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笔者最早接触的张立民作品是《在佛左在佛右》,这篇小说情节怪诞、细节真实,小说中的南北两寺、饭头、沙弥等既可以和禅宗的发展史作一一对应式的阅读,也可以和现代人的生存境遇以及人性的不同层面联系起来,显示了作者高度的符号抽象能力和很强的细节描摹能力。这次的这三个作品,虽然叙述风格各异,但这个特点却一以贯之。
《枪针》是一个实验意味很强的作品,整个叙述犹如梦境一般:“汽车和人影在我四周来往穿梭,却特别安静,不发出一丝声音”,“我尽量张开鼻孔用力呼吸,但却闻不到她身上的任何一种香味”,“密密麻麻的小石子朝我飞来,下雨一样,但是没有一颗落在我的身上”……在文本的世界中,感官可以根据需要开启或者关闭,人物(小草)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出现,事件会莫名其妙地逆转(我审讯郑华/郑华审讯我),老人会在瞬间变成行动迅捷的青年人,天空中会飞过青蛙,加上那个半空中的一壶村,那幢身兼政府办公用房、学校教学楼、学生宿舍、主体内心世界等多种用途的楼房,为小说营造了一个梦魇似的氛围。
《枪针》基本上沿用了《在佛左在佛右》的二元模式,但显得更精密更复杂:主人公在小说中分裂成“我”和“坏猫”两个行动主体,坏猫的明确、果断和我的虚弱、被动把人性/人的处境向两个方向同时展开,有声和无声、嘈杂与安静则指向感官在复杂的生活现象面前的无能与被动,审判/被审判、老年/青年、作为拯救者的“我”/作为杀人犯的“我”、天真的孩子/残暴的凶徒等对立元素的转换,直逼人性的本质:罪恶与欲望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原罪还是无意为之的过失?一壶村是纷扰残暴的现实,春晖中学是永难企及的乌托邦?小草是春晖中学的圣女还是一壶村被践踏的弱者?
这是一篇高度抽象、符号化的作品。文中密集地分布着人类文化的各种符号,最后汇集到那幢高度符号化的楼房之中。那幢楼房里面分布着许多只有“我”才能打开,但“我”却从不打开的房间,里面充斥着陈腐的气味,这些房间象征着“我”的潜意识。但是,小说并没有追问“我是谁”,而是通过迅速变换的场景来表达对自由的强烈诉求。身为警察的“我”,质疑警察的职业思维——“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因为目的并不等于意义。警察的职责是维护公共安全,然而它真的是在维护公共安全吗?公共与私人之间的界限在哪里?“坏猫一下子来了劲,迅速冲上去,踢开门”——坏猫这种警察的常规行为究竟是保护公共安全,还是侵犯个体隐秘空间,威胁个体自由?“我”在那幢楼里的午睡,是一个隐私被不断侵犯的梦魇般的过程:本来,“这里到处是我的房间”,但是,“我”的大学室友们、女学生们、男孩等各色人等都相继出现在这里,“我”和小草的安宁被打破了,甚至还觉得应该付钱给男孩。“我”对个人保有隐私的可能性持彻底怀疑态度,是否是警察这个职业给“我”留下的职业病?“我”杀死了在形式上象征着正义(额上长有像包青天一样的弯月形肉瘤)与天真的男孩,是否就意味着“我”对警察这个职业/自我的社会身份的反叛?如果“我”否定了社会自我,是否还有一个所谓的真“我”?
小说把自由与意义勾连在一起:意义的缺失才让主体感觉受到拘囿,生命成为一种无谓的浪费。在小说里,无论是调解、捕获、审讯还是执行枪决(枪决前“还要看武警们的队列训练”),都只是形式主义,“我人生中最黄金的十年就是和这些空废房子一起碌碌无为地度过的”。这幢“楼中间是一条走廊,上着赤红的油漆,血腥味很重,感觉是,两侧的房间里不断地有血从门里流出来,在走廊上汇聚,阴干。”血液是生命的象征,“我”的生命就在这幢楼里被无意义地消耗着。这种无法突破的生存困境——这幢楼,不管外面的太阳多猛,不管外面的气温多高,里面总是很阴凉、很潮湿、很灰暗——在小说最后演变成了对死亡的渴求,似乎只有“死”这最后一个筹码才有可能喂养奄奄一息的“生”:“我额头的热血不断朝我脸上流下来,流进我的嘴巴里。我的嘴巴不再干渴了,反而来了力气。”
和《枪针》的抽象化、符号化相比,《弓箭收藏家》显得好读多了。小说用细致得几近繁琐的笔法描写了胡先生午后的一举一动:模仿青蛙的叫声诱捕一条蛇,炖着吃了,然后,把蛇骨一节节地订好,做成标本,挂在原来挂荣誉证书的位置上,那是胡先生几十年教育生涯中唯一获得的市级荣誉,那张荣誉证书被胡先生移到院墙去堵狗洞。胡先生的敏捷、狡诈、残忍和智慧在他诱捕蛇和制作蛇骨标本时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但是这种生命状态却以他的退休为必要条件:胡先生“三年前因病提前退休,但是等到他到了实际退休年龄的时候,他的病却奇迹般地完全好了”。
小说同样关注生活的意义,但只能从反面推出:胡先生撅着屁股在柜子里找东西,捏着兰花指比划狗洞和荣誉证书的尺寸,用茶水漱口时口腔里的味道,裁纸片时的认真严肃……这些无聊、琐碎的生活细节,暗示着生活意义的缺失。
《弓》和《枪针》有许多地方可以互相参照,退休教师胡先生也呆在他的“楼房”里,不过这楼房狭隘、局促,书房只能占据餐厅的一角。他的书桌略有点《枪针》里楼房的影子,里面装着细碎但却伴随了胡先生一生的东西。《枪针》里的“我”始终暴露在公众的注目下,而胡先生也致力于“堵洞”:狗洞、蛇洞以及院中的井。“我”以“死”来喂养“生”,自由只是一个美的幻象(那一片黑色的海);胡先生被多年职业生涯异化后,连自由都不再向往,只是躲在封闭的小楼里杀死欲望之蛇。
《偷枪》是三个小说中最轻松的作品,三个少年为了制造玩具枪而偷窑厂的生砖头,对“看见小孩就要吃”的强老三的畏惧始终伴随着他们。故事是用第一人称来讲述的,细腻地呈现了人物幼稚的恐惧、欺软怕硬等心理。这些“天真”的少年,以生理上的强弱来划分等级,谁说儿童就是纯真的呢?人的拘囿并非成年之后突然从天而降的,它是与生俱来的。不过,小说总体上是喜剧的,强老三看见小孩是不要吃的,看见女人倒真要调戏,“光棍佬”强老三和大队长媳妇菊花的风流韵事透过儿童的眼光曲折地显露出来,向读者隐约地透露出了一点自由生存的亮色。
三个作品三种风格,每一个都精致老练,张立民的写作路子相当宽,作为一个创作时间并不长的作家,这样的水准是值得嘉许的,让我们期待张立民更多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