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汉

2012-04-29 00:44陈继明
十月 2012年1期
关键词:金斗小娥時候

陈继明

引言

这个名叫海棠的村庄里,至今还保留着一些旧习惯,比如,麦子、谷子、高粱等大部分庄稼收割時,总会故意留下几柬在埂边,赠给过往的蜂虫与鸟雀;苹果、核桃、葡萄、梨子、杏子,甚至花椒、辣椒、茄子,也不会悉数摘走,总要留二三枚在枝头——在最高的枝头,供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神灵们享用。

万物有灵,没人怀疑这一点。人鬼神,草木鱼虫,自古以来,大家共存于这个世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手心手背一样相互依赖,互为表里。一代代祖先,身体虽然死了,鬼魂却随時会回家来看看的。人们相信,鬼魂是最恋旧的一种东西,旧人、旧物、旧家,都会恋恋不舍。鬼魂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可能就是“恋旧”。还有,鬼魂们一般具有和生前一样的习气,如果生前就缺德,死后就一定是缺德鬼;如果生前就捣蛋,死后就一定是捣蛋鬼。村里人,无论男女老少,很多人都承认,曾经“见过鬼”。“见鬼?不难不难,你想见着就能见着。”他们总会这样说,口气平常极了。

如果雨水好,四处的石缝里会长出一种藤状植物,皮是绿色的,剥开薄薄的皮,露出白色的茎,软而细的一根,空芯,里面储满白色的汁液,一头用嘴嘬住,另一头放在火上,一边吸一边烧,就有轻烟又辣又滑地流进喉咙。几口之后身体就开始发飘,轻得像雨后的浮云,抬眼望去,河水倒流,树影匍匐……

这种植物名叫“鬼烟”。

吸鬼烟是见鬼的第一步。接下来,最好是炎热的正午,找一片瓦顶在脑门上,静静地闭上院门,站在院门后面,就看见满院子都是鬼了,飘来飘去,无声无息。通常都是自己的祖先,过世没多久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样的奇风异俗还有很多,再比如,牛、马、驴,这些与人们朝夕相处的家畜,要等到年老体衰時才会杀,切忌由主人亲自动手,最好交给“灰汉”——先把牲口捆绑好,请灰汉来捅上一刀子,要了命,剩下的活,其他人就可以干了。灰汉不过捅了一刀子,却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和宰一头猪差不多。

灰汉,就是专门替别人杀生的人。村里不能没有村长,也不能没有灰汉。自家的牲畜,起早贪黑劳作了一辈子,如今垂垂老矣,该杀掉了,不忍心亲自杀,交给灰汉杀。替人杀生,代人造孽,便是灰汉的唯一使命了。

灰,显然是最讨人嫌的一种颜色。“灰”汉,就是脑子笨、心性瓤的汉子。在海棠话里,瓤,兼有傻、呆、弱、差等意思。有時指某一方面,如身体瓤,水平瓤,有時指整个人,如“这娃娃瓤得很”,颇有轻视、嫌弃的意味。村子里,傻人瓤人多了,但是,能做灰汉的傻人瓤人却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为什么?做灰汉还有一些必备条件:第一,傻,但傻得有限,不是傻到底、不是白痴,至少知道饭香屁臭,明白基本事理;第二,傻,但傻得可爱,不是“二百五”,不横、不赖、不臊(专指狐臭)、不臭(不脏)、不抢、不偷、不嫖,不令人生厌。就算符合上述所有要求,还不一定有资格做灰汉。因为,一段時期内村子里只需要一个灰汉,而且,还必须经过认真挑选和严格认定。

由上一任灰汉指定谁来接任灰汉,并由村里的若干头人用某种祖传的仪式来正式认定。经过认定后,才可以称为“灰汉”。

做灰汉到底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还是耻辱的事情?很难说,如果你的确有点儿傻,而且傻得可以,那么做灰汉就可能是一大美差了。如果你有正常的智商和正常的性格,你就绝不会同意做灰汉。“不好好学习,长大做灰汉啊?”这是人们警告孩子的话。人们甚至这样吓唬孩子:“灰汉来了!”近似于:“狼来了!”

关于灰汉,实在一言难尽。

来听听银锁的故事吧。

银锁

村里曾经有过多少任灰汉?不可考,也没人能说清。可是,大家众口一词,都认为银锁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位灰汉了。

其实,小学四年级之前银锁以聪明著称,有一张聪明可爱的小黑脸,所以,人们亲切地称他为“黑宝”。银锁有个哥哥叫金斗,比银锁长一岁。两人却是同一天开始上学的,班里的第一名、第二名长期被哥儿俩承包了。有趣的是,第一名向来是弟弟。弟弟银锁总拿满分,哥哥金斗却免不了总要丢掉七八分。哥哥丢分的原因永远不变,就是性急、粗心,喜欢第一个交卷。而弟弟总是磨蹭到最后才交卷。

弟弟银锁还有个绝活,一笔下去就能画出一匹马或一头驴,要多像有多像,无论马还是驴,一概是静美斯文、乖顺听话的样子。银锁自己也恰恰是这样的性格,寡言少语,一说话就脸红,总是一个人缩在墙角,伸长脖子向人群里偷看,一个字,就是“瓤”!这很像一个必要的伏笔,令他后来成为灰汉不显得突兀。哥哥金斗则相反,用人们的话说,他是“五伦不入”,从小就是“啃不动的牛筋”。哥哥金斗还经常打骂弟弟银锁,打了骂了还不够,还要用偷来的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让弟弟站在里面,不许“擅自离开”。于是弟弟就会真的乖乖站在圈内,哥哥不发话就绝不出来。

小学四年级的時候,发生了两件小事情,从根本上改变了银锁,使银锁成为了另一个人,一个后来有资格被推选为灰汉的人。

哥儿俩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姓谷,是全校唯一的女老师,也是唯一住校的老师,她喜欢弟弟银锁,反感哥哥金斗,而且毫不掩饰其好恶。于是,哥哥金斗设了一计,让谷老师和弟弟银锁各吃了一点亏。这位谷老师,非常爱干净,因为女老师就她一个,学校就按她的要求,把女厕所里最靠边的一个蹲坑用砖墙隔起来,安上门,成为单间,供她一个人专用。门上挂了一把锁,一把坏锁子,轻轻一拉,锁簧就弹开了。哥哥金斗找机会钻进去,把蹲坑两边踏板下的砖头抽掉,让蹲坑表面看上去好好的,脚一旦踩上去,就会立即陷进满是蛆虫的化粪池里。果然,某一天上午课间,全校师生都听见了谷老师骇人的尖叫。于是,全校停课,追查元凶。有三名同学讲了一样的话:“银锁干的。”从现场找到的鞋印也有力地证明,是银锁,不是别人。银锁本人也承认是自己干的。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银锁每天都站在三十多摄氏度的高温下,接受惩罚,用校长的话说:“你狗日的不是黑宝吗,干脆把你晒成黑狗。”连谷老师都不知道心疼他,她从他身旁经过了好几次,冷冰冰的,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之后,银锁的成绩就由第一名滑到第五名,后来干脆滑到了第十名。而全班总共有十一名学生。半年之后的另一件事情,则彻底改变了银锁。時间到了冬季,连续下了几天雪。雪停了,哥哥金斗和弟弟银锁在村头的路边堆雪人。雪人的肌肤是雪,骨架却是一捆玉米秆。随即又把中央的玉米秆点着,外面的雪渐渐化掉了,里面的玉米秆大部分只是烧黑了,于是四处都是雪白的雪人,唯独金斗银锁弟兄俩的雪人是黑色的。当晚,深夜从村外归来的村支书和黑雪人撞了个满怀,以为是鬼,吓了个半死。次日,哥哥金斗溜之大吉,弟弟银锁被人揪了去,围着黑色雪人和躺在车子里、面容蜡黄的村支书,一遍遍地敲着锣,用令人怜惜的童音给书记叫魂:“书记,回来……书记,回来……书记,回来……”书记后来正常了,遗憾的是,下雪不冷化雪冷,银锁感冒了,高烧不退,随便吃了几颗药,

没管用,结果把一半的聪明烧没了,烧成灰了,从此变得半傻不傻,打死也不去念书了,一心要跟着爸爸做羊倌。村民的羊圈不在村里,在距离村子三四里路的山顶上,站在羊圈门口大吼一声,村子里隐约能听见。放羊的好处是有事干,能挣工分,又不和别人打交道。

父子俩在北山顶上放羊,不参加村里的其他农事,倒也清静自在,没多久,银锁的脸更黑了,看上去纯然是一个放羊娃了。

某一天深夜,爸爸把儿子叫醒,说:“我听见泉水结冰了,咱们去看看明年的庄稼好不好?”银锁问:“明年的庄稼还没影子呢,怎么看?”爸爸说:“走吧,爸爸教你怎么看。”到了离羊圈不远的泉眼旁,看见涝坝里果然结冰了,白晃晃的一层,爸爸蹲在边上,用石头轻轻一敲,冰就破了,爸爸捞出一块冰,用手在反面摸,说:“你来摸摸,摸起来一粒一粒的,明年的庄稼就能长好,摸起来光光的就麻烦。”银锁蹲在爸爸旁边,摩挲那冰的背面,心里就一咯噔,因为背面滑得像娃娃屁股。恰在这時,有个黑影从对面蹦过来,直接扑在银锁的脸上,银锁“啊”了一声,仰翻过去,爸爸看清是一只红色的狐狸,来不及动手,它已经迅速跑远了,不见了踪影。爸爸把儿子拉起来,忙摸儿子的脸,没摸到伤痕,就急忙拉上儿子回羊圈了。进屋后,什么话也没说,就睡下了。紧接着银锁就听出爸爸呼吸不正常,嘴里还咕噜着胡话,试试额头,湿淋淋的。

至今村里人都记得,那天凌晨,天还没亮,平時不说话的银锁,却在山顶上吼叫:“快来人啊,快来救命,快来救命啊一”

银锁的爸爸就这样死了。

“是被吓死的。”人们都说。

怎么会被一只狐狸吓死?

人们深信,遇见狐狸没好事。

任命

1979年,年满21岁的银锁正式成为灰汉。这一年秋天,粮食收齐后,公社变成了乡,土地分给了私人。接下来,全部牲畜也将分给各家各户。这样的话,就不能没有灰汉,很多人希望恢复中断了十几年的灰汉制度。于是银锁成为新時代的第一任灰汉。银锁具备了成为灰汉的所有条件,更主要的是,银锁没有爸爸,银锁的哥哥金斗也在两年前入伍了。这种情形下,任命银锁为灰汉,就全无顾忌。

按照老习惯,应该首先选出两名候选人,然后在祠堂里烧香供饭,诵经三天,再用银瓶掣签的方式选出正式的灰汉。这样选出的灰汉就有了神示的味道,差不多是人神之间的一个桥梁,杀生之罪,就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由于“文革”期间毁了祠堂,百废待兴,银锁又是众望所归,就直接由村干部任命了。

获得任命的当天,银锁要当众杀掉一头牲口,启动自己的灰汉生涯。当時三个生产队的牲口正待化整为零分给农户,各队都有一些老牲口注定没人要,于是决定,每个队各挑一头最不中用的牲口,供新任灰汉试手。

一队是一头牛。

二队是一匹马。

三队是一只驴。

那是给鬼神们烧完寒衣的第三天,天气很冷,全村的男女老少早早就聚集在村中央,男人们喉结耸动,说话的声音充满亢奋,女人们端着各式各样的盆子,敲敲打打,等着分肉。连村头巷尾的猫狗都悄悄跟来了。新任灰汉将一次杀倒一头牛一匹马一只驴,一个新時代即将有血有肉地开始。人群的中央便是一头牛一匹马一只驴和三块门板三堆麦柴。牲口们的确是老不中用的架势,鬃毛又脏又乱,说明整日卧在圈里不起来。人们大呼小叫,异常兴奋,手中的盆子发出各种怪响,牛和马似乎在流泪,驴则是没有知觉。不久,有人用旧衣服依次蒙住了马脸、牛脸和驴脸。中间的马脸先被蒙住了,牛拧着脖子瞅了瞅,眼泪大量地流了下来。驴也看见了,冲人群外围的朝阳大吼起来,声音直勾勾的,而且拉出一串黑黑的驴粪蛋子。驴叫声震得天地觳觫,人心不安,于是人们自然加快了节奏,三伙人一致行动,次第用力,将事先套在牲口蹄子上的绳子横向一拉,毫无防备的牲口们就突然轻如鸿毛,腾空摔倒,砸起三片呛鼻的烟尘,烟尘下面,牛、马、驴都是一模一样的姿势,四个蹄子全都可怜地兜在绳索里,鸡爪子一样徒劳地伸向了高空……

“新任灰汉上场!”村长喊。

人们立即就肃静了下来。

银锁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跟在几位老人身后,款款走来。他的脚步有些凌乱,内八字变得更明显了。大家知道,银锁做灰汉之前连鸡鸭都不敢杀的,现在却要杀一头牛、一匹马、一只驴!

银锁站在牛面前,面具有效地抹去了他平時的愚弱模样,令他显得威猛无比,但是,他把头拧来拧去,在寻找自己的妈妈。

没找见妈妈,银锁心里很慌。

这時,有人把专用的刀子递给了银锁。那刀子接近三尺长,很吓人,刃子刚磨过,细幽幽的,令银锁想起妈妈的头发丝。

银锁把刀子举在手上。

妈妈看见了,心想,应该提着!

银锁举着刀,还在找妈妈。

有人将一根绳子穿入牛鼻子,用力拽绳子,牛嘴就张开了,另有人将一根铁棍塞入牛嘴,整个牛头像铜铸一般稳定了下来。

“灰汉,请动手吧!”村长向银锁鞠了一躬。

银锁也向村长微微鞠了一躬。

之后,银锁把手中的刀子缓缓放下来,用双手握住,指向牛脖子,刀尖先滑出两寸褶皱,令人们感到了牛脖子的良好弹力,接着刀尖便过于猛烈地捅进去了,一边摇晃着,一边陷向深处……那血,热乎乎的,先是急急地喷,再是缓缓地流,有些落在地上了,有些径直漫向刀柄,染红了银锁的手……牛哞声并不高亢,却不屈不挠,给新任灰汉以巨大威胁,直到血流大大减少,刀子的压力骤然减轻……

最后,人们看见银锁脚底下湿漉漉的,冒着缕缕热气。银锁遗尿了!银锁的妈妈也看见了,儿子杀了牛,但是,儿子遗尿了。

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在喊:“一摊稀屎!”

有人跟着喊:“窝囊废一个!”

有人低语:“这娃太瓤了!”

银锁并不知道人们在笑什么喊什么,敬业地提着红刀子,走向一旁的马,嗒、嗒、嗒,大血滴从刀尖上黏黏地滑下去了。

妈妈本想坚持看完,却突然不想看下去了,迈着小脚跑回近旁的家里,推上院门,回过身,软软地跪在门廊里,泪如雨下。

“他爸,千万别埋怨我!”

“列祖列宗,原谅我们孤儿寡母啊!”

“这娃只有做灰汉的命了!”

几分钟后,银锁的脚步声响起来了。

妈妈急忙站起来,擦去眼泪。

银锁推开门,仍然戴着能吓死人的面具,手上提着红红的刀子。银锁站在妈妈面前,本想取下面具,和她说些话的,却终于没取也没说,快步穿过宽大的院子,推门进了堂屋,然后凶狠地关上双扇门,还关上了窗户。

妈妈跟过来,在门外偷听。

妈妈大声说:“把裤子给我。”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听见没有,把裤子给我。”妈妈敲敲门。

里面还是没任何声音。

妈妈想起银锁手上有刀,很害怕,继续敲门。

窗户突然打开了。

银锁的棉裤飞出来,落在台阶上。

妈妈提着棉裤去了厨房。

妈妈找到一根棍子,钩着头在灶膛里搅来搅去,看见灰堆里有小火星明灭闪烁,便找来簸

箕,撮出一堆蓬松的细灰,先把明明灭灭的火星拍灭,再把银锁尿湿的棉裤埋进去,果然,很快就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尿臊味。

“硬邦人谁愿意做灰汉?”

妈妈半仰着脸自言自语。

瞎马

次年开春時节,生产队要分牲口。牲口少,农户多,只能每两户“合饲”一只牲口。至于谁家和谁家合饲,只好自愿组合了。

没人愿意和银锁家合饲。

分到最后,剩下两户人、一匹马。一匹瞎了一只眼睛的老母马。为什么没人要?不因为瞎也不因为老,而是因为此马身坯魁伟,胃口大,能吃,极费草料,考虑到这一点,一匹马之外还搭了一亩苜蓿地,还是没人要。

另一户,既不想和银锁母子合饲,又不想要瞎马,抢先选了苜蓿地。不要牲口,只要苜蓿地,苜蓿是次要的,关键是地。

银锁家只好牵走瞎马。

这明显是欺负人,妈妈哭着说:“你哥要在,就不一样了。”银锁明白妈妈的意思,自己心里也很愧疚,只好默默“认瓤”。

瞎马和灰汉,很像是天生的“一对”。一高一矮,一重一轻,一个是半瞎的牲口一个是半傻的灰汉,无论怎么看都像“一对”。

瞎马从村中央走过時,脚步声响当当,马蹄子打击着地面,令人振奋,周围的人一听就知道,是灰汉银锁牵着瞎马过去了。

到了夏天,四处的青草长高了,西沟深处的草,更是长得凶巴巴的。忙完农活之后,银锁就牵着瞎马离开村子去放马。

在村子里,银锁从来都是牵着马走路,从来不会骑在马身上,他知道自己是灰汉,灰汉就该是呆头呆脑的样子。可是,离开村子后,银锁就不管那么多了,他会骑在马身上,双腿给瞎马一个信号,身材宽大的瞎马就会立即张开四蹄奔跑起来,飞一样地向前冲去,眨眼之间,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村里的男人都会骑马,银锁也是生来会骑马,而且也会不由自主地吟唱那么两句祖传的歌谣:

天空在下雪

我们在赶路

他记得放羊的時候,爸爸也总是这么哼哼,简单的歌词,舒缓的旋律,往复轮回,不停地唱下去,不在乎天空是否在下雪。

离开村子去放马,令银锁的世界变得无限开阔了。干完农活,他总喜欢骑着马,向西(西沟)或向东(东沟),一口气跑到四顾无人的地方再停下来,听着瞎马咯嘣咯嘣吃草的声音,漫无边际地想着随风流人脑海的人和事,比如死去好多年的爸爸,远走高飞的哥哥,以及早就不知调往何处的谷老师……

有一次,瞎马在吃草,银锁光着脚躺在柳树下乘凉,突然脚心凉酥酥的,抬头一看,是一只大黑狗,它垂着红艳艳的舌头站在他的双脚前,他吓了一跳,极为小心地撑住地坐起来,黑狗却没有攻击他的意思,他站起来,它便仰起头看他,仿佛有求于他,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任何人,竟意外想起了自己遗尿的一幕。他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他心里冒出一个热望:我不是窝囊废,不信我打死这狗试试!

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而此刻,周围没任何人,这狗是自己找来送死的!他过去解下马辔,提在手上回到黑狗身边,黑狗有些警惕,身子后缩,尾巴低垂,发出混沌的低吠,他试探着蹲下来,抚摸黑狗光滑的脊背,成功地让它的身体松弛下来,它开始摇尾巴了,他把缰绳搭在它脖子上,看它没反应,进而系上扣子,牵着它来到树底下,突然光着脚爬上树去,缰绳的长度不够用了,黑狗开始尖叫,声音迅速变得沙哑起来,他把手中的缰绳搭在树枝上,用力向下拉,黑狗的身体呈现出站立的姿势,后腿乱蹬,紧接着整个身体就悬空了,身子仍在一纵一纵,凶狠地撞向树干……

他拴好绳子,跳下去。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照准弓着腰的狗身子一顿猛抽,一边抽一边念叨:“不信我是一摊稀屎!不信我是一个窝囊废!”

黑狗始终哀号不已。

他突然想起来,应该直接砸狗头。前两年,村里经常有人喊:“谁反对毛主席,我就砸烂谁的狗头!”说明砸狗头肯定是杀狗的诀窍。嘭、嘭、嘭,一下、两下、三下,三下之后,狗就死了。狗不叫了,身子一颤一颤。

他瘫坐在草丛里,喘着气。

这一次,他没有遗尿!

他笑出了声音和眼泪,哈哈哈……

他看见瞎马在几米外抬头入神地看着他,目光冰冷,他心里突然怕极了,急忙上树解下绳子,丢下狗,一溜烟逃回海棠。

倒是没有任何坏事情发生。

他想,心里藏一个秘密,够了。

可是几天后再去放马的時候,忍不住想带上那把刀子,那把灰汉专用的长刀子。他相信,村里很快会有人用得着灰汉的。他很想把手上的功夫练好,很想做一个硬邦邦的灰汉。他还顺便带上了一根长长的麻绳。

他遇见了另一只狗,一只花狗。和黑狗一样,花狗不咬他,一味地向他摇尾巴,见了他就像亲人一样。听说狗的鼻子灵,嗅见谁身上有杀气就会主动巴结谁,看来真是如此。那么,在狗眼里,我银锁已经是一个标准的灰汉了。哼哼,他心里发出怪笑。这一次他改进了方法,把花狗吊起来后,直接“砸狗头”,然后再改用刀子——像上次杀牛杀马杀驴那样,直接将刀子刺入喉咙。花狗流尽了血,死了。

银锁终于看清了死,比活着简单多了。活着要复杂无数倍,活着有可能遗尿,有可能娶不上媳妇,有可能连灰汉都做不好。而死多简单,简单得像“一”。他压根没体会到做了件事情,花狗就变成一条死狗,他看了看四周,除了他自己,就是树和鸟、太阳和风,所以,他决定剥狗皮,他见过爸爸剥羊皮,把拳头塞进皮和肉之间,左手拽皮,右手攥成拳头一拳一拳捣下去,皮和肉就刺啦刺啦地分开了,那声音好听极了,手上还不沾一滴血……可惜的是,他还没机会试试手,爸爸就走了。

银锁跪在草丛里,开始剥狗皮。把脖子上的那道伤口挑通,越过腹部,直接冲着屁眼而去。用刀子一下子划出一条直线,这是剥皮的第一步,也是最美妙的一步,就像他小時候帮谷老师办黑板报,无论直线曲线,一笔就能画出来。接下来怎么办?他想起来了,接下来应该是“挑四梢”——这是爸爸剥羊皮的说法,“挑四梢”就是再把四个蹄子挑开,一直通向腹部。最后,银锁学着爸爸的样子,把血红的刀子像笛子一样咬在嘴上,开始用手,一边拽一边捣,这两个动作还真的够用了……

这一次,他体会很深。

他甚至担心自己会上瘾。

他带着一条狗腿回了家,妈妈问哪来的。他说,他帮人家杀了狗,人家送他一条狗腿,他让妈妈赶紧做饭煮肉,他饿死了。

狗肉煮熟了,香喷喷的。

他把狗肉啃得干干净净,得意地对妈妈说:“你看,我啃过的骨头,狗都不啃。”妈妈一看,笑着说:“没你爸爸啃得干净。”银锁听了很不高兴,心想,我就不信我啃骨头也啃不过别人!妈妈把狗骨头扔了,他对她恶狠狠地喊:“别扔,我有用。”妈妈问:“有啥用?”他说:“反正有用。”妈妈就把骨头还给他。

他拿着骨头瞅了瞅,决定用小楷笔在上面画一只狗,要尽可能画得像那只花狗!妈的,以后每动一次刀子都要留一根骨头!

狗骨头里果然就映出一只花狗,卧在草丛里,伤心地看着远方,身上有黑有白,似乎能听

到凄凉的秋风从草丛里刮过……

这是一个发现,他的才能并没有完全丢失,他还会画画,他急忙拿去让妈妈看。妈妈却说:“二十几的人了,干点儿正事吧!”

妈妈有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他心里凉了半截子,他后悔让妈妈看了,妈妈的意思他明白,和外人没两样,无非是:你这个人怎么就长不大?你以为你还是十二岁呀,和你一起长大的人都当爸爸了,你呢?你连个灰汉都当不硬邦,你还能干什么?

骡驹

这年春节,瞎马产下一只骡驹。

当時没人愿意要瞎马,除了嫌它胃口大、费草料之外,更是估计,以它的岁口,十有八九怀不上驹了。“算计的算不过不算计的。”事实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同時还证明了:傻人有傻福。清明节前后,栗色的小骡驹就已经满村子乱跑了,银锁每次拉着瞎马去河湾饮马時,小骡驹总是蹦蹦跳跳地跟在旁边,要么就撒着欢跑出去很远,再往回跑,要么躲在后面久久不露面,突然又冲出来,挡在瞎马身前,等妈妈低头舔自己。这个世界的内心是什么,小家伙显然完全不知道,只知道蹦呀跳呀……

如果放在土改那一年,一匹马加一只驴,有资格划成中农,地主、富农,下来就是中农,中农下去还有贫农、雇农,等等。

所以,妈妈开始张罗着给银锁说媳妇了。妈妈相信,用一匹老马或一头小骡驹换一个女人应该够了。如果是本村外来户张木头家的傻婆娘小娥就更是绰绰有余。要说傻,小娥那才是真傻,整天连鼻涕都擦不净,看人总是斜着一只眼睛,走起路来像只母鸭,两个奶子抖成那样子,还经常把一张脸画得花红柳绿。全村就这么一个傻女子,前些年还嫁给三皂的一个哑巴了。三年内生了一双儿女,哑巴丈夫出车祸死了。—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傻婆娘留在家里没啥用了,就被人家打发回来了。

可是银锁看得上小娥吗?

妈妈知道儿子肯定看不上的。儿子并不承认自己有多傻。儿子一直觉得,自己被选为灰汉,是冤枉,是因为家里没有个硬邦人。如果爸爸和哥哥,有一个人在家,如果妈妈不是那么没用,都不会把自己选为灰汉。

妈妈终于还是问了银锁。

银锁说:“我不结婚。”

妈妈说:“你不结婚,我怎么抱孙子?”

银锁说:“有我哥呢。”

妈妈说:“你哥是你哥,你是你。”

银锁说:“别说了,反正我不要,打死也不要!”

妈妈就没敢再说下去。

隔了两天,妈妈自言自语:“聪明能干的女子多了,傻女子就眼前这一个。”

银锁听见了,厉声问:“你是啥意思?”

妈妈的脸被银锁的声音吓黄了,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妈妈知道,银锁最怕听到“傻”这个字的,更别说娶个傻媳妇回来了。

转眼又过了两天,中午,妈妈在堂屋小睡了一会儿,梦见了银锁的爸爸,他坐在她旁边一言不发,脸上的愁容像一封信一样明白无误,原来死人和活人愁的事情一模一样!哪个娃娃瓤,心思就总是拴在哪个娃娃身上。妈妈醒来后看见银锁呆坐在院门下,正要说刚才的梦,银锁倒先开口了:“我爸爸刚来过。”

妈妈问:“你咋知道的?”

银锁说:“反正,我知道。”

妈妈看见了银锁脚下的“鬼烟”。

妈妈叹一口气,说:“我刚才也梦见你爸了,他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吭,我问,你有啥心事?你爸说,发愁咱们银锁娶不上媳妇。”

银锁说:“那就随你们便吧。”

说罢,就杳然离去。

妈妈急忙找人算了二人的属相,一猪一狗,很配,接着请了媒人,带上礼品进了张木头家,张木头一家笑得合不拢嘴,原来张木头同样盯上银锁了,张木头的想法一目了然:银锁背着傻瓜的名,其实并不算傻,再说人家是灰汉,好坏有个身份,从实惠的角度说,一个灰汉相当于一个杀猪匠,時不時能挣一份杀猪钱,还有更重要的,银锁的哥哥金斗当兵两三年了,听说已经是副连长了,有可能爬得更高。再加上瞎马刚下了个小骡驹,如果聘礼真是小骡驹,那实在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当然是一拍即合了。

对方提出的彩礼不是别的,正是小骡驹。小娥可以先嫁过去,小骡驹倒不急,让它继续跟着大马,等满周岁了再接过来。

订过婚之后,妈妈催银锁给哥哥金斗写封信,银锁想了半天,却说:“不知道咋写。”妈妈就说:“那来吧,我说你写。”

金斗我儿:

你好吗?妈妈想你,银锁也想你。银锁最近要结婚了,你要是有空,就回来一趟,要是没空,就寄一张照片回来。

最后这句话原本是要钱的,临時换成了照片。妈妈和银锁百分之百相信,哥哥看到信,人如果回不来,一定会寄钱回来的。

半个月后,金斗回来了。

金斗的口音变了,性格也变了,变得老成稳重了,话少了,笑容也少了,一个过去“五伦不入”的人,这样的变化当然是巨大的,令人难以接受。看见村里人,虽然不失亲切,却是暗含冰冷的一种亲切。人多嘴杂,议论很多,只有个别人切中要害:“任命弟弟银锁为灰汉,其实是没把当哥哥的放在眼里。”

金斗在家里只能待三天,他果断决定,在剩下的两天時间内把弟弟的婚事办了。金斗亲自找阴阳先生看日子,阴阳先生笑着说:“日日是吉日。”于是,由阴阳先生本人带上自己三个徒弟,当晚就请来各方神圣——佛祖、观音、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土地神、灶神、财神,以及列祖列宗,开始供饭、焚香、诵经。同時,宰猪、杀鸡、搭棚子、蒸馒头、借碗筷、写对联、缝制被褥、买烟买酒……各项事务都于当晚开始了。总之,金斗的心意是:弟弟虽然是娶一个傻媳妇,婚事绝不能草率。

村里有讲究,红事用红筷子,白事用白筷子,新媳妇娶进门時,要故意把一双红筷子扔在洞房门口,再由某个男人用脚踩住,等新媳妇弯腰捡。如何顺利从脚底下捡起筷子,能看出新媳妇的应对能力,以及气质风度。

小娥的气质风度还用检验吗?妈妈提出取消这一条,主事者说,办喜事要的就是闹,检验气质风度是次要的,闹是主要的。

小娥来了,经过打扮,头上又半遮着红纱巾,还有伴娘暗暗使劲,令小娥看上去竟有几分娇羞迷人的味道。到了洞房门口,伴娘把心急的小娥拉住,指了指脚下,小娥便看见了地上的红筷子,弯下腰正要捡,一双大脚已经结结实实踩上去了!小娥抓住筷子的一端,使劲往外拉,筷子纹丝不动,小娥有些生气,大喊:“臭脚拿开!”人家继续踩着不动,小娥急中生智,在那人的脚踝上狠狠掐了一把,那人急忙提起大脚,单腿在院里一跳一跳,哎呀个不停,小娥顺利拿到筷子,交给伴娘。

“掐得好掐得好!”有人起哄。

“快送我上医院啊。”那人还在跳。

哈哈哈,哈哈哈……在人们的笑闹声中,身着军装的金斗转身走了。银锁刚好看见了这一幕,尤其看见了哥哥难过的样子。

当晚,客人散尽后,小娥成了银锁的老师,教银锁完成了那事。小娥叫床的声音很凶猛,妈妈听见了,哥哥金斗也听见了。

早晨起来,银锁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阳光还是原来的阳光,但里面好像兑了过多的金粉,看上去像画家画出来的。矮墙还是原来的矮墙,但矮墙后面的小树顶上,一只好看的绿蜻

蜓在静静地休息,突然又飞起来了,在风里面立即又转了向。天空瓦蓝,那种蓝,又陌生又亲切,非常陌生,又非常亲切,就像他刚刚见识过的某个世界,非常美丽,又非常普通,非常美丽和非常普通竟然可以是同一样东西。他奇怪,自己竟然从那个世界里出来了,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舍得出来?他应该一直待在那儿才对,吃喝拉撒睡全在那儿!这時候他才怀疑自己可能是傻了,可能是傻了!

金斗说:“我今天要走。”

银锁说:“我去送你。”

银锁心里其实很不想送,送到镇子上,一来一回起码半天,他好想待在那个非常美丽又非常普通的世界里,永不出来。

大家来给金斗送行,唯独不见新媳妇小娥,妈妈大声喊:“小娥,小娥……”仍然不见小娥的人影,银锁红着脸说:“走吧。”

就拖拖拉拉向村口走去。

到了村口,好不容易才把一大堆送行的人劝住了。只剩下兄弟二人了。但是,兄弟二人以前就没多少话说,现在更没话了。

转眼一半路都走过去了。

“结了婚,就真的长大了,把妈妈照顾好。”金斗说,银锁不喜欢这话,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反过来问哥哥:“你啥時候把妈妈接出去享享福?”哥哥警惕地问:“刚结婚就想把妈妈踢走呀?”弟弟的脸刷地红了,忙说:“没有没有,我可没那个意思。”哥哥笑了,说:“你没那个意思我相信,你那个傻婆娘可难说。”弟弟心里猛地一沉,差点儿要把哥哥的行李扔下不走了,除非哥哥把“傻”字拿掉,终归没那样的性子,只能是想想而已,接下来便闷声跟在哥哥身后,半句话都不说了。

到了车站,哥哥说:“有些事,我对不起你。”

弟弟看着哥哥,表情恍惚。

哥哥又说:“陷害谷老师的事是我干的,我专门穿着你的鞋,给你栽赃。那之后你的学习成绩就一落千丈。后来给书记叫魂的应该是我,我跑了,你一个人转来转去给书记叫魂,把人家的魂叫来了,把自己的魂叫丢了。”

弟弟似乎很怕哥哥说这些。

哥哥说:“那時候咱们都太小,太贪玩,后来长大了,明白了,却来不及挽回了。我千方百计去当兵,其实是为了逃避。”

弟弟的眼睛有些湿了。

哥哥说:“当了兵,又听说你成了狗屁灰汉,我心里就更他妈的难受了,连续几年没回家,就是因为不想看见这帮狗杂种。”

弟弟低下头,踢着脚底下的碎石子。这种時候,他才由衷地相信自己真是傻,需要说几句光堂话的時候,啥屁都放不出一个。

车来了,喇叭像迅雷,劈面而来,银锁的心一下子松开了,金斗却有些紧迫感,从口袋里摸出早就放好的二十块钱,递给银锁。银锁没犹豫,伸手接了。轿子车的车头昂然亮相,接着整个车厢像画轴一样徐徐展开。

哥哥说:“给我写信!”

弟弟点头。

哥哥说:“自己写,写你自己的话!”

弟弟还是点头。

哥哥说:“别光点头,说话呀!”

弟弟又点头。

小娥

送走哥哥,银锁一转身就想起了小娥。事实上他的身体自动惦记着小娥,一刻也没停,里里外外一径在说话:“怎么那么好!”

是呀,他完全想不到小娥是一个世界。不是一个女人,更不是一个傻女人,而是一个世界。其实他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他曾经好几次梦见过小娥,梦见他把她领到草垛后面,把她睡了。梦里面的小娥总是很听话,乖得很,要啥给啥。妈妈突然提起小娥,他着实吓了一跳,头上冒出一层汗。他对妈妈说“打死也不要”的時候,心里有个如意算盘:和小娥在梦里面见面就够了,梦里面他已经什么事都干了,用不着娶回家了。娶回家还要背一个傻瓜娶傻瓜的坏名声。在梦里面悄悄睡她,又安全又省事又不失面子。他哪里能想到,和真正的小娥相比,梦里面那是屁,而且是一个小屁。真正的小娥是一个不得了的世界,那里面堆纱叠皱,山高水长,好得不得了!如果梦里面的小娥和昨晚上的小娥,都是一间房子的话,那么,梦里面的房子是空的,是空房子,昨晚上的房子里,藏着太多太多的金银财宝。现在,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肚子,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不能不随時重复着一句话:“怎么那么好!”如果不担心别人说他傻,他真会逢人就问:“她怎么那么好?”或者问天上的飞鸟、地上的爬虫:“你们告诉我,她怎么就那么好?”

他已经认为,小娥只能是自己的老婆。小娥是老天爷看着我银锁的样子专门制造的。别人嫌弃她,唯独我银锁不能嫌弃她。

银锁进了商店,用哥哥给的钱买了一双胶皮底的布鞋,打算送给老丈人张木头,还称了半斤水果糖,心想妈妈和小娥各一半。

回到村子,银锁打算瞒过妈妈,就直接进了村口的老丈人家,说:“姨父,这双鞋给你。”张木头还没反应过来,银锁已经跑掉了。

就这样,这对夫妻在婚后第一天便进行了一次完美的合作,给了大家两个漂亮的理由——说他们是“一对傻夫妻”的理由。

先说小娥,吃过早饭去撒尿,一看茅坑里蹲着个人,回来憋了一会儿再去,又蹲着个人,一想自己家离得不远,就回去了。家里人问:“你怎么现在回来了?第三天回门才能回来!”她闷声说:“我回来上个厕所还不行?”

再说银锁,还没等到回门的一天,就已经烧包得不行了,提着一双新鞋去孝敬老丈人,就差跪在地上给张木头舔鞋底了!

此等例子后来就越来越多。

比如,银锁买回来的半斤水果糖,并没像他计划的那样,妈妈和小娥一人一半,而是只给了妈妈两颗,其余都给小娥了。小娥的糖,小娥舍不得一个人吃,拿出去发给大家了,目的是告诉大家:“银锁对我有多好!”

太疼老婆的男人是没地位的,大家会群起而攻之:“没出息!”这么瓤的男人,女人都不喜欢。可想而知,那半斤水果糖的坏作用有多大。这让大家进一步看清,银锁是一个多么没出息的男人,他也只有做灰汉的命。

而银锁并非不想“有出息”。

几天后,银锁发现,他送给老丈人的那双胶鞋回到自己家了,戳在粮食柜里,他抽出来先问妈妈,妈妈摇头,再问小娥,小娥老实承认:“我拿回来了。”银锁问:“谁让你拿回来的?”小娥还是老实承认:“我自己偷偷拿回来的。”银锁又可笑又可气,故意端着架子大吼一声:“不像话!”小娥钩着头、斜着一只眼睛、衔着涎水说:“我想拿回来让你穿……我……我又不会做鞋!”银锁心里揪了一下,很想把小娥抱在怀里,可是,他实在不想老是“没出息”,再说这双鞋的下落必需有个交代,于是,银锁一把揪住小娥的黑头发,把小娥扯出家门。小娥大哭不止,却不反抗。银锁一个动作把小娥扯到大路上,再扯到小路上,一直扯到张木头的炕头,冲张木头大喊:“看看你养的啥女儿,把我给你买的鞋偷回去了!”张木头不说话,只是嘿嘿笑,笑完了应付着说:“我的女儿我知道,你别生气,你把她放下,我好好熟她的皮。”银锁气咻咻地回到家,意外想起张木头的表情和语气,才明白张木头明明是把他当成傻女婿哄走了,他还在傻乐呵。

但总算当众硬邦了一回!

这之后的某一天,灰汉银锁被人请去杀了一只驴,带回来一块肉。“天上龙肉,地上驴

肉。”妈妈做好后,一家三口好好吃了一顿。妈妈还偷偷给儿子留了几疙瘩肉,没想到一夜之间竟没了,肯定不是猫吃了,肯定是又傻又懒又馋的儿媳妇吃了,妈妈想都没想就告诉了银锁,银锁一听就明白,妈妈希望自己把小娥教训一顿,但是,银锁后来有些想通了,无论如何自己是洗不掉“傻瓜”的名声了,还不如由它去,老婆虽然比自己更傻,又的确有点儿懒有点儿馋,不过他不打算再扯她的头发了。

这可怎么办?妈妈的面子又不能不给。哈哈,有了!银锁想起了小時候,哥哥经常在地上画一个圆圈让弟弟站进去,说:“不许擅自离开。”银锁决定借过来一用。银锁把手伸进灶眼里,抓了一大把煤灰出来,再来到院中央,弓下腰撒了一圈,就撒出一个圆圆的圆圈。银锁一笑,心想画圈没人比得上我!

“小娥你给我过来!”

小娥用母鸭的样子跑来了。

“进去,站着别动!”

小娥乖乖走进圈里,双手并齐,站下来。

“好好站着,不许擅自离开!”

小娥问:“站到啥時候?”

银锁想了想,摸摸头说:“等我头发长长了再离开。”

当時银锁刚刚剃了光头。

小娥看着银锁的光头,问:“要是等不住呢?”

银锁说:“等不住也得等!”

银锁狠狠跺着脚,唾沫星子乱溅。

银锁看见妈妈的脸在堂屋窗口闪了一下。

银锁喊:“你这个女人,又懒又馋又笨,还傻!你想想你狗日的除了会饮马,会烧炕,还会干啥?会炒菜吗?会烙馍馍吗?”

小娥低头说:“我会养娃!”

银锁问:“你说啥?”

小娥没有把握地说:“我还会养娃呢……”

银锁没声了,的确是呀,小娥给前面的男人养了一儿一女,还都“不傻”,眼下人家的肚子又微微隆起来了,起码三个月了。

小娥没听到银锁的声音,有些得意,斜着眼睛偷着看银锁,不由得流下了涎水,银锁正不知该怎么办,妈妈的脸露出窗户。

“这一次饶了她吧!”妈妈说。

“不行,你饶我不饶!”银锁跺着脚。

“你嘴上不饶,心里早饶了。”妈妈一笑。

小娥背对着妈妈,没看见妈妈笑。

被妈妈轻易识破了心思,银锁头上渗出了细汗。

“我没说错吧?”妈妈问。

“我不管了,你看着办吧。”银锁说。

银锁一摔院门,躲出去了。

妈妈一看,小娥站在圈里没挪窝。

“好了,出来吧。”

小娥扭扭屁股,继续站着。

“哎哟,我让你出来你偏要站着?”

小娥还是定定站着。

“你真要等他的头发长长呀?”

小娥不吭声也不离开。

等银锁去洋芋地里转了一趟回来,看见小娥还站在院中央,几只小鸡在她脚底下啄来啄去,早把灶灰踢得到处都是了。

妈妈在厨房里蒸新麦面的馒头,正巧刚刚揭开锅盖,浓浓的雾气喷射出来,带着甜甜的味道,快把屋顶撞开了。银锁假装没看见小娥,进了厨房,悄声问妈妈:“怎么还站着?”妈妈同样悄声说:“等你头发长长呢!”

母子俩在屋里窃笑起来。

院里的小娥分外伤心地哭了。

小娥站在圈里等银锁头发长长这件事情,经过银锁妈的添油加醋,成为“一对傻夫妻”的新证据,被邻居们广泛传诵开来。

令大家预料不到的是,银锁似乎对画圈罚站有些上瘾了,時不時会命令小娥站在圈里,不许擅自离开!地点已经不止于自家院内,有時候竟然会在田间地头,锄草的時候、割麦的時候、犁地的時候、挖洋芋的時候、掰玉米的時候,小娥稍有闪失,就会被银锁大吼一声,骂一句“日你妈”,然后用锹用铲用棍子用任何现成的工具,就地画一个圈,让小娥“快死进去”。而小娥就像中了邪,或者也竟是有了瘾,你让站我就站,你不说出来我就不出来,一开始会低头抠指甲缝里的垢,翻来覆去,抠得很细,趁银锁不注意,会坐下来,抠脚缝里的垢,抠完了接着站;有時候站得尿急了,四下里看看,如果没人,就脱下裤子,谨慎地蹲在边线内,就像蹲在月亮的边上……

也有人认为人家那哪是罚站?是调情!两个傻子特有的调情!有人亲眼见过,两人一个在圈外一个在圈内,在打山歌:

银锁:

白麻纸糊着窗亮子

风吹着喳哪哪地响呢

说起姑娘的模样儿

眼泪喳哪哪地淌呢

小娥:

爬不上墙的老嫖客

墙根里下了泪了

这一回走了就别来了

难肠着活不过帐了

银锁:

黄铜的烟瓶红铜的罩

当中装着一口水呢

十七十八的惹人爱

心疼着想给个嘴呢

小娥:

有钱的哥哥你来了

油馍馍青茶咱俩吃下睡了

没钱的哥哥你来了

一碗凉菜你吃下去吧

儿子

有一次,银锁撅着屁股正要画圈,小娥用平素罕有的口气说:“你不是罚我,是罚你儿子呢!”银锁立即愣住了,回头看着不像小娥的小娥,心里一惊一炸的。“你保证是儿子?”银锁问,小娥嘟着嘴答:“肯定是儿子,头一个是儿子,第二个是女子,第三个又该是儿子了。”银锁禁不住笑了,说:“有道理!”

一月后银锁就当了爸爸。

果然是一个胖儿子,而且是银锁自己接的生。男人亲自给婆娘接生,这也是这对傻夫妻连续弄出的无数笑话中的一个。

为什么是笑话?

因为,村里有讲究,女人的血是不干净的,男人最好别碰女人的血。男人给自家老婆接生,这种事情更是头一回听说。

怎么不叫你妈妈接生?

银锁如实答:“来不及。”

那天银锁的妈妈刚好串门去了,小娥叫唤肚子痛的時候,已经没法子走路了。银锁赶紧把炕上的被子席子扯下来,再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担白土倒上去,用双手铺开、抹平,再把实在是母鸭模样的小娥扶上炕,帮她脱了裤子,让她仰躺在白土上,没多久一个小黑脑袋就咔嚓一声喷出来了,眨眼间,白土已经血汪汪了,血的味道和土的味道混合起来,几乎硝烟弥漫,“是儿子吧?”满头是汗的小娥问,银锁一边剪脐带一边答:“不是!”小娥说:“骗人!”银锁把小家伙像兔子一样倒提起来,抖了抖,小娥看了一眼,眼睛就闭上了。银锁顾不上答理小娥,赶紧用边上的白土清洗儿子的血身子……这是南山上的白土,就像碾碎的药面子,天生有消毒功能,比任何消毒剂都管用……

傻小娥生了个儿子,现在,所有人,包括银锁和小娥自己,开始关心另一个问题了:爸爸半傻、妈妈全傻,儿子有多傻?

于是就给儿子取一个贱名:脏狗。摆出一个低姿态,等他慢慢长大,看他能比“脏狗”好多少,最不济不就是“脏狗”一只吗?

脏狗一天天长大,三翻六坐,还算正常。满一岁時,能扶着墙走路,但显然“话迟”,你教他学任何话,他发出的声音都是“啊啊啊”。话迟有两种可能,一是贵人话迟,二是傻人话迟。按理说,各有一半的可能,可是大家却嘀咕,恐怕只有一种可能。直到接近两岁,脏狗终于勉强会叫妈妈、爸爸了,但怎么听怎么看都和机灵不沾边,不给关心他的人长精神,种种表现都在书写一个字:“瓤”。

“这娃还是瓤啊!”

“可能比银锁差,比小娥强。”

“不够做灰汉!”

这些话对小娥来说像天书,她基本听不懂,她只知道,想生儿子就生了儿子,这个本事除了她小娥有,别人没有。银锁则不一样,他觉得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剐着他的心。他自己不得已做了灰汉,他是绝不想再养出一个灰汉儿子的。要傻就傻到底,千万别像我一个样,半傻不傻,说傻不傻,说不傻,傻!

山水

一个晴朗无云的午后,南山背后的一场看不见的特大暴雨,酿成百年不遇的山洪,沿着狭长的西沟高速流出,拐了一个急弯之后,进入海棠村和北山之间的河湾内,卷走了正在河湾里挑水、饮马、洗衣服,以及偶然经过的七八个人,包括一些牲口和鸡鸭……包括傻婆娘小娥,包括那匹胃口大极了的瞎马……

天空始终晴朗,比任何一天都晴朗,山水的凶蛮却迟迟不见减弱,说明暴雨的范围超出了想象。波光粼粼的山水表面有完整的麦垛缓缓移动,垛顶上要么卧着两三只鸡,要么盘着一两条蛇,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一具裸尸的尖肚皮上站着一只红嘴乌鸦,抬头看着岸边,像一个孤独的乘客……最多的则是家具、棺材板、树木。有人发了横财,有人失魂落魄地沿河呼叫着亲人的名字,一路寻找下去。

连续两天,银锁早出晚归。妈妈迎上来,焦急地等他说话,他只是摇头。不过,次日傍晚,他带回来两根骨头,一根又粗又长,一根又细又短。粗的长的权当瞎马的,细的短的权当小娥的。吃过饭,银锁捧着油灯,带上小楷笔和墨汁,下到院拐角的洋芋窖里。洋芋窖深一丈有余,窖底的旧洋芋变得又蔫又小,寒气和霉味却肥腻腻的,立即把银锁包围起来。银锁站稳双脚,置好油灯,一抬头便看见了他的杰作——活在各自的一节骨头里的牛、马、骡子、驴,还有几只狗……它们个个都是谦恭柔顺的样子,也都是活灵活现,气息宛然!它们已经可以组成一个大家庭了,银锁便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家长。眼下银锁打算再补充两名家庭成员:瞎马和小娥。银锁闭眼想了想,打算先画瞎马,又想了想,打算让瞎马卧下,尽量卧舒坦些。银锁舔了舔狼毫笔的笔尖,再蘸上墨,几笔之后,瞎马就回来了,骨骼伟岸、姿态沉静的瞎马安卧在草地上,显然准备一卧不起,永远不再劳作了,永远不再际驹了。接下来便是小娥——小娥该是站还是坐?哭还是笑?银锁又舔舔笔尖,舔黑了嘴唇,银锁抿着花嘴唇想了想,就像要得到冥冥中的启示。接着,银锁手中的狼毫笔就跳跃起来!银锁的手法很单一,无非是勾勒而已,勾出了形,也勾出了神。小娥比实际上美丽了几分,站在花丛间,乐呵呵笑着,发髻上别着一朵野菊花……

银锁听见小娥在打山歌:

你在山来我在河

树叶堵着看不着

马路上的哥哥好心肠

冰糖放在枕头上

你不吃来我吃上

相思病害在你身上

银锁默默和小娥对打着山歌,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了。直到妈妈在院里叫他,他才哑哑地应了一声,红着眼睛爬上去了。

第三天早晨,张木头家得到消息,小娥的尸体有了下落。小娥并没有随大流一直向东,在百里之外的县城归人渭河,而是一入东沟就拐了弯,沿着一条不起眼的斜沟漂呀漂,终于在那个名叫三皂的山村前停顿下来。

三皂有她的一双儿女,现在都有五六岁了。自从小娥被赶回娘家,改嫁银锁之后,双方就一直没有见过面。曾有人问小娥:“想不想那边的一儿一女?”小娥干脆地说:“不想。”可见小娥真是傻得没边没沿。但是,谁也没料到,小娥的尸体竟如此有灵性,没有顺流而去,而是曲曲折折回到了一双儿女面前。

张木头说:“我去要人,人家不给。”

银锁问:“他们凭啥不给?”

张木头说:“人家打算把小娥埋进祖坟。”

银锁问:“哼,早是干啥的?”

张木头说:“听说坑都挖好了。”

银锁说:“他们起码应该先来征求咱们的意见。”

张木头说:“是呀,狗日的!”

消息传得很快,几分钟内,海棠村的老老少少都听说了,整个村子受到了莫大震荡,一致感叹,小娥这个傻婆娘,活着時窝窝囊囊,死了,竟上演了如此一幕,这一幕半是倔半是邪,倔得令人揪心,邪得让人动容!

听说三皂那边把小娥的尸体扣下了,已经挖好坑了,准备埋在头一个男人身旁,海棠这边一听就觉得不舒服,越想越不舒服,这里面如果有“疼”,那么,这疼不止是银锁一个人的,而是全村男女老少的,这是一个村子对另一个村子的公然挑战,无异于一个村子对另一个村子下了战书,不能不应啊!

走啊!

快走,把家伙带上!

走走走噢!

眨眼间,任何个人的态度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一个村子有一个村子的大义。大义,并不像吃饭穿衣睡觉那样一刻都不能缺少,但是,总有那么一些关键的時刻,大义就突然浮出水面,变得比吃饭穿衣重要无数倍。大义涉及一个村子的荣誉和尊严,那些头人、那些村干部、那些硬邦人、那些常常出现在大伙前面的人,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在关键的時刻挺身而出,维护大家共有的荣誉和尊严。

人群黑压压拥向三皂。驼背张木头在前面带路,灰汉银锁被人群裹挟在中央。银锁心怦怦跳,怕得要死。银锁也在自责,我这么个人,实在是不该活着的。不如等会见了小娥,一头撞死在她旁边。那样自然是乱上添乱,但是,银锁相信,村里这些人是不怕乱的。越乱越能显出他们的聪明才智。村里每过一段時间就会有这么一两件事情发生,平時和大家一样持家务农的一些人,就一下子冒出来,显示出他们的硬邦、他们的威望、他们的才智、他们处理混乱局面的本事。再乱的事情他们也能处理好。只是,到了那边(成鬼之后)怎么办?小娥,小娥的头一个男人,我,我们三个人怎么办?我好办,我认瓤就得了,小娥怎么办?小娥将多么左右为难啊?那还是不死好!

海棠人没想到,三皂人比海棠人更心齐,他们得到消息后,迅速动员了数十人,候在村口,同样手持锄头、木棍、铁器。

双方形成有模有样的对峙。

适当的静场之后,海棠这边的头人出场了。头人是大个子,很魁梧,银锁这一辈人叫他大爸。大爸其实不老,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戴着茶色的眼镜,他一走出去,大家就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他把锄头交给身后的一个人,空着手大无畏地走过去。刚走出几步,又回头招手,让张木头和银锁跟在身后。

那边也迎出来几个人。

那边的人大声问:“你们想闹事吗?”

大爸说:“我们是来讲理的。”

“讲理?海棠人也懂得讲理吗?”

这话让海棠的群众大为不满,手中的工具立即乱舞起来。

大爸回头示意大家安静。

大爸问:“道理明摆着,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蓝是蓝绿是绿。”

三皂人哈哈大笑,底气很足。

海棠的群众有些汗颜,认为大爸的文绉绉无异于示弱。

“大爸,别跟他们啰唆!”

海棠人有习武的传统,多半男人小時候在自家院子里练过拳脚,有些男人成年后靠走乡串户教人打拳混光阴,光教人打打拳当然没意思,他们的拳脚已经生锈了,痒痒得厉害!他们大老远赶来当然不是要来讲理的,他们最瞧不

上的就是卖嘴皮子,就是文绉绉。他们不要讲道理,他们要的是硬邦,是强大。

那边也不是吃屎的。

然而,两边终究都是有组织无纪律的散兵游勇,一接触就乱作一团,片刻之后便发展为一场标准的乌烟瘴气的民间械斗!

可是,银锁在哪儿?

银锁想起了年迈的妈妈和年幼的儿子,银锁坚定不移地认为,小娥可以死,我银锁不能死!我死了,妈妈怎么办?儿子怎么办?于是,银锁不管三七二十一,趁乱躲远,缩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核桃树后面,抱着头,全身猛烈发抖。后来战火渐渐蔓延到核桃树旁边,银锁干脆爬上树,躲在稠密的树叶后面。

不得了,死人了!

有人脑袋开花了,血喷了一地。

看样子还是海棠人。

“死人啦!”

“死人啦!”

这声音是惊惧,也是庆贺!

死人,至少死一个,这似乎正是双方暗暗期待的结果,现在好了,终于死了一个,该冷静了——两边的人同時冷静下来……

善后

死者是银锁的一个堂弟,刚出五服,才十七岁。既然械斗是海棠人自己发起的,又实在不知道要命的一击是谁砸下的,派出所的处理意见只能是冷冰冰的四个字:后果自负。至于小娥的尸体,是留在三皂还是运回海棠,派出所的意见同样简明扼要:小娥死前是谁的老婆,谁就有权决定小娥尸体的去留。也就是说,银锁如果同意小娥的尸体留在三皂,那就留在三皂,如果不同意,那就搬回海棠。

该银锁拿主意了!

人人的主意都没银锁的主意重要,派出所的、头人的、村长的、张木头的,任何人都没有发言权,只有银锁—个人有。

全部目光一齐投向银锁。

目光很像无数根铁叉子,同時压在银锁脑门上,压瘪了他的脑袋,令他的两个眼珠子不得不外凸出来,很像鱼的眼睛,旧铜一般的松软头皮以一种可怕的样子上下扯动,似乎他真的有可能一言兴国、一言丧帮。

“喂,你说啊。”

“我?”

“对,就是你。”

“我……”

银锁在一瞬间里意外镇定下来,眼珠子不凸了,头皮不动了,语气像另一个人的:“让我说……还不如让小娥自己说!”

让小娥自己说?

银锁说:“小娥已经说过了,你们都看见了。”

银锁的语气令银锁自己都吃惊。

之后,银锁重新变得紧张起来。

他看见海棠人—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三皂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派出所的人也在狐疑。老丈人张木头气得浑身发抖。

“你最好说明白点儿!”

“不要含糊其辞,把话说明白!”

“说呀,再说一遍!”

银锁的头皮就再一次扯动起来,银锁意识到自己有机会改口,有机会把说出去的话咽回来。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有一种蠢笨的坚持的力量,就像有時候骑车子,放着宽宽的路面在一旁,却偏向阴沟里骑。

“你是说,尸体留在三皂?”

“小娥自己找来了,那就留下吧。”

海棠人互换眼神后纷纷离场。

张木头犹豫了一下,也红着脸跟出去了。

现场只剩下银锁一个海棠人。

三皂人,有人向他竖了大拇指。

银锁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心里突然很难过、很生气。自己不小心说出的几句话,眼看着造成了不可更改的严重后果,小娥要永远留在人家的地盘上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让我决定?不知道我脑子不够用吗?

银锁没看小娥最后一眼,独自走在回海棠的山路上。天气热极了,地底下的热气比天上的阳光还毒,上烘下烤,银锁觉得全身乏力,眼皮也抬不起来。这才想起连续跑了几天路,连续几晚上没合眼,就想倒头睡一觉。

银锁找了个山洞钻进去,随便躺在洞口曾经躺过人的地方,马上就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是半夜了,有月光从洞口照了进来。他想,现在回家最好,没人看见。他相信这次他把全海棠的人都惹了,海棠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把他吃了。派出所的人让他表态他就表态,把鸡毛当成令箭了。表态的瞬间他甚至有一个潜在的向往,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傻”,不给海棠丢人,让外人看到海棠人懂道理、讲感情。结果适得其反,海棠人全部离场,就剩下他一个人的時候,他才多少有些醒悟,却已经来不及了。事实再一次证明,他真是傻,不是脑壳里进屎了,而是脑浆原本就是一摊屎。

“我还能不能做灰汉?”

他突然竟有了这样一个疑问。

“我还能不能做灰汉?”

他真的在问,声音很大,月亮垂着脸看着他,不回答。等待月亮回答的瞬间他滑倒了,就干脆坐下来,坐在自己的影子里。

他呆坐着,耳朵里渺渺然有了哭声,和四处的鸡鸣狗吠合起来,虽然起自乡间,却有高高在上的味道,令他感到冷清极了。

他断定哭声来自海棠。

是呀,海棠该哭。

海棠死了一个十七岁的后生。

三皂那边却他妈的静悄悄,静得像洋芋窖里长了芽的洋芋,散发着寒意和霉味。银锁不由得冲着三皂的方向哀哀哭起来:

“小娥,没人给你哭啊!”

“小娥,你好可怜好可怜啊……”

“小娥呀,我对不起你啊……”

有狼叫从不远处传过来:嗥一嗥——嗥——银锁立即安静下来,头皮一耸一耸,眼珠子外凸,双手紧紧攀住了地畔。狼叫声越来越近了,银锁发现自己除了拔腿跑掉,没有别的办法,但肯定不能跑,便只好展展地伏下身子,用双手堵住耳朵。这時他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灰汉生涯,自己杀了那么多生,到了遭报应的時候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不知堵了多久,试探着取下手,周围有一些细微的声音,但那是安静本身发出的声音,连海棠那边的哭声都没了,月亮躲进一抹云影里去了。

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银锁朝着月亮磕头。

面具

银锁的担心是多余的,没人不要他做灰汉。大家只是对他更冷淡了,看见他就像看见一摊稀屎。每次从人堆旁经过時,他总能感觉到他们在说什么。他相信,“瓤”和“傻”这两个字已经不够用了,他们现在用的词一定是“吃屎的”、“废物”、“狗不吃的”、“丢先人的”,等等。好在几天后就有人请他杀牛。

那天早晨,他穿好灰色的长衫,戴好青面獠牙的面具,提上又窄又长的刀子,出门了。一出门,他就感觉到了神奇的变化,在他的脚底下,整个村子都在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有人冷不丁看见他,吓得慌忙扭转身子闪在一边。所有的女人都发出了尖叫。有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到了宰牛现场,有人点好香,恭敬地送进他手里,他稳步走向临時搭起的祭台,烧香、作揖、磕头。最后,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提着滴血的刀子同家時,他发现,妈妈对自己的态度里也有了一点儿庄重。儿子脏狗流着鼻涕,咬着手,躲在奶奶身后,不敢走近池。他笑了,向儿子挥挥手,说:“儿子,过来,过来。”儿子硬是不过来。他回到屋内,用小娥用过的镜子看自己,左看右看,终究不忍心脱下长衫摘下面具,也不忍心收起刀子。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

没够!他妈的没杀够!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每天都在期待重新穿着长衫,戴上面具,提上刀出门而去。他甚至屡次梦见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情景。

“老得太慢了!”

有一天他这样念叨。

他说的是村里的牲口。

刚说完这句话,就在河湾里碰见一个邻居,盯着自家的驴,驴站着,人坐着,人手上举着一根细细的长长的柳条,气鼓鼓的样子,驴尾巴上缠了一圈布带子,脖子两边还夹着木板,也是怄气的样子。人在怄驴的气,驴在怄人的气。银锁很好奇,站在驴旁边问:“这驴,怎么啦?”邻居用柳条扫了扫驴肚子,说:“骟了,骟了三四天了,伤口还没长好,正痒痒呢!”银锁蹲在邻居和驴的中间,打算仔细观察邻居要把驴怎么样。驴的四蹄明显发软,随時准备卧在地上,邻居就用柳条轻抽驴蹄子,不让它卧。“卧下后,会蹭着伤口。”邻居说。于是,驴只好继续站着,因为难受,用蹄子使劲刨土,刨起很大的灰尘。“死啊,站定,别动!”邻居骂。驴真的就站定不动了,要弯过头却弯不过来,用尾巴扫伤口,因为尾巴上缠着布条,尾巴就失去了刷子的作用。银锁看明白了,心想,做驴也不容易。银锁站起来要走,邻居笑着问他:“你知道,为啥骟它?”银锁一听很不高兴,心想,太小看人了。银锁走出去好几米,邻居才说:“骟了长命,能多活几年。”

银锁还真的不知道:骟了长命,能多活几年。银锁只知道,骟的另一个说法是“去势”。无论马、牛、驴、猪、狗、猫,骟了就去势了,就软了、瓤了、不胡来了。银锁从来不知道,骟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多活几年!

银锁心里咕哝:怪不得!

几天后,这只刚刚长好伤口的驴就死在自家圈里了,被人用刀子捅死的。仅仅是脖子上挨了一刀而已,其他部位完好无缺。

半月后,又死了一匹马。

十天后,又是一头牛。

报案之后,来了几个警察,忙来忙去没给出任何结论。每次的情形都一样,只是杀死而已,并没有砍走一条腿,或者割去一只耳朵。不是为了吃肉又是为了什么?可以肯定是一个家伙干的。但是,这家伙是谁呢?

当然是他,灰汉银锁!有趣的是,没有任何人怀疑过银锁。村里的,邻村的,怀疑了很多人,都和银锁不沾边。这是因为,各种迹象表明,行凶者显然是一个行动敏捷、头脑冷静的家伙,连续杀了三只牲口,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这个人哪可能是傻子银锁?银锁又是灰汉,家家的牲口最终都要死在他手上。

该喜还是该忧?

银锁实在说不清。

恰是秋耕時节,银锁正用花钱雇来的牛,在北山顶上犁地。这牛显然也是看人下菜的,它发觉眼前这个男人没脾气,手上有鞭子,却不怎么用。于是,当银锁不小心把犁尖插得过深時,牛就故意犯浑,昂着头,耸着角,挺住不动。银锁挥鞭子抽牛屁股,牛这才兴奋了,使出蛮力,犁尖就在泥土中急速潜行几米,接下来又停住了。银锁并不生气,扶着犁远眺山下的村子,看了几眼,不禁大笑起来。

笑完后,心平气和地说:

“事不过三,足了!”

脏狗

银锁的哥哥金斗在部队上干得不错,上了台阶,已经是正营级干部,在部队结了婚,婚后不久,把妈妈接走“享福去了”。

家里只剩下银锁父子。

院门顶上钉上了一个黄色的铁皮牌子,写着四个字:革命军属。每隔几个月,银锁都会收到一张汇款单,去镇上取回来,顺便买几样东西,茶叶、水果糖、橘子、西瓜之类,惹眼地提在手上,一甩一甩地回到村子,很令大家羡慕。很多人种完庄稼没事干,纷纷出门打工了,而银锁始终留在家里,种着自己的几亩地。用牲口的時候花钱雇,省得平時操心牧养。省下来的工夫,都用在儿子脏狗身上了。

脏狗到了十岁,还不能上学。去过几天,被学校退回来了。学校说,脏狗的智商只够四五岁的水平,放在学校,成了同学们欺负嘲笑的对象。银锁了解儿子的情况,没办法,就打算亲自教儿子识几个大字得了。

的确,十岁的人,整天只玩四五岁的游戏。从四五岁玩到十一二岁,仍然兴致不减。比如摔泥碗碗,从河湾里弄一堆泥回来,像揉面一样揉揉揉,揉得韧劲实足,做成一个海碗的样子,碗口朝下摔出去,一声干炸的空响之后,再看泥碗碗,已经破得像地图了,而耳膜里的嗡嗡声久久不散。再看儿子脏狗,浑身是泥,脸上也溅满鸡屎一样的泥点子,一副劳动模范的架势。再比如,把玉米缨子揪下来,贴在嘴角装老人,摇头晃脑,嘴里还诌着一些他自己也昕不懂的说辞,自己演给自己看。又比如,把蜻蜓捉回来,关在一个罐头瓶子里,捉几只蚊子放进去。令脏狗始终想不通的是,蜻蜓原本是喜欢吃蚊子的,现在却似乎不认识蚊子了,只知道再三用头撞玻璃瓶子。脏狗就一遍一遍地问蜻蜓:“喂,你傻了吗?你怎么不吃蚊子啊?”还常常缠着爸爸,让他解释,银锁高高在上地说:“你把它关起来,它哪顾得上吃蚊子?”儿子睁大眼睛,似懂非懂。

也有一些方面,儿子令爸爸自愧不如,比如,把蝴蝶翅膀放在灯上烧焦,用开水把罐头瓶里的蜻蜓烫死,一刀剁掉鸡头……干这些事情,脏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而银锁从小就是胆小鬼,从小就“瓤得很”。先是胆量瓤,后来智力也瓤了,成了“瓤上加瓤”。而脏狗这小子显然硬邦多了,有股子倔脾气。比如,银锁画个圈,罚脏狗站进去,“不许擅自离开”,脏狗要么不进去,要么迟早会擅自离开。

银锁挖空心思教脏狗画画,加减法,认字,都以失败告终,银锁得出结论,所有需要一点儿灵性的东西,儿子铁定学不会。

“这大概就是傻了。”银锁总是这样自言自语。此话的另一个含义是,我银锁根本不傻的,让我做灰汉,是天大的误会。

小娥被山洪冲走的那一年,银锁其实只有二十六岁,可以再想办法娶个女人,有两次机会,都错过了,一次是因为儿子,对方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婆娘,不傻不呆,开始想来,后来改了主意,原因是:“有个傻儿子。”

另一次是因为他的灰汉身份——外村有个女人,丈夫出门打工,七八年没消息,看得上银锁,也不嫌弃脏狗,但对方的条件是,只能做倒插门女婿,银锁自己同意,村里人不同意,因为银锁不是普通人,是灰汉!

“他妈的,狗屁灰汉!”

银锁气得把长衫和面具找出来,摔在院子里,用脚一通乱踩,把面具踩了个稀巴烂,随后又用几天工夫做出一个新面具。

一日清晨,银锁去给玉米地淌水,出门時儿子还在炕上熟睡,就锁了院门,中午回来時看见儿子坐在厨房门口,戴着新做的面具,穿着拖地的长衫,闷声不响,像一个恶鬼,把银锁吓了一跳,站在儿子面前的瞬间,银锁突然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而是火冒三丈,银锁默默放下锹,找了根绳子,让儿子跟自己来。儿子不明白是福是祸,老老实实跟去了。空置很久的马厩里仍然有老瞎马留下的味道,银锁用力嗅了嗅,转身让儿子举起双手,儿子不肯,银锁大喊:“听见没有?举起来!”儿子还是不举,银锁只好自己动手,把儿子的双手强行抓过来,拴在一起,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吊在漏光的房梁上,便离开了。银锁心里知道,此刻吊在马厩里的,不光是儿子脏狗,还是灰汉银锁,因为,他并没有勒令儿子脱下长衫,取下面具。银锁坐在一块石头上,渐渐有些心虚。儿子狗东西竟一声不吭。

银锁突然又跳起来,顺手捡了根柳条,重新冲进马厩。

“你狗日的想当灰汉?”

脏狗乖乖点头。

“好啊,我让你当!当!当!”

说到第二个“当”的時候,柔软的柳条已经抽过去了,左一下右一下,毫不含糊,儿子尽可能扭着身子躲闪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哎呀哎呀”叫个不停,直到银锁隐约看见了小娥的影子——小娥不顾死活,用身体护住儿子,他分不清挨打的是小娥还是儿子,终于才停下来,喘着气歪倒在马槽边。

“你真的想当灰汉?”

脏狗又点头了,一脸诚实。

“为啥?为啥想当灰汉?”

“当灰汉,威风!”

他站起来,踮起脚尖,愁眉紧锁,把头顶的绳子解开,帮儿子摘下面具,脱长衫的時候,才发现儿子的右胳膊脱臼了,面条一样晃来晃去。骑着自行车,带着儿子匆匆赶往镇医院的路上,银锁的心里又发痒了,又有了动刀子的愿望。于是,当晚,某家的一匹小马驹离奇死亡,还是老样子,脖子上挨了一刀,尸身完整无缺。人们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神秘杀手,家家户户开始暗中提防,准备捉拿凶手。

凶手却不再出现。

雪糕

1998年腊月初十的深夜,有人突然砸门,银锁推开堂屋窗子问:“谁啊?”外面的声音很焦急:“快开门,妈妈回来了。”银锁听出是哥哥金斗的声音,急忙跑出去打开门,看见门外停着一辆小车,却没听见妈妈吭一声,“妈妈!”银锁喊,“银……锁……”妈妈的声音明显病恹恹的,只剩下半口气了!银锁把妈妈背起来,一脚跨进院门,心里就踏实了。银锁当然明白,妈妈赶了几千里路,为了在自己家咽气。海棠人,临死的時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在自家门内咽了气,就万事大吉。

银锁把妈妈放倒在炕上最暖和的地方,妈妈说:“这炕热得很!”妈妈的腔调里有由衷的吟叹,“我十年没睡热炕了!”这话是用浅浅的哭腔说出来的,接着又迷糊过去了,金斗给银锁使眼色,银锁急忙跑出去喊阴阳先生。银锁离开后,老婆子又清醒过来了,问:“我的脏狗呢?”这時脏狗才爬在老婆子枕边叫:“奶奶……”老婆子眼睛一亮,看见孙子已经胡子拉碴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脏狗抓住奶奶皱巴巴的手,问:“奶奶你不死吧?”透过这句话,奶奶知道这娃只是身体长大了,心眼还嫩,“人家要死呢!”奶奶说,脏狗一听急了,说:“奶奶你别死嘛!”奶奶说:“由不了奶奶。”

老婆子在炕上迷迷糊糊睡了三天,第三天半夜,突然又说话了,仍然是哭腔:“我要吃迎宾楼的雪糕!”只有金斗听懂了,金斗说:“迎宾楼在乌鲁木齐,迎宾楼的雪糕在乌鲁木齐很出名。”大家一听,全都哈哈大笑。

没人发现,脏狗不见了,脏狗正跑向伸手不见五指的河湾,扳了一大块冰,反身往回跑,没跑几步就摔倒了,摔了个狗吃屎,磕掉了一颗门牙,手上的冰还在,跑回家,红着嘴把冰放在奶奶手上,奶奶一下子就醒过来了,伸出舌头舔冰,舔了两三口便推开了,用万分陶醉的语气说:“迎宾楼的雪糕就是香啊!”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笑声中,老婆子咽气了。

咽了气就不能继续睡炕了。堂屋地上迅速支好停尸板,大家七手八脚把仍然有体温的老婆子转移过去,脸上掩一张软软的黄纸,头畔点上清油的长明灯,中间用一块布幔隔起来。金斗、银锁兄弟俩在第一時间里跪在布幔外面的麦柴上开始大哭。脏狗一時哭不出声来,被银锁狠狠掐了一把,才勉强哼哼起来。脏狗奇怪的不是奶奶死了,而是人们用一块白布把奶奶隔在了另一边,真是转眼就不认人了!

一阵混乱和悲怆消停之后,脏狗有机会偷偷摸进另一边,看见有一个人孤单单躺在那儿,面朝上,脸上的黄纸令他不相信那就是奶奶,他很想探个究竟,有点儿怕,但也不是很怕,他快步走过去,轻轻揭过黄纸,发现这张脸像奶奶,又和奶奶相差甚远,眼睛和嘴唇有用力闭紧的味道,面部表情像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鸟,正在飞翔途中,而且是持续向高空飞的样子,眼睛和嘴唇之所以用力闭紧,和风的摩擦有关!但是一眼角的一颗滴泪痣表明,这个人的确是奶奶,是奶奶,是十年前他吃过奶的奶奶,突然,他想起小時候捧着奶奶的奶头吃奶的情景,他好想知道奶奶的两个奶头还在不在,他好想再摸摸奶奶的奶头,他犹豫了片刻,就真的伸出左手,快速把左手塞进奶奶厚重的老衣下面,艰难地向上摸去,他摸着了,先是右边的,再是左边的,两个奶头,都软耷耷的,软里面还有硬,微微有点扎手,很像风干的葡萄,完全不是他记忆中暖融融甜蜜蜜的模样……

“奶奶呀,奶奶……”脏狗伤心地哭起来。脏狗的本意是默默哭两声,想不到竟完全放开了,声音里充满真切的哀恸。

有人拧住了他的耳朵。

他惊恐地回头,看见是爸爸。

银锁歪着嘴,把儿子揪出去,摁在麦柴上。

银锁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金斗小声问:“怎么了?”

银锁小声答:“摸妈妈的奶头呢。”

金斗没生气,倒笑了。

银锁说:“你说怎么办?十六七的人啦!”

金斗说:“等着当灰汉呗!”

银锁心里大惊,想不到哥哥也会说这样的话。因为这句话,银锁觉得哥哥金斗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大大降低。银锁发觉,兄弟俩的情分突然浅了。银锁相信,埋过妈妈之后,自己和哥哥恐怕不会再有多少联系了。

父子

埋了妈妈,烧过一七纸,哥哥回部队了。家里重新剩下银锁父子。给妈妈烧一年纸、两年纸、三年纸的時候,哥哥金锁都没回来,哥哥来信说,争取五年纸回来,哥哥还告诉弟弟,自己升任副团长了。每过几个月,哥哥仍会寄钱回来。随着物价的上涨,钱的数额也一直在涨,从每次五十涨到每次二百。父子二人过着极为单一和乏味的生活,不结婚、不出外打工、不和人吵架、不害病、不拉账、不盖房……银锁被人请去做灰汉時,总是有意无意把脏狗带在身边,似乎有培养儿子成为继任人的意思。而脏狗,向来都是明确承认,打算将来接爸爸的班做新一代灰汉。大家尽管觉得以脏狗的情形,做灰汉还是欠一点儿,但也无妨,毕竟,脏狗具备了最主要的那些特点:

不横;

不赖;

不臊;

不臭(脏);

不抢;

不偷;

不嫖;

傻得偏多;

还算可爱。

然而,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是,脏狗这么一个人,竟然能想到自杀,而且真的自杀了,用村里最流行的办法——喝农药。

那天银锁骑车子去镇上取哥哥寄来的钱,称了一斤猪肝、买了一瓶酒回来,准备父子俩好好吃一顿,一进门就闻见敌敌畏的味道,赶紧推开厨房门,再推开堂屋门,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展展地趴在堂屋地上,光着一只脚,右脸紧贴着地面,像在谛听地底下的声音——是脏狗,不是别人,是他的傻儿子脏狗。

他站住不动,像遭了电击。

他缓缓跪下去摸儿子的额头,已经冷了。

“想不到你也来这一套!”

他朝儿子的左脸重重拍了一巴掌,声音很响。

他再仔细看看自己的手掌。

他举着手掌回到门槛上坐下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始终轻看了儿子。自己把

儿子单单看成傻子了,只会吃饭只会放屁的傻子。此時,底下一热,消失了很久的老毛病——遗尿,突然来了。银锁没感到奇怪,不理它,只是定定坐着,软软地盯着儿子。

儿子啊,你就这样跑了?

你跑了,谁管我啊!

银锁想方设法让自己哭,却做不到,心里很疼,疼得难受,却挤不出一滴眼泪,后来换好裤子,摇摇晃晃出了院门。

“我儿子脏狗喝药了。”

“喝药”的意思,谁都明白。

人们拥进银锁家,看见了趴在地上的脏狗。

人们不相信那真是脏狗。

但的确是他:银锁的傻儿子脏狗。

脏狗趴在地上的样子把整个村子轻轻震了一下,远不是晴天霹雳,但真的令很多人心里微微一颤,像是重新发现了一个人。

人们很关心脏狗的死因。

“没骂,也没打。”银锁说。

银锁的话,人们半信半疑。但是,一个傻子因为任何原因自杀,都像一个突兀的教训,令许多人隐隐觉出了活着的轻薄。

包括灰汉银锁。

城市

从此家里只剩银锁自己了,不过四十五六的年纪,却早早蓄起了胡子,加上脸黑,加上驼背,看上去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孤单,他知道,爸爸、妈妈、小娥、脏狗,都会随時回家来看看的。

妈妈的五年纸,金斗回来了。

同一年的早些時候,金斗转业到省城一家正处级文化单位,任副职,正团级变成副团级。省城距离海棠只有三百公里,回家方便了。不过,金斗回家的次数并不比以前多。银锁知道,哥哥对家乡海棠并没有多少好感,有一次兄弟二人聊起村里的人和事,哥哥说过一句话:“地方多大,人多大。”大有轻看的意思。

烧完五年纸,银锁随哥哥去省城住过几天。回来后,一直忘不了“城市的好”。很多打工回来的农民,总喜欢站在村路上争先恐后地数落城市的缺点,银锁虽然不会插嘴,心里却有一个相反的声音:还是城市好!

银锁真的忘不了城市的好。

哥哥家那个小区叫阳光花园,那儿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口音,相互之间并不知道谁是谁,看不出谁富谁穷、谁强谁瓤、谁好谁坏,人人都是擦肩而过,各干各的。在阳光花园里走来走去,银锁第一次感到呼吸平顺,自由自在,因为,没任何人的眼神里写着“你是灰汉”、“你是傻子”这样的字眼。小区里也有个男的,也是四十几的年纪,明显不正常,每天戴着皱歪歪的军帽,提着半瓶可乐,神气活现地转来转去,似乎比正常人还傲气几分,喜欢站在门口的宣传栏前面,歪着脖子大声朗读:

少吃一两口

多动十五分

粮食七八两

油脂减两成

银锁仔细研究过宣传栏,没找到上面这些话,可见那个男的并不识字,智商不见得比儿子脏狗高多少,是一个真正的傻子。

但城里的傻子显然活得很滋润,脸上油光滑亮,出出进进,并不会招来自眼斜眼。在海棠就完全不同,一个傻子,或者一个被认为是傻子的人,一出门就有很多目光强行看扁你,你根本没办法不做出呆头呆脑的样子。

银锁持续观察过那个男的,发现他每天早晨会去排队买煎饼,有家煎饼店生意很好,此人也总是人模人样地站在长长的队列里,一步步靠近窗口,没人在乎他是傻子,他交了钱,同样会得到一张浑圆焦黄的煎饼。每天下午,太阳西斜的時候,他又会走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登上30路公交车,不知去了哪里。

有一次,银锁决定跟他上车,看他到底去哪儿。银锁学他的样子,投币,快速找个座位坐下来,然后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银锁发现,30路公交车,投一块钱的硬币可以坐到终点,也可以在任何一站下车。门口有个红色按钮,你一摁,司机就听见了,宽宽长长的公交车就有可能为你一个人缓缓停下。

哈哈,哈哈!

哈哈哈!够牛的!

真他妈的牛!

注视着远去的公交车,银锁开心地笑了。随后,银锁不再理睬那个男的,自己花一块钱上车,专门找很少有人下车的车站下车。一辆车只为一个人停下!这是何等美妙的感觉啊!银锁极为迷恋这种感觉,眼看上瘾了。

可惜银锁该回海棠了。

哥哥买好火车票,把他送上火车。

哥哥再也没有邀请过他。

他一直在暗暗等待。

有邻居常常问他:“啥時候再去省城?”

他只好撒谎:“打算最近去。”

撒谎撒多了,不能不去一次了。

某一天,天还没亮,他就锁上院门上路了,先到了火车站,再想办法爬上一辆煤车,顺利混到省城,披着一身煤屑走在省城的路上,忘了阳光花园在哪儿,其实压根没打算去哥哥家的,按照事先的设想,学乞丐的样子,晚上随便找个角落睡下,白天选乘客稀少的時候,坐一两次公交车,够三天再回到海棠。

天空在下雪

我们在赶路

坐在公交车上,他默默哼唱着这样的歌谣。他突然觉得,这首歌谣有个特殊的作用,把一代一代的海棠男人送到了路尽头。

他觉得自己也快了。

复活

五十岁那一年的农历十月初九,银锁在睡梦中死去了。说好早晨去杀一头驴的,時辰到了,却迟迟不见人影。院门推不开,喊叫没反应,大家觉得不寻常,翻墙进去,发现银锁光着身子睡在被窝里,已经没气了。

金斗开着单位的车赶回来,丢下几千元,委托一个堂叔主持所有丧葬事务,自己又回省城了,说好下葬的那天再回来。

刚好是农闲時节,又刚好没有合适的日子,银锁的尸体将在家里停放五个昼夜,这五天里,大伙轮流前来为灰汉守夜,所谓守夜,不过是东一摊西一摊赌博,用各种形式赌博,除了一日三餐,半夜还要加一顿饭的。

堂屋里有两摊子,炕上的一摊子玩扑克牌,地上的一摊子打麻将。第三天晚上,地上打麻将的四个人中,背对房门的那一个,摸了张没用的光板,正要打掉,看见对面的布幔在瑟瑟抖动,接着,布幔的一角竟然被掀起来,露出一张黑脸,不是鬼,而是银锁!这个人悄悄搁下手中的光板,转身跑出去了。

银锁故意咳嗽了一声。

场面立即大乱。用绳子拉起的布幔哐当掉下来了。有人从窗户里跳了出去。有人发出极为可怕的嘶叫。有人吓出了尿。

“别怕啊,我没死!”

银锁的声音干净而冰冷。

身着黑色老衣的银锁像旧時代一个广受爱戴的乡绅,伸出双手,用一种平時没有的气度示意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

可是哪有不惊慌的道理。

人们正纷纷拥出院门。

银锁只好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脯,嘭嘭响了两声,说:“真的,我没死,还没到死的時候呢,他们弄错了,整整提前了十年。”

“他们是谁?”有人问。

“今天是不是十月初九?”银锁反问。

“今天是十月十一。”有人答。

“我死了三天了?”

“是呀,今天是第三天。”

“我以为才三分钟。”

“到底咋回事嘛!”

“我正睡觉呢,来了两个人,蒙住我的眼睛,一左一右把我驾成土飞机,让我快走,走啊走,我感觉进了一个大衙门,有人问我名字,我说我叫侯银锁,又问我的工作,我说我是海堂村的灰汉,又问我的出生年月,我说我是1958年三月初三生的。我听见那个人在翻册子,翻着翻着

就停住了,生气地说:‘怎么搞的,抓错人了!这家伙的寿命还有整十年,十年后的十月初九才该死!还不送回去!”

“银锁,你没编虚吧?”问这话的,是头人大爸。

“大爸,我没编一句虚!”银锁有些发急。

“半扇子猪肉都没了。”

“那就把剩下的半扇子也吃完!”

“你做主?”

“我哥哥在吗?”

“他放下几千块钱,回省城了。”

“他不在,我做主!”

“十年后你再死了,没人掏钱怎么办?”

“那就让狗吃了!”

“狗不吃呢?”

银锁回答不上来了。

哈哈哈,大胆留在屋里和院里的人都笑了,笑声意味着大家相信银锁死了又回来了,这是一场可爱的误会,一场有吃有喝的闹剧,寂寞的乡村時不時需要上演一场闹剧的,時间久了,整个乡村都盼着一场新闹剧发生……

安静下来后,人们最想知道:

“那边”到底是啥样子嘛!

一开始,银锁尽可能实话实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有两个人蒙住我的眼,把我驾成土飞机,我啥都看不见,只听着声音……”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忘了?”

“我想想,我想想……”

银锁这一想,就不由自主顺着大家的念想说了,他说见了阎王爷、玉皇大帝、观音菩萨,他说那个世界只有白天,没有黑夜……

连续几天,银锁家里每天人出人进,像逛庙会一样热闹,不光有本村的,还有外村的,人们不仅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怪问题,还请银锁做银锁做不到的一些事情,比如捉鬼,有个女的据说被鬼拿住了,请银锁帮忙捉鬼!

银锁成了海棠的骄傲,一个被阴司抓错了的人,一个从阴间光荣归来的人,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无论如何,都令人敬仰,人们几乎想停下手头的任何事情,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围在银锁身边,听他讲“那边”的见闻。而银锁,真的变成一个值得敬仰的人了,比原来会说话了,一举一动像镀过一层金,眼神和笑容里有了一种让人服膺的东西。一句话,银锁成一个大人物了,一个神奇的大人物。

那么,银锁还是灰汉吗?

是否需要重新选一个灰汉?

大家一致认为,应该!应该另选一个灰汉!

银锁有权指定一个继任者。

全村共有1356人,谁可以继任灰汉?

“谁可以继任灰汉呢?”

这个问题令银锁头痛了好几天,他把全村有可能做灰汉的人扒拉了无数遍,够条件的人有若干个,却很难说哪个最合适。

失踪

某一天早晨,人们发现银锁家的院门锁上了,连续锁了三四天,村里有人和金斗有联系,打电话问金斗,金斗说不知道。

十天之后,银锁没有回来。

一个月之后,银锁还没有回来。

那么,银锁显然“失踪”了。

失踪并不稀奇,村里常有人失踪的,说不见就不见了,几年不回来,一辈子不回来,都不算奇怪,因此,村里自古以来就流传着一种“舀魂术”。所谓舀魂术,其实很简单,家里有人失踪了,就由失踪者的亲人蹲在房檐上,不断地喊叫失踪者的名字,同時用葫芦做成的瓢,连连做出自上而下往回舀东西的动作,每天舀每天舀,每天重复,有可能把失踪者给舀回来。于是,村里的几个头人决定,每天派一个人在银锁家房檐上舀魂,排了一个值班的名单,一人舀三天,每天舀三个小時。

把第二年的春天舀回来了,却没把银锁舀回来。银锁要么走出去很远,回来的路很长很长,要么就是下决心不回家了。

银锁家院门有時是敞开的,有胆大的娃娃常会跑进去捉迷藏,院拐角的洋芋窖又是捉迷藏的最佳去处,于是,窖底下那些奇怪的骨头,被娃娃们带向了四面八方。很多娃娃手上都有这样一根骨头,骨头上都有一幅画,有马有驴有牛有狗,一律是哀哀诺诺的表情。画着小娥的那根骨头,却不知在谁的手里。

第三年春节,某个打完工回到海棠的年轻人,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他在省城看见过银锁。胡子很长,脸很黑,像七十岁的老人,盘腿坐在天桥上当乞丐,面前放着一只碗,碗旁边斜着一根骨头,骨头上画着一个像小娥的女人。他蹲下来试着叫了声“银锁”,那人眼里明显一惊,没有吱声,他又叫了声“灰汉”,那人眼里又是一惊,还是不吱声,像是没听见。他以为弄错了,站起来走下天桥,过了片刻又回来,发现那家伙已经不见了。他急忙撵到天桥的另一边,看见那家伙正没命地跑向远处。百分之百是银锁了,一个在异乡乞讨的海棠人,偶遇老乡,通常都会一溜烟跑掉的。

这话传到省城的金斗耳朵里,金斗开着车满街道找过,始终没能找见。随后还四处张贴过寻人启事,至今没有音讯。

责任编辑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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