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
先生,需要特殊服务吗?
高跟鞋的声响停顿下来,李东文从按摩床上侧过身,脑壳像被夯了一下!这不是——
咝!女孩儿的嘴唇收成一个椭圆,随即又慢慢张开。
噢,噢,是……李东文有些慌乱。叫什么呢?顷刻间怎么也想不起来,浓重的酒意从体内散得干干净净,毛汗从背脊冒出来。
是你呀!女孩儿捂着嘴,低低笑了一声。这个微小的动作,很大程度缓解了李东文的紧张和犹疑。
咳——李东文摊开双手,那个什么我、我就不需要了吧?
她脸红了,飞快地说,我去拿工具,给你洗脚吧。她几乎是跌跌撞撞逃出去的。他顿时感到一种解脱。
谁能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跟熟人撞面呢?而且,以这样的身份。不由自主,李东文在脑子里回味刚才她温柔的声音,“先生,需要特殊服务吗?”
对这种场合,李东文基本是适应的。平均下来,每个月都要来那么一两回,都是陪客。这一次,也是。部门老大康师傅来了一行北京的书商朋友,抽不开身——一家地产集团的征文活动下午揭晓,康师傅既是幕后策划,又是执行评委,没法缺席。于是,就由李东文全权接待了。
外地人到重庆,那老三篇是显然绕不过的——美食,美景,还有美女。中午,他先是领一行人去了其香居茶馆,感受坝坝茶的风味。日头一晒就是几个小时,晚饭就在对面金牌酒家。等主菜摆齐,康师傅也杀马赶到。按照接待惯例,一定要把来客“喝好”的。这个酒东道,自然也是李东文了。
跟往常一样,他一整杯一整杯地,敬了这个敬那个,跟玩击鼓传花似的。总之,要找出各种理由,将客人灌安逸了。陪客到这个点,接下来的菜单心知肚明——带队的多是李东文,这半专业的观光事业领队,逢上队伍浩大,难免也郁闷,狗日的,洗脚城老板真应该给我弄点回扣,快赶上团购了。
招待别人是很拿手,他自己倒还真没觉得“享受”。跟小姐耍了,又后悔。后悔完了呢,又想。这回遇上一个小姐竟是熟人,喜剧!准确地说,应该叫学妹吧!
一年多前,他回母校由他创立的文学社做讲座时,她就在其中,晚上聚餐她也在。她叫什么呢?他点了一支烟,努力在脑子里搜索,就是想不起来。
二三分钟后,她拎了药包回来。气氛彻底改变了。具体什么味,李东文也说不出来。两个人似乎总是难以启齿,尤其这第一句话说什么,都很踌躇——幸好康师傅解救了他们。从隔壁闪了进来,两眼发直,一看就是酒劲儿上来了,嘟哝着,咳,招不住了!圆鼓鼓的身干一个啪嚓就滚上另一张按摩床,舒服地欢唤了一声“哎哟”,几秒钟后就呼呼地扯起鼾来。
中间插播了一个观众,沉默就成了最好的表达。他们保持着这一默契。他是一个顾客,她是一个尽职的按摩女郎。对话也是简约,普通。
是太重了吗?她问。
她使力的时候,他忍不住别了一下。肌肉的僵硬被她发现了。他笑着说,没事,我就是有点怕痒,特别是脚心那里。
她也笑了,越是按得轻,就越感觉痒。
噢?为什么呢?有依据吗?
我多加些力,会痛些,就不会觉得太痒了。这是我自己乱说,没有依据的。她咯咯笑,像是几寸的玻璃互相撞击而发出的声音。
还有某种交流是看不见的。她的手与他的身体的对话。从手指的力度、张弛和分寸,李东文能感受到她在用心为自己“服务”。这令他有一种感动。按到大腿内侧时,她迟疑了半秒钟。说来说去,她也一样,是尴尬的。
漫长的九十分钟终于结束了。他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赞美道,技术真不赖,我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享受过。
他适时保全了她濒临绝境的自尊。她懂,红着脸说,应该的嘛。
直至回家,李东文还是觉得,这次偶遇隐藏着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好像是分别遇见了两个相貌长得完全一致但相去千里的人。他难免也有一些懊恼。单早给买了——自己却只能无辜地、干巴巴地躺着,像一具木乃伊。怎么想不到换个人呢?但是,好意思换吗?她也知道你在里面做什么呀。他忽而又想,当她问自己是否需要特殊服务时,自己的回答如果是“要”,结果会怎样呢?
一个多月后,李东文又遇见她了。
这场饭局是几个师弟组的。快毕业了嘛,想进报社实习或见习。传统媒体渐走下坡路,但各大院校的新闻专业却是方兴未艾。本埠每年上千新闻专业毕业生,媒体招聘量却不会超过十人。残酷啊!幸好自己早毕业几年,在酒桌上遇见前诗人康生——也就是康师傅,其时康生刚接手副刊部,需要有“自己的人”,要不自己也得跟无头苍蝇似地四处乱钻。
话说回来,很多朋友李东文都是在酒桌上认识的。喝酒,是李东文争取生存权的最重要手段。酒品看人品嘛,这年头,口碑和资源都是酒桌上拼出来的。要不是莽起喝的脾性,康生也不会仅见了一次,就喊他去上班了。
慢慢地,李东文也理解了,什么是江湖,什么是圈子。就像康生说的,才华是个屁!就是个低端概念,谁身上没点那玩意儿。重要的不是有才华,而是会站队,更要站对。两年了,他有点领悟,渐渐也知道怎么混了。因为他能喝,确切地说,是敢喝,圈子里接待业务都少不了他,陪吃,陪喝,陪睡,一条龙。慢慢的,江湖中有了他的名声,他成了著名的“李三陪”。
当然,三陪也不那么容易,累人,累心,疲于奔命。有时候整晚不停地转台,从南岸这个酒桌奔赴三十公里外的沙坪坝的另一张酒桌,不转几个圈,怎么叫圈子呢。有时刚睡着,电话却急嘟嘟来了,等着他救场。这年头,不能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甚至丧失了挣扎的欲望。不去,以后还怎么为人?半夜三更给你打电话是瞧得起你,把你当兄弟。他只有宽慰自己,喝吧,不就是醉嘛!不就是吐嘛!他在MSN的签名里透露过这种厌倦和不满: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但是呢,他也完完全全摆脱不了这种生活了——每到下午四五点钟,他就习惯性地要关注手机——基本上这个点上,就是他全天业务最繁忙的时间,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电话内容无非就是如下几种:“晚上怎么安排也?”“大师,下午有饭局么?”“兄弟,XX过来了,你来陪一下。”……这种来电,接多了胃食道返流,但哪天没遇到骚扰,反而隐隐有些失落。
一进火锅店,他就从一堆人里瞧见了她——安静地坐在一堆人当中——那夜的奇遇又跳回到眼前了。奇怪,自从经历了那个奇幻色彩的晚上,似乎就能一眼把她从熙熙攘攘的人堆里扒拉出来。
她也看见他了,头抬着,眼眯着,朝他微笑,一副自自然然的神态。他迅速拿眼扫了一眼其他人,直觉告诉他,在座的并没人知道她的秘密。就在四目相对这刻,他心底迅速跟她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些事发生了,但可以不说。自然,谁也不会发现这种细微的交流和默契。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大家叫她小鱼儿。跟学弟在一起,李东文的心情一向很好,酒也喝得畅快一些。不似那种随从而赴的酒局,坐在那些“大人物”中间,常常感到无端压抑。在此处,他就是权威。
事业呀,理想呀,工作呀,困境呀,喝了酒,大家都在高谈阔论,唾液横飞。唯独她文文静静地倾听。不过,在大家交流好耍的去处时,她推荐了一个据说是极为奇妙的地方——语气极为兴奋,说那里拍恐怖片、鬼片或是悬疑片再合适不过了。
李东文一阵好笑,真要是有这么好的地方,我作为一个消息人士,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故意问:在哪?
她回答,在鹅公岩大桥下坡,到江边,但一般人是摸不去的。
有名儿吗?他又问。
她想了想,说,叫“喜马拉雅公园”。
还香格里拉呢!他忍不住笑了,这个把子扯得可不高明。不等她分辨,他端起酒杯敲着火锅:我提议,为小鱼——美好的侏罗纪公园,来来,集体喝一个!
饭局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过,极为惨烈,“现场直播”了好几个。年轻人的胆量,往往比酒量大得多。师弟们歪歪扭扭地上了出租,车都开了,还把头伸出来大叫,“老大,美女就交给你啦!”路边,就剩下他跟小鱼。她也喝了不少,至少也有五瓶啤酒。深夜站在道上,被凉风一吹,脸红彤彤,眼神迷离。李东文侧身看着她,她摇摇晃晃,也不说要去哪里。招来的出租车停泊后,她一头就钻进座位,歪在车靠上,睡了。在这个问题上,李东文瞬间就找到默契。麻烦你,南坪!他一边把自己的住址报给司机,一边把手臂从她颈后的空挡伸过去,她顺着胳臂把头移动到了他的肩膀上,仿佛这是一件极自然的事。倒在他怀里时,她鼻子里还愉快地哼出了声音。
距离上一回做爱,又是两个多月了——性这个东西,跟他的情感一样毫无规律。他的性欲就要被燃着了。但回到租屋才发现,想跟她发生点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
回家后她开始哇哇地吐,地板上堆积着秽物,整个卧室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酒气。用拖把打扫的时候,他忍不住也几次想吐出来。
吐完之后,房间暂时安静了,她哼着,很虚弱,身子蜷曲着。他伸手在额头一探,有点冷。他到厨房烧了壶水,用温水洗了毛巾,拿过来给她敷在额头上,来来回回,擦了几次。她的酒也醒了,声音嘶哑,嘿,师兄,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人都有要人照顾的时候。就把我当护士好了。
呵,她笑,原来以为是一场艳遇,结果当了一回陪护。也不错呀。我看你也挺会照顾人的呢。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讪笑。
这么多书呀?她看见卧室那个近两米高、大四开的衣柜——被改装成了一个大书柜,杂乱地堆满了书籍和杂志。
也就七八百本吧。这点书不算什么,我送出去的,朋友揣走的,扔掉的,比这还多。都是出版公司赠送的垃圾样书。他起身,随手抽出几本时尚女性杂志甩给她。
我不喜欢。她说。
喜欢就随便拿。李东文指着书柜说,我穷得只剩下书了。
那——就说明你就不穷。她说。
他点上烟,吃吃笑。她突然皱起眉头,你家够乱的,臭袜子呀,脏衣服呀,烟灰呀,到处乱糟糟的,一股霉味——半月没开窗了吧?
这哪是家呀,李东文叹道,明明只是房子。还是别人的。
她感慨,是啊,生存是不容易。李东文注意到,她用的是“生存”,而不是“生活”那个词儿。
沉默了一会,她忍不住探问,雪雁呢?
李东文和雪雁的爱情迄今还是校园恋情的经典。当初他提了一桶红色油漆,在通往她宿舍的必经之道上,用排笔赫然写上了一行大字:爱你是一辈子的事。就是现在,那油漆还残留在那里。
但“一辈子”已经变成解放碑的钟,停摆了。李东文说,我们早分了。
喔,她眼里流露出惋惜。
中午,李东文醒来时,小鱼已离开了。
手机上有两条未读短信,第一条是雪雁的。她告诉他,正在三亚晒太阳,吃海鲜大排档云云。他知道,她是跟现任男友去的。这种事情告诉我干吗?尽管分手一年多了,他的心还是有点刺痛,随后是恼怒,怎么着,报复呢?受害者明明是我呀,是你甩下我的呢。但他还是摁了回复键,麻利地打出几个字迅速回了过去:你慢慢幸福。
第二条稍稍令他有点温暖:我上班去了,拿了你几本书。看完就还。有空还是正经找个女朋友吧,瞧你这狗窝!这是小鱼的。
“上班”是个有意味的词。李东文一直好奇,这个词到底是动词呢,还是名词?虽然编了两年多副刊,但他还是没搞清楚。搞不清就搞不清吧,他现在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混日子。
刚进副刊部那阵,他一心趴在上面。初进报社的年轻人都这么急切,渴望被承认。何况做副刊本就是他的理想。为推新开的“文化周刊”,他把家安在办公室了。偏偏在这关键时期,跟雪雁之间发生了问题。
他一直稳稳当当地以为,他们之间剩下的就是结婚这最后一项了。两人一起四年多,双方家长都没意见,接下来的事是很自然不过的了。但自打进到报社,雪雁去读研——预示着未来将会更稳定和幸福的时刻——感情却沦陷了。
这对周末夫妻平日聚少离多,便是相聚两天也是不得安逸。究其根源,还跟李东文密集的“三陪业务”有关,跟他的“事业心”有关,而这两者,往往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至少在这个圈儿如此。按说老婆难得来一次,要殷勤以待,但总有些酒局,是不能不去的。不去吧,得罪人,去了吧,得罪老婆,权衡再三,只能牺牲老婆了。幽怨的雪雁,每次等回的都是一个醉醺醺的、扶都扶不起来的李东文。干脆,周末也不见面了。
她不来,李东文不能不去找她。从主城到远郊,五十公里的路程每周这么跑个来回,很累。再说也跑不起了,每个月工资不够付的士费。幸好还有电话。但喝酒、睡觉、工作时得小心,若是没接或是胆敢挂掉她的电话,或是在她的唠叨中睡着了——后果就会很严重。
分手前一段,雪雁不知发什么癫,老是凶猛地攻击——不是说他自私,就是说他冷淡。他有点郁闷,也很不解,不可能总是热恋期那样,天天都腻在一块,生造所谓的浪漫吧?
一次,她深更半夜突然一个电话,什么话也没有,就是哭,他叹着长气,咬牙切齿打着出租往她那里长途奔袭。去了之后,任凭你怎么问,她也不说,就说心情不好,想哭。他一边强作安慰状,心里的愤懑像炸开的锅。两个人筋疲力尽地维持着,直到她生日那天——这次雪雁并没提醒他,而是他翻手机记事突然翻出来的,他没声张,想给她一个惊喜。早早把活儿干完,打了个车跑过去,他知道她同室去昆明旅行去了。他买了她最喜欢吃的老婆饼、德芙巧克力。经过寝室前的花圃时,摘了一大束栀子花,用巧克力盒上的黄丝带,绑成一束,香喷喷的,香得让人有痛哭的欲望,香得像是失散多年的洁净的妹妹,他使劲地嗅着那股清香,叩击她的房门。
一下,两下,里面有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儿,门没开,但里面的骚动——突然静止了。可疑的,可怕的,最不敢想象的静止。
那扇凝滞的房门就像一个难以窥探的黑洞,一直到现在,都没在李东文的心里启开过。
煮熟的爱人丢了,事业也是鸡飞蛋打。辛辛苦苦拉扯起来的文化周刊,被一点点蚕食,调整,调整,整到只剩下“麻辣烫”、“人生百味”、“幽默笑话”、“漫画王”这四个“串串香”了,终于达到了新任老总的要求——不能有一克的文化味,我们的副刊,就是要让全城的棒棒都看得懂!他自认不走运,没赶上副刊的黄金时代,甚至连个末班车都没搭上。
李东文给她回信息:你以为我是偶像派?捡个包包白问题不大,找女朋友呢,动作难度太大。劳驾你调动一下人力资源?
她很快回话,要得。
他问,要是没帮成呢?
那,好像也只有把我赔给你了。
说实在的,他喜欢这种暧昧。稀里糊涂的,模模糊糊的,欲言又止的,让人觉得安全的距离。
跟雪雁分手后,李东文接触的女孩不算少。做生意的,混娱乐圈的,搞地下音乐的,做杂志的,实习生;漂亮的,一般的;小几岁的,大几岁的;豪放的,婉约的,非主流的,啥类型都有。但几乎都是一个模式:开头美好,中间通俗,结尾潦草。感觉像吃快餐。奇异的是,其中许多竟倒成了朋友,当然,是好哥们那种——甚至,有的见新男友还请他当参谋。
身边女孩走马灯一样,东不成西不就,难免也被揶揄。在单位伙食团,康师傅说,你娃天天在搞啥子名堂,一边谈,一边散,是不是爱无能哟。
康师傅比李东文大十多岁,光秃的脑瓜子上都流淌着人生的睿智,重要的是,他离过两次婚,称得上一个情感专家。他腮帮子塞满粉蒸肉,含含糊糊地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一种“完全拥有”的感受?
他点点头。的确,他再也找不到那种“爱”的归宿感。不管跟哪个女孩,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康师傅说,你的问题在于,你把跟女孩相处就像跟编辑稿子那样搞混淆了。
这个说法很新鲜。他被吸引住了。
康师傅继续絮叨,编辑这玩意,就是不断地挑剔稿子的过程,挑剔到最后,你眼里就再也没有什么新鲜和兴奋感,哪个人是经得起挑挑拣拣的,你要那样看,神仙也能看出很多毛病!
李东文有点触动。他对自己的患得患失也有所反省。
康师傅总结说,你呀,心态不扭过来,遇到的女孩儿就全是临时性的,活该你开培训班,免费给别人培养女朋友——他拖长着语调,你娃,就只有做“好朋友”的命喽。
培训就培训吧,有培训总比没有强,就像副刊,虽然不断削减,但聊胜于无,每周两个半版,总比没有强吧。就这两个半版,也得看人嘴脸——好像每编半个版,就让报社亏损了几万元的广告款一样。
周五,李东文忙了一上午,筹集版面。下午,总编办一个电话打来,通知今天不用做了——被广告挤了,也习以为常,约了几个同事喝酒,发牢骚,说怪话,泄愤解气。带着情绪喝,几口就麻了。电话来了,他懒得接。铃声很执拗,他不耐烦地接起来,老康一阵劈头盖脸痛骂后,说,十分钟,不管你龟儿死到哪里去了,十分钟,给老子爬回来!
原来广告部刚通知说,广告不上了,等着他重新上版。他带着满身酒味匆匆赶回办公室,把版样调出来,等着老总签清样,临到晚上十点,又一纸通知——广告还是要上,副刊还是被牺牲了。
我日你先人板板!他一屁股又坐回熙熙攘攘的夜市,偏偏也怪,没一个挪得开屁股的。妈的,没事一大堆人缠着你,你想倾诉,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他绝望地在手机上翻来翻去,突然看到小鱼的号码。
电话打过去,响了几下,没人接。他也不管,再拨,那边电话通了,突然又挂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拨,那边干脆关机了。他突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悲凉地群发了个短信:“如果生可以分享,那么谁愿与我们分享死亡?再见。”
凌晨时,迷迷糊糊的李东文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接通后,传来小鱼焦急的语音,我在滨江路,叫不到出租,快来接我。
等李东文叫了车到达滨江路,她已蹲在深宵的江风里哆嗦一个多小时了。她是中途从酒店跑出来的。当然,也是跟顾客 “沟通”好了的。
李东文充满歉意,拥着她用体温为她取暖,右手握着她的手,左手搓着她的膝盖,冰凉冰凉的。他谴责自己,太过了!人家晚上不接电话,那肯定是暗示你有业务嘛。再说,跟你什么关系?不依不饶的,有病!
回到家,他忙不迭熬姜汤。她似笑非笑瞧着他忙忙碌碌,说刚刚急吼吼要死要活的,啥子事嘛?
他哪里好意思说。跑到厨房端来一脸盆刚烧的开水,又兑了些盐。来,来烫脚。
看着他装出的这副苦瓜脸,她说,告诉你,我可知道,找我肯定没啥好事。
是是是,没好事,没好事。他听口气就知道,该缓解的都缓解了。
扑哧。她终于忍不住笑了,拍着床铺说,上床吧!赦免你啦。
瞧他满脸狐疑,她又笑着说,别想歪了啊!让你上来睡,是同情你。你就睡边上吧。
一小时后,他们一齐从颠峰上滑落。对李东文来说,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他终于体味到“享受”的含义。因为他完全是被动的,这给了他观察的空间及角度。总之,他是十分欣喜地、愉快地享受着她的经验带来的新奇的快感,乃至于竟有如梦似幻的错觉。
她从卫生间出来了,一想到她刚刚还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做爱,他突然有一些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感受,一种嫉妒和欲望搅拌一起的复杂的感受。
他抚弄着她的乳头说,像个杏子。
什么?她没听清。于是他重复一遍,她眉头一展,扑哧笑道,你的一些比喻都很怪。
其实你长得小乖小乖的。他说。视线也随着手指从胸到腹,再由髋到大腿、膝盖,最后滑动到小腿肚上。
嗳,说我长得乖的人,你是第一个呢。我这里——她拿着他的手放到腰上,我没腰,又矮,这里又太粗。你看嘛,腿也太粗了,她把小腿朝外扭。
那是。你本来也不是传统型的美女嘛。
这句恭维也算恰到好处。喔?她眨巴着细长的眼说,你也不错。挺厉害的。
真的?他的欲望鼓胀。
第二次的感觉,比第一次还要绵长,也更为激情,满足感也更充裕,他正细细回味,小鱼突然问,你刚才给我发的,是你写的诗吗?
李东文这才发现,除了小鱼,那帮狐朋狗友竟然没一个人回复他的短信。幸好老子不是真想自杀!他想。
你写的?她继续问。
不是。李东文告诉她,这是诗人布罗茨基一首诗里的一句。然后,他花了半小时讲了诗人的流亡和生涯。
真奇妙。她感叹着,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地方——喜马拉雅公园——就像一首诗一样,奇妙。
喜马拉雅公园?许久李东文才记起来,上次她的确提到过。此刻,她试图重新给他描述那个地方,尽管听起来依旧荒谬和夸张。但这次,李东文敷衍着答应,陪她一块去那里看看。他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她说起那个地方,瞳孔里就闪烁着某种亮晶晶的东西。
三天后,他如约到达鹅公岩大桥,她已等候在那里了,远远就跳起来摇手。
她依旧是老样子,连衣裙,小黑包,逃不脱学生模样。这是初夏,不算太热,但背上还是有汗不断涌出。他们在鹅公岩大桥的北桥头拐角下坡,往码头方向行进,下行了大概一里多的路程,绕过一个正在运行的砖瓦厂再走几分钟,就看到下面的码头处有一个豁朗的坝子。小鱼气喘吁吁指着说,到啦。
这是块工业废墟,前身应该是一个繁忙庞大的电厂。如今,它残缺地存于喧嚣之外,和滚滚逝去的江水、杂草间荒芜的铁轨相伴。残墙破屋,杂草丛生,遍布奇形怪状的石头、瓦片和各种丛生的植物,正对着广阔的江滩,背后是小丘,小丘下面还暗藏着一个十几米深的防空洞,斜上方就是鹅公岩大桥——夜晚站在那里,就能看见川流不息的闪烁的车河,美轮美奂——如果远眺,还能看见城市最高建筑——纽约•纽约的尖顶。
李东文没想到,还真有这样一个被遗弃在城市一角的幻境。他为自己之前的武断暗暗羞愧。
小鱼领着他来到一堵灰墙前,指着中间说,咯,这就是它的名字。
李东文凑近一看,班驳的墙面有一行石片划出的小字——喜马拉雅公园。又仔细看,不禁莞尔。题词是:“小鱼,2007。”
小鱼一副自得的样子,领他朝后走。用铁锹铲出的煤渣路两边,都是荒废的菜地,如今是野草的天堂。他们还经过一间老院子,里面是四间平房,三间是宿舍,透过窗子,看得见木制的天花板都发霉了,撕裂下垂,墙壁上贴着报纸,一片昏黄和污垢。一间有灶台,肯定是厨屋了。
这几间房,破是破点,但还齐整,连厨房都有。他四下环顾,说,如果哪天我改行写惊悚小说,这里再合适不过,但……
但是——小鱼俏皮地说,到时候请不到人,我给你做厨娘。
多么奇怪啊!李东文心里想,为什么她总是能读出我内心深处的声音?
小鱼带着他一直走到这处废弃工厂的最深处,那里藏着一个深深的防空洞。她指过去说,喏!那就是了。
李东文看到,在丛生的花草树木间,居然真隐匿着一个宽阔的防空洞。走进去,清凉爽快,人站在里面还能看到很远处。两人在里面说话,四周是嗡嗡的回声,听起很舒服,如梦似幻。洞里居然还有一套藤椅和茶桌,两排书架——甚至还摆陈了十几本旧书,什么《设计概论》、《素描石膏像》、《西方建筑美学史》,还有几本旧刊物,《青年视觉VUSION》、《中国国家地理》。
怎么回事?李东文很诧异。
很奇异吧?她笑说,我平时没事,就背一壶茶,带几本书,坐公共汽车来这看书,看一下午。
原来此处另有主人,是四川美院的一位雕塑家。洞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他雇人搬来的。他几乎每周都来这里,画画,看书。小鱼跟他也很熟了。小鱼说,他想一点一点将这个地方改造成一个艺术空间。就是,类似于昆明的什么库——
噢,是创库——李东文告诉她,一位叫叶永清的画家在昆明建造的一处艺术空间。而他几乎也在心里肯定,这个现成的环境如果稍加艺术化的修饰和改动,还真是一个浑然天成的艺术场馆。他也兴奋起来,哎!有趣!哪天我也背上茶壶,来这里看书。
听歌也很舒服,尤其是蔡琴的歌,在这里听,格外清凉和沧桑。她说。
这里怎么听歌?他很诧异。
她从包里掏出MP3,得意地朝他晃了一晃。
他长叹,我都觉得自己成陶渊明了。这哪是洞穴啊,这简直是世外桃源啊。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只有王室贵族才生活在洞里。现代人呀,透支一生的劳力,拼死拼活,就是想尽早挤进那些水泥格子。你说荒谬不?
更傻的是,虽然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得拼命地往里挤。她说。
有道理。李东文回头打量,褪去了工业时代的繁荣,没有物欲污染,这里有一种原始的苍凉和淳朴。
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喜欢骑自行车撒野路,山城到处都是爬坡上坎的,骑自行车的少。我买了一个二手的自行车,到处溜达,有天,不小心就逛到这里来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她笑嘻嘻的,喜欢吗?
他长吐一口气,依旧无法置信。喜欢,简直喜欢得要命!
他问,你去过西藏?
没去过。她反问,你去过么?
我也没有。他突然有阵惘然。去西藏,是他多年前最大的愿望,但此刻却发现,自己竟然早就忘了这个理想。他问,你为什么起名字叫喜马拉雅呢?
因为藏语里喜马拉雅的意思是“女神”。她说。
不对吧,他说,我记得,正确的意思应该是“雪的故乡”。
哦,她若有所思,也许是我记错了,但“雪的故乡”更好呀,多么干净,那是最原始的世界。
逛到码头边,他发现那里居然还有一个古老的轮渡。李东文感慨,这还是小时候坐过的玩意啊。看起来,小鱼与老水手十分相熟,她磨蹭了一会,老水手真的把舵盘让给她,让她亲自开了一会儿。李东文坐在身后,看她握着轮盘,风吹长发,仿佛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一样。
每天醒来,李东文就能收到她的短信:起床没?再给我介绍几本好书嘛。
他十分好奇,她会在什么地方读书?难道,她把他推荐的书带到洗脚城里读——他想象她蜷在一个宽大的沙发上,夹杂在一群妖艳的女孩儿当中,在浓重的香水跟飘忽的体味之中,在一个个男人色情而挑剔的眼光当中,专心致志地翻着手上的《刀锋》,或是《米格尔大街》——这是一幅多么奇异的场景呀。
小鱼哈哈大笑,为李东文丰富的想象力。我有那么瓜?上班就上班,我一般只在家里,还有在公车上读书。
他只能“啧啧”地表达惊奇,当然,还有某种心疼。
两人作息时间十分一致。都是中午前起床,吃完午饭,随便干点什么,就得上班了,然后一直持续到晚上。他最晚不过凌晨,而她,有可能整个夜晚都在工作。不过,李东文每周还是有两个休息日的,而她的休息日,就是例假期。不过,她说自己随时也可外出,或告假。
他们经常相互慰藉、关心,或是挖苦、揶揄。好像被绑在电话的两个端口。她的电话,总是在上午十点半左右打来。
你真敬业呀。他说话的语气,还真不让人觉得讽刺。
当然,她坦然回答,怎么说也是一份工作吧。她似乎很强调“工作”这个词。
他故意绕个圈子,你学的中文,但跟你的专业好像不是很对口喔。
那外语系的姑娘,是不是非得去外国不可?她的应答机智,无懈可击。
她第一次工作是在一家文化公司,推广学生卡,三千一月。条件是每个月要签下四十个客户。六十元一张的学生卡,连接了一些优惠合作项目,可以享受打折。买卡需要缴纳押金。谁买?只能找朋友,朋友的朋友。千辛万苦签了四十个客户,经理的反应淡得出鸟来,她再傻也看出来了,他就关心卖出去多少张卡,根本没兴趣听自己在大热天怎么辛苦地去跑会员。再后来,经理携着押金消失了。至于损失,谁管她呢?
靠!大学生就是专门拿来骗的。等她倾诉完,李东文也忿然。
在洗脚城还单纯一些。不需要你求爷爷告奶奶的,也不讲究什么厚黑学,甚至不要装模作样,做自己的事就行了。她自嘲。
那,跟——顾客相处,你不觉得……?李东文有强烈的好奇。
既然把这当工作,就得习惯,就得忍受。杀人是不合理的,也会有心理排斥,但如果你是职业军人,杀人就是工作,就得承受别人不能承受的东西。如果你只想它是工作,一切容忍都是必须的。她看上去很平淡。
一切容忍都是必须的。放下电话,他在房间里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下雨了,他看着窗外肿胀的阴影,发现自己也被遮蔽在一团浓墨当中。
雨停了,他出门,今晚报社聚餐。
他无趣地坐在同事中间,他们的话题始终离不开房子。眼下,工资增速远落后于房价的提速。看来想在一两年买房把母亲接到城里的愿望是很难实现了。突然就想到了喜马拉雅那几间废弃的房屋。那里住着,该是多诗意呢。据说,现在还有人把房子搭在树上,真成鸟人了!
一通铃声把他从冥想敲回现实。是雪雁。一听她低沉的嗓音,他就晓得,出事了。
我去你那过一夜。雪雁问,方便么?
方便,怎么不方便呢!李东文立即打车回家。付司机钱时,他看见雪雁伫立在台阶上,单调的身影。
被李东文撞见“私情”后的第八天,他们见面了,有点谈判的意味。李东文愤懑的是,雪雁并未像自己预想中的那样哀求,乞求!她甚至不提自己有何错误,反而主动提出分手: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们不可能继续下去了。
一切完全出乎李东文的意料。
最开始,他愤怒得不可抑制,无数次想该怎么报复才能缓释自己心中的怒气。但同时,他感觉自己被彻底摧毁了。他的自信,他的傲慢,他的自尊,统统消失了。他甚至害怕她真的为此离开自己。他决定,等着她来忏悔,乞求,然后,宽容地接受她,以及她的污点。
但没想到她主动提出分手,如此决绝,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哀求,你是不是太冲动了?你别急着做决定,先考虑清楚?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好意”。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是,结束吧。
他心里被猛割了一刀,他蹲了下去。
后来他知道,雪雁跟那个男的早就有苗头了。回想起来,雪雁早给他讲过,有男孩在追求自己——但他却当笑话在听;其实雪雁早已给出暗示,譬如吵闹。但他哪有这么细的心肠,何况彼时他正为自己的生存权决一死战。
李东文费了一番周折把床铺打整出来。雪雁问,你明天上班吗?
有事你就说。他说。
我想你陪我去一趟医院……她欲言又止。我怀孕了。
嗡!他脑子响了一声,那你准备?
做掉。她果断地说。
非去不可?他提醒。都做了几次了。干脆趁这个机会结婚,生了吧。
不行。她说,我得了那种……病。
李东文震惊之余马上想到,他传染你的?
她不解释,也没否认。
雪雁睡熟了,他却失眠了。心里憋得疼,胸口像是被谁狠狠地撞了一下。有杀人的欲望,但却没有杀人的理由。他无力地看着眼前的黑暗,黑暗中那些沉默的家具好像长了脚趾,陆续活动开来,其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就如神甫,带着一顶尖顶的帽子。不一会儿,他似乎听到一个婴孩在哭泣,他跑过去,一个孩子躺在地上,他却怎么也抱不起来,怎么也抱不起来,就像在水里捞月亮那样徒劳。他急眼了,朝水里跳,醒了。天亮了。雪雁已经穿戴整齐,说,起来吧,还要去排队。
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放下,座机叮叮响了,李东文拿起电话就听到猛烈的叫唤——哎呀!你这几天到哪去了?怎么也联系不到你!
是小鱼。她告诉他,喜马拉雅公园就要被推平啦!这个消息让李东文吃了一惊。
这三天他关了手机,请假陪着雪雁。虽然手术后她就提出要走,但李东文看得出,她并无地方可去。同处一屋,他的心情尴尬而复杂。更不能问,或追究——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是错误。他想,我能做的一切,也就是不往她伤口上撒盐——而唯一令自己灵魂得以救赎的就是,在这短暂的几天,尽心照顾好这个身心俱伤的前恋人。他有说不出的悲楚——难道年轻时,我们都要为没有经验的爱付出如此高昂的成本吗?
直到雪雁离开,他也没开机,是刻意的,想让自己的痛在意识里驻留得更清晰一些。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李东文对着话筒说,天塌不下来。
要不你过来一趟?她十分焦灼。
李东文打车赶到时,她及那位主人——雕塑家刘景活,已等候他多时了。
才两个月不来,喜马拉雅已完全变样了。李东文看见那些荒废的房间和车间,已被大幅度整修出来,有的被改成了图书室,有的被改为办公室,有的房间悬挂了一些架上艺术品,仔细看,大多是美院艺术家的作品。最大的车间,现在变成了一间展览馆——里面是一批新加坡艺术家的架上作品,似乎正待展出。而在原来一片荒弃的天井里,一块池塘已被清淤,灌满了清水,放进了金鱼和锦鲤。四周的断墙上,悬挂着艺术家荣涛系列摄影照片。总之,整个园区,因为经过了进一步宽阔而细节的加工,整体性更强,氛围浓郁。
简单寒暄几句后就进入到正题。刘景活介绍,自己是两年前租下的这块地,租期十年。但是对它的具体改造,还是近期的事。就在他这个拟命名为“废墟美术馆”的空间产品快要打磨完成时,产权方突然单方面毁约,声称要立即收回这块废弃空间。刘景活打听到,这块地将卖给一家地产集团,开发商业项目。
这种情况,你们能不能报道?刘景活求救似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如实说,这个我现在还没法答复你,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艺术家紧握他的手,那就好。
我这样做,是不是给你带了麻烦呀?离开前小鱼有些不安。
怎么会?他说,这是个好选题呢。
谢谢。她低低地说,在一些人看来,它只是一块地皮。
是,李东文附和道,地皮象征着繁荣和利益,但没有风景,也没有灵魂。
我还是担心,她仰起脸,万一它被拆了,就再也没有了。
别担心。李东文安慰她。你看,这块地方本来是没有名字的,你来给它命了名,它就是你的了。以后,永远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的。他从背袋里拿出相机说,你看,你能把它——还有它,它,全部都装在这里。
那个下午,李东文陪着她拍照,她对眼前的每一个镜头都那样仔细,这使他有种错觉——她好像是在做一场细致的手术。
当晚,李东文通宵赶制了一个详尽的方案。
按理说,他只需写出一篇报道,对刘景活、小鱼或是喜马拉雅,都有个交代了。但他清楚,即使报道出来反响也不会太大,更不可能改变喜马拉雅的命运。难点是,对这个地方知者寥寥,公众难以共鸣。首先得先打通渠道,让喜马拉雅与大众之间产生联系。
天亮前,他终于细化完方案,满足地点上一支烟,突然被自己全面而完整的逻辑思维吓了一跳——从业至今,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充满激情但不失理性地做一份策划方案。
第一个活动是跟本地大型文学网站合作的“仲夏夜诗歌朗诵会”,看上去跟拯救喜马拉雅风马牛不相及。当日,百多位文艺界人士被邀到神秘而陌生的喜马拉雅。这还得感谢那个可恨的圈子——圈子的坏处跟好处是同样明显的,它具备病毒传销的功能,通过一个人就能链接上另外一个人,当这些人加起来,就成了重量。
诗会反响出奇地好。其实是,大家被美轮美奂的废墟折服了。接连几天,几位有分量的作家和艺术家的关于喜马拉雅的游记刊载于几家副刊上,但更多的私人记述已大量流传于网络。
开局不错,有了这些铺垫,李东文马上要组织爆破点了——在征得领导首肯后,他撰写了一篇三千字的报道,用整版推出,配了几张冲击力极强的大图,不仅体现了这座废墟美术馆的空间之美,同时明确地述说了它正经受的现实遭遇。
这篇报道出来后,反响极大,同城其他媒体也纷纷跟进。这个由私人出资打造并向市民免费开放的废墟美术馆在一段时间极大地吸引了读者关注,不少驴友实地游玩后在网上发布文图,很快,喜马拉雅的拆迁被网民炒成了一起“文化事件”。
最新的后续消息是,喜马拉雅或将被本区文化部门紧急定性为“创意园区”。这不过就是一个半月的时间。
这一天,李东文也第一次去财务领到了好稿奖,他捏着厚厚的信封,无比感慨,从业两年多,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拿到总编奖。
在报社的走廊里,他突然接到小鱼的电话——这一个多月,她每天都很紧张地关注事情的进展。
他按了接听键。
话筒里一阵沉默。良久,小鱼哑着嗓子说,谢谢。
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李东文很认真地告诉她。其实,他事先也没料到自己的稿子能有如此大的影响。而在拯救这座废墟的过程里,他甚至难以置信地获得了一种久违的职业成就,隐藏在他内心的一些死去很旧的东西,也开始悄悄复活了。
你别客气。小鱼声音温软,不管怎么说,是不是——也要庆贺一下嘛?
要得。他说,月底我有三天假。去哪耍呢?
她想了想,说,去我家吧?你不老在念叨想吃家常菜么。
为什么她把自己租住的地方称为“家”呢?李东文在公车上有点无聊地冥想,小鱼说除了他,没任何人去过。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儿,让人看不透,但同时,她是那样简单,简单得没有任何内容。
偶尔,李东文也好奇,自己跟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有一阵,他很想劝她搬过来跟自己一起住。理由都想好了。两个人一起合租一间房,总比一人租一间房经济得多吧。当然不光是性的原因。在一起能说说话,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生病了,还能相互照顾,多好。而且,重要的是,他跟她在一起,很轻松。他也劝她几次,希望她改行。但从语气里,他感觉她似乎对从事其他职业没有什么信心。
李东文按图索骥,找到一栋藏在小学背后的老式筒子楼,她住三楼,门开着,仿佛一直就那样开着,等着他。
小单间只有二十几个平方,但五脏俱全。居然还带简易卫生间和厨房——在房间后窗位置,砌了一堵墙,然后隔出一个一平方的地方充当卫生间,剩余地带就是厨房。
她已经烧好水,为他沏上茉莉花茶。这微小的细节令他温暖。他曾告诉她,自己喜欢茉莉的清香和简单。这个房间实在太旧了,没有任何时尚的陈设,甚至没有女孩子房间常见的饰品、花瓶、玩具或是五颜六色的艺术仿制品。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房间唯一的装饰,就是整齐地摞在那张老式的、掉漆的书桌上的几排书。
他翻了翻,多是文学读物,有些书已经很老了,比如那本《世界最佳情诗选》,显然由于经常翻阅变得膨胀。房间也没有电视机,只有一个小音响,放着舒缓的音乐,是小野丽莎的《美丽新世界》。忧伤,安静的忧伤,充满了整个房间。
当晚,他留在了那里。
事实上,整整三天他们都躺在小野丽莎轻滑的嗓音里,呆在那个小屋子里,呆在那张木制的单人床上。
新鲜的性爱总是愉悦的。
两个人都一样贪婪,像讨糖吃的小孩子,舔光嘴唇上的糖分,还不满足,还要向对方索求。直到掏光了彼此身体里潜藏的欲望,掏光了骨头缝里储存的力气。
李东文靠着床头吸烟,她去厨房给他下面条,光着身子。他用眼睛抚摸着她的背胛,清涩的小小的臀。他突然想,她跟别人做爱时,也是这样的么?
你说,我们这算什么关系?他突然很想知道她如何定义。
我们?她不假思索地说,好哥们呀!
好哥们?你可不是男人。
我们……挺相似,挺默契。
他承认。在许多事上他们是相吻合的。不管是上下班时间,还是实质——都不过是在皮囊上做文章。
到底什么关系?他逼问。
呃——应该是第四种关系吧。她说,是哥们,也是暂时的亲人。可能我们都是那种敏感的人,不是很适应城市。所以呢,既然我们遇见了,就用彼此来取暖吧。
两人厮磨到第三天,她给李东文抱来一堆日记。这年头用笔写日记的人很少了,但她却一直坚持着。他认真读了,说是日记其实不甚准确,该算是质地不错的随笔。
她在日记里提到了喜马拉雅公园:我迷路了,渴望在这里遇见一个鬼。那些从不迷路的人,并不值得羡慕。我很小就习惯迷路,我习惯了不向任何人问路,任凭自己在恓惶的内心左奔右突。我不能阻止自己的迷路,也不喜欢迷路后的感觉:恐惧,惶惑。但我渴望遇见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我渴望在喜马拉雅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喂,你好吗?”
他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她在深夜写字时,自己在哪?他只记得自己不停地转台,从一个酒桌,到另一个鼎沸的酒桌,谈女人,发牢骚,说酒话,讲大话,吹牛逼,一会儿拥有一切,一会儿又藐视一切,甚至也悲观一切……
呵,我喜欢瞎写。她仿佛洞悉他的悲哀,笑嘻嘻地,还没告诉你,我要改行啦!
真的?这个消息有点突然。
她肯定地点点头。
好呀!他一阵兴奋,学着她的声音,那——出去庆祝一下喽?
夜很深了,那些辛勤的夜市大排挡的摊主们仍在。这世上,多少人是在无望的日子里一秒一秒地捱过去的。她情绪很高,大声唤道,来人呀!十瓶雪花,最冰的!
他笑着举杯,为将来干一杯。
她有点忧虑,我担心自己——不能成功。
他很生气,靠,要是你都不行,谁行?
她很愉快地举起杯子,行啊,就忽悠我吧!
也不知喝了多少,她突然拿出手机,按了几下,递过去给他。
他借着稀薄的路灯看到一张合影:她和一个男孩,两人一脸幸福地作出V字手势。
男——朋友?他有点迟疑。她从未讲过自己的故事,他也从未打听。
是的,她简要地介绍,他在武汉读研刚毕业,运气不错,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
人怎么样?
她笑了,他也觉得自己问得没头没脑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嗬嗬地比了个手势,两家关系很好,从小,两家的大人就说,你们呀,快点长,长大了就结婚啦。
李东文眼皮跳了一下,猛然想起了雪雁,当初,对他们,所有人也都这样认为。
值得吗?他忍不住说。
也许吧!有什么是值得的呢?她伸了个懒腰。
他们喝醉了,拥抱着从夜市回家,经过长长的街道和甬巷,经过了灯光和大篇幅的黑暗,歪歪扭扭地回到床上。一小时后,他们从猛烈的性爱里醒来,酒也醒了。
他坐起来,靠着床头吸烟。
她默默地看他吐着烟圈,它们朝着上方飘动,好像完整地钻进了坚硬的天花板之间。
她打破沉默,明天我就走了。
哦。又一个意外!这么快?他舔了舔嘴唇,有点干。他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吞吐着烟雾。
她仰头说,再来一次?
这一次,他一声不吭,她也是。黑暗中,他以为她哭了,伸出手在眼角摩挲,却没有泪水。
翌日,他想去火车站送她一程,但她不肯。
他独自坐上公交,有什么似乎从自己体内溜走。走进办公桌,开启电脑,打开手机——许多未接电话,有雪雁,还有几个是刘景活的。
他拨过去问,这几天关机了,找我了?
雪雁说,没什么,就是告诉你,我结婚了。
什么?!他很惊愕。
她淡淡地说,本来想请你参加婚礼的。
挂上电话,他依然无法相信,她如此迅速就把自己的一生给安排了,如此轻易。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男人,是伤害她的那个吗,还是另一个陌生人?他长什么样?多高?有什么癖好?什么职业?多少岁?也像自己那样爱喝酒吗?也像自己喝醉了就站在床上给她大声朗诵诗歌吗?也像自己当初那样不声不响爱着她吗?
不知道。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也不在预料之中。他能做的,只是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裹挟着,推搡着,往前走。
接完电话,李东文昏昏沉沉的,编前会上突然接到小鱼的短信:“我走了。谢谢你,替我保全了喜马拉雅。”
捱到会议结束,李东文给她回拨过去,话筒里一直在重复那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在稀稀拉拉的车厢里,感到一种茫然——心里一股莫名的空,好像有只啄木鸟在自己的身体里一下,一下,一下地啄着,既不疼痛,也不尖锐,空空的。回到家,始终睡不着,他拿出啤酒,顺手打开电视,正在重播新闻,他把冰箱里库存的剩菜放在茶几上,四处找起子,突然在厨房听到电视里蹦出一个熟悉的词,废墟美术馆。
他咯噔了一下,赶紧跑回电视前——镜头一闪而过,但他还是看到了刘景活的身影,旁边是一行醒目的标语,抗议非法强拆!
怎么回事?不是已被定性为创意园区了吗?哪里来的强拆?李东文突然记起上午刘景活的几个未接电话,情知不妙,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在深夜的电话里,刘景活确定了这个事实,尽管拥有民意支持以及百余文艺名人力挺,但无异于螳臂当车。他沮丧地说,谢谢你所做的努力。
李东文挂掉电话,习惯性地翻出她的号码。嘟嘟嘟的忙音,让他猛然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了,她将在另一个城市,过着根本不被自己知晓的生活。也好,他莫名其妙笑了,她不会知道喜马拉雅公园最终的命运。
天快亮了,他脑子里全是那片废墟,神秘的废墟。那是她的废墟!就要沦丧的废墟。他披上衣服,下楼,站在丁字路口,向远处闪烁的出租车摆手。
半小时后,他到了这块死寂的废墟。他拿着手机照明,像一个历史学者访问着那些瓦片、草丛,还有她刻在墙上的字痕。他曾问过她,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里?她说,我喜欢它,是觉得这块废墟就好像未来和过去之间的一座桥,又像一株奇怪的盆栽,四周都是新景物,它却想要往回生长……
他歇下来,坐在一块宽阔的卵石上,迎面是夹杂着腥味和青草气息的凉风,背后传来隐隐的江涛声。他缩紧脖子,使劲想,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她没说起过,他只知道,她叫小鱼儿,鱼儿的鱼。
在大块大块的寂静中,他轻声对眼前的黑暗说:喂,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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