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报》拾趣

2012-04-29 00:01孙郁
十月 2012年1期
关键词:章太炎康有为文章

孙郁

1

流亡者的诗文,向被史学家所看重,在今天的世界上,好像变为热门研究对象了。索尔仁尼琴、黑塞、昆德拉的书曾畅销一时,和他们与帝国的紧张关系有关。欧洲作家类似的例子很多,有的成了其民族史奇特的一章。这也使我想起晚清中国,流亡者的形影是另一种样子。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这些文人流亡到域外的时候,都有不错的诗文流布,虽然作品显得参差不齐,而真意却在的。周作人在一篇文章里说这些流亡者每每不忘故国,心系旧地,那是对的。他们大抵是要复古,或者是别有所梦。日本、新加坡、美国,成了中国反对派的集结地。不仅和现政权对立,与世风也是多异的。那些小小的群落,后来辐射力之大,也超出了他们自己的预料。他们自知是多余者,可也认为是江山社稷舍我其谁的人物。奔走流浪之际所留下的故事,对后来文人的转型,都有影响。说他们在现代史上也是很有亮度的人物,也不为过。

多年前,我在东京的街头去寻找当年反清的流亡者的驻地,却没有收获,百年前中国学人的集聚地都被高楼覆盖了。于是只能阅读留下的旧报刊,它们成了我们走近流亡者唯一可触摸的什物。这时候才知道他们的面孔,都有血有肉,不像我们在教科书里见到的那么简单。印象深的是《民报》这类杂志,还有那代人留下的信札、书籍。中国何以卷入一场持久的精神博弈,新的文人怎样产生的,都能够看出一点线索的。

接触《民报》月刊后,才感受到了那段历史迷人的一页。在我曾工作过的博物馆的旧书堆里,它像睡了一般,很少有人碰它。而翻开后,却电波般传动着精神的激流,它提供了一种现场感。奇怪的是那些笔法,都有点冬日阳光的样子,在寒冷里传来暖意,风格都是雄放的。杂志的作者以学者、流亡的斗士为主,政论、随笔、小说都有。章太炎、汪精卫、胡汉民等人的文章占了很大篇幅。有趣的是看到了许多鲜知之事,那些新闻、书刊广告,都有特别的信息在,早已消散的生命的体温,还残留此间。阅读之余,想起那些往事,恍如梦里一般。

印象深的是那些文章的体例,完全没有清代学人拘谨、古朴的痕迹,狂放与悲慨之气散落着,这直接晚明傅山的遗韵,是精魂浩荡的。比如汪精卫的《民族的国民》《驳新民丛报最近之非革命论》,篇篇是檄文,政治的眼光和学识都在,我们读了有心气反转的感叹。细想他后来落水,得了千古骂名,实在是件悲哀的事。

《民报》创刊于1905年11月,地点在东京。那时候许多人集聚东京,流亡者很快形成了复兴旧梦的格局。它最初是同盟会的会刊,自然是政治第一的。给人印象的是,编者对世界大势颇为了解,那些关于欧洲、美国、东亚的时评,都有锐气,是睁着眼睛看世界的。还有,主笔的文章都有学理,带政治哲学的意味。他们纵横捭阖的笔意,真的让我们想起先秦的文人,巍巍乎有高山的气象的。

1902年以来,日本集聚的留学生和流亡的人员很多。最有影响的大约还是从国内逃亡出来的学人。康有为、梁启超是最早的流亡者,起初颇受欢迎。后来是章太炎等人的到来,世风已变。《民报》介绍过他们的情况,演讲词、聚会、论辩文章依稀可以见到彼时的环境、人情与心理。和国内沉闷的空气比,晚清精神界的亮色,是在这个园地里的。

《民报》的好,是一扫几百年间柔媚的文风,将明末的浑厚的艺术衔接起来。杂志的作者都有世界的与历史的眼光,对中国苦难的描述,有忧愤之笔。百年间的不幸,在悲愤的叙述里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那时候的作者思想的基础不过是排满的民族主义,精神是单一的。看刊物的文章,乃高举汉唐遗绪,为先人复仇,精神不都复杂。而最有分量者,是章太炎述学的文字,与保皇派争论的文章。思想明澈而深切,后来留目的学生谈起那时候的印象,多是受到它的感染的。

从最初几期的文章看,编者身边的作者不多,译文与艺术品亦少。但他们对炎帝、黄帝的推崇,对俄国、法国革命的礼赞,是一看即明的。引进的理论也以革命色调为主,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等,都有别一番寄托在。杂志一再刊登关于俄国、法国革命经验的文章,介绍者的情绪是饱满的。对流亡者来说,那显然是一种精神的参照。杂志的广告也耐人寻味,没有商业气,都是书籍的简介。重要的是那些文章的学术分量,面孔是新的,仿佛注入了新的血液,流淌的是生命的激情。被压抑了上百年的民族忧愤,以诗与玄学的方式释放着。我们由此知道,晚清革命的出现,已和中国过去的易代之变不同,而有了文化复古的冲动了。

2

现在想起章太炎的当年风采,真的有神异的一面。他在“苏报案”中,明明可以逃逸,却偏偏不走,要把牢底坐穿。这岂是康有为、梁启超可以相比。我们今人想想己身的情形,也只有汗颜。就视死如归的胆量而言,他无疑是晚清文人的豪杰。难怪他流亡后受到隆重的礼遇,就道德层面看,确是光芒四射的。他到日本是1906年,不久便参与《民报》工作,看那上面的文章目录,可见思考问题的广度:

《演说》(第6号)

《俱分进化论》(第7号)

《无神论》(第8号)

《革命之道德》(第8号)

《建立宗教论》(第9号)

《箴新党论》(第10号)

《人无我论》(第11号)

《军人贵贱论》(第11号)

《社会通诠商兑》(第12号)

那时候留学的青年,曾记录过章太炎到东京讲演时的情形,一时间,留学生对其文字颇为喜爱。早期人们尊敬康有为、梁启超,现在人们感到,章太炎的选择,与中国的觉醒的个体的人有关,似乎更为切实。孙中山在政治上的革命精神,应者如潮;章太炎在文化理念中的创造性阐释,其魅力也自不待言。他们二人在不同层面,给晚清的中国传来的都是非同寻常的信息。

章太炎这个人并不漂亮,他的那一腔浙东话,背后有丰富的东西。他在文字学上的功底,确有可夸耀之处。而人格的分量,可以英雄誉之。我们在他的文章里常常可以读到奇气。比如对宗教观的辨析,对哲学的理解,都非表面化的陈述,庄子的逍遥和墨子的通透都有。他从小学到博物,从历史到政治,都有自己独到的目光。在视野的开阔性上,是走在康有为的前面的。

章太炎治学,非为学术而学术,乃是复兴汉学为己任。他以为汉学问题多多,被满洲统治者压抑了,必须复兴周秦汉唐的东西。他在东京讲学时,一再强调种性问题,复兴旧学之梦历历在目。他在《民报》的文章,都有古奥之风,学理的与智慧的光泽四射,一洗旧尘,不见一般的士大夫的缠绵、自怜之腔,如晚秋的风,有酣畅凛冽的快意。那些文章的力量感强,辩驳之功深,常说些别人不说的话,且哲思深深。

对于留日的青年来说,章太炎所以吸引他们,一是学问,二是人格。钱玄同、许寿裳都学到了先生的真经,而鲁迅兄弟则从精神上得其妙意,将批判意识建立了起来。章太炎给青年一代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国故研究的深,世界的眼光,批判意识都非同代人可比。在国学研究方面,鲁迅对其佩服得很,他说年轻时代没有读懂《馗书》,可能是真的。但那里借学术言人生乃至革命的报复,则大

开眼界。章太炎讲佛学和康德等学术,可能有半懂不懂的地方,未尝没有望文生义之处,这大概是他的短板。可是鲁迅觉得这并非最重要者,章太炎动人之处是革命的激情:

一九。六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我爱看这《民报》,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鲁迅全集》六卷546页)

鲁迅这里是故意言其所爱,略其旁门。他其实不是不懂老师的学问所在,只是觉得,知识生产易,而精神境界高者难。去后者面不言前者,以其身份非学者故。改变中国现实,重要的是造就一批新的文人,温吞的文字不能唤起民众。章太炎的文章,把康有为式的缠绵颠覆了,在根本点上,要保持精神的纯粹性。《民报》不卑不亢的风格,真的是新文人气象的一缕折光。

《民报》时期的章太炎,风头正劲。那些文章都很好,读者从中嗅出真的气息。不过那多是民族主义之声,色彩不免单一。在那前后,章氏文字充满斗士之气,嘴里常含“奴隶”二字,对满洲统治颇为愤恨。《訄书》就孤恨不已,致康有为的信讲革命高于立宪,气宇轩昂。历数满族统治者种种罪行,怨怼之情,历历在目。这是典型的民族主义,一些看法并无道理,但包容心与康有为、梁启超比,颇为逊色。那时候只能以革命心对待王朝,其余的思路皆被排斥,以致辛亥革命后,此种单一性的思维,在知识界居于主流,负面的因素不是没有。章太炎在谈到这本杂志的意义时说:

我汉族昆弟,所作《民报》,傲载至今,适盈一岁。以皇祖轩辕之灵,洋溢八表,方行无阂。自兹以后,惟不懈益厉,为民斗杓,以起征胡之饶吹,流大汉之天声。白日有灭,星球有尽,种族神灵,远大无极。(《民报纪念祝词》)

这种气韵的文章,在《民报》很多。汪精卫等都有佳作问世。昂首阔步,铿锵有力,浩气当天,乃不二之则。彼时一些留学生的文风和这个杂志有关,是自然的。我们从中也可以看见他对这本杂志的感情。

《民报》学人有报国情怀,他们的文字果决坚毅,深味历史的同时,也颇通现实,没有迂腐的形影。孙诒让致太炎先生书,就赞佩他的学问“精审绝伦”,不是夸大之词。那时候谈种族革命的文章都不免干燥,流于情绪和口号。章太炎别有情怀,把驳杂的学识置于文中,是一种文化的解放之音。被满清压抑的想象与爱意,流水般在此倾泻出来了。

那一代的流亡者,并不迷恋权力。他们治学中的家国情怀,已超过了晚明的顾炎武、傅山诸人。因为远离祖国,历史的眼光就更自觉。而在哲学的层面,也有国内学人所不及之处。比如研究佛学,已非国内学者的按部就班,是有一种文化的对比的冲动。一些思路对学生也有冲击。在异域的会聚里,流亡者构建的话语世界,让积聚在那里的人们感到古国文化的价值何在。已经不再是所谓孔教的建立之类的问题,而是输进域外文明,再造本土文化。《民报》的自觉的民族主义之音。在后来的辛亥之年终于演进成革命军的主旋了。

3

章太炎自己没有料到,他所主编的杂志散发的思想很快内化到青年的血液里。我读到1908年周作人在东京写下的《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就感到了他对章太炎的模仿。或者说,章氏的文字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周作人的文气很盛,亦有古奥、豪爽不已,他后来回国,不复有那样“大风灭烛”之势了。有趣的是,文章通篇是批判的词语,对士大夫柔媚之文嗤之以鼻。他影射康有为的文字,和章太炎没有什么区别,从审美上讲,六朝的笔意和日本的和风飘然于一体了。

《民报》及其影响下的几个报刊,对遗老文化与保皇派的思想的攻击,真的是大快人心。但有时意气用事,也不免简单化。在阅读《民报》的时候,常常遇到被该杂志谩骂的那个人物康有为、梁启超。觉得把他们完全漫画化了。那里的许多文章都是针对立宪派而发的,立论直逼问题的核心。不过我们读康有为、梁启超那时候的文章,心境也非革命派所说的那么阴险,其改良社会的冲动,也不亚于《民报》诸人的。读人论事要公正,也不容易。

康有为在戊戌变法中爆得大名。后来流亡海外,潜心治学,也奔走于各派势力之间,梦想救中国于水火。作为流亡者,他在晚清的文人中举足轻重。那些在海外写的文章,有拳拳之忠。学问属于儒家的今文学派,思想近于大同意识,政治理念则是虚位共和。他在变法失败后感受到,中国的事情,仅以暴力为之不妥,需由渐进改革为之。这些看法,在革命派看来不过梦想,乃落伍的保皇意识,不仅不符合国情,甚至有害于国人。这大概基于一种历史经验的考虑,动荡的变革,百姓太苦,于文化亦有害处。康氏的看法令革命派所不满。章太炎就写信给康氏,讥其有害于国人,乃倒退之举。东京时期,《民报》品评康有为之声甚巨,其名声遭污,亦为其所恨。学术之争进入到了政治之争,且你死我活,说起来是让人颇为感慨的吧。

他流亡国外多年,去的国家多于章太炎诸人。先去加拿大,后至日本,辗转新加坡、美国、德国等地。视野自然不同于章太炎这些人。去的国家越多,就越发感到中国的问题不可简单为之。一个民族和国家的形成,有历史的客观原因,以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则天下大乱矣。

我曾到过广州南海县的康有为故居,见过其少年的旧迹,读到他的文章,觉得浑厚而驳杂,并非后人所说的佞人的样子。他的文章是儒雅劲健的,书法自成一体,与章太炎比,更有气韵,隐含着苍俊之美。他的诗词显得平平,但有抱负,不是迂腐之人的低语,总是有旷世的忧思的。那些关于孔子托古改制的文章,历史的眼光如同烛照,闪着诸多智慧。但也因过于实用的目的,显得随心所欲,不及章太炎那么切实是显见的。

抨击康有为的人,在《民报》上高举的是法国、俄国的革命旗帜,以为那些经验对中国也颇为适应。而康有为则是皇家里的亲戚式的人物。我在汪荣祖《康有为论》中,读到孙宝碹的日记的一段话,记载了章太炎对康有为等人的评价,不知确否,但值得一思,那日记道:

枚叔(章)辈戏以《石头》人物比拟当世人物,谓那拉,贾母;在田(载湉),宝玉;康有为,林黛玉;梁启超,紫鹃;荣禄、张之洞,王凤姐;钱恂,平儿;樊增祥、粱鼎芬,袭人;汪儴卿(康年),刘姥姥;张百熙,史湘云;赵舒翘,赵姨娘;刘坤一,贾政;黄公度,贾赦;文廷式,贾瑞;杨崇伊,妙玉;大阿哥,薛蟠;瞿鸿玑,薛宝钗;蒋国亮,李纨;沈鹏、金梁、章炳麟,焦大。(《康有为论》67页,中华书局2006年版)

章太炎说康有为是贾府的林黛玉,只是一种大致的印象的描述,或是玩笑,不可当真。但细细一想,也不能不说有其妙处。我读过他描述生命

之苦的文章,才发现其不仅有政治的气度,在本质上,还是个诗人。那篇《入世界观众苦》,哀思漫漫,泪光涟涟。文章很长,写到不同阶层人的痛苦,生之不如意者皆是,有的也只是肉体与精神不尽的烦恼。文章明显染有叔本华的意象,佛家的悲悯也是有的。有趣的是作者没有单一的诗人的调子,社会学与心理学的因素都有,康氏的多愁善感,不都是个体的自怜自哀,也常能推己及人,对天底下的众生有悲悯之思。联想他的大同世界的梦想,其旷远的爱,也非没有价值的。

康有为的林黛玉式之情,不免多愁善感,内心也带着宗教的冲动吧。他晚年主张建立孔教,以此补国人道德之不足,也不过一相情愿。章太炎以为孔子乃无神论者,把其比作教主殊为可笑。将一种传统用到当下,以为可以有灵丹妙药之用,不过是一种幻想。文化建设乃慢慢演进之事,内中有诸多复杂的因素。章太炎看到了康氏的乌托邦之意,这乌托邦背后的保皇意识,是奴才的思想。他在致康有为的信里,痛斥奴才精神,就在根本点上与儒家的保守意识隔绝了。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一个靠皇权的力量推进孔子思想的传播,一个主张“学在民间”,将文化的进化的希望寄托在草根里。这种分化,是现代文人分化的开始,到了鲁迅那一代,文人们是沿着这样的分化继续滑动的。

汪荣祖先生在《康有为论》里,多处言及章太炎与康有为的冲突,所言甚深,不过他在书中批评了《民报》的革命派的理论,对中国社会问题的认识失之简单。他欣赏康有为济世之情,有拯救世界的冲动,本乎国情,不希望社会的动荡与杀戮的存在。不过我们设身处地地想想,晚清如果没有革命的到来,旧物也真的难以荡涤,看看那些复辟者当年对革命党的迫害,当可见革命的不能不来。这些血的教训,在后来多次出现,康有为在那样的时代被人攻击,也不是没有道理。

4

读《民报》的文章,有时候也有轻松的一面。对康有为等保皇派的批判,不都是论文,还配合着艺术作品。革命派的小说也在《民报》里出现了。这些比较感性的文字,使杂志变得活跃起来。偶然刊登小说之类的文艺作品,都有新意。最早刊发的是章回小说《狮子吼》,是复兴汉文明旧梦的力作。这篇小说,后来的文学史不太涉及,原因还是旧时的作品。可是我读后颇为喜欢,那原因是内中有一种启蒙的眼光。要说现代的启蒙文学,《狮子吼》却是不能漏过的。

《狮子吼》的文笔基本还在《镜花缘》《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层面上,但思想是现代反专制的内容。作者的思想与孙中山多有呼应,而审美的维度乏善可陈。不过读这一篇小说,会觉得晚清的文人的历史观、文艺观的态度。用文学来反映生活,且表达自己的价值诉求,是梁启超以来的文人的共识。《狮子吼》开篇介绍世界局势,对近代列强的瓜分世界之史,描绘得栩栩如生。后来笔锋一转,写大陆的百姓生活,勾勒了一个世外桃源的所在地。在作者笔下,那个村子的与世隔绝,全未受清朝文化的濡染以及几个读书人的选择,都是希望的火种。中国要有希望,必然要出现这样的群落无疑。

这确是乌托邦的一笔,使小说有了桃花源式的味道。作者设想的人物都有学问,可谓素人,思想在明代的阳光里,汉文明的光泽暖暖地照着。他们有强烈的国家意识,但也是新的国家,并非满清的同道。作者借着主人公之口,赞美法国的罗素和晚明的黄宗羲,那就是民本的立场和人道的意识了。读这篇小说,一是可以看出晚清社会生活的一个片影,一是能够感觉出士大夫意识向现代文人转变的痕迹。人物并不奇特,思想却是新的。若说新小说,这部作品,也算一个吧。

那时候梁启超也写过一本《新中国未来记》,用的是幻想的笔法,写得满怀义气,意在指明中国的方向。而《狮子吼》却是今人的生活,不那么暧昧,倒有一种思想的流盼了。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对儒学思想有所批评,不都按照旧的道德行事。比如,父母去世,可以不守孝三年,倘出国留洋亦可允许。读书也非四书五经,西洋学说亦有不小的价值。这篇作品是海外作家对故国的一种情思,民主精神,自立的精神在小说中有所呈现,是作者的贡献。说它是后来小说的前奏,也是对的。

那是中国新小说的朦胧期,其实苏曼殊、鲁迅都已经开始倾向文艺的活动了。有趣的是,章太炎与苏曼殊、鲁迅都有关系。《民报》因为不是谈艺为主的杂志,苏曼殊、鲁迅都有另建平台的设想,但那时候新艺术载体已经在酝酿中了。

与那时候的日本小说界比,《民报》的小说作品显得幼稚、粗糙。还没有像夏目漱石式的人物出现。那原因是中国的作者还没有认真研究译介域外小说,除了林纾等人外,对西洋作品的内韵知之甚少。鲁迅是不满意于《民报》那样简单化的小说的,至少觉得技巧还不够尚达。而那时候他所译的《地底旅行》《月界旅行》《造人术》,真的神思渺渺,幽魂荡荡的。人的精神表达的丰富性和深切性,都在此伸展着。

我有时候想,鲁迅那时候在东京阅读《民报》,对艺术栏目的失望是一定的。他自己要主编的那本《新生》的杂志,就在格律上大异于《民报》,从所选择的瓦支的《希望》的油画作品看,意象则有幽远的神思,通往着人性的深切之地。不读《民报》的文章,我们有时候不会意识到后来《新青年》的价值,恰是后者,把人性的隐秘与明快之色召唤出来,有了与旧小说、旧文章不同之色。它们彼此的联系大概只有细细分析才能感到。

许多年后,胡适总结晚清的报刊杂志,他说《民报》与《甲寅》,并不能算真的新文化的载体,言外那是老派的文章,不过明代余光的反射。要有现代的意识,和现代的眼光,还得从《新青年》开始。我以为此话未必准确,其实就学术的眼光看,《民报》讲国学的文章,质量不亚于后起的杂志里的作品,就格局来说,它虽然政治色彩过浓,作者队伍狭窄,可是在翻译、时评、政论、学术随笔、小说都有了。那也是《甲寅》《新青年》所继承的部分。只是在精神的色调不及陈独秀、胡适那代人更为现代而已。

5

但《民报》的命运多厄,仅出版了二十几期就夭折了。时间是1908年,据太炎先生自述,日本当局以恐吓手段为之,甚至有人投毒,使刊物不能继续经营。从创刊到解体,时间很短。章太炎不得不转移阵地,在另一个园地《国粹学报》刊发文章。此后情况大变,文人分化日益明显。他身边的人,也不及过去那么有热情了。

不过,回忆那段生活,让人常常念起的,除了革命活动,还有那些人际问的交往,与青年的互动,留下的资料都让人感慨,血肉之躯的诸多故事,有着诗一般的美质。比如他教过一批学生,其间就有鲁迅、周作人、许寿裳诸人。《民报》后期,章太炎因为有了些学生,生活有了另一番光景。关于那段生活,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里记载得最为生动。而许寿裳的回忆亦可参照。他写道:

民元前四年(一九〇八),我始偕朱蓬先(宗莱),龚未生(宝铨),朱逖先(希祖),钱中季(夏,今更名玄同,名号一致),周豫才(树人)、启明(作人)昆仲,钱均夫(加治),前往受业。每星期日清

晨,步至牛込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先师寓所,在一间简陋之地,师生席地而坐,环一小几。先师讲段氏《说文解字》,郝氏《尔雅义疏》等,精力过人,逐字讲解,滔滔不绝,或者阐明语原,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以故新谊创见,层出不穷。即有时随便谈天,亦复诙谐,间作妙语解颐;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许寿裳文集》下卷529页,百花出版社2003年版)

许寿裳还记载了众人听课时的反响,如今回想起来都很有趣。章太炎那时候正对佛学颇有兴趣,还与鲁迅兄弟谈过拜见印度学人的话题。周作人、鲁迅都有章氏的手札,那字迹苍劲古朴,内中也有温和的气息,可以想见为人的厚道。他的授课,给学生的影响巨大,后来许寿裳、钱玄同在大学的看家本领,都是从章太炎那里学来的。鲁迅回国后一度想去写《中国字体变迁史》,大概也有老师的痕迹在,如果不是随章太炎读书,他对汉字的变迁的理解,或许没有那么深切。

随一个流亡的学者学习故国的文明,了解汉字的隐秘,那一定是别有感慨的。那时候有学者说,中国人是来自西方,乃非洲或中亚的移民。而章太炎据汉字的结构,分析汉族乃东方的民族,距海不远,非西方的孑遗也。他在讲解汉字时,不都是为学问而学问,现实的情怀很浓,常有思国之幽情。这给鲁迅的印象很深,周作人说章太炎在文字学上的贡献大,而鲁迅则以为老师在革命史上的价值过于学问的价值,都是不同的看法。

章太炎授课的时候,生活并不平静,听课的学生对其内心的焦虑未必知晓。他不仅要面对清朝政府的压力,也要面对着文人分化带来的冲击。时间不久,日本人出面禁止了刊物的出版,使章太炎遇到了难题,险些入狱。还是许寿裳想办法解决了资金问题。这在周作人、章太炎的文字里都有记载。章太炎学究气浓,与人不太易结交。他与孙中山、汪精卫很快就决裂了。1909年,在《与南洋、美洲侨寓诸君》一信里,他对《民报》的被封颇为恼火,也迁怒于孙中山、汪精卫、胡汉民等人:

《民报》于去年阳历十月出至二十四期,即被日本政府封禁,时鄙人实为社长,躬自对簿。延及今日,突有伪《民报》出现。主之者为汪兆铭即汪精卫,假托恢复之名,阴行欺诈之实。恐海外华侨不辨真伪,受其欺蒙,用敢作书以告。

《民报》之作,本为光复中华,宣通民隐,非为孙文树商标也。孙文本一少年无赖,徒有惠州发难事在最初,故志士乐与援引。辛丑、壬寅之间,孙文寄寓横滨,漂泊无聊,始与握手而加之奖励者,即鄙人与长沙秦力山耳。自此以后,渐与学界通声气。四五年中,名誉转大。一二奋激之士,过自谦挹,奖成威柄,推为盟长。同人又作《民报》以表意见。时鄙人方系上海狱中,即以编辑人之名见署。出狱以后,主任《民报》,几及三年,未有一语专为孙文者也。惟汪精卫、胡汉民之徒,眼孔如豆,甘为孙文腹心,词锋所及,多涉标榜。自时孙文瑕衅未彰,故亦不为操切……

……逮及《民报》被封,裁判罚金一百十五元。报社既虚,保证金又无由取出(以原用张继姓名纳保证金,张继已西行,无原印,则不能取)。鄙人本羁旅异邦,绝无生产,限期既满,将以役作抵罚金,身至警署,坐待累绁,犹恃一二知友,出资相贷,得以济事。夫身当其事者,亲受诟辱则如此;从旁相助者,竭蹶营谋则如彼;而身拥厚资豢养妻妾之孙文,忝为盟长,未有半铢之助,不自服罪,又敢诋毁他人,此真豺虎所不食,有北所不受。(《章太炎书信集》281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在异国他乡,既无资金支持,又无党派后援,《民报》的寿终正寝,也是必然的结局。这对章太炎无疑是个打击。而他的学生们也开始尝试自办杂志。比如鲁迅、周作人等就想创办杂志,但非走《民报》的路,而是专事文艺。因为他们对《民报》的文艺作品过于陈旧是不满的。在周氏兄弟眼里,世间是该有另类的杂志在的,不独《民报》那样的单一。

现在想来,晚清的文化变动,不是简单的复古,还有东西方不同理念重新组合的过程。如果说,西洋的文化给了那些留日的学生一些“知”与“情的新启示,那么章太炎则在故国的文明里,把“意”的存在献给了诸人。他们知道文章可以这样充满个性,有悠远的古意在,那完全不像康有为那么老朽味,只在儒家的词语里转来转去。章太炎有庄子的飞动的灵思的感觉,也有刘勰那样的古奥深远吧?《民报》开一代学术新风,把文化从奴性中引向解放的天地,实在也是功不可没的。

与《民报》同期的报刊很多,思想也十分驳杂。仅日本所办的就有《天义报》《河南》《汉帜》《复报》等。刘师培、鲁迅、周作人都有文章在。但《民报》的倾向和学问,在力量感上,总有别人不及的地方。那时候,陈独秀、苏曼殊、钱玄同尚未呈现全貌,除康有为、梁启超外,在学问上给人刺激的,还难有人能及章太炎。可是他的任性、多疑也导致了自己的孤独和清苦。他的过激的语言和不谙世故的精神,显得比许多同代人要简单和纯粹。

晚清文人的字与画,今人保存得不多。那些文物的散失,真的可惜,我们今人要一睹昔人的风采,难之又难了。我第一次见到章太炎的书法,是二十余年前,偶在一家古宅里见到他的题词,颇为惊喜。此后念念不忘,直到前不久,因为要筹备纪念辛亥百年文史资料的会,我在博物馆里再次见到他编的《民报》杂志和他的手迹,一时颇多感慨。那些遗物和他的狂狷的性格不同,有温润随和的美在。很难把那些美丽的文字和斗士之风联系起来。于是暗自叹道:字如其人,也并不都对。他内心的暖意,人们讲得不多,关于那一代人的爱和恨,世人知道多少呢?在他的遗物前,好像感受到了他的生命的呼吸。联想起创办《民报》的前后,他身边的人与事,都如烟云一般散落在历史的深处了。《民报》在历史上只是短短的一瞬,却是流亡者心音的集散地。现代的青年人未必喜欢它的文风,词语的艰涩难懂,是一种沟通的障碍。但倘若我们真诚地面对那些文字,真的不能不心动。那种痴情、无我精神,那种燃烧在信仰中的激情与大爱,我们在现在的读书人那里,确也不易见到了。

2011年辛亥百年纪念之月

责任编辑杨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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