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收藏家

2012-04-29 00:44张立民
西湖 2012年1期
关键词:胡先生书桌豆豆

张立民

胡先生的书房在堂前左边的一间。堂前叫前半间,堂前北边一间叫后半间。后半间边上一间能够沿着扶梯上楼的,是腰间。分别和腰间和堂前隔一堵墙的,就是胡先生的书房,同时也是他们家的餐厅。外面是院子,和书房隔窗相连。窗户先是钢条窗,现在是铝合金窗,因为去年夏天的时候,书房装了空调。院子外面原来有一口很小的井,后来填了,上面盖了间小灶间;尽管如此,每当胡先生的外孙豆豆跌跌撞撞跑向院子的时候,他还是要受点小惊吓,看看井盖盖了没有,这简直成了他的条件反射。

因为兼了餐厅,胡先生的书房就显得有点拘谨,书架和桌子都靠到了最里边的墙,以致他看书的时候,能很清晰地听到楼上细微的声响,要是豆豆在楼梯上跑上跑下,他摆在桌上的茶杯就能震出水纹来。

胡先生的书房其实就这么简单,一个书架,一张书桌,一条长沙发和一把椅子。房间正中的小方桌是他们家的餐桌,胡先生从来不把书籍放在餐桌上,哪怕是临时搁一下,他不愿意让他的书沾染了油腻。而他的椅子,倒是餐桌周边四把椅子中的一把,吃饭时,他的椅子在餐桌边,吃好饭,他就把他的椅子放回到书桌边上。胡先生的书架上,也没有多少书,除了一套史记、二十来本明清小说、三希堂法帖和几本人物传记,其他的都是些教育类书籍。书架上的书胡先生每一本都看过,有些还反复地看。不过近两年,他几乎不去看书架上的书了,也不见有新书增加。他是镇上中学的语文教师,三年前因病提前退休,但是等到他到了实际退休年龄的时候,他的病却奇迹般地完全好了。

胡先生一般是午后呆在书房里。这个时候,小孩上学了,妻子和女儿也去上班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可以在书房里安静地听一下收音机,在沙发上打个短暂的盹。当然今天的午休他睡得不深,有细微的声音干扰着他,这种声音从某个角落发出来,不断撩拨他耳道中的茸毛,似痒非痒,并且使空气也变得凉飕飕起来,让他的鼻子涩涩的挺难受。他用双手干抹了一把脸,手指在双眼的内眼角处拈了几下,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打了个猛烈的喷嚏,顿时感觉神智清爽了起来。他走到书桌旁,往紫砂杯里续了水,再端着杯子走到窗边来,对着阳光牛饮了一口,一下子喝掉了大半杯水。他站在窗边使劲地想问题,这种完全清醒的状态倒使他找不回刚才懵懂时灵敏的感觉了。但是他还是使劲地想,想到底是什么因素干扰了他的午睡,烦心事?没有害怕的事?更没有了。焦虑的事?也没有啊。担心的事呢?他想担心的事好像有,也可以有,他平时担心的,就是豆豆这个莽撞孩子的安全,经常被豆豆在院子里跑动所惊吓。院子里的井早填了,他真的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还悬着一颗心。他这样发了一会儿呆,又走回到书桌边,把杯子里的水加满,然后放下杯子,提着热水瓶走出书房,经过堂前走到院子里来。他在小灶间换了个水瓶出来,抬头看看阳台上晒着的被子,他记得今天下午唯一的家庭任务,就是等到阳光走远时把被子收了。

胡先生提着满满的热水瓶,并没有直接回到书房间里去,而是站在窗户外,侧着脸看着里面的书房,先侧着左边的脸,再侧着右边的脸,这样交替着看着里面书房的墙壁。胡先生书房的墙壁,三面光秃秃的,只有书桌对着的正墙上挂着一张用镜框装着的荣誉证书,这是他几十年教育生涯中唯一一次获得市级以上的荣誉,优秀退休教职工。所以说,胡先生这样交替侧脸看着书房,实在有点滑稽。但是你能看到,胡先生的耳朵在微微地抖动,一牵一牵的,好像在聆听什么,他的脸上表情严肃,甚至皱着眉头,根本不像在做一件很滑稽的事情。要是说,他在抖两边的耳屎,倒是有点靠谱。不过胡先生马上在脸上释放出微笑,他感觉先前的担心不那么玄乎了,他踏着自信的脚步重新走回到书房里去。

胡先生的书桌就是一般学校里的教师办公桌,着地的一边是三排抽屉,另一边是一个小柜子,柜子门上有扣瓣,可以上锁,也可以君子般地随意合上。这书桌倒真是胡先生从学校里搬来的。胡先生去学校办理退休手续时,校长问他有什么要求,胡先生说,把我的办公桌给我吧。校长说,办公桌是学校财产,不能给的,不过你想拿回去做个纪念,就搬回去吧。胡先生问,既然是学校财产了,那还是不拿吧?校长说,放心,老胡你就拿走吧,妈的我堂堂一个校长这点权力还是有的。胡先生说,那我就拿走了,不过你随时可以来要回去哦。

咯、咯、咯。胡先生蹲在书桌边,边打开小柜子的门找东西,边用舌头在嘴巴里拨弄,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然后,左手打着响指,是哒,哒哒。响指发出的声音更加清脆。胡先生眯着眼,把手擎到耳朵边,继续打响指,哒,哒哒,胡先生仔细听了听,摇摇头,又专心去柜子里找东西。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样样东西来,先是一尊白瓷观音,再是一袋散装的茶叶,再是一捆报纸,都一一摆在地上。他还是不罢休,继续找东西。他几乎跪在了地上,歪下脑袋看柜子里面的东西。这柜子虽小,但是很深。最后,胡先生从柜子深处拿出一瓶二锅头来,他把二锅头放到书桌上,把报纸、茶叶和那尊瓷观音放回柜中,合上柜门。胡先生站了起来,拧开二锅头的盖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好一股刺鼻的清香啊,胡先生的口中又响起了咯咯咯的声音。

胡先生又来到院子里书房窗户对出的地方。他关上铝合金窗,用手在玻璃上面写字。他写了一个标准的颜体的“敕”字,透过这个字,胡先生又看到书桌正对面的墙上挂着的那本荣誉证书,总觉得有点别扭,禁不住嘴里又响起咯咯咯的声音。胡先生仰起头,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嚅动,咯,咯咯,胡先生感觉自己站在初秋的河滩边上,他家的母鸡总是在那边的野地里下蛋,然后咯咯咯地啼鸣,这是胡先生不想感觉到的。他皱紧眉头,僵住嘴巴,跟随思维来到夏天傍晚的水稻田边,他看见稻田里的青蛙都昂首挺胸,鼓动着脖子和胸腹部,呱呱呱叫着,胡先生仔细聆听,然后他的喉结上下抖动起来,嘴巴围成“O”形,也发出呱呱呱的声响。他满意地笑了。

胡先生抹掉玻璃窗上的字,手顺着玻璃滑了下来,滑到了窗框上,继续朝边上滑,人也顺着手朝墙的一侧走动,一直来到转角处,这边就是院子的围墙了。胡先生在围墙边蹲了下来,他看见墙角下有一个大洞。这个大洞,以前是为他家的狗留的,是个狗洞。但是那条狗被猎走了,胡先生想把这个洞给堵上,免得冬天的时候进来冷风,也免得别家的狗溜进来吓豆豆。

这个大洞边上,胡先生还发现了一个小洞。大洞是通向院外的石板路的,小洞则是通向地底下的。胡先生在这个陌生的小洞边上撮了一点尘泥,嗅了嗅,又用响指弹掉,哒,哒哒。胡先生弹响指的时候,他的嘴巴里同时发出呱呱呱的声音。

哒,哒哒。呱,呱,呱。胡先生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小洞也一动不动,只有他的手指打着响指,他的喉结上下抖动着,这两种不同的声音交替发出,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畅快,好像有几只不同品种的青蛙在叫。这样叫了一会儿,胡先生又跪在了地上,把头探在小洞边上,呱呱呱,再缓缓离开,呱呱呱,直到上身绷直,又缓缓靠近小洞,呱呱呱,这样反复引诱。

它终于出现在洞口,吐着长长的信子。胡先生把头朝左移动,呱呱呱,蛇就朝左侧吐信子;胡先生把头移向右边,呱呱呱,蛇就朝右侧吐信子;胡先生缓缓仰开身,渐渐离开洞口,呱呱呱,蛇就在洞里伸出头来。这时,胡先生打响指的手变成一把钳子形状,贴墙靠近小洞,嘴巴的呱呱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以吸引蛇的注意力。蛇真的游了出来。胡先生瞬间出击,钳住了蛇脖子,另一只手同时跟进,抓住蛇身子,把整条蝮蛇从小洞里拉了出来。就是你这毒物!好家伙!不下两斤啊!胜利者连连发出惊叹。

胡先生剥了蛇皮,把蛇一段段剁开来,然后在院子里装起了煤饼炉子,把蛇肉放进锅子里炖。胡先生干这些活的时候,他的嘴里呱呱呱叫得更加欢快了,仔细听,能够听出胡先生在打《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的调子。胡先生真想围着炉子转动跳支秧歌,但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只是在炉子边上走了几圈。不过胡先生的心情真的很好,他想要是豆豆在那该多好,可以和他一起偷偷品尝他的战利品。他现在几乎想不起院子里面以前挖过井,他感觉现在豆豆在家里不管怎么跑动,他的心都是踏实的。

趁炖蛇肉的空隙时间,胡先生把书房的小方桌和椅子搬出来,上面摆了二锅头和碗筷。胡先生站在院子中央等待午后的加餐,打响指的左手跷起了兰花指,嘴里哼起了越剧《白蛇传》中婉转的唱词“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唱到“秋”字的时候,兰花指朝内一弯,横在胡先生的眼前。胡先生眯起眼,用食指和无名指测量院墙上那个狗洞的大小,再略微转身,同样测量书房墙上荣誉证镜框的大小,然后兰花指牌的游标卡尺离开眼睛半尺距离,弧形在狗洞和镜框之间来回移动,胡先生的眼睛像木匠那样一瞄一瞄的,到最后,兰花指重新变回响指,哒,发出肯定的响声。

胡先生上楼,拿来衣叉把书房墙上的那张荣誉证书叉下来,正面朝外,刚刚堵上了院墙上的狗洞,优秀退休教职工从此成了围墙的一部分。接下来,胡先生开始堵那个蛇洞。他用勺子舀了一勺半开的炖水,倒入洞中。这个方法,胡先生是从一本明清话本小说里学来的,那个小说中介绍了一种最好的驱赶毒蛇的方法,就是用同类毒蛇熬成的汤汁倒入蛇洞里,其他毒蛇就永远也不会靠近这个地方了。胡先生灌了两勺炖水,再用黄沙和泥土把小洞紧紧堵塞。

胡先生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把整条蛇仔仔细细地吃干净,桌子上只剩下一堆蛇骨头。当然那瓶二锅头也几乎全下肚,只在最后时刻勉强留了点底脚,另有他用呢。胡先生的脸起了酡红,有那么两三分酒意,但是却没有影响到他的正常思维和工作。胡先生虽然由于身体原因,有几年不沾酒了,但是他依然海量。

胡先生清理好桌子,把桌子搬进了书房。蛇骨用一个汤碗盛着,摆在书桌上。胡先生戴上了老花镜,安静地坐下来,咕咚咕咚喝下两口茶,再把第三口茶含在嘴里,漱了几下,又咽了下去,这样,口腔内牙缝里的碎肉末儿,内唇和上下颚处的蛇肉残汁,升腾在口腔壁上每个小空隙里的蛇肉香味,都随着满口的茶水汇入肚中。然后抽出压在新华字典下面的几张A4纸,对齐,一层层折叠起来,一直折叠到香烟盒般大小。胡先生沿着折叠缝,拿剪刀一一剪开来,不一会儿工夫,胡先生的手中便捏着一叠小纸片。他在这些小纸片上写字,也是很标准的颜体,“脖子一”“脖子二”“脖子三”,“尾部一”“尾部二”“尾部三”,等等,再把这些写上字的小纸片儿在桌子上摊开来。背脊系列的那几张纸,胡先生发现自己书写的那个“脊”字右侧都少写了一点,不觉沉下了脸,对自己的粗心大意很不满意,他收回那几张纸片重新写了一遍。为了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胡先生捏着老花镜的镜脚,把面前的纸片儿逐一检查了一遍,就像在检查学生的一张满分试卷。检查完毕后,胡先生把汤碗里的蛇骨倒在整张A4纸上,开始鉴别那些骨段分别属于蛇的哪个部位。胡先生年轻时,记忆力特别好,看书一目十行,而且过目不忘,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体力衰了,但是记忆力却不怎么减退下来,他依然记得每段蛇骨刚剁开来的形状,和别的蛇骨与众不同的特征,也清晰地记得每段蛇肉从被剁开时,到蒸熟时,再到吃成蛇骨时,它的主骨和肋骨弧形的细微变化。所以,把这些蛇骨——归类到小纸片上,对胡先生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情。

骨段找到各自的归属后,胡先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给自己的骨头松了松劲,腰部发出咯咯的声响。胡先生的腰骨有陈伤,是豆豆出生那年,他急匆匆上楼劝说吵架中的女儿女婿,不小心滑跌到楼梯上得来的。豆豆对外公的腰骨会发出声音很好奇,胡先生这样给豆豆解释:外公我的腰部机油不够了,要加机油了。豆豆说,外公,我的机油借你一点好了。胡先生每每伸起懒腰,就会想起和豆豆的这段对话,每每想起这段对话,胡先生都会会心一笑。

胡先生拉开书桌的第二个抽屉,这是胡先生的工具箱。他退休后,把学校里用过的板刷、教鞭、三角尺、裁纸刀、毛笔和笔架、红水笔盒、图钉、胶水瓶等都带了回来,放在这个抽屉里。胡先生找出一把尖头老虎钳,他用钳子把蛇骨一节节钳开来,用钳子的尖头把依附在骨架上面的那些细微的碎肉渣小心剔除。然后,胡先生取出一支小毛笔,再打开那瓶留有底脚的二锅头,把毛笔伸进瓶底,让它也吃饱白酒。胡先生用这支毛笔把桌子上的每段骨架小心地刷了一遍,用白酒对蛇骨进行消毒和简单的防腐处理。蛇骨被胡先生按顺序一节节排列在书桌上,脖子处从小到大,从细到粗,背脊以下从大到小,从粗到细。最后,胡先生把蛇头骨摆到了最前面。蛇骨排好后,胡先生就收掉了那些纸片儿,毫无眷恋的把这些纸片儿扔进垃圾桶里。整条蛇,现在就被胡先生解析成这样一种平面的组合形状。胡先生痴痴地看着这些小骨头,他把每一小节的蛇骨想象成一把弓,整条蛇,就成了一支弓箭兵队伍,而他轻而易举地把这支弓箭兵队伍消灭了,并缴获了他们的武器,他自己也因此成了弓箭收藏家。

这个弓箭收藏家找来一些细铁丝,把蛇骨一节节再穿了起来,恢复了蛇体原来的骨架形状,然后把蛇骨标本挂在墙壁以前挂荣誉证书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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