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在岛(外二篇)

2012-04-29 06:26:04赖赛飞
文学港 2012年1期
关键词:东门

赖赛飞

岛被人在遥远的海上惦念。理应比其他地方得到更多的祝福。

走进浙江渔业第一村所在的东门岛,在2.8平方公里之内周旋,与渔民、渔船、渔网及鱼虾不期而遇,还与神庙不期而遇。最多的时候。岛上曾有14座庙庵,计算下来的平均密度是每0.2平方公里就有一位神祗守护。

多神多福吧。当人们的祝福并不能表达心意的万分之一,只有托付给万物之灵。因此,东门就成了个诸神保佑的岛,得到最多祝福的岛。

各路神仙,屈指数来有通行的观音、土地、城隍、关帝、药王、山神,还有沿海特有的海神庙甚至是为乡土先贤而立的庙宇。从这个意义上说,东门岛上的神各有来历,不仅始于继承、借鉴,还源于自发的造神运动。

地方小,人家船多东西多,互相就凑得很拢,整个岛很饱满充实。

岛中心密度特别高的~簇是东门老街,原居民聚居地。小小的三合、四合院贴身挨着,日间门长开,走进去有旧的石板地,旧的板壁,洗得很干净。房子不大,却有点曲径通幽的味道,不宽的门洞,窄的通道,两侧堆了劈柴之类的什物,因为堆得整齐,反显出拾掇者很勤快。再进一点,老的井,尺来高的四方口,旁边搁球状的青色塑胶吊桶,水淋淋的,眼尖的人还能看出其实是被剖开的大浮子。小的方方前院,还有更小的不规则后院,用石块砌出些高低台子。台子上搁满了草花,它们随便种在泡沫盒子里、粗陶小缸里以及其他随手用上的容器里。再大些的直接砌出花坛,四周别出心裁地饰以白色泡沫塑料小浮子,种上并不高大的栀子、海棠。人家之间留出的老街主道不足两米,支巷就只有一米。白天青壮都作业去了,老人留守,近清明。遇见的老婆婆人手一卷经文或黄煤纸折元宝牒。口中不忘念念有词。

由于正房都隐在着意营造的深处。很多人家厨房尤其餐厅都设在明处,中午时分。家家门口或窗户透出氤氲香气。令你想到在城里人家,为何闻到的就只有油烟味。在这样的路上,紧挨众人活色生香的日子行走,不孤单。温暖,同时只有生活的纯粹动静,也安宁得很。

跟~港之隔的石浦老街一样,东门老街也这样将生活区经营得明显有区别于作业区,凡空荡、飘零、粗糙、嘈杂,浓烈的海腥味与狂暴的风浪。所有与渔业相关的元素都尽力摒弃隔绝,然后得到了与此相反的缜密整饬、精致优雅乃至宁静温馨。但还不够,在东门岛,高密度的神庙以及分布上与民居相依的特质让人体会到岛上人对于平安幸福的极致追求,那么直接、勇敢。与此同时,这种景象让人隐约触及海上生活的内里,一定有无数次的击打、摧毁让他们备受惊吓与绝望,形成岛上带有明显痛觉的历史与记忆。出海,一次又一次,一代又一代,他们曾经的委曲、不堪重负和茫然恐惧,都在向神前的深深一拜里。

每年的开渔节都有这样庄重的祭海场景。

公祭的场面浩大,一向放在宽广的皇城沙滩,这几年改为原生态的民祭,就落脚在东门岛。这一日,沿港马路上绵延人潮,一直通向岛的制高点。岛小,祭台更小,观礼者都靠边站,围着主祭群体——当地渔夫与渔嫂,看他们服饰明丽,神情肃穆,祭拜如仪。

红毡、彩旗、大鼓、海碗,米酒与五谷……虽然是民祭。但组织有方。还是面向大众供人观瞻的。

真正有私密性的是私祭。主妇家赶个早,穿过小巷来到妈祖或海神庙,献上用心筹备的供品,将自己的心思向诸神低低托付。这是岸上,在水上,船老大亦有体己的仪式,是为祭拜船龙爷。地点是神圣而高昂的船首。香烛供品一概齐备,外人多不得见。猜想祝词总不外乎一愿大海丰饶如初鱼虾满舱,二愿船家顺风顺水出入平安。

身处弹丸之地。固然有地域上的限制。但未始不是本能的指引,屋与屋、心与心,民居与神殿相依偎的东门岛,一直抱成一团,棒打不散,水泼不进。可能如此。与大陆连接的铜瓦门大桥开通了多年,担心这个岛会走样、会被同化至今显得多余。

跟石浦老街不一样的是,东门老街更紧凑更家常。不是专门的旅游区,行在其中的外人很容易被本地人区别开来,加以关注。他们不受打扰的目光里没有淡定与漠视。依然保留了源自纯朴热情的重视、鼓励,似在诱惑人开口,并准备随时回应。

初上岛。明显感觉到因为人神毗邻而居,两者不自觉地相望相守着。岛首铜瓦门门头立着的是平水庙。任谁一进岛就能看见。供奉的居然是大禹,他善始善终,治水一路从河流治到海里。

岛尾立着东门庙。神号为天门都督。来历缥缈,责任却也明确。护佑从东门门头经过的舟人。门头水道有暗礁群,水流激荡,漩涡密布,非当地人不能过。更近海处还有鱼师庙,里面的海神实为听鱼声找鱼群指挥下网的鱼师,被渔民想当然地列为海神。建庙祀之。经常用大鱼骨作栋梁。

直接处在岛上人家中间的有东津庙,主奉海神菩萨。属于泛称。岛上最大的海神庙是天后宫(天妃宫)。到达天后宫要穿过东门老街,深入渔村的内部。天后宫祭祀妈祖。东门人称妈祖为天后(天妃),根据东门人的说法,妈祖姓林,名默,福建莆田县人。随父兄来东门打鱼为生,但她能预言人祸福,乐于助人,每于狂风暴雨之夜。站上高峰高举火把为船只指引航向。

苍茫大海。狂风恶浪里的一只船。船上的一群强壮男子,企求和感激妈祖娘娘的挽救——这个曾经的人间女子。总觉得。这是一种对家和家人的渴望。

妈祖的来历清楚,但根子毕竟不在本地。东门岛最知根知底的神庙是王将军庙(王公庙),在泗洲路38号。王将军本是元代东门巡检司巡检王刚甫,象山人。为官刚正,有勇有谋,多有义举,深受百姓拥戴,这都是肯定的。然而先被罢官,晚年受诬入京师,竟卒于狱中,年六十八。此地人怀念他,也曾作歌慕之,歌之不足就为他建庙塑像,一致封他为将军,尊称王公。

在此,将一个人神化,敬为神,没有遇见多大障碍。

记得我参加高考的时候,母亲特地向石浦阳明山庄里的七老爷许愿。希望他保佑我考中。当时想,这位老爷是何方神圣,兄弟倒挺多,排行到了老七。后来忽然记起要我跟着去还愿,这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亲眼所见的时候方知七老爷原是戚老爷,抗倭名将戚继光。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生前担当国是的英雄,身后就这样被民众继续寄于重望,甚至涉及到我的学习问题。

民间记录历史的方式,一向有虚有实。口口相传,那是虚,传之不足,干脆建碑立庙,那是实打实。文化的积累偏偏没有在纸面上。因此传说是一种浪漫和理想。以自由飞翔的方式。建筑却是以沉甸甸的存在方式,一砖一瓦。都是记忆,也是愿望。

按纸面上的记载来看,人和神之间必然有很高的门坎。显出严苛的等级制。很多修炼者往往费时久长却容易功亏一篑。这里的人却随时搬掉门坎。将现实中的好人顺利送入神殿。

岛民生存之道,以海为生。船充当了移动的陆地。与海隔着几分薄的船板。这个厚度就是陆世界与水世界的距离,也是生与死的距离,所以凡界与神界的距离大致如此,有自身开辟的秘密通道作为捷径。有民心的抬举作为台阶。随时完

成穿越与上升,人、物莫不如是。至今,渔夫们的网无意中从海底拉上大鱼的头骨或肋骨,还会收在船上。上岸时送到鱼师庙里受香火之供,一根躺在海底的鱼骨就这样成了神物。小小的土地庙里。有时不凑手。香被插在切开的萝卜或大头菜上,萝卜们上升为香座,同样不成问题。

神在这里扮演的是一个慈悲长者,因为出身人间,所以最知疾苦,因为最终拔离尘世,所以显得大智慧,大手段。许众生凡有休咎随时求教。也许,所有神的前身都是人,只是他们的高度普通人难以企及。只是海边人难以完全抗拒命运中的灾难。所以这座岛被神庙覆盖。被无数的神联手护佑,被接下来无数自觉的禁忌所禁锢。就像长命锁似的,一重重锁住海上人的身家性命。

频繁的祭祀活动会一直延续,直到休渔。因为出海过程中,有收获颇丰的人,记得大张旗鼓地来谢神,也有不顺利的,再来暗暗讨神的示下,俗云呒结煞问菩萨。以此推断,岛上神庙密布的另一原因:地方小,成功者、行善者修桥铺路的作为有限,造神庙就成为一个重要出口。

客观地说,平常日脚——这里的人将太阳称做日头,将自身的生活叫日脚——庙里并非香火鼎盛,也非寥落不堪,它处在一个常态里,就像庙宇处在人居中间。与左邻右居只隔着一堵墙。与前后人家也只隔着一条小路,正处在寻常生活之中。

过大目涂

大目洋之岸有个大目涂。小时候天天听广播,女播音员用地道的方言播报新闻及气象。海边的气象播报离不开海里的事。挨个渔场过来,大目洋、猫头洋、渔山、大陈渔场,北到东北风……长于缠绵的象山上乡腔,那个大字开口度很大,目字急促且重,洋字稍短而轻,后面紧跟的是猫头洋,猫头二字皆曼声吐出,平滑如水,至洋字小尾声儿一挑,说不出的宛转。

每次想起来,她的声音和传达的内容,都像城南旧事,迟暮的美里,仿佛深埋着静默深井,大滴琥珀,以及类似于地温。我从声音里听出的关于她的容颜也从此停留:端庄,白皙,发齐过耳,小方领白衬衣。也许凉风起时加上一件水灰色两用衣,

回忆很远,现实很近,气象预报中的大目洋,我今天正走在它的纵深。

驱车行进在不久前的大目涂——大目洋最靠近陆地的部分。中间已矗立起一条高高的拦海大堤,3000多米长,坝顶净宽7米,作双车道绰绰有余,坝顶高程8米,可比两层楼,圈出了10余平方公里,折合成更通俗易懂的计量单位是一万五千亩之广。

进入数字化时代日久,再糊涂的人也会对一些数字表示出敬意。尤其许多习惯于蜗居的人。凑近那些数字,就不止是敬意而是敬畏了。

这苍茫的一片,非海、非涂、亦非地,可它曾是海、是涂,将来就是地、是城池。

眼下,它很适合嘹望、非想、发呆,一片由泥水、水草与水禽构成的奢华荒芜。

单论荒芜,有的是沙漠、戈壁滩,不过那是单纯的荒芜,乏人问津的。眼前的这一片,处在诗意江南。富饶的沿海地区。嗜土如命的城池边沿。再没眼力的也能从荒芜中看出金子般的价值。

早在普通人依稀看见自己非分之想的时候,管理者在此看见了宏伟的施政理想,商贾看见了资本盛宴。

然而,看得真真切切并火速付诸行动的首先是大米草。从一棵、一丛,用不到几年的工夫,它就将一万五千亩先占为已有。纵横的水道一下子变得狭窄并闪闪发亮起来。

接着白鹭来了、绿头野鸭也来了……

春夏,长得汪洋恣肆的大米草完全融合为一片绿海,每一棵,半人多高,从头绿到脚,绿得健康阳光。人无言以对。南来的海风轻易翻过堤坝,气息温润,线条流畅,然而作派强势,推涌着长草向着北面陆际一轮轮滚过去。成群的白鹭自鲜美的草甸深处飞起。低空盘旋的时候,白鹭的翅膀并不完全打开。在半折半合之间,脚也不曾用力往后延伸。站在近处,就能看出它们是拎着自己两扇优雅的翅膀,赤垂着一双零丁的长脚,在草尖上空翩然。雪白的,在青春动感的绿色大背景上。似一群轻盈洁净的灵魂乘风而起,充满欣悦。

比起白鹭。绿头野鸭飞翔的愿望低得多,总是在残存的咸水荡里埋头找海鲜吃,看它们不知疲倦地往前或往下够。有时入水太深,不体面地撅起屁股。甚而两脚丫翻天。

秋去冬来,大米草总要全数枯黄,太密集,倒是支支直立。将荒芜的印象叠加成荒凉,幸而还有白鹭从草丛中偶尔飞起,一只,悄然。世事变幻,身下的背景已换成了衰草连天。映衬着它就像一支苍白孤独的灵魂在傍徨无定。

绿头野鸭一如既往地游戈着找食,脚似乎冻得红了些。水荡里有人遗下的蜈蚣网。一节一节延伸,旁有进口前无出口。里面多少捕到了鱼虾,一只野鸭顺着不知哪只进口追进去了。只知往前,不知后退。一直钻到了封死的网底。网有一小半浮在水面,空间有限。这只野鸭挣扎着,毫无出路,积蓄力气,再挣扎,再而竭,竟安静了下来。

我用能找到的东西去够网,差得很远。险些将自己陷进去。一而再之后,也安静下来,开始像上帝那样看着它,看出它此时应该做和唯一能做的就是后退。

对该鸭表达了足够的着急无奈之后,将它留在了网里。冻死、饿死或淹死,命运在等待着它。当我像个未曾救美的伪英雄转身离去,之前自认大智慧而生出的无尽怜悯变成了难以言喻的沮丧,仿佛今日野鸭子遇见网,我遇见野鸭子,都是个悲剧。

风,这次自北而南,从陆地刮向海面。与春夏海风的怡荡相比,冬季的陆风凶猛、凛冽,呼啸着穿过血肉之躯,并在四周枯草之间扫荡出一片凄厉的瑟瑟。

我颤抖着继续走向深处。拜某个投资商所赐,荒芜深处居然填出了几条通道,出奇的宽广,并且随心所欲。据我观察,有好长时间没动静了,究其原因,可能是投资商当时考虑不够充分。

想想吧。这里原本是海龙王的地盘,不似土地爷好糊弄,要在此建立人类理想中的亭台楼阁,需要往里面喂多少土石方呀。所谓海量,自然胃口很大。他没准老道失算,后继乏力了。机器声隆隆。飞沙走石一场。遗下了这么个大场面。就像一个与荒芜特别配套的中央舞台。供有需要的人狂奔、大吼、飞旋,等等。

离春节没有几天了,这会是我虎年最后一次来。这之前和之后,过大目涂,再过大目涂,四季的海风吹过。晴天的阳光和雨天的雨来过。荒芜将被繁华一点点蚕食。证明的无非是:如今易逝的不再是繁华。而是荒芜。看上去有价值的荒芜尤其易逝。既然如此,失落跟着转向,找寻也才刚刚开始。

总是这样。比如怀着自由的目的,自愿把自己放进城市这个高压舱里。用不着多久,海水退却之处浮现出一座崭新城池。沧海桑田,这个词注定会在这儿贬值,失去起码的纵深感和负重感。但也未始没有好处。几辈子的事情,只能在传说中领教的一切。现在都发生在可预期内。就像自然孕育的神秘过程,如今大白于天下,敬请围观。

围涂工程起自2004年,2007年大堤合龙。合龙当日,海水作过一定程度的挣扎,自然迅速降伏,当时也没引起多少轰动。这个半岛当年交到先人手里,只相当于一副骨架,除了海,就是山。到如今骨肉匀停,曲线玲珑,都是先人手

泽。那些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堤坝,见多了,就平常了。当它是自然存在。只是以一般的海塘历史来看,从海涂淤积达到一定高程,围塘,而后养塘,再到种植耐盐碱植物。然后成为平整肥美的水田、菜地,最后成为宜居之地人丁兴起鸡犬相闻,自有一段漫长的熟化历程。

而现在。算算大约只需十年时间。

还是不能接受既成事实:一片海在我的注视下消失,一片荒芜由从前的海底喷薄而出。再往下注视。在可预期内。继海涂上的原住民不知所终后,白鹭将翩然飞走,绿头野鸭追随其后。最后。不会飞的大米草将在鼎盛时期全数压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一点似乎没什么好可惜。它是外来侵入生物,本在可诛之列。紧接着,万物之首的我们隆重进驻,将比大米草更来得欣欣向荣。

瞻前顾后。从大目洋开始。留在童年记忆中的,确乎遥远,然后是大目涂,有点土气的名字。名字底下无数不起眼的土著,现在有必要特别一提,它们是:弹涂鱼、红钳蟹、蛤蜊、蛏子、香螺、螺蛳、青蟹、望潮、鳗鱼苗……现在,它称作大目湾,后面还有新城二字作后缀,听上去比大目涂时尚多了。

这一片的西侧。还有较早的大目涂一期,都算拢来。总共有18平方公里。不过。大目洋有1800平方公里。绝大部分海域属于象山。象山陆域是1100多平方公里,如果将象山拎起来头朝下摁进大目洋,也不够填它的。因此,这点面积算不了什么。何况人们向来对平地有一种痴迷,天官赐福,这里真是天造地设,将山头削平填进海里,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的简单易行。

这些,弹涂鱼们、绿头野鸭们甚至大米草们显然是不懂的。

就像未来被高度压缩,打包快递到面前,那片旷世难遇的荒芜,留予人嘹望和穿越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鹤之浦

回到鹤浦。感觉是回到了船的故里。

鹤浦一直有拆船场,专拆木船的,或专拆铁壳船。它们往往毗邻众多的造船厂,这样的安排看不出天意。却颇有人世间的意味深长。仿佛是命运造就的一种另类洄游。有着更为复杂艰危的历程,值得人追溯。

跟牛马一样,劳役了一辈子,船终被弃置,固然是落寞,同时有逍遥。可惜不见得都能牛解轭,马放南山,更多的船最后是被拆解的。

后龙头海滩边的那个拆船场存在了五六年,如果一个月拆二条来算,也该拆掉上百只船了。

迄今为止,这个船场拆的全是老木船。

没有专门船坞。但可趁大水潮。将船一举拖上岸边下手。先清理掉油与机器,扫除舱面上的所有,最后轮到拆解船木。

这使我有机会在此看见船的一生:从外看到里,一直看到了骨子里,从新看到旧,而且是当初树剖开成板看起,一直看到还拆为板。

最旧的船,是它的船体被分解后曝在岸上。像晒鲞一样,一块一块的旧起来。边边角角都不放过。那种完全彻底的旧法,让每块船板起细密的裂缝。油漆早不见踪迹,船板还原为木的本色,自然中的黯淡,重新掩盖了它的国色天香。船钉起走后,留下深的伤痕,略呈方形,颜色较他处浓重,几近黑色。有些船木被故意留在露天接受日晒雨淋风吹,肉裂,渐失,留下树骨、树筋、树结,依然铁板一块。这些走了几十年的老木船所用的大多是来自南亚、东南亚的硬木料,有些船板一米多宽居然是独出的,每根巨大的龙骨,见圆见方,厚重得好像没人能抬得起。玉肋次之,更长。

站在旧船板堆积的木山中,想象遥远的原始森林。参天蔽日的大树,沉重陌生的伐木谣响起,它们倒下、集体走出,越过重洋,经过几十年的时光漂流。最终来到这个所在。是一生寻找的归宿地。只是旅程远未结束,这些经海水浸泡更加艰固的木料可能出其不意地现身在他乡,有的龙骨之类的大料会被原样竖在旅游区或者新区作为有寓意的标志,承载寓意的还有老旧的舵盘、铁锚,不可思议地登上大雅之堂。小些木料用作室外露台甲板。更多的用作家具。

大概没有多少人会是因为实用才选择老船木家具,它们绝对的笨重、桀骜不驯,看上去像钢铁一样的硬。可它分明是天然可亲的木啊。经过精细打磨,先天的纹理,后天形成的伤痕累累,清晰地叠映之下,仿佛是种种经历的重现,却又刻画得若无其事。当年的美丽、成就、创伤、残缺。无非是一种经历罢了。所有征服者都已过眼云烟,独有它征服了岁月与大海走到现在。

制造老船木家具是艰难的,它太硬,固守着自身的形制。改造者只能顺势而为。多付一些打磨功夫。让它的坚强不屈显示动人的光泽。坐在这样的老家具旁边,大概能感觉出入生磨难的轻浮。就像我此刻坐在老船木堆里,将万千感慨投射到它们身上。顺着无处不在的裂痕深入肌里。它们的坚强与沉着让我感到自身的确不堪一击。

有春风桃李花开日,就有秋雨梧桐叶落时。当这边老船以缓慢沉重的节奏一块块拆开,不远处的新船正大块拼接快速成型。

拆船场拆去了一个旧时代,新船厂正创造新时代。走在夹缝里,思考左右逢源与左右为难的含义,像进入了一条漫长的单行道。

新船的工场显得整洁规则。船在这里被当地人换了种名头。称为大轮,从事运输业者就叫撑大轮的。单从字面想象,如同看见一个人使一支竹篙在太平洋里划着一只几万吨级的钢铁大家伙,脱口而出的现代童话,典型的超现实主义。

在现代化程度相当高的东红船业,我看见在造的有一只为5万多吨级,这可能是石浦港能走得出去的最大吨位。宽30多米。长190多米。净深17米多,算上驾驶台40来米高,要用去钢板近万吨。

第一次去的时候。这只船远未成形。它的各个部位被分成110多段在各个车间加工:磨洗、切割、造形、焊接、喷漆。巨大的行车,背负着重物,像个手脚麻利的跑堂在车间之间来来去去,它的表面是平板一块,首鼠两端,前后各有一个驾驶台藏在下面。看上去渺小。跑起来绝对的无人驾驶现象,滑稽得很。弯下腰,才能看见驾驶人精灵似的若隐若现。

以自动化为主。船场空旷寂静,只有铺在地面上的厚厚钢板。身边耸立的钢构件,暂时还真看不出船的样子。这是个钢铁主宰的世界。硬朗的初春海风,船件动辄大开大阖的刚性线条。未被油漆完全封闭的铁腥味,船厂涌出来的青壮男性员工。手工明显退却,几近消失,船周边的钢架构成十字网。只有少数焊工钉在高处如蛛。完成转弯抹角的拼接,固执地将强光与灼热向世界昭告,但已寥若晨星。少数人才能把握的场合,作为外来入侵者游走在如此质地坚硬规模巨大规则严明的世界。威慑感和排斥感很强,不容接近。人情味淡薄到若有若无,自主意识收缩之下,强烈感知的只有自身这一点子肉体的柔软和温热的血液,唯一能与之抗衡并有机会凌驾其上的,大概只有强大的想法。

我看到了各种新船。新到一尘不染。接触它的人都戴着手套,新到不落地,被搁在气垫上,其实我还从它的每块钢板看起,看到被气焊割开的崭新的边缘,露出钢铁的内里,纯净的青色,看见两块钢板被拼接在一起,之间留下一条平整的焊缝,深入双方的肌体,也是纯净的银青色。看见了船体构件中出现的大大小小空洞,那是为铺设电、

气、水各类管路预留下来的,像一组秘密通道。看见裸船,还未被装饰的形态,下到它的深处,完全掉人钢铁的内部。被它复杂的地理彻底迷惑。又被它强悍的气味数次击倒。在此之前。终于看清它秘不示人的内部结构。充满解剖学意义。

平地高楼起万丈,暂时没有海容纳它,陆上的船们显得特别气势恢弘。最后一次去看它直接爬上了船顶,这是目前海岸的制高点,从这里能平视或俯视左邻右舍,它们都是大轮。有部分仍是本厂的,更多属于其他船厂,一只一只头南尾北排过去,密集的,老老实实,像巨人酣睡,把所有围着打转的人都形容成了蚁族。

沿鹤浦镇所在地的这段海岸线排列着五六家大型船厂。集聚了几十台巨大的龙门吊,橘红色、宝蓝色,门宽五六十米,高四五十米,远远的就能望见它们高昂的头颅。如果都是经陆路进来的。估计会让沿路的交警吃惊苦恼很多次。我常把它们看作出世的风景。在晨曦中。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它们的顶端能照到最早的阳光和留下最后一抹。虽然短暂,可是像新希望一样动人。正午也是好的,能照亮全身,强烈的光芒与耀眼的色彩,顶天立地的长方形,似一册册煌煌巨著。

除却自然风情,如果人文鹤浦还能让我留恋,大概就是作为船里——船的故乡。整个鹤浦像一个巨大的露天船舶博览馆。只从功能上分,从小到大,有供观赏的船模、辅助用的小舢板、捕捞用的渔船、还有客运船、货运船。鹤浦也像一部摊开的船业发展史,里面记录了从传统手工、半机械化、现代化拼装的造船方式,呈现了初装、半成品、已臻完美的状态,反过来也是:待拆、拆成了半边猪头、四分五裂各归其位。而且。活生生的。一切都在进行时。

那些崭新鲜亮的,或者饱经风霜的,大至如同庞然大物,小至精致把玩的手工艺品,都掩盖不了背后船人的辛劳、智慧,个人奋斗与集体协作的完美结合。一只船的出生与归宿,从头至尾承载无数人的命运,鹤之浦,鹤的故乡,这个拥有美丽优雅名字的地方,轻舞飞扬的面纱之下。是作为南田岛黄金一角。大多数时候。它像海面上一只小小的漩涡,充满了投机、机遇、博弈、冒险的巨大助推力。表面堆满了喧嚣的泡沫。但我始终相信船,船是认真的,很结实,不是海面上风吹出来的泡沫。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不管是造它,还是使用它,甚至拆解它,无论是用生长了许多年的木。还是干锤百炼的钢。都真实可靠。它们源源不断地自这个地方被孕育出来,几番经风历浪,又回归,见证了一个地方生生不息的内在——没有船。就没有鹤浦,就像没有了鱼。就没有了石浦港。

同时,船业的顽强存在与持续壮大,一直在表明有很多人的身家性命在海面上行走。大海,继续接纳并养育着我们,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人心安。

5月中旬。大水潮,一只老木船从外海被带到拆船场等待解体,动力还在,舱面破烂,奄奄一息如头搁浅的鲸。它的宽度是6米多。长30多米,就当时的船来说,可算大型,但把它竖直了量还不及大轮身板的宽度。从它身上,会拆出数目不清的油料、废铜烂铁,约几十方老木料,那是旧时代的全部质量和价值,船的传奇经历与每道伤痕未计算在内。

当场主领着数名拆解工登场,手持锯子、鎯头围着它打量,活像丛林中冒出来的古代勇士围着一头大型猎物互换会意的眼神,观者如我不免黯然告辞。

前后不过几天,不远处有艘新钢质运输大轮下水,当鞭炮响起,香槟酒飞溅,两旁用于固定的粗大钢绳顶端弹钩被敲击而弹开,自重成千上万吨的它从气垫上轻盈滑落到海里,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冲出一堵高高水墙。刹那间令人窒息——新时代的气势越来越波澜壮阔。这段时间内,隐在附近港汊里边的小木船场叮叮咚咚敲出了两只舢板,躲在堤坝边老屋里做船模的老人还未卖出半支船模——或许他根本意不在此。其他船厂建造的运输船、渔船、小型游艇暂存不计。

这个时代,这个旋涡状的小镇。船走船归船生船消的我的故里,注定让人忙于记录。

责编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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