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境

2012-04-29 00:01张锐锋
十月 2012年1期
关键词:蝴蝶

张锐锋

蝴蝶

一个粗铁丝弯成的圈,圆圈的直径不小于35厘米,两头折成直角,捆绑在一根长长的木柄上,在圆圈上罩上一个尼龙纱网,网袋的长度大约为圆圈直径的两倍。粗糙的劳动者的手,伸出看上去笨拙、实际上十分灵巧的手指,不断变化着姿势,很快将一切弄好了。这些工作看起来非常简单,就像一个中学数学教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然后又画了一根直线。不需要深奥的方程,也不需要绞尽脑汁地思考,一个抽象、简洁的图形用几分钟或几十分钟就形成了。从形式上观察、分析,这一连串动作的结晶,一根木棍、一个圈以及一个尼龙网袋的组合,更像一件原始的兵器,一件具有独特用途的作战武器,类似于长矛、长戟或者其他冷兵器,然而,这一装置的奥秘在于它缺少寒光逼人的枪刺和锋刃。

捕蝶者将它放在越野车的后备厢中,它正好斜向伸过矩形后厢体的对角线,平躺下来,随着高原丛林间的土路起伏,仿佛怀有暗杀使命的埋伏者的假寐,内心孕育着烈火般杀戮的激情。物质一旦被经过制作,就不会从沉默陷于更深的沉默。

越野车在泥泞中刹车,柔软而迟缓,沉重的车体载着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几何形体,在红色泥土中滑出十几厘米。后厢盖打开了,一只手唤醒了捕蝶网。它的网袋颤动着,在长长的木柄尽头露出了原本的灵魂秘密。

热带雨林或者高原草甸,或者温带的灌木丛,流淌的溪水,发出轻轻的声响,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绘的音乐,自然中直通人心的轻音乐。藻类、真菌、苔藓以及裸子植物、被子植物和各种蕨类植物,各种不同的树木、攀缘而上的野藤,汇聚在一个原始的乐园中。斑斓的蝴蝶,从树丛中起飞。这些被称为飞翔的花朵的蝴蝶,颤动的翅翼上携带了各种图斑,使呆板的空中呈现活跃的、不断变化和移动的色彩。曾经有研究者从这些蝴蝶的翅膀上找到了英文中的26个字母,证明蝴蝶是文字的携带者。它们远在没有文字的时代,就在自己的身上写上了这些文字,究竟想說出上帝的什么秘密?

重要的是,这些文字分别书写于不同的蝴蝶身上,它们在飞翔中不断在空间排列组合,差不多在几十万年的一代代飞翔中,穷尽了一切文字表达的所有内容。我们所說的、所想的甚至从未說出的,它们都說过了。从一个幻想家的角度理解,蝴蝶的飞行,乃是上帝创作的诗篇,它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上帝的神来之笔。

然而,一个莫名其妙的网袋,从空中扫过,罩住了一个个蝴蝶,然后一双敏捷的手将其迅速收集到一个标本袋中。这些空中自由自在飞舞的花朵,很快成为囊中之物。命运已经注定了,它们最后的归宿,是一块小小的、长方形软质有机玻璃盒。过程看上去一点都不神奇,它们被一张宽大的桌子上的一些陌生的东西所支配,并毫无反抗能力:专用的、大小不一的不锈钢昆虫针,用较软的木料做成的展翅板,标本盒,银光闪闪的不锈钢镊子,标签,压条纸,大头针,还有一些小瓶子,里面装满了令人惊骇的化学药品。

看样子完全是一个精巧的、高尚的外科手术。镊子轻轻地将其夹住,寒光闪烁的不锈钢针从一只蝴蝶的背部插入,将针对准展翅板中间,蝴蝶展开翅膀被固定下来。它虽然保持了飞行的姿势,却停留在永恒的一刻,仿佛一次漂亮的空中悬停。几根小号的昆虫针小心翼翼地将它的翅膀拉开到最大限度,它的翅脉清晰地从身体像树枝一样延展,托住了空中和地面的距离。当然,现在,这一距离已经缩减到最小,好像不是被迫的,而是自己选择了一个空降兵一样轻轻地降落。它很快被一系列敏捷的动作制伏,透明的压翅条,就像无形的符咒压住了它,剩下的,只是让这个可怜的落网者渐渐干燥,并放入充满化学药水味儿的标本盒。这一切,都是规定程序,以科学的名义,对生命形态自由之美,进行了粗暴的封存。一条15×10mm标准标签上,记录了这一标本的学名、采集者、采集时间以及其他信息。

它将被放入标本库或者在某一个博物馆展出,或者放到一个蝴蝶爱好者的书架上。著名作家纳博柯夫曾在一篇蝶类学文章中叙述了自己捕蝶的过程。他說,“从纽约开车到科罗拉多,一路上雨水和洪水不断……终于到达目的地。特鲁来德人迹罕至,景色壮观(每天晚上都有彩虹),地处两条道路的会合处,两条路(一条通往普雷斯威尔,另一条通往落雷斯)的道路情况都很恶劣……我同妻子在这海拔9000英尺的高处从7月3日住到7月29日,每天步行至少1万2千英尺,沿着多少有点陡峭的山路寻找一种叫做Sublivens的蝴蝶”。纳博柯夫每天早上6点出发,看到天空无可挑剔的蓝,第一朵天真的小云彩7点半左右出现,大块的黑云要到9点左右才会懒散地出动。此时,他已经从悬崖和密林的影子中出来,走近最佳的捕蝶地。半小时后,这里将出现每天一次的雷电风暴。

纳博柯夫和他的妻子走到一块蝴蝶栖居地的高高山坡,这里长满了开花的羽扇豆和绿色龙胆,这种羽扇豆在犹他州的山里是一种蝴蝶的食物,现在也可能是他所要捕捉的蝴蝶的美食之一。他在这里捕捉了54只蝴蝶,分别存放于康奈尔大学和哈佛大学博物馆。纳博柯夫对蝴蝶的收集,和许多中国的蝴蝶标本收集者一样,将一只只美丽的蝴蝶从自然景物中分离出来,放到了与蝴蝶无关的博物馆里。从某种意义上說,他们所从事的艰苦工作,实际上是一种卑劣的勾当——将蝴蝶杀死,取走它们的灵魂,然后欣赏它们的躯体。

但是,一只飞翔的蝴蝶是多么令人神往,它在草丛的花朵上颤动着翅翼,就像一架直升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我们相信,它的身体中一定乘坐着上帝的使者,将某些旨意放到每一个神秘的停留地。为了更加重要的秘密使命,它们需要不知疲倦地飞行,飞到陡峭的悬崖和深深的密林中,在风暴和雷雨到来之前,它们翩翩起舞,对自己短暂的生活充满喜悦之情。在乌云散开的缝隙间,耀眼的阳光从天上斜射到草地上,使大片的野草分开了明暗,好像人间的痛苦与兴奋——一群群蝴蝶飞舞着,贴着草尖,火焰一样跳跃,不断地从短暂的暗淡中飞出,就像长夜中的飞蛾扑向野火,翅膀闪耀着点点荧光。

秋天来临的时候,接着隐隐约约听到了冬天的脚步声。许多树顶还残存着树叶。它标志着生命力的挣扎和最后抵御,将夏天的节日默默放到了记忆里,并把为了收集阳光所需的叶片堆积在自己根部四周的土地上。一个年头一个年头过去了,它们知道该怎么做。一阵又一阵强风,夹杂着复仇的冲动,将道路两旁、街道两侧以及原野上所有的树木摇动着,把那些代表着生机的、曾经骄傲一时的面孔,一把把撕了下来,好像它所撕掉的是一些周来遮掩耻辱或阴谋的面具,今天,一切都暴露出来了,它们不再有用了。农民们就像1000年前一样,没有什么可干的农活了,只好坐在屋子里等待。他们开始陷入深深的回忆,在前一个春天,我究竟喜欢过哪一只燕子?是在屋搪下筑巢的那一只?不,它曾是那样专注,不断地从很远的地方衔来泥巴,一点点加固自己的窝,竟然没有发现主人和她的孩子们不断开门,匆匆的脚步声并没有惊动它。

黑色的斑纹,橘黄色的基调,白色的点缀,它超越了人类对于服饰的一切研究成果,自然偏袒

地赋予它全部华彩。明快、耀眼、整洁、优雅。就在秋风试图横扫一切的时候,自然界的公主,一群色彩斑斓、身态华贵的蝴蝶从北美洲起飞了。它们在风中抖动着华美的翅翼,就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选美大赛。整个空中为它们搭建了豪华的T型台。在美国南部和加拿大北部边界地带森林中,蝴蝶们有着关于季节的敏锐嗅觉,它们早已编制了一份秘密的日历,严格按照时间的指引,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躲避冰雪肆虐的冷酷冬天——唯一的办法是,离开那里,到一个温馨的地方去。

10月份,默默地从蝴蝶的一个个舞蹈动作中分解,散发到气温降低之后树木和野草发出的悲凉气息中。一个巨大的告别仪式在林地上展开。它们结群而行,每一个蝶群包含50万只左右的个体,在一片忙碌的气氛中匆匆聚集。仿佛一片彩云从草地上升腾,顺着从北向南的浩荡气流,收拢于翅膀下的脚,沾满了故乡的花蜜,带着淡淡的甜,向未知的西南方向飞去。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历尽艰辛的大迁徙。上亿只的蝴蝶,无以计数的蝴蝶,铺天盖地地从天空掠过,在地上投下了一大片移动的暗影。前途苍茫,命运难以预计。它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一个精心策划的决定,原来是为了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寻找一块墓地。实际上,只有它们的后一代,才有可能重返回到故乡。北美洲的栖息地上的一切熟悉的景物,从一双双闪亮的复眼中缓缓后移,直到消失于崇山峻岭之后。这些小小的精灵,翅膀挨着翅膀,彼此扇动的风,在紊乱的气流中不断激起波澜。一会儿,一只蝴蝶推开了另一只;又一会儿,相邻的两只被另一只陌生的蝴蝶隔开。

这让我们想到了安徒生童话中王子们变成的天鹅,不知疲倦地在苍茫的大海上飞行,寻找着落脚地。这种美洲蝴蝶的长途迁徙,被科学家列为自然界的十大奇迹之一。一位墨西哥飞行员曾驾驶着一架轻型飞机,从加拿大的魁北克出发,伴随着迁徙的蝴蝶飞行了72天。这架飞机重量为190公斤,拥有5米长的翼展。为了不让飞机惊扰蝶群,人们把这架飞机的机翼改造成美洲蝴蝶的样子,上面绘制了由橙色、黑色和白色组成的花纹。这样,可爱的蝴蝶们可能会认为这是一只巨大的蝴蝶,或者是另一个迁徙中的蝶群。但是,尽管如此,轻型飞机还是比蝶群飞得快5倍,不得不飞行一段距离就停下来,以便和蝴蝶一天的飞行距离相等。人工发明的机械,可能会更快,但远远不如蝴蝶那样优雅和自然。

人类看到了蝴蝶的耐力和卓越的飞行能力。我们很难想象这些小小的昆虫,竟然在身体中潜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它们将越过河流、山峦和广袤的草原,以及无数人类的居住地,从一个个屋顶上飞过,也经常停下来休息,储存飞行必需的能量,调整自己的航向。从北方的栖息地到位于墨西哥中部温暖的林区,飞行距离长达4500公里。终点站预备的一切令蝴蝶们欢欣鼓舞,墨西哥海拔4000多米的火山区森林,气候温暖,很少下雨,完全满足蝴蝶的繁殖和冬眠条件。事实上。美洲蝴蝶的飞行范围,不仅限于辽阔的美洲大陆,它们甚至飞越太平洋抵达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夏威夷群岛。人们发现,在漫长的旅途中,很多蝴蝶通常处于单独飞行的状态,在地面上休息时它们会自动聚集在一起。这些短寿的小生命,一般只有一个月的寿命。但是,大迁徙中艰难的旅程和巨大的能量消耗,反而激活了它们埋藏于身体里崇高的使命基因,以至于能够延长5倍寿命,以确保完成迁徙并在越冬地繁衍后代。这似乎为我们传递了一个大自然设计的重要理念,世间的每一种生命乃是为了承担某种使命的,它的寿命的多少,实际上是因其被赋予的特殊使命的完成情况而定。

蝴蝶是天生的理想主义者。看起来它们经常生活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甚至挑战难以想象的超出自己生命极限的长距离飞行。它们的翼展不超过10厘米,却试图和骄傲的雁群以及被人们视为美的象征的洁白天鹅,比试飞翔的本领。实际上,它们远比那些在严寒到来之前搬家的候鸟懂得飞翔的技艺,蝴蝶们差不多是一边飞翔、一边舞蹈,载歌载舞地行进于天路上,更像是一群快乐的吉卜赛人。很久以来,人们不知道这些非凡的迁徙者,在几千公里的旅途中究竟是如何寻找方向的?单单依靠祖先埋藏在自己的身体里的基因秘密,一定远远不够。一些昆虫学家将目光投向蝴蝶前端那对弯弯的、优雅的触角。他们发现,一些失去触角的蝴蝶在户外飞行模拟器中,失去了方向感,但是其大脑中的相关分子循环并没有发生变化。这意味着,蝴蝶触角中独立地安装了长途飞行中用于辨别航向的导航仪。

为了进一步弄清楚蝴蝶寻找航向的奥秘,研究人员将这种美洲蝴蝶的触角用黑色涂料覆盖,以阻止感光。结果,这些可怜的蝴蝶的大脑尽管能够感受到阳光的照耀,却丧失了依据太阳的移动而确定迁徙方向的能力。这一实验說明,蝴蝶的长途迁徙实际上是依赖触角对阳光的感受来识别方向。这是多么令人惊叹的奇迹,一双弯曲的、在风中不断颤动的触角,在蓝天下显得微不足道的两段纤细的云锦丝,就像人的眉毛一样从眼睛上方伸开,竟然拥有人类难以想象的精密导航装置,它不断对大地和太阳之间的相对位移关系予以测量,并利用自己天赋的生物钟予以计算一个准确的结论,用于抉择方向。

迁徙的蝶群像一片不断振动的虹霓,不知疲倦地向南,向南。居住在地面上的人们,有时会听到隐隐约约的一阵类似于蜂群飞行的嗡嗡声,但是,这声音好像要小得多,更像是平常的微风,吹动地上的草叶。蝴蝶飞翔的时候,几乎用不着用力地拍打翅膀,它似乎更多的是在利用空气中蕴涵的神秘力量,上升或下降,都在轻歌曼舞中实现。很像一个武侠小說中的世外高人,一个看去迟缓的、毫不在意的动作,却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因而,它们的飞行竟然是如此安静,以至于成为大自然天籁的一部分。田间的收割者,估算一年中最后的收成,并为收获维修机械的时候,突然发现一片蔚为壮观的蝶群飞临头顶,已经泛黄的、田野美好的尾声,被遮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影,交响乐的激昂的旋律一个突然的下降,浑厚低沉的大提琴将倾听者的心灵带到了压抑、缓慢而悠扬的覆盖中。此时,一个巨大的飞行彩团,从白色的云彩之下,翩翩舞动,一双双绘满了神奇图案的衣袖舒展飞扬,一个生命与意志、使命与力量的主题戏剧隆重上演。

人们惊喜地抬起头来,惊叹大自然声势浩大、蔚为壮观的不朽杰作。如果一颗细腻的心,试图从中捕获上帝借此传达的人生信息,就会像一个诗人那样找到虚无中包含的实体,发现穿透身体的时间里所含的意义。或者說,美洲蝴蝶的长途迁徙,还带有更重要的使命,它们给沿途的人们以精神恩惠。大自然在设计万物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各种可能,它就像新约中的基督耶稣,善于运用精美绝伦的譬喻。它讲述一个实在的事实,原是为了包含精神上的深意。一个种子包含了整个植物——形象、内在的灵魂以及全部秘密,蝴蝶不过是用一个关于自身的事件,农夫一样播撒某种意味深长的、关于遥远未来的狡黠幽灵。

一个节目不一定完整,有时需要精心策划的

破绽。一天,居住在美国纽约北部的一个年轻人,骑自行车途中发现一只翅膀受伤的蝴蝶。它可怜地落在地上,不断地挣扎。这是迁徙途中掉落的蝴蝶,它所属的气势宏大的群体,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年轻人跳下自行车,将它装在身边的空水壶里,带回了家。

这时,年轻人和自己合住的同伴多了一件事情,就是精心喂养这只美丽的蝴蝶。他们查阅资料,研究这种蝴蝶的习性和食谱,用腐烂的梨和自制的稀释蜂蜜给蝴蝶喂食。不久,蝴蝶的体力恢复了,其受损的翅膀却难以复原。两个年轻伙伴开始通过互联网寻求解决的办法,很快地,他们搜索到一家在线黑脉金斑蝶基金会提供的9分钟视频,其中演示了修补蝴蝶破损翅膀的方法和过程。两个年轻人按照视频上的方法,用一种特殊的黏合剂修补蝴蝶翅膀,然后用轻薄纸夹加以固定。一切似乎很顺利,但是蝴蝶是属于大自然的,它们不能失去自由的天性,必须到温暖的南方越冬。

天气渐渐冷了,隐藏于无形的季节,推土机一样从远处开来,推去了夏季遗留的热量。喂养蝴蝶的年轻人,深知单薄的蝴蝶经不起严寒,决定托人将其送往南方的蝴蝶越冬地,以便使这个落单的蝴蝶和它的伙伴们会聚在一起。年轻人把蝴蝶放在一个鞋盒里,并将其带到了一个卡车停靠站,寻找奔赴南方的卡车司机。他向那些司机们讲述鞋盒里蝴蝶的故事后,一位来自亚拉巴马州的卡车司机表示愿意帮忙,他将前往美国南方的佛罗里达州。几天之后,卡车司机到达了目的地,在一片开阔地上打开鞋盒,翅膀上镶嵌着黑色花纹和洁白装饰斑点的蝴蝶,在微风中轻松地张开翅膀,翩然而起。

用不了多久,这只侥幸逃生的蝴蝶,不仅唤醒了一个人类的同情和怜悯,还将用一双人工修复的翅膀带着从人间获得的爱,越过微澜荡漾的墨西哥湾,抵达位于墨西哥中部林区的越冬地。在那里,天空湛蓝,气候温暖,伙伴无数,亿万蝴蝶翩翩起舞,不计其数的花朵盛开、花蜜流淌。一个耐人寻味的蝴蝶故事,嵌入了人类历史——它的迷人之处在于,人从一只蝴蝶损伤的翅膀上看到了自己。

蝶梦

蝴蝶本身就是大自然的梦境之一,它的经历和生命的设计,都具有梦幻的特征。蝴蝶的出生不是它自己所需,而是上帝一个闪电般的非凡灵感,创造了一个华丽的寓言。没有哪一种动物在一生中像蝴蝶一样不断变化,它以不同的形态展现了生命的意义。蝴蝶一生中会有4个时期,并在4个形象中寄寓自己的灵魂。它的形象、它的躯壳,就是它的本质、就是它试图說明的问题。

最初是卵期,一颗极其微小的、附在一片树叶或一根小树枝上的卵,它毫不起眼,几乎可以被我们忽略,或者仅仅将其视为树叶上或树枝上一个小小的斑点。它以这样的方式避开了一切视线,在似有似无中确立了自己的存在。它实际上用这样的方式占有了一个位置——这是一个自我展开的起点。这一最初的设想,孕育着未来的神灵,一个巨大的梦境在一个斑点的酣睡中掀开了。

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蝶卵一般呈圆形或椭圆形,表面覆盖着一层蜡质,以防水分蒸发。实际上,它所附着的叶片或树枝已经为它准备了丰盛的筵席,然而这不过是先辈的遗产,它不需要关心自己与生俱来的处境,它只为一个美梦而存在。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一夜之间,也许仅仅是一瞬间,梦境和现实相遇了,它第一次获得自己的形象。它的第一次塑造就像它的每一次形象塑造一样,完全来源于一个试验了无数个世纪的神秘化学配方。幼虫突破了禁锢,修长的身躯,一些短短的脚差不多贴着肚子,就像载重卡车承重的货物下面密集的车轮,宁静的日子结束了,代之以缓慢的蠕动。

这样的动作带有试探的性质。它选择了爬行,一点点接近食物,接近生存之道,每一步都是踏实可信的,而且带有对无限的体验。实际上,这才是真正梦境的出发点。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蝴蝶的幼虫吃掉了一片片植物的叶子,仅仅是为了更好地睡眠。它开始寻找舒适的睡眠地,一般地,它会选择在叶片的背面用几条丝线固定住自己,然后自己的躯壳逐渐变硬,成为一个天然的摇篮。这是多么优雅的睡眠,就像一个婴儿,从不忌惮安危,大自然早己安排了一个无形的、无处不在的母亲,使其自在地沉浸于自己的未来。睡眠不是陷于黑暗,不是沉于深渊,也不是死灭,而是远离喧嚣和无意义的生活。

可能的情形是,蝴蝶的幼虫变为蛹的价值,在于为生命传递一个浪漫的信息,那就是,我们不需要一直处于运动状态。我们需要沉静下来,必须有足够充分的时间用来寻找真正的归宿、梦境般的归宿。这样的事件,对于一只蝴蝶是重要的,不然,它不会将一生短暂寿命中的几乎1/4用来做这件看似毫无价值的事情。它蜷伏在由自己的躯壳营建的巢中,完成一个惊人的变化。它悄悄地使自已长出羽翼,从静止到爬行,然后到结茧酝酿,整个一生都在为一次自由的飞翔作预备。

睡眠中的美梦无须准备,但需要等待时机。现实中美梦仅有等待仍然不够,还需要精心地筹划和不断作预备,必须付出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一切都在隐蔽中进行,它一直在蛹壳里酝酿着惊心动魄的变化。如此狭小的房间,足够养育一个试图飞越崇山峻岭、长途邀游的灵魂。5天到10天左右,看起来十分短暂,但相对于一只蝴蝶的寿命来說,相当于人类生活的几十年,可以說,这是多么漫长的时光啊。长时间的磨砺和黑暗中的沉思,一个自由的精灵将要冲破长夜了。

蛹壳经历了长久的沉默,在微风中摇曳。它突然开始破裂,先掀开了一条细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小缝隙,然后缝隙逐渐变大,一个似乎与它之前的形象毫无关联的怪物,逐步露出了它的脸。它带着长长的、弯弯的两根奇怪的触须。以及一双鼓突的、仿佛气泡一样的黑眼,很像被人们不断描绘的外星人缩小了的脸谱。为了保护这样一张令人惊奇的脸,两只细细的、毛茸茸的前足伸了出来,接着两只软绵绵的、潮湿的、充满褶皱的、就像塑料薄膜一样的翅膀,被拖曳出蛹壳。

一个完整的躯体,很快脱离了蛹壳,并攀住了身边的树枝。五六分钟之后,几乎透明的翅膀展开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初步现出了自己作为飞翔者的容貌。由于翅身仍然柔软,必须经过一两个小时的微风吹拂,才能干燥变硬,并在湍急气流中振翅飞舞,迎风而起。各种不同的蝴蝶,其寿命也不相同。有的长达半年以上,有的仅仅10天左右。历尽苦痛和黑暗,许多蝴蝶破茧而出之后,仅仅能够飞翔不到两周甚至更短的时间。可以說,蝴蝶的一生的煎熬仅仅为了几天短暂的飞翔。

2000多年前,一位中国哲人梦见自已是一只蝴蝶,感到了获得无限自由的快乐。他开始怀疑,他和蝴蝶究竟是谁在谁的梦中?这样的寓言,至少說明我们的梦境比现实更为真实,因为梦境中的自己不仅是蝴蝶,还是我们自己。无论在哪一方向上,我们不过是梦的俘虏。我们既因自己变成了蝴蝶而感到自由翱翔的快乐,也因成为别人的梦、失去了自己而感到痛苦。在梦与醒之间并不存在一条清晰的边界。蝴蝶这一意象,就使其梦境更有深意。也许在古代,人们已经对蝴蝶的

一生有所观察,对于其不断变化的形态感到迷惑不解,觉得蝴蝶的变化与我们的梦中神秘莫测的变化相似——而蝴蝶破蛹而出的那种状态,及其华彩的飞翔,是多么令人向往。也就是說,蝴蝶和梦境同样神奇。因而它更像是梦的化身。

中国哲学家善于利用梦来說明人生虚幻的看法。在一篇寓言中,谈到了一个喜欢饮酒的人在梦中的遭遇。这个人过生目的那一天,和亲朋好友相聚,酒后酣睡,梦中被使臣邀到大槐安国,并赴京考试,名列第一,被皇帝钦点为头名状元,又将公主嫁给他为妻,一时名动京城,极尽荣耀。不久,皇帝派他赴南柯郡任太守。他勤政爱民,公正廉洁,备受百姓赞誉,并且子女繁盛,家庭和睦,一切如愿以偿。皇帝欣赏他的才能,予以重赏。有一年,外敌入侵,他受命统军迎战,不料自己不谙兵法,一触即败。随即被削职为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在巨大的羞愤中突然惊醒,却发觉原是一场梦。他试图按照梦中指引,寻找大槐安国,却发现原是身边大槐树躯一个洞中的蚂蚁巢穴。

这一完整的故事辗转流传,精彩而富有感染力,南柯一梦的寓意,似乎简单明晰。这几乎是庄周梦蝶的翻版。不过有一点似乎不相同,就是庄周梦中的自己是一只蝴蝶,而南柯一梦中的主人则没有发现自己变成了卑微的蚂蚁。他仍然是自已,只是在梦中经历了命运的巨大波折,其兴衰的落差已经穷尽了人生的一切可能。几十年间的事情,一场短梦即可缩写。他只有在醒来之后,才寻找自己究竟去了哪里,并在一个蚁穴中发现了自己的踪迹。证据表明自己的确曾在梦中变成了蚂蚁中的一员,然而,他怎样变成了蚂蚁?又怎样在睡梦中深入到深邃的蚂蚁洞穴之中?这一谜团就像庄周的蝴蝶一样,不可破解。

梦境是如此神奇,它可以改变一切,可以将一个人缩小为一只蚂蚁,而且不让你察觉。还可以将你变为蝴蝶,给你插上翅膀尽情飞舞。一个梦,竟然能够提供一个足以改变自己的空间,提供一个完全与你的生活不同的世界。重要的是,南柯一梦中的主人发现了现实与梦的联系,找到了梦的入口处,明白了梦的巨大时空本是源自一个狭小的树洞。而庄周却没有发现蝴蝶与人之间的相互转变的任何证据,梦与醒的空间之间,究竟通过怎样奇特的通道连接在了一起?他仅仅提出了一个幽火一样暗淡的怀疑。

另一个梦的故事被广为传诵,因为它同样触及到了脆弱的人心。据說在遥远的唐朝,一个书生赴京赶考,途经邯郸投宿,遇到了一个道士,便倾诉衷肠,感慨生活的艰辛以及自己穷困潦倒的真实处境。道士从衣囊中取出一个瓷枕,告诉书生可以在睡觉时枕着它,会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时阃渐晚,店主人正在煮饭,釜中的黄米香气四溢,书生在畅快的呼吸中枕着瓷枕渐入梦乡。另一个世界为他打开了:他回到了家中,娶了一个名门闺秀、绝代佳人为妻,走上了一条令人向往的富贵之路。不久他又高中进士。屡蒙皇帝拔擢重用,官职迁升为节度使。接着在戎虏之乱中统兵迎敌,所向披靡,战绩显赫。皇帝随即颁诏封赏,将之提拔为宰相,辅佐朝廷,荣极一时。几十年后,子孙成荫,家族兴盛,每一个儿子都获取功名,封官赏爵。此时,这个一路幸运的书生也年及耄耋,垂垂老矣,染病待终。突然惊醒,方知一梦。醒来的书生在迷蒙间发觉自己仍然在邯郸的客栈中,头下的瓷枕,传来阵阵清凉,店家的黄米饭尚未煮熟,道士揶揄的微笑渐渐清晰起来。

他在梦中很快经历了一个极其荣耀的人生。一个自我实现的巅峰之作,一览无余。不足百年的人世光阴,波澜壮阔的个体经历,一掠而过。生命的有限性和世界的无限之间,最终成为苦痛的矛盾。冲突的结果已经看到了,肉躯的享乐和精神的满足让位于死灭,黑暗中火花的闪耀从一开始就意味着重归黑暗。这一梦实际上营造了一个豪华的、足以令人向往和迷恋的人生模型,让你一眼就可以看到极其残酷的真。它将人生可能性的最佳结果提炼出来,以此断灭人的种种妄想冲动。这个著名的梦,从时间的维度对人生的真实性提出强烈的质疑。一个梦即可经历的,为什么要耗费一生的时光?生命的归向在一枕黄粱之间进行了精彩绝伦的演绎,难道仍需重复这些烦琐的步骤?一场可以不断复制、不断重演的戏剧,在梦中登场,极尽奢华,归于暗淡。

人生有两个舞台,一个属于现实,一个属于梦。在这两个舞台上,现实中的生活总是精心编排,但是梦中的舞台上,一切似乎得自天意。它们分别上演不同的剧目,好像都是为了让我们获得不同的启示。但是更多的梦近于天书,也许不是供我们阅读的。它的寓意,仅仅是为了表明它的不同寻常,它比我们的现实生活更加难以理解。它不是明确地告诉我们什么,而是說明事物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一目了然,即使竭尽我们的思考,真相仍然会深深地掩藏。显然,它的目的并非急于解除悬念,而是将一个非凡的悬念放置于醒目的地方,供我们不断猜测和持续欣赏。在唐代,一位叫白行简的人,记述了3个梦。这3个梦并不相关,却从3个角度說出了梦与现实的神秘联系。

古代的人们从来不相信梦是人的大脑活动产生的影像,它可能来自天启。或者說,它与现实之间存在着一种对应关系,现实世界和梦幻世界完全可以相互衔接、相互连通、相互转换。这是人与世界、人与神的一种恰当的信息交换形式。一个梦,不仅属于做梦者,它还可以将许多人联系在一起,听具有某种超时空的沟通力量。据說,在武则天统治的时代,一个叫刘幽的大臣夜晚归家,途中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1000多年前的夜晚,和我们今天的夜晚没有什么两样——或者,它可能更加幽静,更加幽深。

夜晚的郊外一片宁静,只有微风荡漾,月光从侧面的天空柔和地覆盖下来,让夜行人步履轻快。刘幽很快就到了距家大约10多里的一处佛堂。一切都是熟悉的,佛堂屋顶的瓦垄历历可见,在月光辉映中像迎风飘下的丝绸,暗淡中透出了光华飞扬的质地。佛堂里传出阵阵欢歌,究竟谁在深夜欢聚?他从寺墙的豁口处偷窥,看到里面灯火映照,几十个人环绕在一起聚餐欢歌。

他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幕,一个像自己妻子的女人竟然处身其中。是不是她?她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些人们为什么会在深夜聚会?他仔细探身俯瞰,在黑暗中射出了怀疑的目光。终于看清楚了,的确是自己的妻子,她的脸部的轮廓,她的每一个动作以及她的声音,都是那样熟悉,一切与平时一样。她不停地发出笑声,毫无羞怯之感。此时的刘幽难以抑制激愤之情,试图转到寺门前,冲入佛堂。但是寺门紧闭,难以推开。于是顺手捡起一块瓦片投掷过去,正好击中用来净手的器皿罍洗,水花四溅,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刘幽逾墙而过,冲入佛堂,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月光透过窗棂将其点点微光洒在端庄的佛像上。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所见到的,是那样分明、真切,那么多人突然就像烟雾一样消散了?他带着疑问继续赶路,匆匆回到家中,发现自已的妻子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妻子告诉刘幽,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与十几个人同游一个寺庙,她与他们都不相识,但

同在一个佛堂中聚餐。描述的场景和刘幽看到的差不多完全一样。最后的结局是,在他们欢聚之间,突然遭遇瓦块袭击,一个逼真的梦一下子被惊醒了。究竟刘幽是怎样进入到他的妻子的梦中的?或者,妻子的梦为什么会和他所见到的景象一样?真实和梦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在这里,真实和梦已经融为一体。一个夜行者,无意之间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也就是說,当他的归途中与他的妻子的梦相遇了,一个佛堂成为相遇的灿烂焦点,在这里,一束灵光闪现,他看到了原本看不到的事情,并以一记有力的投掷,击碎了众多聚客的欢宴。也许,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同时也在做梦?他们又在哪里?如果他们都梦到了同样的聚会场景,就不会明白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两个人彼此印证了自己的经历,获得一个梦的完整过程。那么多人的参与也许仅仅为了完成一次梦与真的相互渗透。第二个梦发生于唐宪宗元和四年,一天,诗人元稹远赴边塞梁州。漫长曲折的旅途,充满了寂寞和忧愁。很多天过去了,他的3位好友相约同游长安郊外的曲江。曲江的亭台楼榭和春天的苍茫林烟笼罩了几位诗人内心的惆怅之感,一阵阵夹杂着黄土细微颗粒的、略带几分寒意的微风,穿过了身边晃动的树枝,刚刚长出不久的树叶在辗转摩擦中发出了瑟瑟之声。他们在隋唐以来的皇家园林中散步,后又转到慈恩寺的佛舍僧院闲游,恢弘的佛寺,巨大的飞檐和脊兽,在斜阳中投下大片的阴影,稀疏的游客渐渐散去,飞鸟已开始归巢,他们也在傍晚的疲倦中回到府邸,灯烛照亮了美酒和丰盛的夜宴。三人中才华四溢、闻名长安的诗人白居易骤然停杯,說:“元稹现在应该到了梁州了吧?”三人一下子沉浸在了对远方好友的思念之中。

白居易即兴赋诗,借着有人举起的灯烛之光,挥毫题写在墙壁上——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这首怀友诗的末尾落款之后,写上了日期。十几天之后,梁州的信使抵达长安,他们接到了元稹的书信,其中有一首《纪梦诗》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这封书信的落款日期与3人夜宴的日期完全相同。这意味着,他们3人一天的活动场景,都已经纳入了远在梁州的元稹的梦中。看起来,3个人的曲江及慈恩寺游览的经历,仅仅属于3个人,但是,令他们难以相信的是,还有第四个人参与了这一次郊游。

元稹的《纪梦诗》已经点明了梦中的细节,长安郊外的曲江微澜,春天树梢上发亮的叶片,曲江园林中的亭台楼阁和踏春者的身影,以及和3个好友一起进入了慈恩寺,宏伟的佛殿,札佛者的虔诚,缭绕不绝的香烟……当他置身其中,这一切是多么真实啊。但是,一觉醒来才发现原本是一场梦,自己原来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古梁州。可是,他又怎么能知道,他所梦到的,实际上都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在相距遥远的两地,在长安郊外和边地梁州,一个幽深的梦,将元稹和3位好友联系在了一起。这件事情似乎隐约指出了,梦的空间和真实的空间可以相通,而且梦境可以用另一种神秘的方式,让一个人在两个地方同时存在。元稹既在古梁州睡眠,也在长安郊外与友人同游。另一方向上,3个好友既在曲江和慈恩寺春游,又在远在古梁州的另一位朋友的梦中。

这样的时空连通器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我们毫无所知,也永远不可能获得其深不可测的内在秘密。从中可以得到一点,那就是,一个人从来不是孤立的,他的每一刻可能都在别人的梦中。世界拥有一个巨大的底座,所有大海波澜中看似单一的岛屿,都与另一些岛屿通过深藏海底的底座密切相连,每一个都与另一个彼此相属。《三梦记》中的第三个梦讲述的是两个相通的梦。在唐贞元年间,有两个官员窦质和韦殉从商汤古都亳州赶赴长安,路经潼关,已近夜晚,就在一家客栈留宿。窦质入睡后梦到自己到了华岳祠,见到一个女巫,身材颀长,面色较黑,穿白衣蓝裙,在路边作揖,希望做梦者照顾她的生意,接受她为他在神的面前祈祷。窦质很爽快地答应了请求,顺便问她的姓名,这一女巫自称为赵氏……

梦中的一切是那样清晰,以至于醒后仍然历历在目。他将自己的所梦告诉了自己的同行者韦珣,韦珣感到这个梦太奇特了,其中一定暗含某种意义,便怂恿窦质前往华岳祠,以便验证梦中所指。于是两个人来到了华岳祠前,见到一个女巫相迎,这个女巫的模样和表情以及一举一动,果真和梦中见到的一样,她穿着白衣蓝裙,迎路拜揖,请求为窦质祝神祈福。这一切,完全与梦中相同。他对韦殉說,昨夜所梦竟然毫厘不差。接着让跟随自己的仆人从囊中拿钱赏赠女巫。女巫接过后笑了,說:真和梦到的一样啊!旁边的韦珣惊讶地问女巫梦到了什么,女巫說,昨天梦到有两个人从东而来,一个胡须长而身材不高的人托我为他祷告神灵,并给我两镊钱,今天早上我和很多人都說了这个梦,现在应验了。窦质就问女巫的姓氏,女巫告诉他为赵氏。

这一梦的自始至末都若和符契,证明了两个人在同一时间做了同样的梦。这两个并不相识的人通过同一个梦提前进行了接触,梦中事情的发生和醒后事情的发生完全一样。这样,醒后的事情实际上是梦境的重复,它从根本上颠覆了人类经验中关于时间的观念。古希腊的哲学家认为人不能两次踏过同一条河流,看来这句经典的箴言不能在这样的梦中生效。从这一个梦中甚至可以推出,一件事既然可以重做一遍,那么一段时间就等于双倍的时间。这里含有一个极富魅力的悖论。这3个梦的记录者白行简认为,史书上从来没有记载过这几个样式的梦,3个梦是怎样出现的?冥冥之中究竟有什么原因?这些都不清楚。但是囡其难解而将其记录下来,这已经足够了——因为,一切怀疑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含有解答本身。

在唐代薛渔思所写的《河东记》中,有一篇《独孤遐叔》,同样讲述了一个梦的故事。具体的情节和《三梦记》中第一篇类似。这一时代也许是一个多梦的时代,人们珍爱自己和别人的梦,并乐于将这些奇特的梦讲述给别人。那个时代,有一个进士独孤遐叔,住在长安城中,刚刚娶了一个姓白的妻子。由于度日艰难,应举落第,心情沉重,于是萌生去剑南一带游历散心的想法。临别时,他和妻子约定最迟一年就能回来。独孤遐叔到了四川之后一住就住了两年多,才想到应该回家了。路途遥远,归心似箭,一路旖旎风光无心欣赏,独孤遐叔昼夜兼程,来到了郡县一带,距离长安已经不足百里路了,归心就更加迫切,他穿越小路,寻找捷径,预计当天晚上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下来,四周洋溢着天籁之声,大自然用这样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寂静。这是一个春季,时值清明前后,气温仍然偏凉,大片大片的土地,仍然是光秃秃的,显得毫无生机。渭河流域一带的黄土地上,风声飒飒,好像整个大地都在微微晃动。

稀稀拉拉的村庄,灯火渐次熄灭。独孤遐叔骑着一头驴子,内心感到了一阵阵恐慌。驴子踏着小路的嗒嗒声越来越大,松软的泥土路,荒芜的旷野,以及偶然看到的乡村灯火,成为夜行者的伴侣。月亮有时穿过浮云,给迷蒙的前途涂上一层

淡淡的苍白。他感到自己太累了,也感到座下的驴子步伐小了,估计驴子同样疲惫不堪。远远地,长安城的金光门进入了视野,巨大的都城只是黑糊糊的一片,好像远处是一片低矮的逶迤连绵的山峦。他根据四周的景观判断,也许距离长安城仅仅五六里了。独孤遐叔看到路边有一处佛堂,殿宇飞檐,凌空而起,寺门前的古柏枝千稀疏,被明亮的月光穿透,好像有人在这棵树上包上了锡箔,然而它却向寺门方向投下了一团黑影。他停了下来,将驴子系在树上,走入了佛堂的庭院。庭院是开阔的,大约栽有十几棵桃树和杏树,虽然难以看到树叶满枝的景象,但空气中已经散发一种独特的春天气息,你已经能够感受到万物的萌发。

漫天的星斗疏朗地分布,织缀在高高的天顶,远远拱卫着明月,绘制了一幅神秘莫测的锦绣天光图,试图指明什么、预言什么,或者等待什么。佛堂的僧人施给他睡铺被帐,西窗之下,辗转反侧,他想到明天就可以回到家中,心中不断涌起激动的波澜。他便随口吟诵一首诗: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可是,在这夜晚的宁静之中,哪有什么来人?只有发白的纸窗和墙壁上的格状月影。两年多离家远行的光阴,凝聚在此时此刻的寂寞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人声躁动,好像是十几个小官吏和农夫在准备迎候什么重要人物。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夫役,持有畚锸箕帚,清除庭院中的粪土。又过一会儿,他们将床席、蜡烛、乐器以及各种酒具拿来,精心布置。独孤遐叔判断,应该是一个贵族和富人的聚会。为了防止自己被驱赶出去,就藏身在佛堂的梁上,窥视这里究竟会发生什么。

十几个公子小姐和相随的十几个丫鬟仆人,踏着月色款款而来,依次在筵席上落座,杯觞交织,履舄交错,酬酢纵横。在女子中间有一位貌似独孤遐叔的妻子,满脸忧伤,暗自落泪。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梁上下来,隐藏在暗处细察,果然是自己的妻子。此时,一个少年来到他的妻子面前說,你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让满座不乐,我想听你唱歌,能否赏光?独孤遐叔的妻子抑制住忧伤,好像无处诉說的样子,无奈地举起手中的酒盏,收住哭泣而歌:今兮何兮?存也没也?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满座倾听,喧哗顿消,只有她忧伤的歌声从筵席中升腾,超出高高的佛堂院墙,远远散向幽暗的旷野。座中的一些女郎被她的歌声所感染,转面挥涕,暗自哭泣。忽然有一个人說,你所思念的丈夫近在咫尺,怎能說远在天涯?那请她唱歌的少年看着她笑了起来。

独孤遐叔愤怒的激情升腾而起,从台阶上拾起一块砖头向贵族的盛宴砸去。砖头从黑暗中脱手掷出,在月光下呈一条弧线飞翔,空阔的佛堂庭院发出空阔的回响,他发现一切顿然消失,十几棵桃树和杏树尚未发叶,在寂静的月光下轻轻摇动着稀疏的影子。他所掷击的盛宴现场竟然一场虚空。他刚才分明见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存在?他的心头一阵怅惘,满胸块垒悲声环绕。他想,刚才的一记猛击,妻子必死无疑了。他在痛苦中解下树上的缰绳,骑上驴子,向长安城的金光门方向而去。来到熟悉的家门前,天已经亮了,独孤遐叔犹豫不定,甚至不敢跨入家门一步。呼唤仆人探问,才知道家里一切如故,并未发生什么事情。他终于冲入屋门,丫鬟告诉他,妻子刚刚梦醒。独孤遐叔看到妻子在卧室半躺,尚在迷蒙之中,一会儿才对他說,刚才梦到和小姑等人出去赏月,在金光门外的一处野寺,遭遇几十个人胁迫,陪他们饮酒作乐。她详细讲述了梦中的细节,和独孤遐叔所见完全一样。她說,忽然一块砖头飞来,噩梦惊醒,你就回到了我的身边。

这个梦中所出现的那么多人,都是从哪里来的?一个人的梦,竟能被另一个人完全看到,并深陷其中。梦中的忧伤即成为梦中许多人的忧伤,也激起所见者的悲愤。一个远行之后的夜归人和一个日夜思念丈夫的妻子竟然在一个特殊的梦中相会。这样的相会,不是欣喜若狂的拥抱,也不是相见后因时间太长而陌生,而是在另一群人的聚会中,酝酿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喜剧。其中既有思念者的忧伤,也有误会者的悲愤。更重要的是,发生于长安郊外的赏月活动演化为一场被胁迫的饮酒悲歌,急于归家的流浪者却因夜宿佛堂野寺而目睹自己的妻子在夜宴中忧郁难掩,歌以当哭。好像这是一场有意的安排,一个在梦中,一个却在现实中。睡梦中有真实,现实中有虚幻。

也许是受到前人这些梦的内容的影响,也许是对梦的理解和构思的惊人巧合,中国清代小說家在《聊斋志异》中讲述了很多有关梦的故事,但让人最为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完整的梦。它的开头部分基本上与独孤遐叔的故事相同,只不过主人公换为了凤阳士人。这一凤阳士人负笈远游,告诉他的妻子大约半年就回来了。但过了十多个月了,仍然没有什么消息,妻子对他的思念之情越来越深,对他的归来期盼殷切。在一天晚上,妻子刚刚就寝,明月穿透了窗纱,可以看到摇动的树影。她在寝卧之间,惦念着自己的丈夫,不知他现在何方?会不会走在归家的路上?心思颤动,离思萦怀。

这样的开头,开辟了一个令人期待的悬念。我们会想,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夜晚总是故事发生的最好时间段。忽然,一位美丽的女郎掀开了帷幔,她身披红色披肩,头上的宝珠熠熠闪烁,脸上绽放着彩虹般的微笑,对她說,你想见到你的郎君吗?凤阳士人的妻子急忙起身回答。这一女郎表示邀请她一起前往。凤阳士人的妻子担心路途遥远,山水阻隔,女郎告诉她不必为此忧虑,說着就上前挽住她的手臂,走出门外,踏着月色飘然而行。走了一会儿,风阳士人的妻子觉得自己行路的速度太慢了,就呼唤女郎稍作等待,她想回家换一双鞋子。女郎拉着她的手到路旁,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让她试试怎样。她发现这双鞋子就像自己的一样,非常合脚。她们起身继续赶路,她穿上女郎的鞋子之后,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轻了,行路就像翩然飞翔。过了一段时间,她看到风阳士人骑着一头白骡,由远及近。士人见到自己的妻子非常惊讶,下骑而问,你准备到哪儿去?妻子說,我要去探望你。又问旁边那位漂亮女郎是谁?妻子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女郎掩口而笑,說,先别问了,娘子一路奔波已很疲倦,郎君星夜驱驰,想必人畜都很劳累了。我的家离这里不远,请你们都息驾留宿,明早起程尚不为迟。

几步之外就有一个村落。夫妻两人随同女郎沿着弯曲的街道进入一个开阔的庭院。女郎呼唤家里的女婢起来侍奉贵客,并嘱咐說,今夜月亮皎洁,庭中明辉,不要点燃蜡烛,庭院中的小台石榻可为座休憩。凤阳士人把自骡系在屋檐下的梧桐树上,然后在一个石凳上落座。这时,女郎对凤阳士人的妻子說,我的鞋子不一定对你适合,是不是在路途中感到累赘?你回去的时候有骡马代步,就用不着这双鞋子了,请你还给我吧。凤阳士人的妻子这才想起自己脚上暂借的鞋子,便口称谢意将之归还。

一会儿,女婢们端来了水果和美酒,明月下的酒宴对于长途跋涉的旅人来說充满了诱惑,酒盏辉映着一个个疲倦的面容,然而对于久别重逢的

凤阳士人的妻子来說,兴奋的心情压倒了倦意,对偕她而来的女郎心怀感激。此时女郎举起酒杯,微酌一口,說,你们夫妻别离得太久了,团圆就在今宵,献上浊醪一觞,聊表贺意。凤阳士人立即执盏酬报,主客之间欢声笑语,极为融洽。此时的凤阳士人被女郎高雅的气质和绝美的容貌迷住了,眼睛一直盯着女郎,不断以各种轻佻语词挑逗对方,而对久别乍聚的妻子竟然不问冷暖,不喧一语。而那位女郎也不回避,眉目流情,并不断地用妖媚的言辞编织隐语,暗含引诱之意。凤阳士人的妻子默默独坐,装作愚钝无知,内心却感到了深深的痛苦。就这样,凤阳士人和漂亮女郎杯来觞往,渐有醉意,彼此的言语也就更加放肆狎昵。女郎酒兴方起,不停地用巨觥劝客,士人以酒醉推辞,对方就劝得愈加殷勤。

凤阳士人实在推辞不过,就对女郎說,你要能为我唱一曲儿,我就将这一杯喝下去。女郎并不拒绝,拨琴而歌——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歌声婉转,琴弦颤动,一曲唱罢,女郎笑着說,我所唱的不过是市井里巷的歌谣而已,有点儿玷污你的双耳,但是流俗崇尚,就算是东施效颦吧。此时的凤阳士人已经沉醉于靡靡之音,尤其看到眼前的漂亮女郎情态暧昧,风度狎亵,再加之酒力发挥,已经难以自持了。漂亮女郎待了一会儿就装作酒醉离席而去,凤阳士人也起身跟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夜渐渐深了,明月也倾向天边,女婢们身感乏倦,在屋檐走廊上伏睡。

凤阳士人的妻子依然独坐,身边没有陪伴,心中涌起一阵阵愤恚之情,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捉弄,扮演了一个难堪愚昧的可笑角色。她开始想着如何回家,但是夜色微茫,来此的道路亦已遗忘,不知如何是好。在辗转无主之际,无意间起身偷偷察看,接近房屋的窗户,一阵阵狎昵之声隐约可闻,又侧耳谛听,夫君已将与自己在一起时的那种亲昵轻狂之情,倾吐而出。至此光景,凤阳士人的妻子再也难以忍受了,感到浑身颤抖,愤怒和悲痛的激情难以遏制,想着与其如此,还不如立即出去投入沟壑而死去。她正准备怀愤寻死之际,自己的兄弟三郎忽然乘马而至,三郎询问她因为什么伤心?她将事情的来由和自己夫君的污浊之行一一告之。

三郎一下子被激怒了。立即与姐姐返回,准备冲入卧室。抵近卧房时发现室门紧闭,里面传来一阵阵枕上之语、燕语呢喃之声。三郎搬来一块大石头,举起来朝向窗棂砸去。咣的一声,窗户碎裂,屋子里一声呼喊:郎君的脑袋砸破了,这可怎么办呀!凤阳士人的妻子听到喊声,一下子大哭起来。她对三郎說,我并不是让你杀死郎君,现在如何是好?三郎瞪着眼睛說,你哭声呜呜地催我前来,不就是为了消除心中的愤懑吗?现在你护着自己夫君,又埋怨你的兄弟,我并不是奴婢来供你驱使!三郎說完,马上要反身离去。她拉住三郎的衣角,哭着說,你不带我回去,我可到哪里去?三郎手臂一挥脱身而去,她摔倒在地上……这时,凤阳士人的妻子醒了过来,才知道刚才发生的乃为一梦。

第二天,凤阳士人果然回来了,正像梦中所示,骑着一头白骡。妻子感到自己所做的梦竟然如此奇怪,但没有說出来。见到夫君的欣喜之情,盖过了梦中的不悦。凤阳士人却讲述了自己晚上的梦,见到的和所遭遇的,一一详述,竟然和妻子所梦完全一致。妻子听了,說出自己的梦,夫妻互相感到惊奇。三郎听說姐夫远游归来,很快前来问候。寒暄之后,三郎說,昨夜梦到你回来,今天你果然回来了,简直太神奇了。凤阳士人笑着說,所幸没有被你用石头砸死。三郎一阵愕然,询问缘故,姐夫向他讲述了自己的奇梦。三郎更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那一晚上,三郎也做了同样的梦。他梦到姐姐哭泣着诉說,便愤激而起,搬起一块大石头,掷向房屋的窗户。

这一梦竟然由3个人同时进入。在不同的地点和相同的时间,3人所做的梦完全相符。但是其关键点却被抽取了,也就是說,那个漂亮的女郎在哪里?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介入他们的梦?这将成为一个永恒的谜。也许根本就没有谜底。证据链的一环缺失了,梦的意义也难以理解。它似乎說明,我们的梦是被他人设计的,我们实际上没有能力构建一个同时几个人都拥有的梦。这样的梦的出现,也许是为了证明在我们的世界之中,还有一个秘密的主宰者,它隐藏在背后,用梦的方式显示自己。要么,在人世的实存之外,我们还拥有一个隐藏着的时空供我们生活,我们同时具有两个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說,我们一个人就是两个人,或者,人生的虚幻来自一个真实的疑虑,我们乃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我们的一切一切,仅仅是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那么,梦就可能成为解读未来的关键。如果我们记住了所有的梦,并试图理解它的每一个要义及其暗示,就可能成为生活中的先知。一般地,我们的生活经验中,更多的梦实际上已经被遗忘。梦的模糊特点、梦的碎片性质以及它的变化无常,经常使我们失去了对它的重视。中国文化中一直对解梦充满了迷恋,许多具有深邃智慧的人投入其中,但仍然对梦的复杂性和变化莫测的镜像难以给出一针见血的解读。因而,梦的奥秘从来都停留在梦中——梦一直作为生活中最为神奇的一幕,成为讲述者精彩的悬念之一。

阿根廷著名的幻想家博尔赫斯,曾经在小說中重新讲述了阿拉伯文学经典《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个关于梦的故事,即《双梦记》。故事大约如此:在埃及的开罗有一个家资巨万的富人,但由于其仗义疏财,家财散尽,只剩下祖房栖身,并干活糊口。一天,他在自己园子里的无花果树下睡着了,梦见一个人从嘴里掏出一块金币,对他說,你的好运在波斯的伊斯法罕,去找吧。他立即踏上了漫长的旅程,历尽艰辛来到伊斯法罕。夜晚他睡在一个清真寺旁,一伙强盗闯入民宅,邻居们呼喊起来。巡夜的士兵队长赶来,强盗逃走了。在搜查中发现了这个开罗来客,士兵们把他打得死去活来。队长审讯时问起来开罗的原因,他一一作答。

队长听后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說,我三次梦见开罗城有一所房子,房子后面有个日晷,日晷后面有一棵无花果树,无花果树后面有一个喷泉,喷泉下面埋着宝藏。我根本不信那个梦,而你这个傻瓜居然相信一个梦,千里迢迢跑到伊斯法罕。别让我再见到你,拿几个钱币快滚蛋吧!这个人拿了钱,返回自己的国家,他在自己园子里的喷泉底下挖出了宝藏。博尔赫斯的结论是,“神用这种方式保佑了他,给了他好报和祝福。在冥冥中主宰一切的神是慷慨的。”当然,对于一个善于幻想的小說家来說,这仍然不是他最后的结论,这个结论并不是他所說出的,而是他试图一再隐藏的。

博尔赫斯醉心于迷宫以及梦的研究,梦在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他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柯勒律治之花。19世纪英国湖畔诗人柯勒律治有过一个幻想——如果一个人在梦中穿越天堂并且收到一枝鲜花作为他曾去过那里的物证,梦醒之后那枝鲜花仍在手中,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博尔赫斯认为这一幻想非常完美,无懈可击。但是,梦的

完美之处,实际上在于从来不留下物证,它总是将证据放到梦所演绎的现实生活中。

记梦

弗洛伊德将梦归于人的潜意识,认为梦是一种人的精神活动的延续,是被压抑、被抑制的愿望经过伪装的满足。他声称梦的内容是在于愿望的达成,其动机在于某种愿望。从每一个梦中,都可以找到梦者所爱的自我,并且都表现着自我的愿望。实际上,我们姑且不论这些结论能否解决关于梦的种种疑惑,就其结果而言,它至少断灭了人们试图从梦中窥探未来的欲念,也毁坏了人因梦而生的某种与生俱来的神性证据。而弗洛伊德的后继者荣格却对梦有着不同的看法。他的理解是,梦给我们展示的是未加修饰的自然真理。一般地,梦喜欢使用象征语言来讲述关于心灵的故事。象征不是为了伪装,而是为了更清晰地表达。然而不论精神分析者的思考多么缜密,也不论这些思想多么深邃,它仍然有一个重要的先天的缺陷,缺少铁证。谁也不能深入到梦中,并从中拿出一个螺钉。

梦没有可以捕捉的现场,这是梦的神奇之处。因而,一切关于梦的理论,都是伪装成理论的猜测,这些猜测与那些变化万端的梦——一个狡黠的、出没无常、若隐若现并不断改变面貌的幽灵,几乎毫无关联。他们贬低了梦的意义。它只给我们一个明亮的信号,那就是我们对梦的无奈。我们既无它的线索,也没有它的活动场所,但我们却知道它的存在,而且经常与它为伴。

我记得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一则花絮,一个欧洲作家善于做梦,几乎每夜必梦,所梦千奇百怪,荒诞不经。他想到应该将这些趣味非凡的梦记录下来。为了防止遗忘,他只要从梦中醒来,立即起身挥笔。几年之后,这些梦的材料积累了很多,就此整理成一部独特的书。许多人能够从这些梦中找到自已的影子,并从一个个荒诞故事中获得启迪。如果梦境能够显示心灵的真理或者上帝的谕示,那么,记录一个梦就具有深邃的价值。按照中国古代的一个个梦,也许我们还可以从自已的梦中窥探到别人的梦。

一些历时久远的梦仍然记忆犹新。也许我们感叹于梦的形式,以及它和生活本身的对应关系。遥远的山壑之间,一个深秋的季节,夜晚的黑暗盖住了帐篷中的幽幽灯火。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我们作为民兵进行。训练。相传北方的敌人即将发起战争,在铁路线上的每一个夜晚都能听到轰隆隆的火车声,牵引着一连串覆盖着帆布的神秘货物。许多村庄开始深挖地道,红色标语布满了每一堵墙壁,紧张的气氛传染病一样蔓延着。可能有几十个人来到县城西面的一座荒山,开始了炮兵训练的生活。

每天清晨就起来头戴伪装,趴在地上,练习测距、瞄准等一系列动作,对面山顶上一棵孤零零的树,成为天设的标靶。秋风掀起的尘土让人睁不开眼睛,身边的野草瑟瑟发抖,天气已经转冷,南飞的大雁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迁徙,不断从头顶传来一声粗粝的雁鸣。到了夜晚,我们都进入军用帐篷。从帐篷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天空中的星斗。身底铺着柔软的麦秸,蚊虫仍然肆虐,但对于极度疲倦的人们毫无影响。鼾声此起彼伏。一次,我突然在睡梦中被推醒。身边的伙伴轻轻地问,你刚才梦见什么了?我想了想,是的,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但转眼之间已经忘掉了。

我试图搜寻梦的碎片,还原一个梦的完整过程。但是一片茫然。旁边的伙伴又說,你一直在呼喊。他提醒了我,是的,我好像一直在喊什么。究竟为什么呼喊,呼喊什么?一些隐隐约约的情节,甚至它的轮廓,都已一片迷蒙,失之苍茫。他接着告诉我,他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洪水来了,就像峭壁那样高的浪头,他看到对岸站着一个人大声呼喊,他被这声音惊醒了。醒来才发现身边的我在睡梦中呼喊。我的声音怎样和他梦中的情景联系到了一起?我遗忘了自己的梦,忘掉了自己的呼喊,但我的梦已经连接到别人的梦中。

记得那天晚上,一个梦和另一个梦的相遇,使我们两个人都无法再次入眠。我们穿上衣服来到帐篷之外,面对浩瀚的星空,猜测着这个梦的含义。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在幽暗的夜色中显得神秘、冷峻,月辉从一层层山顶的峰脊线上勾勒了一条纤细的白线,让一座山峰和它背后的一座山峰分开,呈现出远近的层次感。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村落,但没有一点儿灯火,就像一个熄灭的灯笼,只留下一个黑暗的外形。它与附近的山的形象有着本质的不同,从平视的角度望去,村庄的外貌仅仅由一些平直的线条组成,大自然中的地貌则有着更为丰富的曲线。两个人坐在已经开始干枯的草地上,抽着自己栽种的旱烟,我们难以在暗夜中看见袅袅而起的烟雾,但是不断明灭的两个烟火球,差不多一直保持着同一距离,它给我们带来了苍茫的诗意。如果,还有另一个人在远处察看,他会猜测这两个忽明忽灭的小小火球意味着什么?

一旦事物距你较为遥远,你就难以对它作出正确推断。也许,我们对自己的梦有着很远的距离,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黑暗中隐约呈现的两个小小的烟火球,即使你猜出它是什么,你仍然不知道谁在抽烟。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坐在一架独特的飞机上。机舱里十分闷热,让人烦躁不安。好像有一个人呼唤我可以到机舱外面去,我从一个小门登上了飞机的顶部。就像那种商业游艇一样,飞机的顶部有一个平台,上面躺着一个人。我和他并排躺下,就像小时候爬上火车的货车顶部,躺在煤堆上一样。飞机的呼啸带来了一股股强大的气流,一会儿就扫去了浑身的热汗。天是那样蓝,蓝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我的身体只要挪动一下,飞机好像就会失去平衡,就会倾斜,就会将我倾倒到无底的深渊里。

这让我十分惊恐。但我仍然感到很热,阳光强烈,仿佛躺在烈日下的沙滩上。于是脱掉了衣服,赤裸地躺在那里。飞机开始降落,不断在天上盘旋,巨大的离心力好像要将我摔出去了……突然我被一阵笑声惊醒了,刚才原是一梦:我发现自己赤裸地躺在一个游人稠密的广场上睡觉,很多人前来围观。我感到非常羞愤,急着寻找衣服,但看见衣服不知被什么人挂到了树枝上……又一阵哄笑声,使我真正醒来了——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广场上,而是在自己家里客厅的沙发上,孩子正打开电视机观看一档时髦的娱乐节目,主持人說着一连串饶舌的废话,现场的观众发出一阵阵大笑。

这个梦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我在这一梦中一连醒了两次。梦醒之后依然是梦,直到最后一次醒来。这极容易给我们以逻辑上的误解,即,既然梦中醒来仍然是梦,那么你怎么知道又一次醒来之后所面对的一切,不会是又一个梦?既然如此,我们实际上从来都在梦中,从一个梦中醒来,然后进入另一个梦。

还有一点,那就是每一次梦醒的原因都来自一阵笑声。要么我生活在一个可笑的世界上,要么我所扮演的生活角色让人觉得十分可笑。快乐而荒诞,我的梦境是不是为了說明快乐与荒诞总是连在一起?梦境中又有梦境,时空中又有时空。就像古代哲学家丢失了一只羊一样,因为岔路上还有岔路,岔路上又有岔路,所以寻找者只能无功而返。我们一旦置身梦中,就一定会迷失其中。

前一段时间,我做了一个类似的梦,它既富有

诗意,又似乎带有一点儿科幻色彩。我在海边的一处悬崖上观景,突然被一只手推下了大海。一阵空中飘忽,巨大的浪涛盖过了头顶。我挣扎着向前游啊游啊,一会儿被波浪托起,一会儿又被卷到另一个浪上。我好像游到了鱼群之中,四周都是一条条鱼,那么密集,以至于眼前一下子黑了下来,仿佛双眼被一层黑布蒙上了。忽然身旁出现了一条大鱼,也许是鲨鱼,张开大嘴,露出一排排尖利的牙齿,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梦一下子中断了,醒了——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海中游,而是在空中飞翔,头顶上戴着一个螺旋桨一样的装置,就像没有机身的直升机那样。自己的胳膊上捆绑着各种线路,还有收集太阳能的复杂装置,它提供飞行所需的能量。梦中的鱼群实际上是身边的鸟群,这些鸟的样子十分可怕,有着长长的喙和一双突出的、放光的眼睛。一阵强风吹来了一片乌云,一点点接近我的头顶,最后完全遮住了阳光,螺旋桨失去了动力,我开始向下坠落……砰的一声,我发现自己裹着被子,掉到了床下,手臂发病。

这实际上是一个在结构上相似的梦,从梦中醒来,然后进入另一个梦。无论是在大海中邀游,还是在空中飞翔,都是一种相互映照,甚至是对同一个故事的强调。最终,也许它达到了一个简单的目的,亦即对我掉到床下这样一个事实的预测和說明。一个掉下床的事件,竟然经历了如此复杂、漫长的历程,短暂的时间,插入了这么多的故事细节,它竟然需要梦中之梦,需要加入带有现代科幻色彩的戏剧化内容,并两次发出警告的信号……它可能还有别的深意,但我只能讲述它的原貌。

更多的时候,我们根本不可能理解自己的梦,似乎梦的复杂性超出了人的理解力。但是我们仍然愿意相信梦乃是神的信使,我们既然在睡眠中梦见了什么,它一定在告诉我们什么,一个梦不会毫无原因地出现,然后骤然消失无踪。相传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曾出家为僧,有一天看到佛像前的香烛被老鼠吃掉了,非常生气,觉得这个佛连自己的香烛都管不好,就挥笔在佛像背上写了几个字:发去三千里。夜晚到来了,僧人们都已入睡,在睡梦中佛来与他们告别,他们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要走啊?佛說,当世主把我遣发到三千里之外了。第二天,僧人们发现了佛像背后的字,就追问谁人所写。朱元璋只好承认是自己所为。然后說,不过是开个玩笑,现在不用他去了,就留下吧。这是一个强者的传說,佛都不敢违背他的差遣,只好借助梦来求助于众僧。

这意味着,梦是强大的,既然神都借助其力量,我们就不得不对之心怀敬畏。如果你试图和梦对决,你只有失败,只有屈辱——因为梦拥有一切特权。远在齐庄公时代,一个叫宾卑聚的勇士,曾做了一梦,梦见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头戴着白色的丝缟冠冕,上面系着红色花纹的绣带,身穿布衣,脚蹬一双白鞋,腰间佩带着黑色剑匣,对他大声呵斥,还朝他的脸上吐口水,他在惊惧中猛醒。这件事情让他非常不快,一个勇士在梦中遭到侮辱,太难以接受了。于是他决心按照这梦中的记忆找到那个趾高气扬的挑衅者、侮辱者,便踏上了寻找的道路,结果可想而知,他无果而返,最终拔剑自杀,以死雪恨。

夏天又一次到来了,墨西哥中部林区越冬的美洲蝴蝶已经长途跋涉,又一次返回自己位于北美洲的故乡,并在一片草木茂盛、生机盎然的气象中繁衍生息。整个北半球的蝴蝶,各种各样的蝴蝶,已经在花丛中停留、跳跃、飞舞。它们的前后翅膀并不是同步扇动,而是有一个时间差。这使它们的飞舞看起来更为轻盈、优雅,仿佛一片树叶在随风飘荡,更显出其自由奔放、随心所欲的性格,它给我们以丰富的想象以及长久的思考。它们的翅翼上有着各种花纹和斑点,仿佛每一只蝴蝶都携带着一幅绘制精美的梦幻地图。是的,它们就是大自然的梦,尤其是由蛹化蝶的过程设计,是上帝最有想象力的杰作。试想,一个精灵将自己放置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与喧嚣的世界完全隔绝,处于一种冥想的状态,一种宗教般的虔诚修炼,它要做什么?它究竟怀有怎样秘而不宣的理想和意志?

它可能仅仅是为了现身說法地完成一个比喻。它破壳而出,它翩翩起舞,它打破牢笼,就是为了向世界传递自由的消息,并让人们看到为了自由所必须经历的黑暗中的苦痛,为了给人们打开一个小小的窗户,窥看到梦的意义。它突破自己亲手营建的茧壳,毁掉了安稳平静的巢窠,就是为了短暂地飞翔。它在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为最后的飞行作预备,直到有一天,它获得了三维空间中自由飞舞的快乐。一片并不引人注目的树叶下面悬挂的密闭的飞行舱中,实际上它的思想早已从漆黑中起飞了。

大自然是最善于运用譬喻的,它的语言总是采用某种委婉的实例說出。它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它所表达的思想的婉转譬喻。这种曲折的语言形式,折射了终极的智慧。它类似于耶稣的布道,深邃的神谕只能以譬喻的方式說出来,才能穿透人的愚钝的思维,使人们的心灵变得敞亮明净。从这一点上看,存在即譬喻。

蝴蝶和梦,可以說是两种相互对应的譬喻。它们一个用事实,一个用虚拟,或者这两者之间从来没有界限。总之,两者的存在都是为了說出超越它们自身的第三个思想,我们的生活,仅仅是蝴蝶翅膀上的一个闪光的斑点,一个梦中的仍然残留在记忆中的碎片。我们既在自己的梦中,也在别人的梦中。自已和别人都在彼此的梦中被忽视、被遗忘。还有一种对梦的解释,就是它的存在是为了模糊我们的视线,使我们难以辨认真实的事物。这很像是一种考验和智力测试。在古典著作《列子》中,就告诉我们一个梦的例证。一位郑国的樵夫,意外地打死了一头受伤的鹿,他将这头鹿藏在路边并用芭蕉叶子盖住,这样别人就不会拿走了。他打柴归来,却找不到藏匿之处,就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回家的路上,他给路人讲述了这个奇特的梦,有个人听了之后就按照他所說的前去寻找,结果找到了芭蕉叶子下隐藏的鹿。回到家里后得意地和自己的妻子說起这件事情:那个樵夫打死了鹿却没找到藏鹿的地点,真是做了一个梦啊。可是他的妻子另有看法,认为他虽然得到了鹿,可能也是在做梦。再說那个樵夫回到家里,直惦记着那个梦,在晚上真的做了一个梦,不仅梦见自己藏鹿的地点,还梦到了那个拿走他的鹿的人——梦醒后就找到那个人想要索回自己的鹿,但那个人并不相让。于是樵夫将拿走鹿的人告到了府衙,两个人互說理由,争执不下,以至于负责断案的官吏也真伪莫辨。

这一梦意味深长。它似乎在說,我们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而真的世界却深藏于一个个梦中。

责任编辑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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