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男,1965年10月出生于吉林德惠县。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国内外《作家》《小说选刊》《南方周末》《北京文学》《小说界》《诗刊》《散文》《山花》《儿童文学》《小小说选刊》《星星诗刊》等几百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400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父爱》;长篇少儿科幻小说《拯救海底城市》《超级游乐营》《穿越时空的阴谋》《木偶剧场》;长篇少儿侦探小说《失踪的妈妈》《夏令营奇案》《徘徊在车站的少年》《猪扮演什么角色》《利用时间杀人》;长篇儿童小说《密林失踪者》;长篇童话《绿色和平城堡》《吹牛大王历险记》《撒谎大王历险记》;小小说集《青春比鸟自由》《杭州路10号》《秋夜》《美丽的梦》等近四十部。其中《杭州路10号》获中国首届“海燕杯”全国征文一等奖;2007年获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2009年《美丽的梦》获“冰心图书奖”。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
没有门窗的房间
我是在四天前决定和马丽去雅安的。其实,那不是雅安。至少不是四川的雅安。但只有我知道,我叫这里雅安已有很长时间了。
这是东北的一个三面环山的小山村,在村的正北面是一片天然松林。松花江的一个很小的支流从这里经过。江水很清,只有脚踝深。这段松花江一年四季不冻,涓涓的,像一首缠绵的情诗。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买了房子,买了不久又去了越南,房子就荒废在这里。因为买进的价钱极低,他也不等钱用,加之压根就不想转手,所以临行前,把钥匙丢给了我。
于是,我有了一个“别墅”。
在认识马丽之前,我有一个女朋友,是搞摄影的,她热衷于旅行,并喜欢在荒野里自拍裸照。她性格开朗,为人大方,有时大方到把自己的身体随便就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们第一次做爱是北京苜蓿花香气四溢的季节,在香山脚下的一个我至今叫不出名字的小村。我的衣服因为南方四省的旅行而变得又脏又破,我头发纷乱地出现在她面前,手里的提箱看上去像一个老式的柳条包。
她帮我洗衣服,之后把我按到她的床上。
我困倦至极。
等我醒来时,她已经赤裸着身体坐在我身边,头顶上的格子木窗把北京干燥的阳光折射进来,让我感到亲切又温暖。那小窗的玻璃上满是晚饭花的花影,晚饭花一串一串的,像女孩柔软温顺的目光。
我们就做我们该做的事。
傍晚的时候,我们沿着一条林荫道散步,我张开一只手臂,她顺从地抱住它。她的食指有一块硬茧,那是长期按动快门所致。她的身上有一股苦涩的青草的气味,很容易让人沉醉。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月,严格地说,是四十天。
每日如斯。
上午睡觉,下午做爱,黄昏散步。晚上打车去三里屯的酒吧狂欢。
偶尔有广告公司或杂志社打电话要买片子,我们的秩序才会被打乱,那段日子,她拍了大量的苜蓿花,那忧郁的深蓝色调把我的心都搅乱了。
再后来,她告诉我,她要一个人去天山,我们的情爱生活不了了之。
分手的时候,她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说:“我们只是彼此身体的过客。”
马丽和她不同。
马丽是一家报纸的文化版编辑,二十三岁,未婚。人长得很黑,眼睛大得出奇,嘴巴也大,笑起来有点像《非诚勿扰》里的舒淇——认真而又随意。我们的相识极其偶然。在一个青年作家的长篇小说的首发仪式上,她和一帮记者挤在一起,争着抢着把自己的问题传递过去。那个首发仪式在一家酒吧举行,青年作家风流倜傥,谈笑风生,很快就调动了场内的气氛。
我是酒吧的客人。
对于他们所热衷的一切,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那天,我要了三大杯啤酒,两包“555”牌香烟,如果不是马丽在我身后独自垂泪,我根本不会成为这场游戏的参与者。马丽大学毕业不久,在我们所在的这所城市的晚报社实习,她没有采访经验,无法应付对她来说如此激烈的场面。她被那些久经沙场的老记们挤在了人群之外。
我看了她一眼。
她的样子楚楚可怜。
“怎么了?”我问她。
她没有理我。
我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采访备忘录,草草地看了一眼她所开列的那些问题。
我站起身,轻易地挤进人群,面对面地聆听了青年作家的教导。望着一张比我稚嫩很多的面孔,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无助而可笑。
我和马丽就这样认识了。
促使我和马丽走得更近的是另外一次机会。
我的一个朋友从北京打电话给我,他包装了一个演唱组合,需要我在我所居住的城市做宣传。在这个城市里,他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所以,帮他做事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所从事的职业和媒体毫无关联,朋友的要求无疑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我想到了马丽,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她的联系电话并说了我的难处。
马丽笑了说:“没问题。”
从口气中可以听出来,此时的马丽已非彼时的马丽,她已经是文化娱乐版的一名资深从业者了。果然,在约定的时间,马丽为我找来了市内所有媒体的记者,我们在一起欢聚一堂,顺顺当当地安排了朋友交代给我的事情。席间,马丽坐在我身边,在酒酣耳热之际,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喜欢你。”她说。
“为什么?”以我的年龄,已经不习惯如此直接的表白了。
“我喜欢你。”她说。
那以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暧昧的关系。但我们不经常见面,也没有发生过上床之类的事情。我们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是在大荒山的野外帐篷里。市里有一家登山俱乐部,马丽是那个俱乐部的会员,他们经常组织一些野外活动,比如登山、远足、徒步勘探、探险之类的运动,这些运动让原本素不相识的男男女女彼此熟悉起来。
马丽约我加入其中,与她同行。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刚刚吃过午饭,马丽就在楼下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
她和另外几个人开着两辆经过改装的大吉普,满脸兴奋地冲我挥手。
“出去啊?”我问。
马丽什么也没说,跑上楼,抱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进车里。
他们约好,今晚去大荒山宿营——有一颗什么星今晚会出现,而大荒山是最好的观测地。
我是一个少有爱好的人,除了喝一点酒,几乎很少参加别人的聚会。我喜欢独来独往,像月影里的独行者。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总是充满忧郁和疑虑,我习惯了孤独地面对周边的一切,更习惯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吸烟。这也是我很少和马丽约会的缘故之一。自从我的摄影爱好者离开我之后,我内心中仅有的一点自信荡然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大荒山,我的宿营地在一片树林的边缘。
那里有大片的草地,视野相对辽阔。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躺在帐篷里看一本无聊的小说。
小说内容极其简单——
一个叫诏的女孩总是关注自己身体的变化,她总想找一个男人,又对男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她经常一个人在深夜里去行人稀少的偏僻之地徘徊,直到有一天被一个中年男子强奸。男人干完事,提着裤子跑掉了。她一个人躺在树影里,脸上是快慰的眼泪。她终于明白自己,她如此热衷徘徊,其实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来了,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她病态的心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治疗。
叫诏的女孩想找到那个男人。
她去派出所报案,提供尽可能详细的线索。不久,那个男人被抓住了,诏去监狱看他,并鼓足勇气告诉他,她之所以告他,是想再次见到他,她想和他生活在一起。
莫名其妙的小说!让人读了之后除了沮丧还是沮丧。
晚上,马丽拉着我的手在树林里散步,她不时地在我的脸上亲吻,月光的缘故,她的头发时而变得花白,时而变得金黄。那一刻,我觉得她很美,像一个随时可以飞舞起来的林妖。
我和她讲白天所读的小说。
她说:“很多女孩都有这样的幻想。”
我吃惊地看着她。
她说:“包括我,也一样。”说这话的时候,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马丽他们的计划因为月光的捣乱而破产。那颗什么星星来了,又走了,人们无法寻觅它的踪迹。吃过夜宵之后,我和马丽躺在帐篷里,我们继续小说的话题。
马丽说:“水。”
我说:“什么?”
她说:“水,月光像水,男人像水,更像月光。”
我们抱在一起,感受彼此身体的凉润。
我喜欢一个人的远行。我所要说的“一个人的远行”中的角色不单单是我;我的第一个女朋友,那个摄影家;也不单单是马丽;当然也包括去越南的朋友。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那边做生意,起起伏伏的,时而快意,时而荒诞,时而亢奋,时而凄凉。他喜欢过一个叫阿南的越南女孩儿,后来,那个女孩因为去河水里洗白莲花而溺水身亡了。
阿南会唱歌,会背许多越南诗人写的诗。我的朋友很少提起她,可每次提起她都十分伤感。
我见过那个女孩儿的照片,长得白皙,纤细,妩媚,一副和水合而为一的模样。朋友提到她的时候,总是说着说着就突然停住,一只手抚在额前,一只手轻轻摆动,说:“算了算了,你看我提她干什么。”往往都是这样。
真的!
从大荒山回来不久,马丽再次打电话给我,声音低沉地告诉我:“我要结婚了。”
我沉吟着,没有说话。
马丽突然哭了,大声说:“我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爱过一个人,却和另一个人结婚。”
“你什么意思?”我问。
马丽说:“我要和你出去几天!”
她说得那么果断。
我和马丽去雅安。说实话,她以为是四川的雅安,为此还做了长途旅行的准备。等我开着车去接她的时候,她才明白,我所谓的雅安是那个曾对她提起过,她也曾要求我带她去而我一直没有安排出时间带她去的地方。
是一个小山村。
她笑了笑,说:“无所谓!”
她抬头向楼上望望,一个大胡子男人正在向她挥手致意,那个男人的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挥手的姿势非常优雅。我想,他一定是那个准备和她结婚的男人了,一个善良而无知的男人,而我正利用他的善良和无知破坏着他即将开始的美好生活。虽然我是被动的。我知道,这一次和马丽出去,不会像在大荒山的帐篷里那么简单,我们仅仅拥抱,因为月华如水而放弃做爱。
这一次不一样。
我的心有点悲凉。
天开始下雨,我们的汽车在公路上飞驰。
从汽车离开市区,马丽就一直伏在我的身上,她懒洋洋的样子像一只猫,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注满了幸福。我是一个缺少自信的男人,尤其是摄影家离开我之后,我无法相信一个未婚女孩还会对我如此着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马丽喃喃。
雨使公路变得非常干净,道路两边的阔叶林也格外地翠绿起来。
马丽说:“这几天总能看到死亡的消息。”
她说,她读报纸,有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男子从七楼坠楼身亡。究其原因,原来,他与住在七楼的女主人有奸情,恰遇女主人的丈夫回家,情急之下,他按以往的习惯跳窗逃走,可他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以前,女人家是平房,而不久前,她家搬迁到了新居,新居在七楼,他的逃生方式是直接死亡。
马丽说:“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
雨越下越大,雨刷在风挡玻璃上不停地划动,我的心开始麻乱。
一辆警车从我的车侧一闪而过。
紧接着又一辆。
“怎么了?”马丽问。
我说:“不知道,也许出什么案子了。”
直到这时我还不知道警车和我们的目的地一样!
原来,我的朋友早已潜回本市,并悄悄住进他的乡村小屋。与他一起回来的,是三尊古佛。后来,从其他渠道得知,那三尊古佛是从柬埔寨运回来的,价值不菲。我的朋友与古佛住进乡村小屋不久,就突然死亡,他坐在三尊古佛中间,面色十分地祥和。
他临死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是他的越南女友阿南的,只不过照片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划痕。
朋友的死亡本和我及马丽无关,可是我们的出现让警方产生了极大的怀疑。我们被带回了城市里,几乎用了半年的时间才把一切解释清楚。那以后,我和马丽彻底分手,没再有过任何联系,听说她的婚姻并不幸福,那个蓄须的男人(我曾笑他善良和无知)在与她婚姻的同时还深恋着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很有钱,自己经营着几个规模不小的服装店。
我站在街头,茫然四顾。
这一切和我还有关系吗?我问自己。
没有。
走在灰尘比阳光还多的路上,我觉得我们更像一群苍蝇。
没头的苍蝇!
贞操与道德的距离
我和妻子第一次提起郝戏的时候,她特别“不以为然”。她对我说:“你和别的女孩有什么或者有了什么我都会很在意,但和郝戏却不一样。”她看了我一眼,又说:“因为郝戏长得挺可爱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正帮我洗澡,蓬头的水把她头发溅湿了,所以,她的表情有些怪异而落迫。她的手在我的小腹附近游动,让我不能不仔细分析她的真诚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不可知的威胁。
她往我身上撩水,水流的浸漫使我想起前几天在朋友家里发生的事。
那一天,朋友的母亲过生日,我们一帮人都去了——这其中包括我,我妻子,还有郝戏。在整个家宴过程中,郝戏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但这唯一的一句话却让我妻子死死地抓住了把柄。
郝戏说:“你把脚拿下去不行吗?”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我盘腿盘累了,就把脚伸了出去,也许我的脚过于庞大,一下子招惹了大家的视线,所以,郝戏习惯性地损了我一句,并且用手使劲儿地推了我一下。
郝戏的举动引起了我妻子的注意。
女人在某些细节问题上总是敏感的吧!
果然,从朋友家一出来,妻子就故作亲昵地抱住我的臂膀,撒娇似的问我:“郝戏在哪儿上班呀?”
我说:“在文联,写诗的。”
妻子一提鼻子,说:“写诗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说:“不完全吧,你这样说话太不负责任了吧?”
妻子笑了,说:“你们什么也别想瞒过我。”
我们?
当时我就愣住了。
后来的日子就越发地琐碎,越发地具体了。
我觉得,在必要的时候,我有责任向我妻子讲一讲我和郝戏的故事。
当然,做为妻子,她第一关心的就是我和郝戏是否上过床,或者说在床上干过什么,她把这个问题想得很具体,具体到每一个细节似乎都要有出处。她用似笑非笑的眼神儿注视我,好像我是透明人,而她早已洞穿了我所有的秘密。
第一次坦白,我是那样地委屈。
我特意买了一瓶啤酒,猛烈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夸张地愤怒地把瓶子不轻不重地放在桌子上,任凭沉重的头颅沿着桌沿深深地低下。我问自己,我和郝戏有关系吗?如果有关系,我为什么如此坦荡;如果没有关系,我为什么又是如此胆怯?
我想起我和郝戏关系最近的那个夜晚。
我和她从单位一起出来,我们骑着自行车,商量着选择一条从未走过的路线回家。我们走到一个叫东岭的地方,郝戏突然停住车子,对我说:“不行,我饿了,饿得不行,我们吃点饭吧。”
我点点头。
于是,我们来到街边的一家小酒馆,要了两个菜,默不作声地喝起酒来。
我看看郝戏。
郝戏也看看我。
看看过后又能怎么样呢?
我当时曾经这样想过——把手从桌下伸过去,轻轻握住郝戏的手,然后,和她说点什么,说点内容比现在的话题更富于弹性,更富于诱惑的,哪怕具体一点,下流一点也行——这是我所需要的,也应该是她所需要的。
我想了,但我没做。
事实上,我特别想给家里打一个电话,用撒谎的方式告诉妻子,单位有客人,我一时分不开身,可能要晚回去一会儿。但是,郝戏一直不停地说话,让我一点机会也没有,我只好一边听她扯八卦,一边催动意念,命令膀胱快点肿涨起来。
终于有了尿意,可是,郝戏却抢先离座了。
郝戏去上厕所,我急忙给家里挂电话,电话刚通,郝戏像一阵风似的回来了。
“给谁打?”郝戏好奇。
我没时间回答她,因为妻子那边已经把电话接起来了。
“在哪儿呢?”她问。
“单位有点急事,我晚回去一会儿。”
没等妻子表示什么,郝戏突然一脸愠怒地看了我一眼,一丢筷子,起身奔出了门外。
我一下子陷入到一个公式化的旋涡里。
我急忙放下电话,匆匆结账,然后快速地追上郝戏,十分真诚地拉了她一把。
这时,我才发现,郝戏的脸上尽是泪水,被长发遮挡住的面颊是那么苍白。她站在一片树荫下,半个身子依在树干上。虽然是夜晚,但月光倔犟地奔突到她的脸上,而倔犟的月光又因为树影的分割显得支离破碎。
我说:“你,你……”
郝戏说:“你抱我一下。”
我木然地盯着郝戏,一瞬间从生理上到心理上都是那么地空虚。
郝戏说:“你抱我一下。”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
郝戏没再说什么,她用力地拧着自行车的车把,好像要拧碎我细小的胳膊。我打了一个冷颤,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和郝戏之间的沉默大概有五六分钟之久,郝戏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走了。
我怕她出事儿,就在后边跟着。
郝戏加快了蹬车的速度。
我无所谓,只要能看见她的背影就行。
在一条小街的拐弯处,郝戏的背影消失了,她是钢筋混凝土丛林里的女巫,最善于隐身这一套。我紧蹬几下,死死地跟过去。接下来的情景让我不知所措。郝戏一手扶车,一手叉腰,站在人行道上歪着头看我。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两个警察正在巡逻。
郝戏大声问:“你总跟着我干什么呀,啊?你总跟着我干什么呀?”
那两个警察停下了脚步。
我什么也不能再说了,一转把,闪进另一条黑暗的小巷。
“站住!你站住!”
我的身后响起警察的喊声。
我在黑暗中飞驰,像一只失群的蝙蝠,蝙蝠就蝙蝠吧,谁让我遇到的是郝戏!
……
我又回想和郝戏有关的另一件事。
入秋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尽管到了中午,赤烈的阳光下,隨意刮来的风依然不能消除清晨的寒意。
我一个人坐在一家熟悉的小店里喝酒,喝得头已经有点晕了。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郝戏打来的,她问我,是否在老地方喝酒,我说是,她说,那就快点出来吧,到马路对个儿,交通银行的自动提款机旁,我等你,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留下一片阗静将我尽数包围。
其实,周围有很多人在吵,但我听不着。
我站起身,晃晃当当地往外走,告诉老板不要动我的碗筷,我一会儿回来接着喝。
我去马路对个儿,还没过马路呢,就看见郝戏冲着我招手。
她给我买了一件棉加丝的线衣。
在自动银行里,她逼着我把身上的衣服脱掉,换上她刚刚买来的内衣,那内衣是灰色的,穿在身上非常暖。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说:“就这么穿着吧。”
我指了指她手里的那件白色的线衣。
她四下里看看,发现门外有一个垃圾箱,便把我换下来的衣服往里一丢,说:“不要了。”
说实话,她这样做我十分尴尬。试想一下,如果我穿着她买的内衣回家,被妻子发现了,我将如何解释呢?而郝戏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她把手里的饮料瓶拧开,将残余的饮料尽数倒在垃圾箱内。
她说:“你别把我想得太下作!”
我苦笑了一下。
穿上郝戏给我买的新内衣之后,我们一起打了一辆车,直奔净月潭,郝戏说,净月潭的白桦林树叶金黄,她想让我给她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
我说:“那些树叶年年都黄,为什么非得现在去照呢?”
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这应该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吧,用郝戏自己的话说,人一过二十五岁就“奔三”了,一个女人“奔三”是多么悲哀的事,往后的日子必须考虑嫁人生孩子。嫁人还勉强可以接受,生了孩子,女人一生的幸福就和痛苦紧紧地拴系在一起了。
也许她说的对吧。
下午的净月潭阳光忒足,从正门进去,穿过一座小庙,便到了潭边。雨季刚过,潭水盈盈,清彻见底,给人一种既荡漾又平静的感觉。环潭公路的另一边是山坡,山坡上长满了高大的橡树,郝戏站在树下凝望很久,突然背出两句诗来。
是舒婷的《致橡树》。
她的情绪忽然变得低落,把刚拿出来的照相机又塞回到背包里,像那天夜里突然走掉一样,一转身,大步向回走去。
“怎么了,不照了?”我大声问。
“不照了,没意思。”
本来,我应该去追她,可是,一种恹恹的情绪陡然而升,我一个人爬上山坡,找了一个卖啤酒和小吃的地摊,很快就让自己酩酊大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的后背一片潮湿。我抬眼看天上的星星,它们闪烁在秋天的夜幕上,如同精灵的眼睛。
我有六个未接电话。
四个是妻子的,两个郝戏的。
后来,就有了郝戏相亲的事。
郝戏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帮她把关,对方是离异的,带着一个孩子。
郝戏对我说:“那男的怎么样,你不用管,你只帮我看看那个孩子。在孩子这方面,你比我懂,你就看看我和她能不能处得来。”
我哭笑不得。
我去郝戏指定的大酒店,在417包房里见到一个高大的穿着白色西服的中年男子,看岁数比我大许多,可人却有那么一点点“活泼好动”。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低眉顺目,一声不语。和孩子相比,那个男子倒显得有点过于“年轻”了。最可笑的是,都那么大岁数了,脸上竟还长着粉刺儿,看一眼叫人直犯恶心。
郝戏怎么会看上他呢?
见我进来,郝戏十分高兴,风风张张地给我们双方做了介绍。
说到我时,她特意抱了一下我手臂,对白西服说:“我哥们儿,不是‘前主要,胜似‘前主要。”
白西服尴尬地笑了。
出于礼貌,我和白西服握了握手。
以下的事情我就不感兴趣了,我凑到那个小女孩儿的跟前,问她叫什么名字。白西服抢着回答,说叫青惠。我佯装生气,对他说,我问孩子呢,又没问你,你抢什么答呀?白西服有点不好意思。我趁机讨好那小女孩儿,说:“我说的对不对?”
女孩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想,女人啊,无论大小,都让人难以琢磨。
我对青惠说:“他们说话,咱们去看云彩怎么样?”
她看了我一眼,犹豫半天,答应了。
我领着青惠出了房门,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推开那扇半掩的门,站到宽大的平台上。在楼房的阴影里,我们找了一块干净的木板坐下。青惠紧贴着我,生怕平台窄小,她一不小心被风刮下去。
我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对她说:“你自己看吧。”
青惠说:“天上没有云彩。”
我依然在抽烟,连头也没抬一下。
青惠又说:“天上没有云彩。”
我说:“那咱们就说话。”
“是谈恋爱吗?”青惠认真地问。
她这句话一下子把我问傻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她仰着脸儿,十分干净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解释。
我說:“你太小,谈不了恋爱。”
青惠说:“阿姨比我爸爸小,为什么能和爸爸谈恋爱呢?”
我更加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谁说他们在谈恋爱呢?”
青惠白了我一眼,说:“别骗我了,我又不是弱智。”
我真的无话可说了。
等服务员叫我们回去吃饭的时候,郝戏和白西服已经谈笑风生、水乳交融了。和在平台外不同,在平台上,青惠的话特别多,回到屋子里,她一下子又恢复了沉默,我问什么,她也只用点头和摇头来表示赞同或者反对。
郝戏喝了一点酒,整个人变得无比兴奋。
她拉着青惠的手,问:“青惠喜欢阿姨吗?”
青惠只吃东西,不点头也不摇头。
郝戏又问我:“你说,她能喜欢我吗?”
不等我回答,白西服说:“能,一定能,你都快成她的新妈妈了。”
白西服的这句话对青惠产生了刺激,她问白西服:“朱叔来了吗?”
后来我知道,所谓的“朱叔”是白西服的司机,白西服如果喝了酒,一般都叫“朱叔”过来开车。
听见青惠在问,白西服点了点头。
青惠对他说了一句,你接着喝吧,我回家了。说完,和谁也不再打招呼,一个人下楼去了。不一会儿,有电话打上来,是“朱叔”的,他告诉白西服,他看见青惠了,还问他,用不用返回来接他。白西服看了郝戏一眼,拒绝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吃完饭,他要送郝戏回家。
他送郝戏,那我干什么呢?
我决定跟踪他们。
确定自己吃饱之后,我也起身告辞了,白西服没有挽留我的意思,但郝戏说:“稍晚一点,我给你打电话。”
我摆了摆手。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什么,对郝戏说:“你如果在这儿留宿的话,就别打电话了。”
郝戏把一个高脚杯掷向我,骂道:“去你妈的!”
下楼之后,我就去了大酒店旁边的一个工地,很容易地找到了一个镐把,镐把折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长短正好。我挟着镐把,上了一辆在酒店门口等候的出租车,指挥司机把车开到酒店拐脚的黑暗里。司机用眼神儿寻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媳妇和别人在上边约会了,我要给他们来个捉奸捉双。
我把一百块钱塞进司机的手里,说:“一会儿,你帮我盯紧点。”
司机有点兴奋,揣钱的过程中关掉了对讲机。
大约二十分钟后,郝戏和白西服出来了,白西服叫了一辆车,示意郝戏上车,可是,郝戏却摇头拒绝了。白西服去拉郝戏,郝戏向后退了一步,又拉,郝戏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司机对我说:“是他俩吗?好像闹什么矛盾了。”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一拉车门,冲下车,高举镐把,一路狂叫着向白西服奔去。旁边工地上的机器突然齐声大作,机械的声音遮盖了我的吼声,白西服并没有看见我,他不知对郝戏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优雅地一拉车门,上车了。
出租车如同风语者一样,悄然驶进夜色。
“你疯了?”郝戏问我。
我冲着出租车的背影使劲儿吐了一口吐沫,把镐把往台阶下一丢,回答说:“没疯。”
我想坐刚才那辆出租车送郝戏回家,可是,等我再回头时,那辆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对郝戏说:“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妖精。”
“我?”
“你!就是你!”
“我怎么了?他要领我开房我没干,他说我嫌这地方小,又要带我去香格里拉,我还是没干,我怎么忘恩负义了我?你把话说清楚!”
我一甩手,说:“我说不清楚。”
我另叫了一辆出租车,独自一人任它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驶……
我想回忆,回忆我和郝戏除了我所经历的这些,还有什么?如果也算经历的话,那么应该加上如下的细节。
那是一个天气特别晴朗的中午,我和郝戏出去吃饭,我们经常一起出去吃饭,这一点不需要向任何人隐瞒。那天,我们去的是我熟悉的那家小店,点了一盘饺子两个炒菜。老板见我第一次领异性来,便冒冒失失地问我:“是嫂子吧,长得太年轻了。”
我要解释。
可是,郝戏却开心地笑了。
喝酒的时候,郝戏说:“给我讲个故事吧,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我点点头。
前几天,我听到了一个故事。
车站附近的某个派出所接到了一个女人的报案——那女人披头散发,目光惊惧,脸部肌肉不停地抖动,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控制着她的神经开关。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左右,派出所所长和另外三个干警正在打麻将,而且是“一归三”。所长一个人输了将近两千块钱,另外三个人当然各有收入。所长表面平静,内心焦燥,正逼问几个手下是否再打几圈。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悄悄地推门进来了。
她小声地说:“我丈夫杀人了,杀了三十多个!”
四个人同时回头看她一眼。
女人说:“一定又杀呢!要不是我跑得快,连我都杀了!”
这不是神经病吗?
所长一挥手,不耐烦地轰她,“去去去,来这儿捣什么乱呀?”转脸又对几个手下说,“神经病。”
突然,那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我没病,我说的是真的!我没病,我说的是真的!”
她不喊不要紧,一喊,那几个警察一哄而上,连推带搡地把她推出了门外。
他们错过了一次立功的好机会。
女人离开他们之后,又跑到另外一个派出所报案,结果,那个所的警察很重视,当时便集中警力,跟着女人回到了她家。破门而入,所见场面十分恐怖。昏黄的灯光下,一个赤裸的男人浑身是血,正一刀一刀地分解一具女尸呢。
男人的眼睛都砍红了。
看到媳妇带来了警察,他并没有恐慌,而是十分遗憾地摇摇头,说:“就差你一个了,就差你一个了,你为什么不去做处女膜修补术呢?”说完,把刀一丢,乖乖地跟着警察走了。
据查,这个男子三十八岁,原来是个本分人,偶尔一次醉酒,被人骗进洗脚房找了一个小姐。洗脚房的老板说,她这里的小姐都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年轻、漂亮,还有处女。杀人男对处女感兴趣,就倾其所有,找了一个女孩儿。结果呢,女孩儿是个假处女,处女膜是后修补的,她与杀人男睡了一觉,把自己身上的梅毒传染给了杀人男。
杀人男恨假处女,便产生了杀人动机。
他主动去各个足道馆寻找漂亮女孩儿,然后带她们去做修补手术,然后勾引回家,先奸后杀。妻子也恨这些伤害自己男人的妖精,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丈夫的同谋。只是漂亮女孩儿并不是个个都可以勾引,久而久之,杀人成瘾的杀人男经常逼迫自己的妻子去做修补手术。多少个夜晚,妻子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丈夫伏在她的头顶,两个眼珠儿直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终于害怕了,便跑出来报案。
杀人男真的杀死了二十七个小姐,只是,这些小姐的流动性太大,职业特殊,失踪个十天半个月的,或者失踪个一年两年的,店里不会找,家里人更不会找。他们的态度形成了另外一种包庇,这种包庇为杀人男创造了机会。
破案当天杀的第二十八女孩儿例外,她是替杀人男的妻子死的。
杀人男已经个把月没杀人了,突然觉得技痒,便开始琢磨自己的媳妇,他妻子从他的目光中看出端倪,找个机会跑掉了。杀人男疯狂了,他冲上街去,躲在僻静的地方,等到有单身女孩儿经过时,突然袭击,棒打至昏,然后,用麻袋把人驮回家里。
这个女孩儿让他得到了真正的满足。
因为,这个女孩儿是一个真正的处女。
杀人男和他的妻子均被判了死刑。
“所长呢?”郝戏问。
“什么所长?”我反问。
“就是打麻将那个所长。”
“听说被‘扒皮了。”
“活该。”郝戏愤愤地说。
关于处女,还有一个故事。
我们单位有一个司机领了一个女的在车库的小车里睡觉,他们赤身裸体,互相拥抱,表情怡然,动作亲昵。只是,人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經死了。是冬天,他们开着暖风睡觉,身内温度很高,以至他们的尸体还是热乎的。
大家猜测他们干了那事儿。
可是,法医鉴定,那女的年纪虽然三十几岁了,但处女膜没有破掉,阴道内也没有男性的分泌物。事实证明,他们只是睡觉,并没有干什么令围观者兴奋的事情。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百思不得其解。
“这真是个谜。”郝戏说。
“谁知道呢。”
那天,我讲了好几个类似的事情,郝戏都听得十分认真,后来,郝戏突然问:“有厕所吗?”
我摇摇头,说:“室外,挺远呢!”
“这什么破店呀!”
“怎么了?”
“我……”郝戏几乎要哭了,说:“我想上厕所。”
我看她双腿夹紧,不停抖动,似乎马上就要淋水。我回头看了一眼厨房,急中生智,冲过去一把把老板拉出来,小声对郝戏说:“有地漏。”
“行吗?”
“快去吧。”
我站在厨房门口,给郝戏把风。我一边吹口哨,一边想象着郝戏急不可停地蹲下去,狼狈不堪地解决着自己生理问题的样子。
从厨房出来,郝戏使劲儿捶了我一下,说:“都怪你,讲那些破事儿。”
我笑了。
老板也笑了。
我们笑得是那么地开心。
我和郝戏是朋友,我们在一个大院里工作,偶尔一次见面,使我们各自的心底都荡起那么一点激情,我们将其称为第四种情感。我们的关系比情人远点,比朋友近点,我们握过手,但从来没接过吻,别的什么就更谈不上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过份之处的话,那就是我,在郝戏的一次低头中,从衣领中窥见了她的乳房,很小,很白,很随便,和所有女人的乳房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向我妻子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手下意识地在她的后背上划动,我不知道她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但有一点我知道她很满意,那就是我没和郝戏上过床,这对她来说很重要!
谁知道!也许如此吧!大概女人都特别注重贞操,自己的,也包括别人的!
那么,男人呢?
我曾问过郝戏:“我们能上床吗?”
郝戏用力地点了点头,但追加了一句话,那就是:“除非你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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