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征
我曾碰到过一个乞丐,他洞察人心,能说会道,说话的口气很像一个知识分子。这件事过去了很久了。至今想来我都觉得像是一个梦境。充满了超现实的感觉。可这个时代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我保证这件事是真的。
那天我路过鼓楼,有一双仿佛炭粉里摸过的漆黑的手有力地抓住我的臂膀。
“小伙子,帮帮老头子我吧!”
我皱起眉,示意他把手拿开,他识趣,带有失望的神情放开双手。我向后退了几步。朝他打量了一番:六十上下,中等个头,着大半件棉衣,裤子与衣大致配套,头发黑白而蓬乱,脸消瘦,鼻梁高挺,最为有神的要算那双熠熠发光、却又充满乞求的眼睛。
他见我没有恼怒。眉宇稍展,眼中射出一束光,透露出一些希望,他迎上前:“小兄弟,赏点饭钱吧。”这和其他的乞丐没有丝毫差别。似乎连语气都惊人的相似。可乞丐绝不可能集中于一处受过正式、统一的培训。
我并没有出声,也没有转身而走,依旧在打量着他:此刻,他伛偻着身板,身子稍稍往前倾,脸部的肌肉张弛有度。
“小伙子。你是一个好人。”他的对面站着只有眼珠一直在转的我。又大胆地朝我迈了一步。他这样说道。
于是,我开口了:“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是一个好人?”
“还用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又朝我迈了一步,我想他一定认为我兜里的钞票无论在空间、时间,还是心理上都离他近了一步。
“我是一个好人?”我反问了自己一句。
“没错,小伙子,你千万不能怀疑,你确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我拿身上的这身衣服打赌。”他一脸严肃。
“拿你身上的衣服打赌?”我再次朝他的衣服瞅了瞅。除了被磨得玻璃般发亮的衣角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的,就是我的衣服,小伙子,你知道的,人不可能不穿衣服。就像我们乞丐也要穿衣服。人再穷。蔽体的东西总要张罗一件。你见过没穿衣服的乞丐吗?”他肯定地微笑道。
“没有,起码没见过没穿裤子的乞丐。”我答道。
“既然这样。我觉得我应该拿我的裤子,包括我这条棉裤和您看不见的内裤作为赌注。来打赌你一定是个好人,而且你看上去有八九分学生的样子。”他的信心比先前添了一分,
“小伙子,我过去是一个基督徒,因此,我要向主发誓,我只有这一条长裤和内裤,这千真万确。”
“你是一个基督徒?”
当遇到与自己相同信仰的人,无论他何种身份。都会在无形中将我们的关系拉近。显然。基督徒要比乞丐更加吸引我。那么我就愿意继续听他说下去。
“是的,小伙子,我难道不像吗?你瞧!”他的下巴略略抬起,露出他那布满煤屑般脏物的脖子。有一根原先是红色。但现在已经黑得不成样子的绳子绕在那脖子上,“小兄弟,你看,我脖子里有这。十字架。”
他的脖子上果然有一个同他手一样黑不溜秋的十字架。至于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就不得而知了,我琢磨着。
“小伙子,我想,你一定是在想这十字架是由什么材料做成的吧?”他眨巴着那双向内深陷的双眼。
我十分诧异,心里想:这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乞丐。可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沦落成乞丐?我顺着自己的思绪朝他的秃顶瞅了一眼。
“小伙子,你是不是又在想,像我这么聪明,能够看出你在想什么的人,为什么会沦落成乞丐?我应该是一个子孙满堂,颐养天年的老头才对,是不是?”他磨了磨衣角,又添上一句,“你别看我老叫花子。我也念过几年书。”
他不见我回答,又马上说道:“小伙子,你要是认为这十字架是金子或者银子做的,那么,你必须成为一个傻得可以的大好人,你知道的。傻可不是在骂人。而是在表扬你。如果我冒犯说你就是一头傻得可以的蠢驴。那么你就拿块石头砸死我,我也没有意见,瞧这玩意。”他伸手一把抓住十字架,“它要是金子,差点是银子,它还会挂在我的脖子上吗?所以你确实傻得可以,傻得可爱,就连我们这种成天饿肚子的人听到你讲这话,也会不顾肚子饿而开心大笑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你到底还是一个孩子。”
我确实是一个傻子。或者是一个白痴,就连我自己都相信。我口袋里的钱一定会被他拿走。至于我是一个好人,我就不十分确定,因此,对于傻子这样的话。我并不生气。但是对于冒犯上帝的话。我的怨气就不打一处来,而且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自称是基督徒的人,于是我不客气地朝他嚷道:“你既然是一个基督徒,信仰上帝的基督徒。怎能说出什么‘它还会挂在我的脖子上吗这样冒犯上帝的话来!”
“怎么?小伙子,你也是一个基督徒,信仰上帝的基督徒?”他感到不可思议。
“没错。我是一个信仰上帝的基督徒。这是什么?”我也稍稍抬起头。
“十字架。而且是金子做成的。真是一个富有的基督徒。”他的眼里闪出一道光芒。
“没错。是金子做的。但是这与信仰上帝有什么关系?”
“小伙子。按照你说的,这确实没有什么关系。就像我们互相交换十字架。也没有什么关系一样。小伙子,不,我看你更像学生,同学,你愿意和我这个老头交换十字架吗?”他真的把我当成一个好人。但是白痴也许会更合适我一些。
“你想用我的十字架拿到当铺去换钱吗?”我不客气地问。
“他也不见得傻。”他几乎在耳语,我并没有十分听清,他立马提高嗓门,
“小伙子,您怎么会这么想。这样想可是在亵渎神灵,在亵渎上帝。”他像法国人一样,在胸前标准地画了一个十字。
“那么,你前面为何会说‘它还会挂在我的脖子上吗?这样的话,你作何解释?”我第一次朝他迈了一步,
“你难道想把上帝卖了不成!”
“哦,天哪!小伙子,同学,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好了,好了,我现在宁愿不需要你帮助,也不希望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原本还想称呼你为‘您。来表示我对你,对我们共同的信仰的尊重,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完全没有必要了。”他的脸上升起一些意义纷杂的不满。
“那么,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假如,我有一个金子,差点是银子做的十字架,我绝对不会将它挂在这样一个脏兮兮,身份是乞丐的人身上。我一定会卖了这身衣服。去换一个能够和它相配的盒子。然后把它放在盒子里。”
“真是个傻老头。谁会要你这身破衣服。”
“傻老头?哦,小伙子,你说得很对,可是,小兄弟。让我们重新回到要饭上来吧,我觉得你有义务赏我一些钱。”他似乎看到了与我交换十字架已经无望。
“为什么?”
“你看。你是一个大好人。而且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虽然有点傻。但傻得不令人心烦,它影响不了你的好:现在好了,你又是一个基督徒,这表明我们的关系不一般,这一点,我想你也早已看出来了,我觉得你有义务来帮帮自己的同类,或者说,这个同类就是我。看看我吧,虽然,我一如既往地信仰着上帝,可上帝没有看我一眼,他光顾着看你了,那么,我觉得你应该会帮我,或者说是救救我,小伙子,现在我们不要再谈好人、傻瓜了、蠢蛋之类的话了,就谈上帝,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你得帮
帮我。赏我点饭钱。你总不想看到一个老头饿死在街头吧。”
我的手已经伸向口袋,他完整地注视着这个过程,嘴巴并没有停歇:“另外,往严重的方向说,你要是不帮我,不赏我些钱,你晚上一定睡不好觉。做梦都会梦见自己的同类被贫穷糟蹋得不成模样,就像我这样,拢共只有大半件衣服,一条破裤子。一双几乎没底的鞋子。假如你想看,那么还有一条破了好几个洞的三角内裤。到时候。你一定会哭。但是你现在有机会让自己在梦里笑,而你付出的代价只是一些钱而已,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他顿了一顿,朝我的行头打量了一番。紧接着说。“而且我看你手头应该还是宽裕的,像你这样优秀的孩子、优秀的学生,赏几块钱给我这样的老头,完全是对你父母、老师付出教育的肯定。”
我已经把一张皱褶的一百元掏出口袋,那可是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他朝它瞟了一眼。又在胸前像其他中国人一样并不十分标准地画了一个十字,继续说道:“小伙子,我觉得我们无需再换十字架。我想。你接下去将会用你的行动来证明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真正信仰上帝的基督徒,没有谁比你更加真诚了,更加同情老人了。”
我把钱递给他,他几乎像抢一样地接过去了。道了一声“谢谢”转身就走,好像我不再是一个好人,也不再是一个真诚的基督徒。
“等等!”
“怎么?你可是一个好人,小伙子,你难道改变主意了?想把钱从我这个穷人,我这个老人的手中夺走吗?但是,这已经是我的钱了。”他慌张地盯着我。
“不,它已经属于你的了。我想和你换一下十字架,你愿意吗?”
“小伙子,你这是……”他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你是说你要用你的金十字架换我的木头十字架?我没有听错吧?”
“是的,你没听错,你愿意换吗?”
“为什么不愿意换呢!”他快速地解下十字架,往我手里一塞,“给!那么,你的……”
我解下十字架。递给他。他并没有像接到钱一样谢我,而是比先前更加快速、敏捷地转身就跑。他跑出去十米开外,又回过身来,跑向我:“我一定会给它找个像样的盒子装起来!”
我往河流的下游走了几米,我看看他,发现他正回头朝原来我们站定的地方瞥了几眼。
我在信号灯下停住脚步,等着绿灯。他早已在马路对面,并向前方跑去,没有再回头。
他迈进了一家店铺。不是面包房。不是沙县小吃,也不是快餐店,它的广告牌上大大地写着“富”。
责编晓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