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民
一
我要经过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去开我的车。我的车子停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这个路口很不平整,水泥路面向上斜去,这样使我感觉像在爬一个小坡。汽车和人影在我四周来往穿梭,却特别安静,不发出一丝声响。天色阴沉,阳光没有透到地面来,但我的头上和肩上还是感觉火辣辣的,好像走在一个火山口。我走得很慢,因为我浑身无力。我还有点颓废,情绪低落,因为我要提前一天上班了。昨天晚上领导拍着我的肩说:“兄弟,明天还是过来吧!”我点点头,很勉强。不过今天,早上我还是没有去,我去赶上下午的班。我看了看时间,不早了,离上班只有5分钟了。
我低着头过十字路口,双手插在裤袋里。我总是这个样子赶路。我的神情比较迷茫,好像在极力思索一些事情,却丝毫抓不住头绪。我的双手在裤袋里摸索,感觉左边裤袋里是一个U盘(起初以为是打火机)、几张纸币和一些硬币。右边裤袋里是一只手机。我的钥匙串挂在侧腰部位,随着脚步的起落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音。
我在路口遇见了小草。这令我异常惊讶。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上身是白色衬衫。她的衬衫在胸前绣着一些同样白色的花纹,使我感觉衬衫在这个部位有点发皱。我没有正眼去看,我只是这样感觉,那是绣上去的花纹。因为我一直是低头走路,所以我是先看到小草的牛仔裤,白衬衫(下摆没有系进裤腰里,飘在外面,像海水一样淹没了她的大半个臀部),等到我看清她的脸时,她几乎已经站在我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我窘迫地问。我的喉咙因说话对象的距离过近而发音艰难,又很口吃。我紧张地朝对方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闻到我的口臭。我整天抽烟,又好几天不刷牙了,我的胡子脏兮兮地在下巴和两腮间滋长。任何一个女孩都讨厌看到这样的男人。一切都没有准备,我在状态最萎靡的时候意外地碰到了小草。
小草说:“是啊,不过马上回去了。”她微笑地看着我,对自己悄无声息地在这里呆了几天感到很得意。
“马上回去了?好,好好。”我点点头。我和小草说话的时候总是感觉别扭,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应该放在哪里。把头别过去或者看地面,这样不礼貌;又不能直眼看她,她的眼睛很光亮很平滑,像玻璃上涂了一层油,我视线的脚步一走上去就马上滑倒,停留不到一秒钟。我只能看着小草一侧飘开的头发和她说话。
小草说:“我要去车站了,你能送我过去吗?”
“哦。好好。”我像是接到了一个命令,连忙跑过路口去开我的车。
小草在车上问我:“会不会妨碍你下午上班?”
我说:“不会。”我想,上班迟到就迟到吧,这有什么呢!
我把小草送到车站,然后跟在她后头走。我知道她不会马上叫我回去,她如果想叫我早点回去的话,也不会叫我送她来车站了。我知道她的脾气,但我也只知道一点点。
我默默无声地跟在她后面,低着头。小草白色的衬衫在我眼前摆动,她的头发披在后面,松松的,不太长,刚到肩胛部位。也不散,感觉有什么夹子夹着。即使这样,我的视线还是垂了下来。我尽量张开鼻孔用力呼吸,但却闻不到她身上的任何一种香味。
我紧步跟了上去,和小草并排走。我在思索应该说些什么话。一般是小草问一句我答一句,但是现在她没有问我。她没问我,这令我不安。因为我觉得,一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头脑里想的事情特别多。小草也一样。她想了那么多的事情,又不肯说出来和我分享,这叫我如何安心呢?
我打破僵局,凑上去对她说:“我叫,我叫华给你带了点东西过来。”我刚说出口就满脸通红,我觉得我是一个多么不会说话的人呀!因为带东西这件事,早几天已经和她说起过了。现在我重新提起,无疑会令她反感。
果然,小草冷冷地说:“这是你和华的事,和我无关。”
我愣了一下,脚步又慢了下来。我又跟在小草的后面。我庆幸的是,小草虽然感觉不快,却也没有呵斥我回去。
我命令自己,不能再说话了。我很怕小草生气,小草一生气,就不理人,还会玩失踪,谁受得了啊!
售票厅很空,虽然三个窗口都排了人,但人不多,三三两两的。这毕竟是个小城,而且今天也不是休息日。
我跟着小草排队。小草把她的包递给我,说:“帮我拿一下。”
我说:“哦。”包很轻,却很大。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小草叫我到一边站着,别和她排在一起。
我说:“哦。”我走到一边去,散漫地看了看四周。几个人在朝我看,嘴上还露着一些不明目的的笑意。我想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啊?又有点怀疑,朝自己身上瞧了瞧,正常啊!便自信地走着。我走到售票厅外面去,对着售票厅的玻璃门看。玻璃门像镜子一样照出了我的全身,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看到镜子里那个长满胡子的邋遢的男人,手上挎着一只巨大的女式包。
小草买好票出来,把自己的包拿回去,对我说:“时间很紧了,要赶紧去买点东西。”于是,我跟着她到车站里的超市买东西。
小草买了五六袋很沉的东西,我抢过来统统一个人拎上了。小草说:“快点,我要赶车去了,来不及了。”然后朝上车的地方跑去。
我也跟着跑。我手上的那几个塑料袋实在太沉,我感觉它们几乎要把我的手指勒断了。
到了上车点,小草不见了。
我四处张望,没有穿白衬衫的女孩。这个车站,现在看来,人都很少,很荒凉。也许小草已经在大巴上坐下了,焦急地等着我过去呢。
我便去找开往春晖中学的车。正好那辆车从里面的场地里缓缓驶出来,可能还想兜客,检票员并没有在车上,而是边走边喊客。
我迎了上去。车子看见我过去,停下了,然后打开车门。我上车去找小草。
车上已经坐满人了,很拥挤。好些人还坐在了走道上。到处都是行李,在进门处堆成小山般高。我在车上艰难地找落脚地,一步一步走到里面找小草。我不敢喊她的名字,害怕她不高兴。找了一圈,再回出来。她不在车上。
我走到车门口,想下车,那个检票员堵住了我,问:“怎么又要下了?”
我说我不上这车,我找人。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去春晖中学的班车?
检票员说:“今天去春晖的只有这班车了。”
我急了。我拎着那几只沉重的塑料袋在车站的角角落落来回奔跑,我的眼睛像青蛙一样突着,不放过经过我身边的每一张脸。我几乎开始憎恨那些女孩子干吗不穿白衬衫不穿牛仔裤。小草在哪里呢?
在车站门口,我看见那辆去春晖中学的大巴驶了出来,那个检票员也坐在车里面了。我敲打着车门,要求车子再等上几分钟,还有一个人没上呢!
检票员拉开窗户,不耐烦地说:“谁啊?不能等了。到时间了。”
我说:“她买了车票呢,是你们这车的票,你们应该要等她上车的。”
检票员说:“发什么神经?我点了三遍了,买票的全在车上了。”
我说:“不可能,还有一个人没上呢!我正在找她,请等一下。”
检票员对我摇摇头,把车窗关上了。大巴车开走了。
我汗如雨下。
二
下了大巴,我一个人走在去春晖中学的路上。去春晖中学的路,在快要接近大门的将近四五公里的那段路,一直在忙碌的施工和无期限的停工中。不过很多地方已经整理出超过二十米宽的路面,上面的黄泥和石子的混合物已经被压路机压平,只等着上水泥了。
我走在这样的路上。我不知道我到春晖中学找小草到底想说些什么。我是个警察,一个很讨厌自己职业的警察。警察的职业习惯,是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就像小偷;没有事先筹划好而贸然行动的事情我们不干,哪怕是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哪怕是像我今天这样的休息天里。但我往往是无计划的,我走路就是走路,不在乎走到哪里,也不在乎走到那里最终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所以说,我不是只好猫。
坏猫也有猫的本性,像魔咒一样,摆脱不了。于是我在警车边停了下来,我要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警车是我们派出所的,配有一个民警、一个警校实习生和两个保安。民警比那个实习生好不了多少,因为他才工作了半年,平时和领导讲话,还会脸红,他现在正被一群人和铺天盖地的吵闹声围在黄泥路正中间。我看到他焦急万分的嫩脸上隐现着不知所措的表情,他的手轻轻拍打着正对他站着一个穿灰色短袖的中年男人,示意那个中年男人把怒火消下来。那个中年男人明显是这些吵闹者的带头人,他那一头凌乱不堪又有点倒向一边的硬发留有昨晚睡姿的痕迹,可能是一个脾气暴躁连自己老婆都无法容忍的下岗工人。人群里还七零八落歪歪斜斜地站着几个戴蓝色大盖帽的人,他们也在若无其事地看热闹,是几乎跟我们穿得一模一样的运管队员。显然这祸是他们闯的,他们把这些吵着的人的摩托车拦下来,然后发生了争执;这警也是他们报的,他们知道,只要警察来了,就会把人们的愤怒转移,就和他们无关了,此时他们只要静静地看热闹就行了,等到警察把事情摆平了,他们再把那几张早已开好的高额罚单拿出来。
“白班啊?”我问从人群中出来和我打招呼的小巨,他的警帽下面的鬓发湿湿的。
“是的。”
“2号车谁?”
“刘明。”
“3号车谁?”
“阿曹,哦不不,他和商阳换了一班,是商阳在车上。”
“1号车最忙是吧?”我笑笑。
“是啊。”小巨看了看后面,摇摇头,笑笑。
“什么事?”
“纠纷,今天都是纠纷。”小巨把头转向那几个伪警帽那里。
“什么事情都要我们来擦屁眼。”我笑笑。
“嗯,屁眼。”小巨低下头,笑笑。
“带所带所,给单位里那些调解纠纷的老头子弄些活干干。”我笑笑。
“是啊,带所带所,现场调解不好了,你看这么乱的场面。不过,又要被单位里的那些老师傅说了。”小巨一脸无奈。
“你又不是万能的。当他们放屁。”我笑笑。
“嗯,放屁。”
灰短袖男人和小巨坐上另一辆警车走了,现场的人群散开,走掉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运管队员,和我们的几个人。
这些运管队员中,有一个三十岁上下年纪的人朝我站着的警车这边走来,他没有戴帽,脸上白白的,没有胡子,也没有剃过胡子的痕迹。他是他们的头,就像我以前在派出所上班的时候,我是我车上这些保安和实习民警的头一样。他走到警车边,对车上坐着的实习民警说:“你,下来。”
实习民警就下车。运管头指挥他到他们那边去,协助他们拦车,意思是,再次发生矛盾时,由实习民警去处理。他边说话边朝车上看另两个保安,估计也想叫他们下车。他没有看我,因为他不认识我,我没有穿制服,他以为我是一个普通的看客。
我马上把实习民警叫住,说:“你,在车上坐着好了。”我的话几乎也是命令,同时又担心实习民警不认识我,不听我的话,使我尴尬。
不过幸好,实习民警站住了,虽然不上车,也没有走到运管队伍中去。他或许认出了我,或许心里不愿意听运管头的话。
我走出几步,把实习民警这个孩子拉了过来,说:“车上坐着吧,那不是你的活。”
运管头生气地盯着我,同时又闪烁出狡黯的眼神。他正在想法子找个理由发作,对我发作,也许对我们几个人发作。他想为难我们。他怕那些被拦住的骑摩托车者,但却不怕我们。
这个能被我一巴掌打翻在地的白脸家伙盯了我很长时间,急速酝酿着的第一句话始终没有说出来。我微微笑着,上前去,揪住他的肩膀。
我揪着他的肩膀,像两个好朋友一样,离开他的人和我的人,在空旷的黄泥路上散步。没有风,但也不闷。我和他有说有笑,他的脚步跟着我的脚步,他的上身轻轻靠着我。
我说:“兄弟。”
我说:“你不要这样嘛。”
我说:“你也知道,大家都是同行。”
我说:“你们现在也没事了,我们要走了。”
白脸说:“嗯。”
白脸说:“我没怎么样啊。”
白脸说:“是同行啊。”
白脸说:“还有事呢,等会儿肯定还要吵起来的。”
我紧紧揪住他的肩膀,他的双肩几乎在胸前弓了起来,我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我说:“不会再有事了。”
白脸:“不会——大、大概不会再有事了吧。”
我说:“你相信我的话吗?”
白脸:“大,大概相信吧。相信的。”
我说:“我们可以走了吧?”
白脸:“可以了。”
我说:“我们两家以后要好一点,我和你以后也要好一点。”
白脸:“怎么个好法?”
我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办好你的事,你办好我的事。”
白脸:“兄弟!”
三
我继续一个人走,走着走着,就开始讨厌起脚底下的黄泥路来。我的高帮皮鞋老早就厌烦踩在这样工期不断拖延的路上了。我也不想再朝春晖中学走,我不知道去那里该干些什么。那里其实一点也不好玩,即使找到了小草,她也不会离开她的钢琴来和我说话。于是我走上一个岔道,上了这个岔道,我就不会到我不想去的春晖中学了,我可以遥遥望着她,但她别指望能靠近我。
这个岔道,引领我走上一条村级小道,两三米宽,却铺着上好的水泥,从路边沿露出的塘渣可以看出,这村道的水泥铺得还真厚实。村道的左边是落差足有两米的低田,筑着菱形格子的竹篾篱笆。右边是山崖。虽然感觉不出,但是走了一阵才知道,我走的是上坡路。这条道,是上面铺下来的。既然是上面铺下来的,上面应该有一个村庄,也许是几个。我再朝远处望,春晖中学看不到了,反而有一种失落感。
“啪”的一下,身边的篱笆发出响亮的声音,我好奇地弯下身去看,没有发现什么,篱笆好好的。又“啪”的一下,声音出现在我身后的篱笆上,我看到了一颗小石子落在篱笆上,再反弹后掉在泥土上。随即,“啪,啪,啪——”整条篱笆都发出这样的声音,很多的小石子打在上面,反弹掉在地上。不只是篱笆,另一侧的山崖,还有水泥地面,都被小石子击中,发出“啪,啪,啪——”的声响。等到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有密密麻麻的小石子朝我飞来,下雨一样,所幸的是,居然没有一颗落在我的身上。然后,有几个人从对面跑过来,沿着篱笆一侧飞奔,迅速朝我身后跑去,我还来不及看清他们的脸,就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再然后,对面又有一大群人跑下来,因为几乎挤断了路面,所以跑得不怎么快,他们一边吆喝,一边朝我这边扔小石子,小石子纷纷掉落在我的脚边,落在篱笆上,滚落到低田下面去。愤怒的人群潮水般涌来,我感觉前面逃走的那几个人大概是犯了很大的错误吧。我拦住一个人问情况。
“什么事?”
“抓人,有人跑了!”
“有人跑了我也看见了,为什么抓他?”
“他奶奶的没安好心,惹得我们火大了。”
“他干什么的,你们又是干什么的?”
“他开场子的,在他家,我们都是在他家打牌的。”
“他叫什么名字?”坏猫问。
那人怪异地看了看我,走掉了。
石子雨、逃跑者和追击者都像一阵风一样飘走了。只剩下坏猫一人站在小路上,他不断思索刚才发生的事情,觉得这一切似乎和他有关;他的本性,不是同情和慈爱,也不是赐予和离弃,而是捕获,或者说,是解决事情。所以说,刚才发生的一切,无法让他继续无聊地缓慢地往前走,他反而加快脚步朝这些人的村落赶去。
村落在一个山脚下,房子高高矮矮的,却排得很整齐,像是学校里废弃的阶梯教室。四周望去,都是改成农田的平原,唯一的山就是民房所筑的这边,也不高,像丘陵,简直是个小土包。就是说,村落在一个平原上,我找不到回头的山路,因为这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山,刚才上山的路也找不到了,几乎感觉自己是凭空掉下来而不是从那小道走上来的。刚才春晖中学那边是平原,这里又是平原,这两个平原却没有道路相连,也没有落差。我感觉,这两个平原有一个是虚幻不存在的。如果我注重现实的话,那么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刚才经过和看到的,刚才说过的话和见到的人,都在地底下,都不存在。坏猫可不这么想,坏猫以为,该发生的事情始终发生过,他内心的一种情绪还在,而且愈发浓重,他还没有捕获过什么东西,也没有猎物逃脱的记忆。
这里的民房,是我熟悉的,我的老家曾经也是这样:低矮的瓦檐,瓦檐下挂着的霉黑的竹制接水漏斗;黝黑的堂前,里面总是有老人缓慢地活动着,但是你永远看不到,这样的堂前即使连夏天最强烈的阳光也照不进去;门前的大水缸;大小不一、开裂发黄、坑坑洼洼的石板,石板之间滋长着永远践踏不死的叫不出名字的蕨类植物。村落空空荡荡,几乎所有的壮年人都去追逃跑的人了。我在老房子发出的陈旧的卤味中挨家找寻,试图打听情况。我终于在一个柴蓬堆边发现一个老头,感觉比乞丐在垃圾桶里找到一只空罐头还要高兴。我走近去打听,问刚才的事。老人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扶在柴蓬堆上,不住地喘粗气,随时要抛弃这个世界的样子。他木木地看着我的衣服,一句话也没说,好像他不是发现我,而是发现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这时有一个老婆子走过来,她“嗨、嗨”地招呼我。
老婆子说:“他不知道事情,我知道。”
我问:“刚才有很多人追下去了,你知道吗?”
老婆子兴奋地说:“知道啊!”这是憨厚的农村人对陌生人的一种好客。
我问:“这里有地下赌场?”
老婆子说:“不是地下,是在我家里。”
我问:“你家里,村里人平时都在你家里赌的?”
老婆子笑笑说:“是啊。”
我问:“那逃走的人是你家的?”
老婆子说:“是的,我儿子。”
“叫什么名字?”
“王海生。”
“这里是陈家堡村吧?”我很开心,开始套近乎。
“哪里是陈家堡!这是一壶村!”老婆子睁圆眼睛,用手指不住地点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村口传来吵闹声,感觉那群人又回来了,他们乱糟糟地在喊同一句话,喊声很响,却听不清楚。我连忙往村口赶,没跑几步,有一个人飞快地超过了我,我一看,是那个没说一句话的老头子。
在村口,我看到的是一个残局。那里只剩下零零落落几个人,像棋盘上尚未清理的棋子一样,毫无目的地站着,相互间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间或伴着几声窃笑。人群已经离开了这里,吵闹声也没有了。
我上前问一个人:“刚才这么吵,怎么回事?”
“王海生被抓住了。”
“那现在人呢?”
“押到上面去了。”
“哪个上面?”
“那——”那人指了指头顶的天空。我看到天空中一只青蛙正好飞过。
“开什么玩笑!”我说。
“没开玩笑,上面就在那里。” 我这才发现,那人其实指着前面一大片田野。田野上,土地缓缓隆起,越升越高,形成一座小高坡。高坡上盖有一排四层楼房,楼房边上还有几间小屋。那楼房是村落里最高的建筑,几乎遮住了来自东方的一半亮光。
四
我沿着石砌的台阶,爬上了小高坡。上面原来是个平地,楼房比想象中的还要高,朝南围了个院子,西侧有几间像是堆放杂物的小屋。楼房是办公用的,好像是镇政府设在这里的一个办事机构,进门处挂了些牌子,牌子上的漆都起了壳。二楼很吵,那群人就在上面的大会堂里,我不用上去,就知道王海生被人群围在一个狭窄的小空间里,或者跪在站台的某个边角上,接受唾骂和惩罚。二楼的楼梯口也站了很多人,是从会堂里挤出来的,却不停地喊着话,又愤怒又兴奋的样子。镇政府的工作人员都在三楼以上办公,没见一个人下来。我正想上楼把我的猎物夺回来,却看见院子里的凉棚下,围着一桌人。他们在打牌。一个背对着我的人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是另外一个镇的镇委书记虞昆。虞昆是我大学的同学,毕业之后,很少接触。我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他也很陌生地笑了一下。这小子在学校的时候是我的跟班,长期寄生在我身旁,分享我的菜票和舞票,还经常在晚上爬出校门给我买套子。但过了十多年了,大家不太也不愿意记起以前的事情,随着朋友一批批地结交疏远结交,我们学校时候的友谊老早被埋进了石油层。
西边的一间小屋,半掩着门,里面的一张小方桌上放着四沓钱,桌子边各站一个人,有人在发牌,看样子,这里在赌大钱。坏猫一下子来了劲,迅速冲上去,踢开门,全力扑向最近的那沓钱。小屋里的四个男人顿时愣在那里。
“全都不许动,我是警察。”我双手捂着那沓钱,严厉地说,脸上渗出一层虚汗。我害怕他们对我进行反击,因为我身上穿着便衣,也没带证件。所幸的是,那四个男人都夺路而逃。
“不许逃!”看着他们出门,我来了勇气。
“逃了也没用,我记住你们的相貌了!”我继续喊。最后一个出逃者在外面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对我的话很不相信的样子。
小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松开双手,看着那沓钱,目测它的厚度,猜想起码上万,这样,即使其他三个人的钱都找不到,凭这点钱就可以关押他们。但是现在他们都逃走了,这是比较麻烦的事,现金没收要当事人签字,可我连一个姓名也不知道,回去怎么交代?钱变成无主款不要紧,人抓不到对我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我走出小屋门,拨打小巨的手机,我要叫小巨他们赶紧过来,包抄那几个逃跑的人,实在找不到,就和他们去一壶村搜索。反正就是这村的人,反正这个村人人赌钱。
电话打好回来,我看见虞昆他们搬到小屋里来打牌了,五六个人,不是打客气牌,而是在玩“梭哈”。我的同学坐在一个角落上,他的面前堆满了钱。我对他说:“好了吧?”
虞昆说:“好了。”便站了起来,离开了。剩下的人,也陆续离开,有说有笑,好像牌局本来就是在此刻结束似的。
我在小方桌边上坐了下来,继续数那沓钱。数好后,在小方桌边沿的四个抽屉里找,在那些抽屉里找到了他们来不及带走的钱和手机。我很得意。我想等小巨来了抓住他们,一定要好好挖苦他们没有从我手中逃脱的事。
外面进来两个人,一个穿光洁西装的中年男人,一个光着膀子,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中年人说:“这小伙子是来投案的。”
我问:“刚才他也赌了?”
中年人说:“是的。”小伙子在边上也点点头。
我打量着小伙子,一直从他胡子没有长黑的脸庞,看到有刺青的手腕。小伙子垂头立着,有点焦躁不安。
我问他:“你干什么的?”
小伙子忿忿地说:“我什么都无所谓。”
我吃了一惊,感觉我这样问下去,这小伙子要崩溃,要发作。他发作了,说不定会干蠢事,这样我就麻烦了。我用求助的眼光看着中年人。中年人呵呵笑着,拍着小伙子的肩膀对我说:“他来自首的,他来自首的。”
我突然非常讨厌这个中年人,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让我感觉他才是这个场面的控制者。他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他能随便在我的问话和行为中找出破绽,并以此为由向我发难。我甚至认为他一招手,二楼的村民就会拥下来,把我拖到会堂里去。我无法在他在场的情况下询问面前这个冲动的孩子。
我放松喉咙,柔声问:“叫什么名字呀?”
“郑华。”小伙子说。
“这样就好嘛,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这里太脏了。”
我便带着郑华走出小屋,在楼房的底层,找到一间小办公室。我们走进去,关上门。我依然坐着,他站着。他离我很近,就站在我身旁,像是学校里时,虞昆站在我身旁等着一起去食堂那样。
我找纸记录情况,但是桌上只有报纸,没有白纸。郑华说:“我有,笔我也带来了。”他从背包里拿出纸和笔,我这才发现郑华身上还背着个公文包。
我问:“叫什么名字?”
郑华说:“郑华。”
这时,门开了,伸进那个中年人油亮的头,我顿时感到一阵厌恶,但是不好明说。郑华也皱着眉头,对中年人说:“你出去,不要偷听我们说话。”然后上前关上门。我对郑华充满了感激。
小伙子安慰我说:“好了,他不会再进来了,现在你可以了。”
我轻舒一口气,问:
“真的?”
“真的。”
“那么,请你站起来。”小伙子说。
“好的。”我站了起来。
小伙子坐了下来,摊开纸,柔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门又开了。我看见小草走了进来,她的额头出了汗,好多发丝粘在上面。小草很不开心,对我说:“你不是去中学找我的吗?来这里干什么?”
我支吾道:“在这里找到你也是一样啊。”
小草说:“接下来,你要去干什么?”
我看了看呆坐在一旁的郑华,说:“我想回办公室,我有很多事要做。”
五
我的办公室的隔壁也是一间办公室。以我这样低微的身份,隔壁办公室里办公的不会是什么大领导,以我这样的低微的身份,我的隔壁办公室往往是空余的。有时,它是一间无人办公的打印室,有时,它是一间仓库,有时,它里面什么也没有。当然,基本上是一间废弃的房间。我的周边到处是这样的废弃的房间,里面堆放着一些杂物、纸张和旧机器。没有人去打开它们的门,除了我。这些办公室的钥匙都在我身上。即使这样,我也不常去打开它们。我要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去打开某个房间,然后在陈腐的气味中极其厌恶地用脚挪一点东西出来。一些房间,我终年不去打开。我不去打开,单位的其他人就更加不会去打开了,因为钥匙全在我这里。我这个人,其实也是一把钥匙,我是我的领导的钥匙,我的身体,从某种角度来说,长年挂在领导的侧腰部位的钥匙串上。
从一个单位调到另一个单位,从单位的这幢旧楼搬到那幢新楼,我周围的情况没什么大变,这样一过就是十年。我人生中最黄金的十年就是和这些空废房子一起碌碌无为地度过的。曾经在某一年,我在一幢狭小的楼里办公。这幢楼,房子特别窄小,里面放上一张桌子后,就几乎没有太多空余的地方。我要想在水泥地上睡个午觉也不行,除非你把你的双脚和大半个身子钻到桌子下面去;但是我又不愿意这样干,因为这样睡觉,我感觉自己像是睡在一口敞开的棺材里。
这幢楼,顶居然很高。吊扇挂在日光灯上面,遥不可及。它旋转起来,像一只将要脱轴的轮胎,扭动和呼啸着,随时要像共和国的战斗机那样坠落下来。不过,它扇下来的风倒是不小。
楼中间是一条走廊,上着赤红的油漆,血腥味很重,感觉是,两侧的房间里不断地有血从门里流出来,在走廊上汇聚,阴干。
这幢楼,不管外面的太阳多猛,不管外面的气温多高,里面总是很阴凉、很潮湿、很灰暗。
我就搬到隔壁去睡午觉。这里到处是我的房间。我的隔壁没有杂物,好像以前做过寝室,又好像是特别为我准备的,反正里面有一张铁杆床。床板是钢丝扎成的。只要你愿意,睡在床上晃动身子,床就会“嘎吱嘎吱”响,节奏由你来掌握。但是你晃动得太厉害,一侧的铁杆会碰上墙壁。昏黄的墙壁在铁杆接触处,老早有一个很深的大洞。我和衣躺在上面,睡着了。我没有心思去晃动铁床,我已经不是这个年龄的人了。
我睡去了,呼吸很困难。开始以为是鼻塞了,后来睁开眼,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被子。这条被子很轻很薄,手捏上去,也是软绵绵的,好像手里根本不曾有东西捏着。天鹅绒的吧?但是,这被子盖在我身上,却感觉有点重。我躺直身子,努力呼吸了几口,让我的胸腔充满氧气。然后,又睡着了。
睡了一会儿,身上的沉重感又加剧了,我几乎感到我的胸腔在起伏中受到了重力的挫伤,和胸骨连接的那两侧肋骨的弹性正经受着极限的考验。我又睁开了眼睛,我发现小草她大半个身子躺在我的胸脯上,她睡得正酣。我怔了一下,我回忆不起此前的任何事情了。我只感觉现在小草需要睡眠,从她浓重的鼻音中可以听出,她很累。
我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感到担忧,庆幸的是,这是一间废弃的房间,我是这间房间钥匙的唯一拥有者。
我的双手开始麻木,但还是一动都不敢动,我打量着眼前这个房间,是一间寝室。两边都是铁杆床,上下铺,我和小草睡着的床铺是靠近窗口左侧的下铺。这个铺位,是我这学期和小狗换的,我上学期的床铺是在窗口的右侧,当然也是下铺。我记得刚来这个学校的时候,母亲为我铺被子,还在床角上碰了一下头呢。从我母亲被床角碰了一下起,我就开始厌倦这个学校,一直厌倦了四年。我对学校的厌倦是有理由的,我觉得我不应该在这样一个烂学校里度过我的四年大学生活。
但是我现在一点厌倦情绪也没有,我突然觉得,这个学校也有可爱的地方,因为这个学校居然给我留有这么大一间寝室。我把我麻木的左手从我的身子底下抽出来,让里面的血液缓和一下,然后我的右手也这样做了。由于身子的移动,小草在睡眠中皱起了眉头,感觉不适,也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样,她的身子开始缓缓往我的左侧滑。我连忙抱住小草,撤回自己的身体,坐起来,然后把小草平放下来。小草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她的头发很密,垂在两耳边,有点大波浪纹的卷起,肯定在理发店烫过;她的发丝擦过我的手臂时,有不少粘在我手臂上。
我感觉有点冷,我发现被子早已掉到了地上。我一看到地上的被子,被子就自己飘了上来,盖住小草的身子。此刻,我的瞌睡又上来了,我昏昏沉沉地爬到床尾,虾着腰睡下。
我虽然还迷糊,但是我已经确实感觉到小草睡在我身边。我们并肩睡在一起。我一转身抱住了她。小草说:“有人呢!”我清醒过来,看见我们的床边,有四五双眼睛盯着我,他们是我的室友:傻蛋、公鸡、小狗和饭桶。这四个家伙,看见我坐起来,便纷纷出门去了。他们知道,如果再呆在这里的话,我就会冲着他们发火。即使这样,我心里也很不开心——这几个家伙也太无聊了。
同学们出去后,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但小草和我都醒了。小草坐到对面的下铺上,右手虚握拳头支撑下巴,笑眯眯看着我。我用被子裹住身子在床上窘迫地找我的长裤。我的那条浅白色牛仔裤在床尾挤成一团。这床实在太小。我下床穿我的裤子,裤子里有很多硬币掉了出来,在地上朝各个方向滚开,有的滚得近,就在脚边,有的一直滚到床底深处。我穿好裤子后,俯下身,就近捡回几个硬币。小草说:“把所有的硬币都捡起来,别浪费。”然后她走到寝室外面去等我。我便继续找寻剩下的硬币。
外面铃声响起,走廊上渐渐汇集了脚步声,像蜂箱里的蜜蜂,密密麻麻地在走廊四周拥来拥去。马上,学生们的欢笑声也嘈杂一片,看来是下课了。我突然感觉,这好像不是我的学校,这寝室也好像不是我的寝室。房间门又打开了,外面嬉笑着走进三五个小女生来,统一穿着天蓝色裙子,每个人手上还都抱着一摞课本。这几个初中女生根本不在乎我在里面,各自爬到自己的床上去相互聊天嬉笑。等我从一张床铺底下把最后一个硬币找出来时,发现八个床铺上都躺着人,我先前睡过的那个床铺上的女生,还撅起嘴抱怨自己的被子太凌乱了。
正当我想偷偷溜出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是一个男孩。他正斜身坐在窗口右侧的床上,一只脚搁起,抬起下巴和我说话。很流氓。这孩子居然和我差不多高,要不是他上嘴唇上细细的正在长密的绒毛告诉我这是一个还在继续发育的孩子的话,我还真以为他是个流氓了。他说:“嗨!钱呢!”
我马上站住,我发现自己应该给他点钱,我在这里睡了一晚上,其中有他的功劳,这房间是他说服同学让给我的。但我又不知道应该给多少,现在的孩子无法无天,整天动些歪脑筋敲诈钱。我走过去,掂量一下,最终给他一张五十元的纸币。那孩子站了起来,不住地惊叹,自言自语:“给这么多啊,给这么多啊!”我想笑,但是我马上又笑不出了。我看见男孩手中的那张五十元的纸币里还夹着一张一百元纸币,我暗地指责自己太疏忽了,怎么给他之前不看看清楚呢?那男孩不断地惊叹,因为他从一百元纸币里面又找出一张一百元纸币,然后又继续一张一张找出来。我忍无可忍,终于逃了出来,只要那孩子别拿我的钱去买仿真枪或摇头丸,给多点就给多点吧。
我在学校的走廊上找小草。走廊上有很多学生,三五成群地说话,他们并不急着回寝室,可能接下来还有课要上。小草在一个走廊的转弯处,和一个女孩扯打在一起,那个女孩有一个帮手,也是个女孩,看见伙伴不是小草的对手,也加入了扯打的行列。我连忙跑上去,拦住两个女孩,叫小草逃走。小草便朝楼下逃。这时,寝室里那个男孩冲了出来,对着那两个女孩嚷道:“谁打你们了?”男孩在讯问的时候,其中有一个女孩哭了,她朝楼下指了指。我看见楼下的小草边逃边朝这边看。男孩咬住下嘴唇,骂了声娘,追了下来。我挡在楼梯口,拦住那男孩,连声说误会。男孩的右手已经捏着一把小刀,咬牙切齿,好像和小草有不共戴天之仇。孩子都是这样,我以前也是这样。但是我看见刀子,就来气了,我想现在的孩子太不像样了,学校不知道是在教育他们,还是在教坏他们?我紧紧盯着男孩的双眼,我感觉我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我问男孩:“你想干什么?”男孩晃了晃手中的刀子,说:“你看我想干什么?”
我强忍内心的怒火,回头看了看楼下。小草居然在楼下站住了,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想小草太不懂事了,这个时刻还要开玩笑,便对着小草大声喊叫,要她快逃。
男孩见我叫小草逃跑,就对我挥舞刀子,凶着脸嚷道:“老子要灭了你!”
我的愤怒终于爆发。我的眼珠突了出来,我的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我双拳紧握。学校教育不了这个垃圾,那就由我来教育他;这个垃圾的父母教育不了他,那就由我来教育他吧,我恶狠狠地想。我要用我的拳头,让他明白人活在这个世上还必须学会写“天高地厚”四个字,我也要让他的父母明白他们生了一个如何垃圾的儿子。这个婊子养的,既然不接受社会温和地教育他,那就让他一辈子面临残暴吧。
我左手按住男孩持刀的手,右手用手臂紧紧钳住他的脖子。旁边两个女孩都大哭起来,她们坐在地上拥抱在一起,显得特别无助。我的右手兴奋地抖动着,它不断恳求我的大脑,用尽它全部的力气把男孩的脖子掐断,或者将男孩像沙包一样甩出去。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屈膝顶住男孩的腰部,再掐着男孩的脖子往后一拉,这样男孩的身子便向后倒了,丝毫不能动弹。
小草还是在楼下站着看,笑眯眯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又喊了:“跑!再不跑,我不管了!”
可能我说话太凶了,小草感觉不快,一扭身,果然跑了。我有点后悔,我觉得我对小草的态度重了点,这样的腔调,应该是对我手中的男孩的。
我愣在那里。一个女孩从地上爬过来,拉拉我的裤管。她脸上的泪早已收干,只是惊讶地看着我。女孩问:“叔叔你在干什么?”
我答不上来。这样的问话太突然,叫我如何回答,难道女孩不知道吗?
女孩说:“叔叔,他已经死了,你可以放他下来了。”
我吓了一跳,看看手中的男孩。男孩的头耷拉在一边,真的窒息死了。
这个孩子,长得也算可爱:他的额头,有一个弯月形的肉疙瘩,和电视里少年包青天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六
小草问:“他们追得上吗?”
我说:“追不上了。”
小草说:“那我们脱掉鞋子跑吧。”
我说好的。我们两个都把鞋子脱了,然后各自提着鞋子在沙滩上跑步。我们依然牵着手。月光很亮,海水泛着银光,海浪一波波缓和地朝我们脚下走,轻轻抚摸着我们的脚底板。风阵阵飘来,带着异国的清香和浪花的咸味。
小草问:“海的那边是什么?”
我说:“日本。”
我还说,我在日本海上捕过鱼,每次渔网拉上来时,我们的船的上空,欢快地盘旋着数以万计的海鸥。
小草问:“那里的海水也是蓝色的吗?”
我说:“不是。那里的海水是黑色的,飞起来的浪花是洁白的。那里的海水下,并不是空无一物,那里到处飘浮着白色的大海蜇,像有很多人举着一把把雨伞从海底走过。”
小草说:“我也要去日本海。”
我说:“我们没有船。但是我们一直沿着海岸线跑,我们就能够跑到月亮升起的地方。”
七
我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我很清楚,一条命,不可能在铁笼子里呆两个晚上。在一个阳光黯淡的下午,我被蒙面的武警们推上一辆军绿色大卡车,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被押到一个高地上,这里四周都是干枯的黄色的杂草,每阵风刮过来,都能从我脸上带走大量水分。我的双手五花大绑,我的双脚拖着沉重的镣铐,我的嘴唇因干渴而龟裂开来。远处飘来阵阵哭声,我吃力地抬起头来,看见二十米开外,竖着一排用水杉板条钉成的木篱笆,一群穿着孝衣的人们在篱笆外面对着我哭泣,他们的额头上都长着弯月形的肉疙瘩。是男孩的家人,他们的痛苦希望用我的死亡来抚慰。怒火又从我心头升起。我很想朝那批杂种吐唾沫,但是我的口腔里只有沙子没有唾液。
我快死了。虽然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却很憎恨。因为我在死前还要看武警们的队列训练,还要聆听武警的那个头在队列前用蹩脚的普通话讲话。武警的那个头的嗓子相当洪亮,好像他的喉咙里装着一个天然扩音器。他讲话时,四周格外安静,风也停了下来。等到他讲完,木篱笆那边的人群又放开嗓子嚎哭起来。
我被一个武警揪住后领,我反背的双手也被他提起,这样我只能弯下腰走路。我被带到一个小土坡前,脚被武警一带,双膝就跪了下来。我极力抬起头,望向篱笆那边,寻找一个人影。
我闻到了冷铁的腥味。我的身后站着两个武警,一把手枪正顶在我的后脑勺上。
“砰!”我的后脑钻进去一粒坚硬的东西,这粒东西又在我的左额像爆米花一样爆了出来。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世界。我额头的热血不断朝我脸上流下来,流进我的嘴巴里。
我的嘴巴不再干渴了,反而来了力气。我用双脚交替支撑着朝前爬,我的脸,蹭着泥土往上抬,我看到了红色的木篱笆和那群红色的人,我在那群红色的人中寻找着小草。
背后一人说:“没道理,没成?2号手准备,补弹!”
又一颗坚硬的东西钻进我的后脑,并从我的右额爆了出来。我没有听到声音,我只感觉有点痒。我懒得理会身后那两个白痴,继续朝前挪动。
背后那人又说了:“补弹也不行啊,看来只能用枪针捅了,捅到他脑袋里去,把他的脑髓捅糊涂了,看他还不死!”
我就是不死,我这样想,我还想笑出声来。但是我现在没力气抬头找人了,因为我的口又干了。
幸好背后那人把我的头托了起来,这样我又能朝木篱笆那边看了。我终于看到,红色的小草从红色的木篱笆那边跑过来,看她的样子很朦胧,好像在哭。
我高兴起来,即使一根铁针在我脑袋里像蚊子般四处叮咬,我也很高兴。我快乐地闭上眼睛,我要让这一刻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