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废名小说的内倾特色

2012-04-29 06:08温敏卓
文学教育 2012年1期
关键词:小说

内容摘要:80年代以来当代文坛上有一场长达数十年的文学“向内转”的争论,但早在20世纪20-30年代,文坛另类废名就已经开始显露出文学的这种“内倾”的特色,并开一代风气之先。二三十年代的废名在内外因素合力作用下产生的这种“内倾”与80年代的“向内转”不谋而合,让我们思考传统与继承的关系、现代性的内涵、文学规律性的魅力以及对当代小说的启示。

关键词:废名 小说 内倾 “向内转”

朱光潜在评论文章《桥》中指出:“废名先生不能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小说家,因为他在心理原型上是一个极端的内倾者。”i所谓内倾,原是个心理学概念,随着文艺心理学的深入发展,越来越引起文学评论者的关注,以至“向内转”的“首义者”鲁枢元提出“文学的‘向内转,是从19世纪末以来文学的一个世界性的走向”。ii因此,以废名为典型个例,我们可以发现中国本土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就已经出现文学“向内转”倾向的迹象。

一.与80年代所谓“向内转”的契合

内倾者,性喜静,不爱群,好沉思。从大的意义上讲,凡创作者在心理原型上都应是内倾者,因为“写作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职业”(马尔克斯语)。把这个概念挪用到文学上来,它指的是“文学创作的审美视角由外部客观世界向着创作主体内心世界的位移”iii。这个论断由鲁枢元在1999年总结出,可是在二、三十年代的废名那里,我们却发现了与80年代的这一文学新象惊人的契合。

1.题材的心灵化

这是区别于外向型小说的最显著特征与传统的将外部事件作为叙事主体框架的小说迥异,废名喜欢将这些有限的外部空间吸纳到无限的内心空间里来。他的描写淡化了传统外部事件构成的情节,而以内在的心理流动为主体,关注人物的心灵顿悟,将描述对象向创作主体的内心、感觉、思维深处转移。《竹林的故事》、《桥》重点都不是外部看来那个若有若无的故事,而是作品呈现出的作者的主观意绪。

2.语言的情绪化

在废名的小说中,不论是小说人物的语言,还是作者叙述的语言,都含蓄地包含了作者内心的情绪感受。如《桃园》中写王老大家在一直排的城垛子中贫穷的茅屋,“其实,就王老大说,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着实难过,那是因为阿毛睡不着了”iv,——清贫的生活里只有爷女俩相依为命,但只要阿毛在,王老大就幸福,可是这唯一的幸福所在也跟着这经不起风吹霜打的破茅屋一样,终究凝结成了作者的强烈的悲哀感的所在。

3.情绪的个体化

以废名为代表的内向型小说却着重表达人的内在心灵的倏忽的所思所想,况且这里所说的“人”是指创作者自身而言,并不是人物的内心活动。“小说家须把自我沉没到人物性格里面去,让作者过人物的生活,而废名的人物却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过作者的生活”(朱光潜语)。废名的小说里会有句句容人深思的对话,却那样不切说话人的环境身份和语气。整部《莫须有先生传》完全是作者一个人虚拟的两种声音的自言自语,只求吐露心声为快,不求外人懂。

4.结构的散文化

这一点毋庸置疑,格非说过,“在废名那里,小说、散文甚至诗歌都是一回事”。整部《桥》若对其进行收缩提炼,就是一个封建家长制下三角恋爱的故事,或许可以构思出惊心动魄的情节,写得荡气回肠,然而废名没有,在小说中完全不见刻画故事情节的痕迹。故事的发生背景、人物出场都没有介绍,仿佛是天机,只在行文之中若隐若现地自然透露。

如上所述,废名的小说中所体现出的“内倾”特色与鲁枢元提出的80年代文学“向内转”的内涵不谋而合。

二.“向内转”这一趋势产生的内在因素与外在土壤

废名选择“内倾”这条道路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内外因素合力作用下的自然结果。

1.写诗出身,纯艺术作家

废名本质上是一个诗人。废名的创作是从新诗起步的,他首次发表的作品是诗而不是小说,他在北大开设的课程即是新诗研究,他的朋友圈子里许多的人都是写诗的,他的老师胡适、周作人、鲁迅便是白话新诗的倡导者。既是诗人,必定讲究主观抒情,必定注重文学的内在价值,因而必定远离政治,追求纯艺术。加上废名本身善感多思的人格特点,文如其人,走上“内倾”的道路是本性使然。

2.“梦”的文学观

废名小说的研究者田广指出:“废名的文学创作之所以远离时代,远离现代文学的主流,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文学是梦的文学观。这是一种受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和佛禅及道家思想影响的唯心主义的文学观,它注重的是心理的真实,而忽视甚至否定客观的真实。”v “五四”期间,鲁迅、郭沫若等对弗洛伊德、厨川白村以及西方象征主义诗派的这种“梦”的学说进行过翻译介绍、创作实践,废名的恩师兼好友周作人更是“文学是梦”文学观的极力提倡者,废名自然会受到或多或少的影响。既然文学是“梦”,那文字必定神秘而玄幻,行文多带回忆性质。

“画梦”也就罢了,让作品带上一种迷离恍惚的梦幻色彩也是一种艺术的表现手法,然而废名却进一步固执地认为“梦即是实”。他借莫须有先生之口说道:“‘人生如梦,不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假的,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真的”,即主观的高于客观的,主观反而是真实的。那么文学则应是对现实的想象,而非对客观社会现实的模仿和再现。在此种文学观观照下,废名自然重视对主观世界的塑造,听从内心的感受,走上一条内倾的创作道路,即便是现实的材料,他也将之投到记忆的深处,经“反刍”加工,重新整合出一种梦幻的美感。

3.创作环境

废名的创作跨越二、三十年代,以1927年为界,分为前五年和后五年。废名踏上文坛之时恰逢五四运动之后,“思想启蒙”与“人的解放”甚嚣尘上,全国上下忙于反帝爱国。废名也曾创作过政治题材的作品,如《讲究的信封》。但这是一部不成功的政治小说,反倒反映了废名作为小说家所具有的气质与才性。1927年以后,政局开始动荡不堪,到1932年以后国共两党的对立呈白热化程度。废名从早年的追随鲁迅转而变为追随周作人。政治立场的变化对废名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无形的影响。受到周作人影响,以及五四的洗礼,废名的创作越来越走向主观抒情,吐露内心,怡情悦性。而废名创作1932至1937年的中断也正说明了废名对党争、对政治的淡漠,在二、三十年代间如废名般远离热闹的政坛,甘于寂寞坚持纯美建设的,实在少数。

三.一批“内倾”的作家

可巧的是,三十年代持有“梦”的文学观并进行创作实践的不只废名一人。废名说过,“我感不到人生如梦的真实,但感到梦的真实与美”,“有了梦才有了轮廓,画到哪里就以哪里为止”(《桥》)。在《扇上的烟云》(《画梦录》代序)一文中,何其芳自述“世事于我如浮云”,喜欢“在荒凉的地方徘徊”vi,思想不着边际,可能会是一些疯言疯语,但却孜孜于取譬之道,在刹那间捕捉永恒,表现纯粹的美丽;不是明艳的美,而是一种空灵的、纯净的、淡淡哀愁的美,如同画上的少女,如同描画那个美丽虚空似真亦幻而又有些悲哀的梦。

翻开何其芳的作品,亦仿佛进入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之境,而只顾安静地欣赏绮丽的设喻,独具匠心的字句,和引人无限遐想的神秘。除开字与字,句与句之间过分的跳跃与空白,何其芳的作品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能寻着废名笔法的精神。一样的只关注内部世界,一样的将小说当成诗和散文来写,一样的追求纯粹的艺术,一样的寂寞。

由此我们可说,废名虽是三十年代“内倾”化作家的典型个例,但坚持这一文学创作道路的不只废名一人,所以废名“内倾”化写作的出现并不是偶然。

四.结论:有趣的现象

提出三十年代文学的“内倾”并于80年代的契合,不是想否定左翼文学、革命文学、社会主义文学的成就,并偏激地将这种主观内倾的文学推上文坛正宗。而是想指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物以类聚,有时提到这个作家,这部作品,或者这个时代和地域,我们不由想到另一作家,另一作品,或者另一时代和地域”vii。

能让人产生联想,两者之间总有共通性存在。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和80年代的这种文学的“向内转”“内向化”“内倾”有不谋而合的共通性成立,那么我们可否说80年代文学的“向内转”在废名时代就有了滥觞,新时期以来的文学资源借鉴或是延续了30年代的这一内向传统?或者说有没有相同的文学环境促成了这一倾向的发生?

五四之后,智识阶层普遍强调“人的解放”,一部分人进行拥抱时代的创作,一部分人却着重表现自我的主观内心。而这部人亦即今天所说的“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在三十年代的京城,有一个“太太的客厅”,萧乾就曾说过,“我有时觉得林徽因才是京派的精神核心”。林徽因、凌淑华者,皆属有钱有闲阶级,文学自然被看作艺术的一种,有了独立的价值。这与80年代以来我国经济飞速发展后人们自我意识的增强以及生活情趣对文学的需要趋同。

再有,二三十年代的文学被社会上忽左忽右的革命、党争摆布着,而八十年代则是刚刚从政治话语的牢笼里解放出来,因此,同样对外部社会政治的厌恶使得这两个时期的作家都纷纷产生了“内倾”“向内转”的创作倾向,转而进行“纯”文学的建设。

另一方面,五四以降,西方文学的译介大量出现,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对象征主义文学的模仿;而新时期改革开放以来,西方的现代主义更是无孔不入地进入到了社会的各个层面,社会的急剧变化也更让文学的叙述贴近现代人的精神生态。阅读废名的作品,常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孙郁指出:“废名在精神上是现代的”。当然此“现代”非彼“现代”,废名的任何创作自述或理论主张中却都没有看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痕迹。废名的出现和存在强烈昭示着在中国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本土文学现代性的萌发。

鲁枢元在那篇“向内转”论争的总结性文章中指出:“文学的‘向内或‘向外的运动,也许还具有历时性的运行轨迹。文学艺术的‘向内(主观精神)、‘向外(客观写实)的转动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总是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重大变革联系在一起。”viii20年代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与80年代翻天覆地的改革开放让当时的文学都出现了“内倾”“向内转”的趋势,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现代性,让我们深思现代性的内涵,也让我们为文学的这种规律性的变化深深着迷。

五.余论:废名的意义

当今社会随着社会分工的日益精确,学科分类的更加精细化,小说必须作出努力适应社会历史的变化,为自己赢得独特的地位。在这个时代,文学的作用应是感化社会,我们需要的是浸透着“精神的诗学”的作品,而伟大的作品必是以审美的方式去呈现一个深刻的命题,收获震撼人心的力量。“内倾”正体现了小说的一种新的发展方向,任何外部的事件都必须经过内心的“反刍”。当代作家王朔曾表达过类似的观点,描写当代生活的小说都是一种模式,所谓的不同就是指内心感悟的不同;外部描写有表现更为直接的纪录片、电视电影,因此文字就应该达到镜头达不到的地方——内心。相比影视作品对人的视觉震撼的冲击,小说应当让读者享受充分的想象空间、文字感染力和内心的震撼。“内倾”而不流于个人主义,这是废名一路作家对当代文学的启示。

废名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八十年代和五四时代一样,是新知识、新学说、新方法纷至沓来的年代ix。萨特、尼采、弗洛伊德……80年代的文化大论战正是“五四前后文化论战的又一次重演”x。而在面对西方的这些精神资源时,废名不自觉地确立了很好的原则及示范,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前面谈过,废名的小说因其内向性在某种程度上出现了与西方现代派运动的一致性,但文学的现代性不等于现代主义。废名是北京大学外文系毕业,又以研究新诗为长,对19世纪西方的现代主义不可说没有了解,可细察会发现,废名小说中多的是东方人特有的思维方式和感知方式,多的是东方式的田园牧歌意味,而与西方现代派表达的在资本主义社会下人类相互的基本关系被严重扭曲和异化所带来的精神创伤以及各种变态心理、悲观情绪和虚无思想完全没有瓜葛。废名立足传统,深谙佛禅文化、六朝笔法,在面对五四时期外来学说的影响下,使得自己的小说创作既有“破天荒”的创新性,又有古典传统的韵味,不能不说是对当代文坛一种有益的启示。废名真不应该“废”,他的意义深远流长。

注释:

i 孟实(朱光潜):《桥》,载陈振国:《冯文炳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213页。

ii 鲁枢元:《“向内转”》,《南方文坛》1999年第3期。

iii 同上。

iv 废名:《桃园》,《废名小说》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10月版,第65页。

v 田广:《废名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3月第1版,第129页。

vi 何其芳:《画梦录》,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第2、4页。

vii 李健吾:《画梦录——何其芳先生作》,《咀华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9月版,第109页。

viii 鲁枢元:《“向内转”》,《南方文坛》1999年第3期。

ix 洪子诚:《“幸存者”的证言》,《南方文坛》2008年第4期。

x 孙郁:《痛苦的轮回》,《批评家》1989年第2期。

参考文献:

1.格非选编:《废名小说》,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10月版。

2.何其芳:《画梦录》,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

3.鲁枢元:《“向内转”》,《南方文坛》1999年第3期。

4.周庆基:《关于新时期文学“向内转”的争鸣与思考》,《苏州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12月。

温敏卓,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0级硕士研究生。

猜你喜欢
小说
何为最好的小说开场白
小说课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我们曾经小说过(外一篇)
妙趣横生的超短小说
明代围棋与小说
闪小说二则
我是怎样开始写小说的
小说也可以是一声感叹——《寒露寒》导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