表舅说:“表舅,你别接我了。人家都说你有八十几岁了。”
表舅说:“谁爱说让谁说去!你上了老师的学,还得上我的学。”
金广拗不过表舅,只好另想办法。
于是,这天表舅没能接到金广。学生都走光了,也没见到金广的影儿。后来表舅就在学校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
表舅作出了妥协,同意不来接金广了,但金广必须放学后来表舅家吃饭。
这时候金广的母亲已经是923厂的一名正式职工了,每天要按时上下班。她很乐意儿子放学后到表姨夫家去吃饭,但想到这其实是牺牲一个孩子的学业来照顾另一个孩子,就很过意不去。老安子说:
“你忘了你叫我什么了?”
表外甥女当然没忘。
表外甥女走了。老安子就对儿子说:
“我儿,我不发愁了。你跟金广在一起我不发愁了。你已经有了当舅舅的样子。”
可是金广却另有一番感慨。金广忽然有一天对表舅说:
“表舅,我不叫你表舅了,我叫你表爹吧。”
过了一天,金广走进服务大院,把表舅从屋里叫出来。
“表爹,你出去看一看,有人找你!”
表舅信以为真,就出去了。很快,金广听到了表舅的嚎叫声。金广又看到表舅爷从理发店里跑了出去。接着,金广看到表舅被表舅爷从外面领了回来。
表舅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嘴都歪了。老安子气愤地说:
“小兔崽子们,没王法了!没王法了!”
金广一声不吭地站在墙根底下。表舅没有看他。
老安子问儿子:“我儿,他们为什么打你?你借了他们钱没还,还是把唾沫星子喷在了他们脸上?”
表舅不说话。他们走进屋里,金广没跟进去。
过了一会儿,老安子又去理发店了。
金广哭了起来。
表舅在屋里叫他。叫了三四声他才走进去。
“我攒了十一块两毛八分钱,”表舅说,“要是你不够花你就拿去,我看你肯定还欠着他们钱。你把这十块钱拿去,明天我还站到街上,你再让他们打我。我看他们能打我十次。他们打了我,可我还是你的表舅,我这个不上学的小孩就是要当你这个上学小孩的教师。我当你的教师当定了。你要我割了胳肢窝里的皮吧。看,这儿有把刀子,平时我用它给你削铅笔,还削苹果给你吃,现在我就要用它割我胳肢窝里的皮。”
金广哭得更厉害了,连头也抬不起来。
他的表舅还在说:
“我有点累了,麻烦你替我把这刀子磨快一些。你磨的时候要正着磨一下,再反过来磨一下。”
金广忽然呜呜地叫了他一声:“表舅!”
“你不叫表爹啦?”
“表舅。”
“叫表爹挺好的。”
“表舅。”
“好啦,别哭了。我不割胳肢窝里的皮啦。我给你削只脆脆的水萝卜,可好吃啦。这是冬天,毛主席他老人家想吃苹果也吃不上。也许蒋介石能吃上,听说蒋介石逃跑的时候把冬天的苹果都搬走啦,搬到一个叫台湾的岛上去啦。那咱就只好吃水萝卜了。”
在老安子家的后院,有株葡萄树,老安子起夜经常到树下方便。刚住进这里时,葡萄树结了一大筐葡萄,第二年结了一小筐葡萄,第三年结了一捧,以后每年就只结两三串。老安子就想,不能在这儿方便了。可是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秘密,就对儿子说:“我儿,白天也不用去公共厕所了。你要拉要撒就在葡萄树下吧。葡萄树需要营养。”还在葡萄树下借两面院墙搭了个棚子。
几年过去了,葡萄树并没有烧死,可仍是每年只结几串葡萄。
现在金广也在葡萄树下拉撒,有时候就遇到他的表舅也去。两个小孩一起冲着葡萄树沘,金广一挺肚子能沘到葡萄树的第三个杈,他表舅只沘到第二个杈。金广使点劲儿还能沘到第四个杈,可他表舅再使劲也只能沘到第二个杈上多一点。他表舅就说:
“算了,不跟你一起尿了。一跟你一起尿就比沘。”
他表舅果然不再跟他尿了,他就一个人在葡萄树下练沘。后来他就能沘到葡萄树的第五个杈了。从第五个杈到第六个杈,足有从第一个杈到第五个杈的距离,看样子想练到能沘第六个杈真得裤裆里长胡子。他就想自己裤裆里长胡子再练吧。对自己的要求一松,沘的成绩也便“嗤溜”滑了下来,甚至每天只沘葡萄树根儿了。
这年的春天,理发店的经理又换成了一个叫计铁军的老姑娘。
计铁军有多大岁数,服务大院很多人都说不清。老安子对别人说:
“叫我猜呀,她也只不过比我小点儿。”
有一天理发店下班前,计铁军说:
“安师傅留下来,组织上找你谈话。”
人们走了,理发店的门还开着,但从外面看不见计铁军和老安子。
过了不大一会儿,人们就看见老安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计铁军也出来了。她站在理发店的台阶上,很沉稳,很坦荡地向整个服务大院扫视了一眼。
第二天职工们到了班上,计铁军领着大家学习了文件后就说:
“安师傅是我们理发店的老先进老模范了,又一个人带孩子过,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应该想着帮他一把。”
计铁军是理发店的领导,计铁军得起带头作用。
计铁军很自然地出入于老安子的家门。计铁军在老安子家做的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在一天上午把他儿子送到了学校。计铁军也没和老安子商量,拉起他儿子就走。老安子已经在店里了,从窗子里看见计铁军把他儿子带走了,就跑出去追赶。计铁军发现老安子赶了上来,一弯腰就把他儿子扛到了肩上,然后就跑。老安子在后面追,但计铁军跑得飞快,他没能追上她。眼睁睁看着计铁军走进了学校的大门,老安子扑通坐在了地上。
计铁军从学校出来的时候老安子还坐在地上。计铁军对他说:
“起来,走吧。”
可是老安子一副虚弱的样子。他根本起不来了。计铁军看出来他不是装的,她向老安子伸出了手,把他拉了起来。但她没有马上把他的手松开。老安子分明感到她的手心里冒出了汗。
一股春风吹来,把她的脸都给吹红了。
“我晚上到你家去,你给我留着门。”她的声音颤抖着,说完就一松手,自己先走了。
老安子返回理发店的时候,平常不苟言笑的计铁军正在跟别人一起哈哈大笑。老安子悄悄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像刚做了小偷。计铁军说:
“安师傅追不上我。我跑百米拿过冠军!”
晚上,老安子把门闩死了,还不放心就把窗户也闩死了。他躺在儿子的一侧,心怦怦直跳。门闩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老安子不由得支愣起耳朵,他觉得自己脊背底下的褥子已经湿透了。突然他坐了起来,悄没声地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后。他借着夜里的微光看见门闩很慢很慢地移动着,几乎没有可能脱开。他的手颤抖着伸了过去,可又颓然垂了下来。
老安子回到床上。他的心不再怦怦跳了。他甚至感到睡意像浓雾一样充满了头脑。但是一个人猛地扑到他的身上。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他听到那人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着。
他抬手把她推开了。“你出去,”他也压低声音说,“你把我儿闹醒了。”
计铁军不由得理智了一些。她坐在老安子的床边喘了好一阵,才说:
“你怎么不给我留门?”
“别问了,这事我不说出去,你也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就在你床上睡!”
“你在我床上睡我睡哪儿?”
“我就跟你睡!”
“你跟我睡我儿子睡哪儿?”
“我不管,我就跟你睡。”
“你不管我儿子,可我得管。我得管他一辈子。”
“我想管你爷儿俩一辈子。”
“可你还是个姑娘,我已经老了。”
“你老了吗?我看你比谁都年轻。”
“我四十一岁了。”
“真正的青春只属于这些永远力争上游的人,永远忘我劳动的人,永远谦虚的人!青春啊,永远是美好的。”
计铁军又向老安子靠过来,可没想到老安子一翻身滚到了地上。老安子说:
“求你了,计经理,你不能睡在我和我儿的床上。我不能让我儿看到我会跟一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老安子说得很可怜。
计铁军决定暂时退却。她舒了口气,说:
“明天我还要送你儿子上学。旧社会剥夺了儿童上学的权利,新社会你还要剥夺儿童上学的权利吗?你不想让他上,你想追我就追吧。反正你追不上我。我扛着孩子你也追不上我。我可很久没像今天那样跑过了,还真他妈过瘾!”
说着,就要往门口走。
老安子却又说:“我还得再求你,别让我儿子上学了。真的,我求你了。你要我哭也可以,你让我给你磕头也可以。你就是不能再把我儿往学校里送。”
“咦,没见过你这样的。”计铁军说,“你不让儿童上学,革命先烈的血就白流啦!”她想了想,就又坐到床上。“好吧,我答应你,但我得在你这儿睡。”
老安子说:“你在这儿睡,我就在地上不起来。我就求你一夜!”声音抑不住大了些。
计铁军笑了:
“逗你呢。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她走到了门口。忽然,她又压低了嗓门,说:
“安师傅,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是姑娘了。我跟革委会主任睡过了。这样你就觉得不是高攀了吧。”
计铁军走掉了。老安子回到床上,呆呆地想了一阵。
“我儿,”他对熟睡的儿子说,“我不能让另一个人睡到这张床上来。只要我活着,我就要跟我儿一起睡。可是我也不是不想女人。我也不是不想插在哪里。我现在就想插,可你让我插在哪里呢?能让我插的女人走了。我儿,你爹快急疯了。我儿,你没听到你爹的疯话吧?你没听到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上边的革委会下通知让计铁军开会。这个会开了两天两夜。
计铁军回来的时候老安子发现她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人也就显得比往常大七八岁似的。他还发现她就是不朝他看。她的目光明显地在躲他,她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比以往小了。
让老安子感到宽慰的,是她没有再向他提起让他儿子上学的事。
计铁军的精神很快振作起来。她继续关心着老安子爷儿俩,工作之余常常去他家打扫打扫卫生,还给他爷儿俩缝补。她也不提要跟老安子睡觉了。过去老安子没留心,现在留心了,就经常发现计铁军每隔一两个星期就要离开理发店去开那种需要两天两夜工夫的会,这倒没什么,重要的是她每开完这种会脸色都要灰上几天,声音也要小上几天。过去她也开过这样的会,也没见她起过什么变化。
带着猜疑,那看人的目光,自然跟常人不同。计铁军就对老安子说:
“你不用猜,你应该知道。我要是嫁给你才是高攀呢。现在我是没脸提了。”
老安子难受了好几个月。
可是,突然大事不好了!北京有个叫林彪的老头子,死在了蒙古共和国。
一个老头子死了本来没什么稀奇的,老头子都不死这世界的麻烦可就大了,可就因为这个死老头子叫林彪,整个中国大地都跟着抖了几抖。
革委会主任让人揪了出来,新的革委会主任计铁军不认识。计铁军又来到老安子的家:
“安师傅,你真的不让我在床上睡吗?你真的不让我在你床上睡你就看不到了。”
老安子说:“我倒是想过让你睡在我床上,但我和我儿的床太窄了,容不下另一个大人。”
计铁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
“唉,我死心了。以后你对别人说起我的时候可别说我三十八岁,你就说我二十五岁。”
“你还是个小姑娘。”
“也别说小姑娘,就说是二十五岁的女人。”
计铁军从老安子家走了出去,在夜色里无声地消失了。
几天后的晚上,老安子这样对儿子说:
“记住,我儿,一个人死了……”
“你是说林副统帅死了吧?”
“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死了,这个女人是个好心人。”
“你是说好心人就不该死吗?”
“人人都得死,老头子得死,好心人也得死,可好心人不该用一根绳子在房梁上吊死,好心人死的时候不该脖子被吊得老长,舌头吐出来,眼珠子瞪出来,屎尿拉了一裤裆。好心人死的时候应该像是睡着的。我儿,我想哭两声。我在外面不敢哭。人们把她的尸首拖到车上,像拖一条死狗,根本不像拖一个好心的二十五岁的女人。可我不敢哭。”
“现在你哭吧。”
“不,我得一个人哭。我到葡萄树下去哭。”
第二年葡萄树结出了一小筐葡萄,尝过葡萄的人都说这葡萄真甜,老安子是用什么浇的?金广已经小学毕业了,但还是个孩子,就没遮没拦地说:
“是用尿浇的!”
老安子喝他一声:
“小孩子不会说话!”
“就是嘛,是我的尿,表舅的尿,还有你的尿,还有你和表舅的屎。”
吃葡萄的人差点被逗呕。
理发店又换上的经理只干了三个月就走人了,一个叫姚继生的人接替了他。
姚继生也吃了那葡萄,虽然是屎和尿浇的还是没吃够,盼着来年再吃。可来年葡萄树又开始只结两三串葡萄了。
一眨眼就过去五六年,姚继生和很多人基本上把那棵葡萄树忘了。
这年夏天,金广结束自己的学校生活后,就经常呆在老安子家里。
有天上午,他去葡萄树下撒尿,忽然惊叫起来:
“快来,表舅!”
他表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匆忙赶过去。
“我能沘到第六个杈上了!”他说。
他的两手抓着根粗大的东西,尿液迅急地冲在葡萄树上。
他表舅只朝那儿看了一眼,就几乎晕了过去。他表舅踉踉跄跄地退回屋里。他撒完了尿,看到表舅坐在床上好像刚刚喘过气来。
金广作为知识青年被分配到当地的黄河农场。他表舅两个月没见他就觉得像过了一年。老安子发现儿子有些闷闷不乐,老安子问他:
“我儿,你有心事了吗?”
儿子说:“我没心事。”
“来,到街上去。到街上看红旗,红旗插满了一辆辆的卡车,现在还有一批批像你表外甥一样年纪的知识青年被卡车送到黄河农场、小清河农场,和广饶县利津县垦利县的乡下。”
爷儿俩刚要出门,理发店的姚继生经理迎面走来了。
姚继生手里拿着一张表,对他们说:
“别走了,进屋把这张表填上。”
老安子看到那是一张招工表。老安子没有马上填,老安子说:
“姚经理,这事您该先和我打个招呼。我儿还小,我儿才十六岁。他不能到菜店跟那帮老娘们儿在一起。”
姚继生说:“服务大院的裘书记特意关照过的,不然菜店就会让别人进了。再说,安好人十六岁也不小了,总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要不这么着吧,我跟裘书记说,你要选哪个单位咱就定哪个单位。”
姚继生走了。
老安子心情沉重地坐在屋里,他忘了儿子也在屋里,等他看到儿子时,他才想起自己原来准备干什么。
两人重新又走出去。
到了街上,他们看到一辆插满红旗的卡车呼啸而过。
这是他们今天看到的唯一一辆插满红旗的卡车。但老安子并不感到遗憾,老安子一到街上就会兴奋起来,因为他会看到抱着小孩吃力地走路的妇女,扛着包袱步履蹒跚的老大娘,拉平车的农民,丢钱包的石油工人。他相信他的儿子也是同他一样的。而且今天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人的精神没法不振奋。
老安子父子微笑着,走过一座加油站。
他们遇上了一个哭泣的小孩。原来小孩的乒乓球让一群大孩子抢去了,老安子就掏出一毛钱,让他去不远处的百货店买。小孩便高高兴兴地去了。
他们又向前走,走过了一座小桥。
小桥上的一块石板活动了,他们就动手把石板摆稳当些。正要离开,一辆毛驴车从后面过来了。车上装着一袋袋的化肥。他们就停下来,帮车夫把车推过了小桥。
他们又向前走,走到了车站。因为是下午了,车站不发车。车站里没人,他们多少感到有点遗憾。可是他们又看见一个人急匆匆地赶来。他们就告诉他,想要下午乘车,必须到923厂基地那个大些的车站。
他们又向前走,走到了野地里。
一条小路在野地里曲曲弯弯地向前延伸,不时有些水洼散布在路面上。
他们搬了土块,把很多水洼填平了。
最后他们走进原野的深处,回头望的时候只能望到莽莽苍苍的芦苇。
儿子还在往前走,老安子就觉得自己走不动了。但老安子没说。又走了很远,老安子就说:
“我儿,天要晚了,我们回去吧。”
晚上,儿子睡熟了。
老安子睡不熟。老安子说:
“我儿,我快赶不上你了。我要是赶不上你,那可怎么办哪!”
第二天,姚继生前来询问他们看中了服务大院的哪个单位。可是老安子又带儿子出去了。这一次他们出去了一整天。
暮色苍茫时分,人们看到他们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服务大院。走在前面的不是老安子,而是他的儿子。
姚继生紧跟了上去。姚继生说:
“你们选好了么?”
老安子疲惫地靠在墙上:
“你让我选哪儿呢?我选菜店吧,那里净是些娘们儿。我选粮店吧,那里的娘们儿也不少。我选鞋店吧,那是娘们儿爱去的地方。让他进劳保厂吧,那里娘们儿成群。”
姚继生说:“我有些不明白,你是怕娘们儿把你儿子勾引坏了吧?”
老安子说:“我不是怕娘们儿把我儿勾引坏了,我是怕我儿跟娘们儿在一起不长出息。”
“那就只好挑理发店了。”
老安子不置可否,姚继生便走了。
半夜里,老安子从床上爬起来,说:
“我儿,我不得不承认我赶不上你了。要是进了菜店,那里的娘们儿就会对你我抓一把你抓一把,像抓一根黄瓜一样平常。
“要是你进了粮店,那里的娘们儿更损,她们会把面粉撒在你的头上,甚至撒在你的裤裆里,然后你就得乖乖地把衣服脱下来。
“要是你进了鞋店,你就会听到娘们儿像说话一样对骂,她们使用得最多的词就是‘破鞋。
“要是你进了劳保厂,那里娘们儿在缝纫机前坐麻了屁股,就会一起在地上蹦跳,比赛谁的奶子弹得高。
“要是你进了理发店,这理发店的情况我是最了解的。熟识的顾客会经常用手摸你的小肚子,不熟识的顾客来了,师傅们拿起推子,也不忘盘问清楚他是什么成份,你会看到他们把不熟识顾客的头当成了狗头来理,这儿说不定多一块,那儿说不定少一块。我儿,你会听到男人们比娘们儿还下作,他们把床上的事大声地说出来,他们也会相互乱捏,手比娘们儿还狠。我儿,你怎么能受得了!
“你要是聋子就好了,你要是瞎子就好了,你要是瘸子就好了,我儿,你要是个傻瓜,只知道吃喝拉撒,那就更好了。我儿,你不用长得这么高,也不用走得这么快,你要总是个孩子就好了。可是,我儿,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我不得不承认我赶不上你了,但我还得捂上你的眼,堵上你的耳,让你一直认为生活是这么的美好,生活中遍地都是好心的人。我儿,记住,姚经理这人不错。”
老安子天一亮就找到姚继生:
“姚经理,我当十六年理发店模范了吧?请你看在我当十六年理发店模范的面子上,你就把我儿招进理发店吧。不过,我求你只把我儿的名字招进去就行了。你要是只把我儿的名字招进去,今年那模范我就不当了。”
姚继生真被老安子的这番言行闹糊涂了,他错以为老安子只是不想儿子早受参加工作的劳累,就含糊地答应了下来。
老安子满心欢喜,回到家跟给儿子说了:
“我儿,我把将来给你安排妥了,你只管每天出去,到街上,到车站,随便到一个地方做做好事。你知道吧,你已经是理发店的一名正式职工了。”
但是,儿子并不高兴。
“我儿,你怎么不高兴?”
儿子说:“我不想当理发店的职工,我想过了,我想去黄河农场。”
老安子头上像是响起了一声霹雳。老安子已经赶不上儿子的脚步,而且很显然,儿子也即将越走越远了。
儿子的抑郁一天天加重,老安子心急如焚。儿子一放下饭碗就朝外走。
有一次老安子悄悄跟上去,远远看见儿子停在路边,一动不动地倚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老安子急得嘴上都起了水泡。
这天,儿子又要出去,可是一个人忽然跨进门来。
“知识青年开始回城了!”
这是金广的声音。
金广只在黄河农场呆了两个多月。可这两个多月就让金广变得又高又黑,看上去像有二十多岁了。
老安子的忧愁雪释冰消,儿子也重新高兴起来。金广回来后不愿再住在自己家里,就天天来找表舅,经常晚上也不回去,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秋天过去了,金广被安排进了当地的供销社,地点离服务大院不远。
这年年底,老安子又当上了模范。可是到了下一年年底,理发店里为让谁当模范争吵起来,服务大院催了几次,理发店也没能确定。
这年的模范跟往年是不同的,谁当模范就能多拿二十块钱的奖金。在让谁当模范的问题上,最为难的,还是理发店经理姚继生。
老安子无意跟别人争模范当,理发店里一讨论这事他都要找机会躲出去。
理发店里又要讨论了,老安子在家躲了一个多时辰,猜猜也快讨论完了就赶回来。可是才走到理发店门口他就发现他们还没讨论完,便马上停在了窗户外面。姚继生说:
“安师傅当这么多年模范,没拿过一分钱奖金。理发店这是头一次发奖金就把他的模范给抹了,叫谁也看不过去。”
“他算什么模范!‘向你学习!‘为人民服务!整个一个神经病。要不是以往的理发店经理都像你这么想,人家上一年是模范,这一年给人家抹了,叫谁也看不过去,这模范也不会年年是他的。”
姚继生说:“我看安师傅的思想还是不错的,到车站学雷锋做好事也有十几年了。”
“那算做好事吗?他做好事也没见电台报纸的提过他一次名字。你见过车站给他送过匾,还是写过表扬信?”
“安师傅是不图名不图利。”
“当然不图名不图利了,好人的爹嘛。”
整个理发店的人都轰的笑了。
老安子没能当上模范。
又过了几年,姚继生因工作不得力而被调离原单位。新来的理发店经理双姓,叫欧阳玉明。欧阳玉明来理发店的重要举措就是实行按头计酬。
从欧阳玉明来理发店的第一天起,老安子理的头就开始少了,以至于经常是一天也理不到一个头。顾客一进门都让别人抢去了,甚至过去蹲在办公桌后面边开票边织毛衣的小乔也开始闹着要拿推子。欧阳玉明没办法,小乔是现任服务大院周书记的小姨。欧阳玉明就对老安子说:
“安师傅今年五十三了吧,也为人民为四化作贡献作了二十多年了吧,该考虑养息身体了。”
老安子当上了理发店的开票员。老安子一回到家里,就坐在床上出神。儿子担心他生病了,一再劝他到床上躺着。他就说:
“我不会生病,我是在想世上的好心人。姚经理这人其实也不坏,玉明经理也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记住,我儿。”
儿子很听话。儿子温顺地点点头。
金广来了,还带着一个女朋友。
金广给女朋友介绍说:
“这是表舅爷,这是表舅。”
女朋友叫小梅。
小梅很勤快,看着天不早了就去厨房做饭。
金广悄悄对老安子说:“表舅爷,你看这女的怎么样?”
“不错。”
“表舅,你看出来了吧,这女的盆骨窄。”
表舅慢腾腾地说:“没看出来。”
可是过了不到半个月,金广又带来一个叫小红的女朋友。
“你不知道,表舅,这女的可骚着呢。”
又过了一个月,金广领来的女朋友就叫小慧了。
“她说她怀孕了,怎么可能呢?我跟她认识才一个月,她怎么可能就怀孕呢?表舅你是看不出来的,表舅爷你给看看。我要领到家里我妈肯定能看出来,可我不想领到家里去。”
金广带小慧走了。
老安子目送他们出了服务大院。他看见在他们的脚下好像绑着四把大扫帚。他们都穿着裤脚肥大的喇叭裤。四把大扫帚扫着地面出去了,他又看见两把大扫帚从外面走进来。这是服务大院的一个青年,也穿着喇叭裤。
青年手里提着一部录音机,耳中塞着耳机,旁若无人地边走边扭。
“阿里,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
儿子又开始闷闷不乐起来。老安子说:
“我儿,这几天你怎么光呆在家里,出去走走吧。”
“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出去走走吧。”
儿子说:“你让我怎么出去?”
是的,老安子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儿子的腿细细的,儿子腿上没有喇叭裤。
没有喇叭裤怎么能出去?老安子犯难了。
可是院子里有人在吵架。他和儿子看到有一个叫小苗的女青年在跟那个刚从外面走进来的男青年争吵。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后来女的突然打了男的一个巴掌,要不是男的手里提着录音机,男的就会还给女的一个巴掌的。女的转身就走,看样子并没有目的地。但她突然在老安子的家门口停下来。
就这么一停,老安子立刻大感不妙。老安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那儿。
小苗的目光投到了屋里,而且小苗直直地向屋里走了过来。
“我要跟你好,安好人。”小苗毫不顾忌地说,“我虽然是百货店里的一名正式职工,你虽然只是一名待业青年,但我仍要跟你好。”
老安子父子愣住了。老安子误以为儿子什么话也不会说,但是,儿子嗫嚅着开口了。儿子说:
“你不知道,我早就是理发店的职工了。”
小苗笑了,说:
“是吗?那就更好了。”
说着就靠近安好人坐下来。安好人拘谨地耸起了肩,就像有两面墙在挤他。小苗还在往他身上靠:
“早知道你是正式职工,我才不会搭李胜利那个茬呢!李胜利臭美什么呢?李胜利不就是一个小技校生?李胜利的妈是破鞋,李胜利的姐姐未婚先育,李胜利的大妹妹叫人甩了五次啦,李胜利的小妹妹也差不多叫人甩过五次啦,李胜利的爸当了王八也不敢对他妈放个屁。”
“你跟我好不会是为了气气李胜利吧?”
“你想哪儿去了!我们这是真正的爱情。”
晚上,儿子对老安子说:
“爹,你说过我是理发店的职工,你怎么不教我学理发?你明天拿把剃头刀来,我先在家里学学吧。厨房里还有半块冬瓜,你不是说你的手艺是在冬瓜上学出来的吗?我也能在冬瓜上学出来。”
第二天,儿子又向老安子要剃头刀。老安子说忘了。
小苗来了,小苗问安好人:
“你怎么还不上班啊?”
“我先要在家学好剃头。”
小苗还没走,金广就来了。
金广来邀请老安子父子参加自己明天的婚礼。金广说:
“我让小慧黏上了。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她。”
金广看见了小苗,笑了笑。
“这姑娘不错,”金广说,“我表舅老实,你可不要欺负他。”
参加过了金广的婚礼刚回到家里,老安子就对儿子说:
“我儿,我这就去给你拿剃头刀。那半块冬瓜坏了,你去菜店买一整只冬瓜来。”
儿子兴冲冲地去了。老安子就从理发店拿回了剃头刀。
老安子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剃头刀,两行热泪流了下来。他哽咽地说:
“我儿,我也是没办法呀。我想看到你能像金广那样,我想看到你给我生个孙子,也想看到你穿上喇叭裤。你穿上喇叭裤会比谁都帅。可是,我没指望看到这些啦!我想好了,我就准备这么办。”
菜店很近,老安子的儿子到了那里一看,冬瓜卖完了。
菜店的营业员说:“你可以到923厂农工商百货店看看。”
923厂农工商百货店,离服务大院有三四里路。安好人到那里再赶回来就晚了。安好人一进门,就看见老安子倒在了地上。
老安子直起腰来,脸色苍白地说:
“我儿,我从床上摔下来,正摔到剃头刀上。剃头刀割断了我一条腿上的筋,我一翻身,剃头刀又割断了我另一条腿上的筋。现在我腿上的两条筋都断啦!”
春天里,女青年小苗跟李胜利结了婚。他们结了婚就不住在服务大院了,可小苗还在服务大院的百货店里上班。小苗每天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在家和百货店之间往返,路上就会碰到老安子父子俩。
老安子被儿子用一辆轮椅推着,神态安详,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小苗每次碰见他们都会下车打招呼。
老安子已经退休了,他儿子也没能在理发店上班,因为服务大院从两年前就决定不再进人了,而当初姚继生经理也并没有把安好人招工的事落实下来。
有一天,小苗突然闯到老安子家里,对他儿子说:
“安好人,你能不能把安师傅推到外面一会儿?外面的太阳好,让安师傅晒太阳去吧,晒半个小时的太阳就够了。”
安好人不解她的意思:
“我爹每天晒的太阳够多了。”
小苗说:“你们屋后不是有个葡萄架吗?我们到葡萄架下面去吧。”
“葡萄架下面是我们的厕所。”
小苗显得着急了:
“你不知道我们百货店严格起来了吗?我只请了半个多小时的假。”
“有话讲吧,呆这么多会子,能有多少话要讲?”
小苗快急哭了:
“我看你挺正常的,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要再说安师傅都会笑话你笨的。”
“我真不明白。”
小苗呜呜地哭了两声:
“那我告诉你吧,我想证明自己一次。我这人一点都不坏,我不是有意甩了你,当初李胜利逼我了。我要是不嫁给他,他就死!他把遗书都写下了,他妈也找我了,他姐姐也找我了,他大妹妹小妹妹都找我了。她们说,我要不嫁他,他们一家人就对谁都说我是破鞋。他妈还说是我这个破鞋要了她儿子的命,他妈还说即使豁上她自己的命也要我抵她儿子的命。他妈是个老太婆,我是个年轻姑娘,他妈不死也离死不远了,可我死了就像还没活过哪。我不能就这么把命抵上了。既然你不让你爹出去晒太阳,也不跟我到葡萄架下去,我就只好离开了。”
小苗擦擦眼睛,走了。
安好人就问老安子:
“爹,小苗也算是个好心人吧。”
“你说对了,我儿。”
这年年底,老安子听说理发店的职工有两个月没发全额工资了。老安子看到街上的理发店一家连一家,他们似乎每个月都能推出一种新的发型,把年轻的石油工人都给吸引了过去,就连那些中年的石油工人也不愿到服务大院的理发店里来了。
过了年,欧阳玉明第一次走进老安子的家,对老安子说:
“理发店取消了,职工都归到了劳保厂。”
晚上,金广来了,看到老安子躺在床上黯然伤神:
“表舅爷,你怎么不高兴?”
老安子说:“理发店没了。”
金广笑了:
“没了你又不用怕,退休工资又少不了你的。即使没那点工资,又有谁怕呢?我就不拿工资了,我辞职干了个体,才干两个月就比我以往干几年拿得多。”
金广干的是倒爷,倒原油,也倒钢材。老安子没想到,他还倒化肥。后来金广积攒了几十万了,老安子说:
“金广,你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你有半年没来看我了。”
“你要知道我只比表舅小几个月,我今年才三十岁。”
金广三十岁怎能想到罢休?金广还想干更大的。他相中了服务大院的地皮,准备再积攒点资金就搞房地产。服务大院名存实亡,菜店、粮店、鞋店、百货店等都不景气,不少都关门歇业了。服务大院只剩下一片破旧的平房,老安子家的房屋也是墙面斑驳,墙根下露出的砖很多都风化碎掉了。
金广明天还要去云南搞一批磷肥,跟老安子父子又说了一阵子话就走了。
几天后,老安子在街上碰到了表外甥女,就问她:
“金广回来了没有?”
表外甥女说:“出事了!金广打电话回来说让人给讹了一百万。现在我和他媳妇急着找人,可金广是个体户,原单位不管,咱求不动人家。他到现在还回不来。”
表外甥女又急着去找人,可到了晚上也一无所获,只好回到家里。没想到刚在沙发上坐稳,表弟就来了。
表弟说:“表姐,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我爹,我去云南。”
他表姐惊异地望着他:
“你从没出过远门,要你走丢了怎么办?金广猴精都让人给坑了,你去了也没用。”
表弟说:“我去了就会有办法。再说表外甥一个人在云南,急也急死了。我去给他作个伴也好。”
表姐还是不同意,但表弟坚决要去。
第二天,安好人辞别老安子和表姐,毅然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几经辗转,四天后到了昆明,在一家旅社找到了快愁出白发的金广。
金广一看见表舅,就失声痛哭起来。
表舅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金广不哭了,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金广乘飞机来到昆明后,首先下榻到这家旅社,稍作休整就在第二天去找已经约好的那家物资销售公司。按照地址,金广来到一座豪华的办公大厦。在那家销售公司的写字间里,跟公司的负责人商定了合同的签定办法,那负责人就说要看看金广的汇票。当时金广也没想到别的,就把汇票交了出来。负责人看了半天,就说自己也不懂,需要财务人员辨别一下。财务科与写字间只有一墙之隔,负责人让人把汇票拿到财务科,一会儿就拿了回来。合同签定后,金广就住在旅社等消息。等他们打来电话说货已备好待发,金广就去银行办理提款手续。汇票交出去了,银行营业员就告诉他汇票是假的,汇票上的款项已于几天前被人拿身份证提出。但是再到物资大厦找人,却发现物资销售公司已人去楼空。虽然金广向当地公安机关报了案,但案情至今毫无进展。
在这无望的等待中,金广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垮掉了,他盼着故乡的公安机关来人,也好帮他协调关系。但是,金广盼来的只是他这老实巴交的表舅。金广想想自己不幸的遭遇就止不住浑身哆嗦。
表舅说:“云南省有多少事?昆明市有多少事?一百万让我听着是个大数目,对你也是个大数目,可对于云南省,那是根牛毛。金广,你不能因为云南省公安局没有帮你追回你的一百万你就认为云南省没好人。记住,金广,除了那个诈骗团伙,云南省遍地都是好心人。可是,即使是诈骗团伙,也说不定掺着几个呢。你就这么想好了,就当那一百万扶了贫。诈骗团伙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
金广没理由再哆嗦了。
金广“扑哧”一声笑了。金广说:
“走,表舅,咱不在这儿住了。这家旅社跟诈骗团伙是串通一气的,他们给诈骗团伙提供了我登记的身份证号码。不然我就是让他们看上二十遍汇票他们也不能把钱取出来。我们换一家旅社,然后我带你在昆明玩玩,再然后,我们回家!”
他们搬进蝴蝶泉宾馆。
晚上金广把表舅带进了酒吧。
表舅很拘谨,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金广忽然有了歪心思,就从吧台叫了位小姐,吩咐小姐坐在表舅的身边。表舅更不自在了,给他使眼色让小姐走开,却发现他的目光移开了。他在看不远处一个座位上的人。他转过脸,对小姐说:
“麻烦你呆会儿再来。”
小姐走了,表舅说:
“金广,你可别再这样胡闹了。你再闹我就回去了。”
金广说:“表舅,你到那个座位上看看,那个人的眼窝里是不是长着一颗大痦子?”
表舅猛地意识到金广发现情况了,便装着无意地走了过去。
那人旁边也有一位小姐,两人搂抱着不小心把放在桌上的黑包弄掉了。
表舅弯腰帮那人拾起来,交给他。
那人问他:“你想做好事吗?你想做好事我再弄下去你再拾起来。”又把包给弄下去了。
表舅就又拾起来。那人说:
“看来你真是做好事。你叫什么名字?”
表舅说:“我叫好人。”
那人笑着说:“做好事不留名。”
“我就叫好人。”
那人旁边的女人说:“瞧那小样儿,山东傻帽儿!”
“我原想着给你一百块钱,现在看来你就是好人你肯定不要。”
表舅说:“对了,我不要。”走开了,转了一圈,又回到金广身边:
“那人眼窝里是有颗大痦子。”
金广又哆嗦起来。金广说:
“是这个人,他叫胡六合。”
表舅说:“你哆嗦什么?”
“我要去报警。”
“你哆嗦得太厉害了。”
“我得去报警。”
“你这么哆嗦怎么能行?”
表舅就看到胡六合起身跟那女人从酒吧出去了。表舅说:
“你别哆嗦了,咱不报警。你在这儿等着。”
表舅追了过去。他看见胡六合携着女人进了电梯,看到电梯外面的数字在“7”上停了较长的时间。过了一会儿,表舅也乘上了电梯,在七楼走了出来。他敲遍了七楼的房门,都没看到胡六合。
他开始向八楼走,忽然他听到有人叫他:
“好人,你又想做好事吗?你又想做好事就去外面给我买包药。那药的名字叫‘印度神丹。”
表舅到街上把药买回来,正巧碰上金广。金广说:
“表舅,你让我等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你买的什么?”
拿过来一看就不禁笑了:
“你还想瞒我!”
表舅嘘他一声:
“你不要管,快去房间躺着,我不叫你就别出来。”
金广纳闷地看着他进电梯上去了。
表舅来到胡六合的房间,胡六合笑着说:
“你的腿倒是很快。刚才给你钱你不要,现在你说我给你什么好呢?”
表舅说:“你要是想谢谢我,就对我说一句‘你是个好心的人吧。”
“可你这是为难我,你想想这样的话我胡六合能说得出口吗?我要是相信你是真的,你想想我还会是那个胡六合吗?”
床上的女人不耐烦地说:
“什么真的假的!掐他一把不就知道啦?”
表舅对胡六合说:“看上去你也是一个好心人。”
胡六合就笑出声来。“我这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这么说。”
床上的女人爬起来。“你还笑,你是什么人自己还不知道?公安局毙你一百次也毙得着。我都看出来这傻帽在装憨,肯定是谁派来的奸细。”
表舅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对我说,记住,我儿,何志有是个好心人。后来又说,綦建伟是个好心人。后来又说,史国华是个好心人,还有可怜的姑娘计铁军,还有一个只干了三个月理发店经理的田加庆,还有姚继生,还有臭胳肢窝的胡老师,还有表姐,小苗。
“欧阳玉明是不是,我爹没说,我爹只说他也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你等我回去问问。
“我爹说,我儿,记住,他们是好心人,世上有好多好心人,你得报他们的恩。
“我爹带我到街上做好事,给大嫂抱孩子,给老大娘拎包,给迷路的人指路。
“现在我爹老了,我爹腿上的筋断了,是被剃头刀割断的。可我们还要上街做好事,我爹走不动,他就坐在轮椅里,看着我做好事。”
胡六合说:“那么,你要是认为给我揉揉脚也是做好事,那你就跪下来给我揉揉吧。”
表舅就给他揉了。
胡六合说:“你给我捡包且不必说,给我买来印度神丹也罢了,可你又给我揉了脚,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这就意味着你今天走不掉了。”
表舅说:“我能看见你的人正拿着刀子站在宾馆外面,可求你看在我为你做了三件好事的份上,答应我一个要求,你要是想挑我的筋,就请你给我留一根,好让我回去再伺候我爹,你要是想杀我,那就只听我一句话吧。记住,今天给你捡包的,给你买春药的,又给你揉了脚的,是一个从山东来的好心人。”
胡六合不禁击掌:
“说得好!我已经决定不怎么着你了。”
表舅就说:“你既有一颗好心,又是一个聪明人。可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只是那位金广先生的表舅,但我从小时候起就把他当做我的儿子了。”
胡六合说:“我也告诉你,我胡六合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我胡六合做事历来有我胡六合的方式。那一百万我不稀罕,你们很快就能拿到。但我有一个条件,这盒印度神丹是你买来的,你得当着我的面吃了它!”
表舅看定了他手中的小盒子。
表舅接了过来,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小瓶。他又看了看胡六合,胡六合微笑着。他把小瓶放到嘴上,一仰脖子,就将神丹全吃了。
那女人惊叫一声,跳到地上。
胡六合拉起她,从房间出去了。
第二天,金广在房间里看到了呼呼沉睡的表舅。
床上凌乱不堪,好像昨天晚上有几百个人在床上折腾过。
金广惊异地抓起一条被单,轻轻盖住表舅光溜溜的身子,悄悄走出去。
在他们返回的路上,表舅看到广阔的原野里已是繁花盛开。
这算是他一生中感到最厉害的春天了。他想。
回到家里表舅就问老安子:
“爹,那位欧阳玉明是不是好心人?”
老安子说:“谁说不是呢?记住,我儿,欧阳玉明是好心人。我儿,你得去看看这些好人。”
儿子出去了。回来后,老安子说:
“你看到他们没有?”
“看过了。”“看过何志有了吗?”“看过了。”“看过綦建伟了吗?”“看过了。”“看过史国华了吗?”“看过了。”“看过计铁军了吗?”“看过了。”
“你胡说!她死了。”
“对,我想起来了,她死了。”“唉,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看过姚继生了吗?”“看过了。”“那欧阳玉明呢?”“他当劳保厂厂长了。”
“有一个人你也该去看看,她住在胜利油田丰收村。她是你娘。她叫杨春梅。”
“好吧,我去。”
当初的923厂早就更名为胜利油田了。老安子的儿子又从家里走出去,但他哪里也没去,他在外面呆了半天,又回来了。“你娘好吧。”“好着哩。”“这就好。记住,我儿,杨春梅……”“她是好心人吧。”“是的。”
金广来了,金广说:
“表舅,你别愁,我帮你开个公司。”
表舅说:“我怎么会愁?”
“你自己开个公司吧,那一百万我可以全借给你用。”
表舅说:“我不用你的钱。我爹很富,我爹给我的就够我花了。我要开公司就开帮你催讨三角债的讨债公司。我爹给我的是一句话,记住,我爹说,世上有的是好心人。”
“看我表舅说的。”
“什么?”
“表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