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的《天鹅之歌》
1993年于是之在《中国戏剧》上发表了一篇散文,题目仅仅是一串阿拉伯数字:《'92.7.16》。实际上,题目的真正含意是:1992年的7月16日,对于是之来讲,是他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天。
文章开头这样说:
这个日子,对别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只是那一天在我的戏剧生涯中出了些毛病。它告诫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演戏了。
于是之用语平淡,但平淡背后却丝毫不能掩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文章接着说:
两三年前,我就有了在台上偶尔忘词的毛病。这逐渐使我上台就有了负担。1992年纪念建院四十周年的时候,再次公演《茶馆》。久不登台,我的负担就更觉沉重了。果然,演了四百多场的熟戏,在舞台上偏偏屡屡出毛病。到了7月16日那一场,第二天就不演了,不知怎的,我就特别紧张……开幕之前,后台特别热闹,院内院外的朋友们纷纷要求签字留念,我就更加紧张。这以后不止一处,每幕戏都出漏洞,我在台上痛苦极了。
好容易勉强支撑着把戏演完,我带着满腹歉意的心情向观众去谢幕。我愧不可当。观众偏偏鼓掌鼓得格外热烈,而且有观众送花束和花篮。不少人到台上来叫我们签字,我只得难过地签字。有一位观众叫我在签字时写点什么话,我不假思索地写了一句:“感谢观众的宽容。”反复谢幕不止时,突然听到观众席里有一个人叫着我的名字喊:“于是之!再见啦!”我感动得不能应答,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的一生从演戏以来,只知道观众对演员的爱和严格,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观众对演员有这般的宽容。
文章结尾,于是之深自歉疚地说:
卸装完了,疲倦极了,剧院用车送我回家。在首都剧场门口,没想到还有那么多的观众在等着我。千不该万不该,再疲倦也应该下车跟他们告别。但我没有那么做,一任汽车驶去。每想起这件事来,我总谴责自己。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向他们道歉,批评自己的失礼了。(参阅于是之:《'92.7.16》,见《演员于是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7。)
很多戏剧界人士都描述过于是之告别演出那一幕。柯文辉的文章《于是之的一个侧影》谈到那个难忘的夜晚时这样说:
历经沧桑的于是之懂得。吸引了无数艺术家为之九死无悔的舞台,是天才纵横驰骋的大野,又是庸才们每行寸步都能身败名裂遗憾千秋的大祭坛。当年于是之初出茅庐之时,看到他的前辈石挥等人在人物创造上所展现过的奇迹,他是那样地向往与眷恋。而今他终于摸到了这把金钥匙,但却又将放下它,他如何舍得下这个命根子呢?
征服角色、观众的大师,却不能征服大自然的规律和自己,这不是一出很大的悲剧吗?最后一场《茶馆》在演出,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中的叩门声在人们心头擂响了……
北京人对演员的爱堪称举世罕见,剧场效果达到了白热化,观众齐声大喊:“于是之,再见了!于是之,再会!”于是之热泪盈眶,他懂得:场上观众澎湃的热潮有一半当之无愧,另一半是被激情放大了的狂热。他的腭部神经病了两年,成天像嚼口香糖似的运动着,无法控制。他只是靠长期的舞台经验,靠对观众由衷的敬意,才能把王掌柜这一角色从头演到底,但他念错了四句台词……于是他大喊一声:“谢谢朋友们的宽容!”
此时剧场楼上一位刚上初中的女孩儿突然用童声回答道:“王掌柜,永别了!”她的喊声牵动了几百个人的神经,像是一根无声的指挥棒发出了命令,一大群人用真挚的泪雨为孩子的纯情协奏,压倒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参阅柯文辉:《于是之的一个侧影》,见《演员于是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7。)
面对这个场面,于是之满含热泪告别了舞台。
轰轰烈烈的告别演出之后不久,于是之从领导岗位上也退了下来,从此进入了人生中一个难耐的寂寞期。
对于一个一生活跃在舞台上的演员而言,由于健康原因而走下舞台,遁入书斋,那种生活的反差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遵照朋友们的建议,于是之重新捡起了书法。
但,书法真就能排遣孤独和寂寞吗?
1992年冬,北京人艺举行“大宝文学奖”发奖仪式。于是之没有到会,仅托人带来了一个书面发言。在宣读这一发言时,我身边一个戏剧界的前辈,用十分轻蔑的口吻肆意嘲笑着于是之,就像周围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似的。
——惊讶之余,我渐渐明白了,在戏剧界,厌烦与嫉恨于是之的也大有人在。
吃饭的时候,一位副院长跟我说:“一会儿咱们去看看于是之。听说他在客厅里披着个毯子,一个人在看《红楼梦》。”
我因为有事,没能跟他们去。但,于是之披着毯子手捧《红楼梦》的神态,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令人想到了古刹青灯,想到了于是之一卷经书在手,像是一个远离尘世的僧人……
生活对于是之翻开了新的一页。
而于是之身边那些朋友们,北京人艺原《茶馆》剧组那些和他年龄不相上下,甚至年龄远远大于他的朋友们,仍然一个个生龙活虎地活跃在舞台与银幕上。于是之心里的悲哀是无法名状的。
我相信,于是之从来没有放弃过重返舞台的努力。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一生真正的《天鹅之歌》仍未拉开帷幕,仍在遥远的将来……
“上蒙古我都敢跟你们去!”
1995年秋,于是之六十八岁。北京政协文史委员会赴西北考察,于是之应邀前往。此事最先起意者是舒乙。舒乙私下里跟文史办的同志说,这段时间于是之的身体精神都不太好,希望帮他创造一个机会,让他跟我们一块儿去西北,去接触一批古文化,散散心,这对他的身心都有好处。
文史委员会当然欢迎于是之参与西北之行。除上面所说理由之外,他们还有一个潜在的动机,希望能组到于是之的稿子。他们敬重于是之的人格与成就,希望于是之能写一写自己,能像李滨声先生写《我的漫画生涯》那样,写一部他的戏剧生涯。
随政协去西北,行前李曼宜大姐频频嘱托,希望我对于是之一路多加照顾,一是按时服药,二是不能写字。曼宜大姐交给我一个小盒,小盒按早午晚分成三档,每一档里都放着几十个包好的小包。她反复跟我说:“于是之到外面绝对不能写字!”
我问:“有那么严重吗?”
曼宜大姐说:不跟你开玩笑,有一回他去签字售书,一个小姑娘举着一本书走到他跟前:“爷爷!您给我签个字!”
于是之问:“姑娘,多大啦?”
女孩儿回答:“六岁了!”于是,于是之在自已的名字下面工工整整地签上了“六岁”两个字。还有一回,发奖大会,本来应该把奖品送给获奖者,结果于是之却自己抱着奖品走下去了。
而于是之自己则觉得,西北之行写字机会一定很多。他随身带了一个蓝封皮的小本,里边大都是摘录的唐宋诗人诸如王昌龄、范仲淹、王之涣、辛弃疾的一些边塞诗。由此你能感觉到于是之准备的用心,以及他渴望在一些场合挥毫泼墨时那种近乎孩子的喜悦。
西北之行,于是之恢复了一种孩子般的童心。他是那样欢喜,那样无拘无束。我来人艺近十五年了,还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与他朝夕相处,从而也就有机会更全面地感受
到了他的风趣,也就有机会更深刻感受到了他灵魂深处的痛苦。
于是之的风趣是众人皆知的。
在西北,有一天晚上在洛川住宿,睡觉之前他问我:“明儿咱们奔哪儿啊?”
“明天早晨奔壶口,去看壶口瀑布。中午赶到铜川耀州窑‘打尖儿,晚上回西安。第二天起大早儿,赶往洛阳……”
不等我说完,于是之笑了笑:“合着咱们比红军都忙?”
那段时间在西北。一天到晓接触的都是红军初到陕北时立足未稳,到处忙乱奔跑的史料。因此不等我讲完,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再比如早晨起床之后,于是之不知当天的天气怎么样,他往往会穿着短裤走到窗前,掀起窗帘往外望望,边望边问:“今儿咱们该怎么打扮?”
我跟他说:“今儿天儿凉,您呀,里边一件小褂,外边套一件毛背心,再外边……”
“再外边儿?”不等我说完,于是之手指着身边一件肥大的牛仔上装说,“再外边儿咱们披上这件蓝袍!”那个“袍”字的发音不带儿音。说着,他抓起那件厚重的牛仔上装,嘴一撇,“我告诉你,就凭李曼宜给我预备的这份儿行头,上蒙古我都敢跟你们去!”
还有一次在火车上。上车不久,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从我们车厢门前走了过去,但很快又转了回来,后来索性坐在了门前的小凳上,眼睛不断望着门里。她可能是发现了于是之。于是之看在眼里,用胳膊肘碰了碰我,轻声说:“瞧见了吗?相咱们来啦!”说完轻轻一笑。
我更正着他的说法:“不是相咱们来了,是相您来了。”
在大西北还有这样的观众记得他,于是之像小孩子一样欣喜。我跟他开玩笑说:“人家相咱们来了,咱们可别骄傲,可得学着矜持点儿!”
于是之连连点着头说:“对!对!别骄傲,咱们得学着矜持点儿!”
-3=是之一指饼铛:“先一人来俩!”
西北之行,于是之像是换了一个人。在壶口,面对“万里黄河一壶收”的壮观场面,他像周围那些年轻人一样,扯着嗓子嗷嗷吼叫着,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这儿多好啊!这地方真好!真恨不得躺地下打个滚儿!”多年来,难得看到他这样轻松过。
在西安市,有一回列队去参观大清真寺。路经一个自由市场。于是之突然碰了碰我,指了指马路边一个卖油煎柿饼的摊子。柿饼在油汪汪的饼铛上冒着热气,发出滋滋的响声。于是之眼盯着焦黄的柿饼,小声说:“要是把这东西放过去喽,咱们干吗来了!”我们俩人离开了队伍。
我问于是之:“来几个?”
于是之一指饼铛:“先一人来俩!吃着看!”
于是,我们站在马路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手里托着油煎柿饼吃了起来。
于是之对地方小吃像对其他民俗文化一样,极有兴致。柿饼很难消化,看来于是之胃口不错,快七十岁的人了,正餐之外又吃两个柿饼,居然什么事儿都没有。但那天夜里我却开始又吐又泻。本来这次来西北应该是我照顾于是之,可从那天开始,一段时间内变成了于是之照顾我。李滨声老师在边上看着,有感而发,画了张漫画——《到底谁照顾谁》。
滨声老师这张画酝酿了很长时间,直到离开西安前一天晚上,司机索画,才信手画来,画面上的于是之极富神采。就在司机要把画卷走的时候,在场的赵其昌赵老伸手按住了画,不客气地说:“哟!这张画可不能给你,干脆,我给你写几个字得了。”说着把画收了起来。
回北京的列车上,赵老突然展示出了这张画,所有在场人都赞不绝口。画面上,一个被夸张了的男童似的年轻人,胸口戴着个红兜肚,一脸病容,神情痛苦地站在那里;而站在他身边的一个蔼然长者,瘦高的个子肩背微驼,紧锁着的双眉摆成一个大八字,一脸愁容,一看就是于是之。
如今这张画已当之无愧地成为一件收藏品,它是由李滨声、赵其昌两位前辈大家共同创作的。滨声老师为画题字:“到底谁照顾谁”;落款为:“一九九五年秋闰八月李滨声写于古都长安”。
而赵老则为画写了两段题跋。题曰:“1995年秋随政协文史团赴陕洛,是之年长,龙云尝扶将以行,其情甚笃。至壶口,黄河之水天上来,汹涌澎湃,小龙欲行云上天,老鲤力衰,不得跃龙门矣。滨声戏占一绝日:鱼在前边走,龙在后边随,一见黄河水,看谁照顾谁。归后再默写于宾馆,余适在侧,私窃之,以遗龙云。其昌记。”
跋曰:“说者谓作画当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滨声此画,不欺世不媚俗,漫写之,以记斯时斯情,哺佳作尔。若干年后,三老四少重睹此画,再忆斯情,又当捧腹矣。”落款处,赵老印上了两枚闲章,其中一枚为“掘皇陵人”。人们都知道赵其昌是当年打开定陵的发掘队长,是海内外知名的考古学家。
于是之为此曾答应为赵老写几个字。可惜西北之行后。到九六年旧事重提时,他已再不能写字了。
“飞来横祸”
在西北,于是之的情绪始终时好时坏,起起伏伏。有些事情是由于他过于敏感,但也有些属“飞来横祸”。
谁都知道,于是之骨子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清高。尤其对那些既浅薄又拼命卖弄学问的演员,倍加厌烦。
在西安,一天晚饭后,我跟于是之坐在房间里看电视。屏幕上一个四五十岁的女演员正对着主持人侃侃而谈,谈她的人生与创作经验。听着听着,于是之的鼻子僵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已十分厌烦。此时,在主持人不断作惊讶状、不断恭维下,荧屏上的老娘儿们越发如沐春风,越发忘乎所以,在谈人物创造时竟大谈起了所谓理论,并不断引述着名人们的名言。
在女明星“布道”的过程中,于是之的鼻子僵得更厉害了,鼻翼上流露出十足的鄙夷与蔑视。
恰在此时,女明星在一大段文理不通的胡言乱语之后,竟略带伤感地说:“关键是做人,这些人生的道理都是于是之老师跟我说的……”
女主持人提高嗓门儿,越发故作惊讶状:“是吗?”
此时的于是之已出离愤怒,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只见他一下子站起身,三步两步奔到电视机前,脸对着荧屏上的老娘儿们,愤怒咆哮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你怎这么不要脸?”他吐沫星子喷在电视荧屏上,吼叫着,“你们他妈的……啊,我招你惹你了……”
我也赶紧站起身,生怕他犯病。
于是之脸对着我:“你说!多不要脸!”手指头哆嗦着指着电视荧屏,“愣告诉那些浑蛋话是我教她的,”脸又转向荧屏,“我就像你们那么浑蛋吗?您见过我吗?啊?大晴亮晌的你们就给我栽赃!我……”说着,抬起手在自己脸上掴了一下子。
怀念刘厚明
西北之行,于是之的身体己露出种种不佳端倪。张廉云大姐说:“于是之不仅语言有障碍,思维也常出现障碍。”有一天在大客车里,廉云大姐问起于是之家的通讯地址,他想了半天,突然扭回头问我:“我那个楼是多少号来的?”
廉云大姐那种感觉,我也很快感觉到了。
有一天我问他:“于永干什么呢?”于永是他儿子。
于是之说:“在一个洋人的汽车行里。”
我又问:“哪国洋人?”
于是之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就那个,那个,墨索里尼那国。”
我恍然明白了:“那是意大利。”
他说:“对对,意大利!”
但在我说出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意大利这个词儿。
西北之行是我和于是之谈话最多的十五天。尽管他语言有障碍,交流起来有一定的困难,但因讲的大都是熟人熟事,还是可以听得明白。有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于是之会陷入一种悠远的深思与怀念之中。每当这种时候,他讲得最多的往往是作家刘厚明。
事后曾听曼宜大姐说,“四人帮”时期,在中国政局最令人忧愤的时候,刘厚明曾把他们夫妇接到北京郊区一座大院。一天晚上,在极空旷的大院内,刘厚明敞开心扉,向于是之倾诉了他对时局的所有不满与愤怒。在那个年代,那些看法无疑是大逆不道!刘厚明的信任,刘厚明的一片赤诚,令于是之感动不已。于是之同样一吐为快,两个朋友感到了一种肝胆相照的激动。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一次心灵的交流,一次不掺杂任何私念的交流,是那样弥足珍贵!它令于是之感到一种长时间的温暖——人间毕竟还有真情在,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刘厚明是于是之苦难年代的知己。他的离去,带给于是之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当我踌躇苦痛时,一肚子的话向谁去说呢?除了他……”
“厚明是我这样的唯一的朋友……”
于是之的用语是“唯一”。
《傅雷家书》与“甩闲话”
在西北,非常偶然地,于是之也讲到对一些人的厌烦。对那些城府很深,善于耍弄权术的人,他很厌烦,提到他们时,他总是僵着鼻子:“我怕他们,我对他们是敬而远之,实在没办法时就跟他们打打太极拳。”一般的时候,他只是撇撇嘴,很快就把话岔开了。于是之不大说别人的坏话。
而更多的时候,是他向我倾诉那些困扰着他的诸多苦闷,有些则属于心理上的不平衡。比如,1995年中国评选出四位“艺术大师”,没有他。于是之说,他不是要争什么,但心里毕竟有过不平衡。他不认为自己是大师。但,他问道:“中国有大师吗?那些人就算大师吗?”
比如,他也谈到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座学校,所谓“于是之艺术学校”,也有很多不愉快。他说他原本想弄成两摊,一摊子是理论,由某某某牵头;另一摊搞实践,以排戏为主,由林兆华牵头。两摊事开始的构想都很好,但我始终没听明白,事情的结果到底有哪些令他那么烦躁?
再比如,由他牵头搞的北京人艺演剧学派那套丛书,不知为什么也给他带来了那么多不愉快,我感觉好像大都是一些人事上的纠纷。
此外,他也谈到了他住房的困难。
有一次他跟我说:“实在不行就豁出去了,给××写封信!不知管不管用?”
他所说的××,是指政协一位高层领导人,估计人家也知道他。说完这句话,他长长叹了口气,显得很不安,或许觉得自己产生这类想法很丢人,很被人看不起。
萌生这种想法,说些子这类话,对他来说是要下很大的决心的。
中国那些老实点儿的、稍微懂点儿自爱的文化人、名人,每至走投无路、黔驴技穷时,往往不得不收起那点儿所谓“风骨”,而把头低下来,去乞求施舍。但很少有人想到,在这同时,他们心里也会涌动着怎样的痛苦。而更令他们痛苦的是,更多的人对他们那种痛苦所报以的嘲笑——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
艺术大师、演剧学派、于是之艺术学校、房子……诸多问题绑在一起。我想劝劝他,但苦于找不到恰当的方法。那些东西说困难也是困难,但超脱点看,至少目前还不至于危及生存。
一天早上,我很委婉地试着步地跟他说:“《傅雷家书》里有一句话,耐得住寂寞是人生的一大武器。年轻人往往耐不住寂寞,痛苦自然比别人多……”
说话的时候于是之正在卫生间洗脸,隔了一会儿,他肩膀上搭着毛巾走了出来。他耷拉着脸,眼珠子盯着我:“您刚才那是甩闲话呢吧?”
我笑了:“屋里就咱们俩,有什么闲话可甩的?我真的觉得耐不住寂寞才招来那么多痛苦……”
于是之不服气地看了看我:“甩闲话就承认甩闲话,我又不傻……”
其实我的用心是好的。他有困难,我帮不上忙,我只希望他能把那些事都看得更淡些,把身体养好。我劝他:您现在最好是去写写散文,那对您来说是一种享受。而谈得深了,我才发现,折磨着他的最深重的痛苦,还是他不得不告别舞台这件事……
作为演员,于是之羡慕那些死在舞台上的艺术家:“有些同行常说自己要死在舞台上,肃穆而潇洒,我是办不到了。现在就因病不能上台,我还怎么跑到那上头去结果自己呢?那份肃穆与潇洒是轮不着我了……”言语中透露出很深的无奈。但很快他又安慰自己:“在我还能演出的时候,演上了《茶馆》这样的剧本,以后再去干什么别的事,我都知足了。”
大客车上的奇迹
西北之行是1995年,距于是之的告别演出已整整三年,奇迹终于出现了。一天,在大客车上,人们借助一个麦克或唱或说,即兴表演着小节目。忽然,于是之接过话筒,大段朗诵了一段毛泽东的讲话。那段讲话是很多中国人都熟悉的毛主席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所致的开幕词:“我们正在前进。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于是之语流畅达、清晰,声音不疾不徐,却又充满激情,使用的是标准的湖南方言。整个大客车里突然安静下来,在短暂的宁静之后,车厢里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文史办一个年轻人用手里的微型录音机,不失时机地把这精彩的朗诵录了下来,人们对于是之的即兴表演赞不绝口。于是,那份录音带在之后一段时间里反复播放。人们议论着:“到底是艺术家……”都为于是之的表演而高兴。
于是之自己也欣喜过望,脸上闪动着兴奋的红光。
不要小看这一段即兴表演,这对于是之来讲意义非比寻常,这是于是之验证自己能否重返舞台的第一步。而这小小的第一步,他成功了!
于是之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平心而论,于是之的即兴小品是很有水平的。他曾在酒酣面热之后模仿过周扬讲话。周扬是湖南湘潭人,那个讲话是对当时盛行的“题材决定论”进行的反驳和嘲笑。其中最生动的是这样几句:“八十一国共产党在莫斯科开会,那个题材大不大?你写一本小说给我看!你写一个剧本给我看!”于是之使用的是湖南方言,模仿十分逼真,特别是对细微处的处理。比如,“题材”两个字,依湖南方言,他把它读成了“歃材”。他的声音造型,加上他面部的即兴表演,每次都令人捧腹不已。
“错了的东西更有行市”
于是之重视小品,对演员蓝马的小品评价很高:“蓝马饭后表演的小节目,很像是大画家的素描小稿,从那里是可以生长出伟大的作品来的。”
大轿车上的演出,使于是之的心态一下子松弛下来。
晚饭之后,宾馆的老总想请于是之去写几个字。依惯例,一般由我来帮他挡驾。而沉浸在成功喜悦之中的于是之,实在技痒难耐。他像自言自语似的跟我说:“吃人嘴短。伙食这么好,旅馆又少收咱们的房钱,写几个字就写几个字吧!”
他有热情,我不便生拦,但我跟了他去。
于是之给宾馆老总的题词是:“秦时明月汉时关”,“壮士弯弓射天山”。两句诗加上小跋和题款总共不足四十个字,但于是之写错的居然有五处之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于是之并不沮丧,凡漏字地方就加上勾补,凡写错的地方就在旁边进行修改。他心绪极好,笑着对宾馆老板说:“您瞅,这东西让我涂得跟大花脸似的了,我再给您重抄一份儿吧!”
宾馆老板高兴至极:“抄一份更好!就是让您受累了。错的这份您也给我得了,错的这份更有价值。”
重抄的那份仍然出现了一些错误,但也只好这样了。我怕他因兴奋过度而疲劳,劝他回房间休息。刚一进屋他就跟我说:“今儿还行吧?今儿出的错儿不算忒多吧?”
我安慰他说:“还行,那老板看来是个行家。”
于是之欣然赞同:“那是!谁不知道错了的东西更有行市?毛泽东那诗词上,不也勾勾画画的吗?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不也跟大花脸似的!”
“我可能真要转运……”
午饭之后,照例有一段午休时间。这天中午于是之很反常,在屋里的地毯上溜达来溜达去,迟迟不肯躺下。
我很纳闷儿:“您什么意思?下午咱们可还有项目呢!您有事儿吗?”
于是之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手一指我们房间的对门儿,小声跟我说:“王爷在那屋写字儿呢!”
于是之所说的王爷,是指金友之先生。金先生“官称”爱新觉罗·溥任,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四弟,如果大清国不倒,他的确应该是王爷。金先生脾气好,朋友们人前背后都玩笑地称他为王爷。金先生和另一位属于他孙子辈的皇族成员画家爱新觉罗·连经,住在同一间房里。一批宾馆里的人知道了金先生的身份,追到他房间里来求字。
于是之那副神态,就像是被人管束的小学生,在向管束者乞求自由。他在屋里走着溜儿,嘴里不断“说着山”:“王爷给他们写的,都是宫廷里的福字儿寿字儿。挺大一张纸,一张纸上一个字儿,又是楷书,怎么写也不会写错……要是字儿多嘛,绕嘴,备不住会出点子这错儿那错儿的了……”
我笑了:“您呀,用不着这样!愿意写您就去写,身子骨儿是您自己的。我的意思是您悠着点儿,别待会儿把自个儿弄散喽,您受罪,大伙儿也麻烦……”
于是之抄起那个装着毛笔的布包,像要出笼的小鸟似的:“我去去,去去就来!”说着匆匆往屋外走去。
一段时间之后,他回来了。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跟我说:“我可能真要转运,今儿办什么事都这么顺溜儿!我跟你说嗨,一个字儿没错!”
看着他那股高兴劲儿,我又想起了上午他给宾馆老板写的那首七绝,心里涌起一股很深的同情。
而于是之对我这些内心活动,竟浑然不觉。
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岁
晚饭之后,像1992年的7月16日一样,于是之一生中重返舞台的最后一次努力,终以失败而告终。
这天晚上,宾馆组织了一个联欢会。会场三面是观众,中间一个表演区。宾馆坐落在延安古城东侧,观众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旅客,北京政协文史委员会所有人员全部到场。一些旅客听说于是之在场,十分希望他能即兴表演个节目。文史办的张秋萍走到于是之面前:“是之老师,您行吗?”于是之说:“行!行!我今儿行!”于是张秋萍开始向观众介绍:“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先生,也来到了咱们这个联欢会场。下面,请是之老师为大家表演节目!”此前,大多数人只是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过于是之,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于是之站在了他们面前,人们的掌声是非常热烈的。于是之拿着一个提前写好的纸片,走上舞台。
所谓于是之的演出,仍然是模仿毛泽东的那段讲话。会场安静下来之后,于是之开始表演:“我们正在前进,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可讲话只念了半句,便卡在了那里。停了半分钟之后,他静了静心,重新端起纸片,开始第二次试着往下念,但第二次又卡在了那里。于是开始试着第三次念,而第三次只念了四五个字。就念不下去了。片刻之后,他把纸片从眼前挪开,双手垂了下来,十分沮丧地说:“念不了了……”
在场观众一惊,停了半天,于是之又重复了一句:“念不了了!”
文史办几位同志见状,匆匆上前,把他搀扶下来。
于是之嘴里嘟囔着:“这儿灯太暗,太暗,纸片儿上这字儿看不清楚……”
张廉云大姐赶紧走了过去,不断劝慰着:“老于同志,没什么,这没什么!等哪天光线好了,咱们找个地方再演!光线这么暗,换谁也不行……”
联欢会照常进行。我走到于是之身边跟他商量着:“咱们回去吧?”
于是之说:“好,回去……”
我们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文史委员会的很多老同志跟在我们身后追到屋里,纷纷劝慰着。很多人都觉得,这件事会使于是之感到几分尴尬,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打击对于是之可能是致命的。
人都走了之后,于是之瘫坐在椅子上,几个小时之间好像老了十岁。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完了!这回真的完了!全完了……”多少年来,我从没看到过他神色那样惶恐。不管怎么劝慰,他嘴里喃喃着的只是那两三个字:“完了!真完了……”
夜已经很深了,于是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他坐起身,眼睛盯着我说:“看来,我是绝对不能再回到舞台上去了……”接着,他陡然提高声音喊道,“我完啦!——”他热泪盈眶,轻声啜泣起来。
我一直觉得我很理解于是之,其实,我并没真正理解他,至少在当时,没能深刻理解他痛苦的分量。如果仅仅是出于眷恋舞台,那么,很多演员不都有这类痛苦吗?
于是之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对于是之来说,演戏既是生命,也是他精神上的一条退路,是他规避“做官”时所遭遇到的那些“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之类痛苦的避风港。在他“执政”时,他一直是以这个港湾为退身之地的——“大不了二爷不干了,回去演戏!”如今,这精神的避风港也已一片荒芜。
于是之失去了归属一…
注:本文选自李龙云著《落花无言》一书,该书将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另附该书“前言”以飨读者。
前言
《我所知道的于是之》写于2003年,2004年首刊于北京政协《文史资料》,同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囿于当时条件,一些该说的话不能说,全文仅五六万字。文章发表后,一些报纸杂志,诸如《北京晚报》《中国戏剧》《新晚报》《南方周末》《中国文化报》等相继转载,足见国内还是有人对于是之保持着兴趣。
现呈于读者面前的,是2010年应北京出版社之邀,在《我所知道的于是之》一文基础上重写的一个新的于是之。屈指算来,距初稿写就已时隔七年。随着时间推移,应该说造成当年写作时那些顾忌的因素在减少,但,仍有些话需留待将来。这或许是令人最无奈、最伤感之处……
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已不再知道于是之了。
而上世纪的五十至九十年代,于是之曾长时间为社会所关注,远比现在那些当红的明星们有影响。
于是之,原籍天津,1927年生于唐山,乳名唐生。百日丧父,随母迁居北京。1935年入孔德小
学读书。1938年毕业于北师大附小。初中曾就读于北师大附中,后因家贫辍学。为养家口,十五岁起到一目本仓库做佣工,旋至一伪衙门(北平华北统税总局)当抄写员。业余时间曾参加辅仁大学学生组织的沙龙剧团及南北剧社的演剧活动。
1945年以同等学力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法文专业,不久辍学、失业,加入祖国剧团,自此开始职业演剧生涯。
1946年初至1948年底,先后在平、津等地演出话剧。
1949年2月参加华北人民文工团(即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前身),直至离休。
1951年因成功塑造了《龙须沟》中的程疯子,从而奠定了优秀话剧演员的地位。
1958年在老舍名剧《茶馆》中扮演王利发,艺术上臻于炉火纯青。
此外,还曾在电影《青春之歌》中扮演余永泽,在电影《秋瑾》中塑造了清末官僚贵福的形象,深刻揭示了角色的复杂性格。
于是之专集的编者们认为,于是之是北京人艺演剧学派在表演艺术上最杰出的代表之一,他的表演风格本色自然、含蓄深沉且富含诗意。同时他又是一位孜孜不倦的求学者与理论探索者,长期致力于丰富发展由焦菊隐先生倡导建立的北京人艺演剧学派理论,并撰有《论民族化(提纲)诠释》长文,主编有论文集《论北京人艺演剧学派》……
一些报刊文章甚至称他为大师。
而于是之自已则认为:“我不是大师,我只是个普通演员,局限性很大……”
在我看来,于是之是一名演员,一名以演戏为生知名度很高的演员。于是之的价值除去他在表演艺术上的成就外,主要是他的人格和他所感受过的那份痛苦。他的人格体现在他人生的方方面面:他的自律、正直、风趣、幽默,他的读书,包括他贫苦的童年所带给他的平民立场。1997年于是之专集出版时,根据他自己的要求,书名定为《演员于是之》。而于是之名片上的头衔顺序,则是“演员、北京人艺副院长”。
时下,在形形色色的学者纷纷以大师自诩、形形色色的艺术家纷纷以贵族彩衣为逐猎目标时,于是之这类举动更凸显出了他那种平民意识。它们像于是之的一生一样,既平实朴素,又令人回味无穷。
而他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所承受过的那份痛苦,不仅来自他的性格气质,来自他那种底层人的敏感与自尊,更来自他曾主持过的剧院工作。1984年、1985年前后,北京人艺有三部话剧《小井胡同》《车站》《吴王金戈越王剑》,先后一度禁演。不论是作为剧本组组长还是后来的副院长,于是之都是重要责任人。他所面临的困境,既包括如何保护演出集体的积极性,又为院内外不喜欢他的人送去了诟病的口实。他夹在几种力量之间,感受到很深的惶恐与痛苦。这类痛苦在那风波迭起的年代是那样典型,自然令人联想到鲁迅先生的杂文《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咀嚼过这类痛苦,懂得这份痛苦的沉重,使于是之与很多“艺术家”区别开来。那不是演员的痛苦,也不仅仅属于个人。
多年来,在于是之的诸多感慨中,有两句既幽默又耐人寻味:
一是“一个台下的流氓,演不好台上的流氓”;
一是“一家剧院的头头儿对作家,要是像当铺掌柜似的成天耷拉着脸,绝没好儿……”
责任编辑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