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城市史研究的几个问题之管见

朱士光

一、关于中国最早的城市问题

这一问题因关系到判定我国古代城市的标准或原则问题，同时还与当今学术界对“城市”的定义有关，因而是城市史学术领域一个重大的理论性问题。由于学术界对这一问题认识角度不一，见仁见智，不同见解甚多。如有学者认为“中国城市是与西方城市平行发展起来的．已有五千多年历史”；更有人论定距今约6000年的湖南城头山古城址是我国最早的城市。特别是后一论点在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中国馆展示出来，在世界范围内造成一定的影响。那么城头山古城究竟是不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城市?此说确否?能否采信?值得城市史学界加以关注，作出明确回应。笔者深信此说不确，特对之进行辩析，并对中国最早的城市究竟为哪座亦提出个人初步见解，以求正于大家。

1．城头山古城址是否为我国最早的古城遗址还有待深入的考古发掘与研究论证

城头山古城遗址，在湖南澧县车溪乡南岳村．是我国考古工作者1991年12月发现的一座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古城遗址，据当时测定其建成年代距今约4600-4700年。因其年代早于此前在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发现的一批古城遗址，诸如山东章丘市龙山镇城子崖古城址、河南安阳市后岗古城址与登封市告城镇王城岗古城址等，所以一度被认为是我国年代最早的古城址．并被列为1992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但时隔不久，考古工作者在河南郑州市西山发现了一座新石器时代中期偏晚的古城遗址，其建成年代为距今4800-5300年。另有报道称其建成年代据碳十四测定为距今5450-4970正负70年间。是目前所知年代最早的一处版筑夯土城址。⑥其筑城年代早于城头山古城址。之后，湖南省的考古工作者又通过几次考古发掘，论定城头山古城址城墙曾经四次修筑，其中第一期城墙建成时间距今约6000年。因此，城头山古城址即被认定为当前我国最早的新石器时代古城址。但因我国史前古城址之考古发掘与研究论证工作尚未开展的空间甚大，特别是中原地区极有可能发现年代更早的古城址，所以城头山古城址是否为我国最早的古城遗址，还有待更广泛深入的考古发掘与研究论证。即使城头山古城址被认定是我国目前已知年代最早的古城址，但这类新石器时代的古城址也并非我国历史上最早的“城市”。

2．新石器时代古城并非城市

关于“城市”的定义，当代城市学家权威的见解是：城市是聚集了一定数量的人口，以非农业活动为主，承担一定地域范围内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职能的地理实体。以此准之，历史上的城市亦当具有上述基本的性质与特点。然而，我国历史时期“城”作为古代文明产生的一大标志性事物．虽然在原始氏族社会后期即在我中华大地上出现，但是当时筑城的主要功用与目的只不过是“所以自守也”，仅是防御性设施。而且这批古城址规模不大，如城头山城址，平面略呈圆形，直径约310余米，面积为7．6万平方米左右；西山城址平面近圆形，南部被河水冲毁，城内面积估计为3万平方米左右。同时这些古城址功能性设施也很单一．均以房屋、窖穴为多，另有陶窑、墓葬。上述考古研究成果证实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城址仅是供原始氏族社会先民居住并保卫他们安全的聚落设施。显然尚不是城市。

3．中国最早的城市是西周都城丰镐

当我国历史发展到夏、商时期时，出现了一批规模较新石器时代古城大许多的城址，特别是当时几座主要都城，如河南登封市王城岗之禹都阳城遗址、偃师市二里头夏代中晚期都城遗址以及郑州市商汤毫都遗址、安阳殷墟商代后期都城遗址等。但从史籍记载与考古发掘资料论，它们也只具“祀与戎”的政治、军事功能，尚不具备“城市”所应有之多方面职能。

商代晚期，周族在今陕西关中平原崛起。至文王时，在今西安市西郊之沣水西岸建立丰邑。次年文王崩殂，其子武王继位，并在沣水东岸营建镐京．丰、镐二京隔沣水相望，实为一城。武王以之作为政治中心，励精图治，历12年，终于东向灭掉殷商王朝，使周王朝成为中华大地上替代商王朝继起的华夏一统之强盛王朝。

丰镐作为西周王朝主要都城，又被称为“宗周”。西周末年丰镐为犬戎族攻人，周幽王被杀，西周灭亡，丰镐遭战火焚毁。之后在秦始皇修阿房宫与汉武帝修昆明池时．镐京遗址遭到进一步破坏．整个城址的规模与布局已很难全面复原。经近现代多年考古发掘与研究，在沣河两岸约15平方公里之遗址范围内，只发现了多座宫殿、宗庙、贵族与平民居址以及车马坑、青铜器窖藏、大型墓葬、手工业作坊等遗址。此外，据《诗经》等文献记载．还当有辟雍、灵台、灵沼等礼仪和游乐性设施。特别是记载都城丰镐规制，并成为后世都城设计圭臬的《周礼·考工记》中，明确记有“前朝后市”这一规划与建设内容。结合《周礼·司市》篇中所记，当时“市”已有多种类型：“大市，日昃而市，百族为主。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夕市．夕时而市，贩夫贩妇为主”；同时，还设有专门管理市场的机构，担负“平市”、“均市”、“止讼”、“去盗”、“除诈”等职能之情况看，丰镐城中的“市”已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再结合西周经成王与康王时期经济、社会发展，至中期时工商业日益兴盛，平民庶人中不少因从事工商业致富，商人地位提高，甚至可做官受爵这一历史发展状况看．丰镐城中不仅集中居住着一大批王族宗室与公侯贵族。还居住着人数不断增加的商贾与百工。他们与各类“市”相结合，使丰镐除具有政治、文化功能外，经济功能也愈益凸显出来，因而使其具有了“城市”的性质与特点，成为中国最早的城市。其始建年代，即文王徙都于丰之年。据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研究确定的武王克商在公元前1046年，与《史记·周本纪》所载相关内容推算，当在公元前1059年。距今已3070年。

综上所论可以判定，中国最早的城市绝非城头山古城址，而当为西周都城丰镐。

二、关于城市史研究的主体内容问题

这一问题因关系到城市史研究的主要目的与任务，也是城市史研究领域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

当前有关城市史研究的论著，其中主要是单座城市的，其撰写的内容，多为按历史朝代或年代顺序，依次论述各历史朝代或历史阶段发生在该城市的重大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事件以及与它们相关的各色历史人物及其活动。这当然都是应有之内容。如皮明庥、欧阳植梁主编的《武汉史稿》中，对于“武昌首义”这一在武汉城市史上，甚且在中国近代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事件。设专章予以记述，使这场轰轰烈烈的伟大革命自1911年9月24日南湖炮八标士兵自发暴动，至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就职南京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大总统这一整个过程，包括一些细节，具体而又生动地展示了出来，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应予肯定的。然而，城市史的研究与撰著不能只专注于发生于城市区域的历史事件，还当包括发生各种历史事件的地理实体即城市本身的发展变化。这里既包括城市的功能、性质以及空间结构、街巷布局、建筑

风格等内容，还包括导致城市兴起、发展并影响其兴衰变化的城市所在区域生态环境之特点与变化。如果说发生在城市里的各类历史事件是精彩纷呈的活剧，那么城市则是这些活剧上演的舞台。就如观看戏剧一样，既要欣赏演员的表演与剧情的发展，也要观注舞台陈设与背景景物的烘托。所以城市史研究也只有将城市中各类史实的陈述与该城市物化的地理实体本身的状况及其变化之论述结合起来，方可使其能脚踏实地并更加鲜活起来。

三、关于城市史研究也当依循并实践“环境一文化”理论问题

“环境一文化”理论是我国历史地理学界在近半个多世纪里开展历史城市地理研究之实践中逐步形成的理论思想。上世纪50年代初，我国现代历史地理学奠基人之一，北京大学侯仁之教授在他撰写的《“中国沿革地理”课程商榷》一文中，即以北京城为例，提出了在进行历史城市地理研究时，必须从探明、复原该城市所在地之历史时期地理环境特点及其变迁入手，才能论明城市起源、城市性质及其演变发展等诸多问题；从而为历史城市地理学奠定了理论基础。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历史地理学另一位奠基人，即陕西师范大学史念海教授以及浙江大学陈桥驿教授等在开展历史城市地理与中国古都学研究时，既注重地理环境及其变化对城市形成、发展的影响方面的研究，也注重历史文化因素对城市形成、发展影响方面的研究；从而为历史城市地理学之理论增添了新的内容，也使之更形充实完善。近年来，笔者在前述几位老一辈学者对历史城市地理学理论探讨所获创见基础上，概括总结出“环境一文化”这一理论。

总的看来，环境一文化理论还在进一步建设过程中，但这一理论体系的内涵之若干要点已日益明确。它们是：

——地理环境特点及其变迁与区域文化特色及其嬗变，是影响历史上都邑城市兴衰发展及其功能、形态形成与变化的两大主要因素。

——关于地理环境，既包括气候、地貌、河湖、植被、海岸线等自然地理环境。也包括政治、经济、交通、民族、人口等人文地理环境；既注重其微观地理特征，也注重其宏观地理形势：既关注它们的渐变，更关注它们的突变。

——关于区域文化，包括有地域文化、民族文化、建筑文化、制度文化等：且具层次性。处于基础层次的是地域文化、民族文化：处于最高层次的是制度文化与精神文化；处于中间层次，体现城镇景观特色的则是建筑文化。

——探寻历史时期都邑城市兴废演变与发展历程及其规律，必须通过将地理环境及其变迁与区域文化及其嬗变结合起来，进行时空交织、人地关联的综合研究。

就城市史学而言，因这门学科主要是研究各类城市的发展史；而城市既是一个“地理实体”与“一种特殊的地理环境”，又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因此在研究城市发展演变历史时，也当依循并践行“环境一文化”理论思想，以推进学科自身理论与实践的深入发展。当然在践行这一理论思想时，还得根据城市史学之研究任务与目标，恰当加以把握。如在关注城市发展与生态环境变迁之关系时，就应在城市兴起发展、城市性质与职能形成、城市形态与空间格局特点及其变化、重大政治与军事事件发生过程等与生态环境及其变迁之关系上着力进行分析，以更全面深入地探明其原因，进而揭示其间的规律。而在注重城市文化方面，则当在探求城市之最高层次之文化，即制度文化与精神文化方面多所致力。这样方能使“环境一文化”理论在城市史研究上的作用发挥到极至，将城市史研究提升至一个更高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