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人名与宗教

2012-04-29 00:44王泉根
寻根 2012年1期
关键词:天师文殊佛教

王泉根

人名中用“之”字,由来已久,如两周时期的介之推、烛之武、舟之侨、宫之奇等。其时“之”介于姓与名之间,作语助词,无义,此见前述。到了两晋南北朝(主要是南北朝)时期,“之”在人名中的应用可谓数不胜数,似乎成了当时一种时尚。但其用法与两周不同,两周是将“之”嵌于姓、名中间,而南北朝的“之”则用于姓名之末,如王羲之、王献之、顾恺之、祖冲之等。

为什么两晋南北朝的人名盛行用“之”字呢?这与道教正一派的前身“五斗米道”密切相关。五斗米道是东汉顺帝年间,由沛国丰(今江苏丰县)人张陵在四川鹤鸣山(今四川崇庆县境)创立的,主要在农民中秘密传播,凡人教者须出五斗米,又礼拜五斗星,故称“五斗米道”。因尊张陵为天师,又称“天师道”。奉老子为教祖,以《道德经》为经典,教人奉道悔过,以符咒为人治病。曾在四川一带建立24个教区,置“祭酒”(道徒中的骨干)以领道民(初学道的人,名为“鬼卒”)。张陵之孙张鲁还建立政教合一的政权,统治汉中近30年(后降曹操)。从此,五斗米道广为流传。

西晋后,五斗米道开始分化,一部分仍在农民中从事秘密活动,一部分则在各地土族大姓中传播。东晋时,孙恩、卢循借该教起义。北魏时,北方嵩山道士寇谦之,与南朝时南方庐山道士陆修静,分别对五斗米道进行革新整理,建立南北天师道,不再称五斗米道。唐宋二代,南北天师道逐渐合流,到元代都归并于道教的正一派中。

两晋南北朝时期,五斗米道在门阀世族中颇为吃香。《隋书·地理志》载:汉之末世,“是时受道者,类皆兵民,胁从无名之士,至晋世则及士大夫矣”。由于八王之乱,西北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晋王朝南迁,中国长期处于大动荡、大分裂的局面,以当权统治者司马氏为首的门阀世族,对解决现实社会中的种种矛盾,既无办法又无信心,因而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超现实世界,从宗教中寻求精神寄托。

五斗米道(道教)的长生不死,闲散放荡,游于名山大川,采药石炼金丹,海阔天空地幻想虚幻的神仙世界,这种玄妙生活自然很投合门阀世族的口味。门阀世族这个已开始衰落的统治集团,不正是希望亳不费力就得到一种神仙般的生活吗?

于是,两晋南北朝的世家大族,如琅玡王氏、高平郗氏、吴郡杜氏、会稽孔氏、义兴周氏、陈郡殷氏、丹阳葛氏、东海鲍氏、丹阳许氏、丹阳陶氏、吴兴沈氏等,都对五斗米道兴趣十足,笃信虔诚。

据史籍记载,北方大族琅玡王氏“世奉五斗米道”,南方大族吴郡杜氏“世传五斗米道,至京产及子栖”,吴兴沈氏“沈警累世奉道”(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又如《晋书·王羲之传》:“羲之次子凝之,为会稽内史。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凝之弥笃。”王凝之信奉五斗米道已达“走火入魔”的境界,当孙恩率领的起义军团团包围会稽城时,他竞不派兵防守,还在笃定泰山地祈祷天师相助,最后城破身亡,死得不明不白。

五斗米道对两晋南北朝的取名用字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这就是人名中“之”字的盛行。据陈寅恪的研究,“之”字是五斗米道中用于道徒名字的暗记;南北朝“最重家讳,而‘之一道等字则在不避之列”(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

关系》)。于是,“之”字遂在当时笃信五斗米道的门阀世族中被广泛地用于人名,并成为一种社会时尚,而且父子、祖孙均可“同名不讳”。最典型的要数大书法家王羲之家族了。

王羲之属于琅玢王氏,六世有晏之、允之、羲之、颐之、胡之、耆之、羡之、彭之、彪之、翘之;七世有玄之、凝之、徽之、操之、献之、茂之、随之、伟之、越之、临之、望之;八世有陋之、肇之、桢之、静之、裕之、镇之、弘之、韶之、纳之、泰之;九世有悦之、瓒之、标之、唯之、逡之、珪之;十世有秀之、延之、舆之。

又如东海徐氏的二世有祚之;三世有钦之、羡之、履之;四世有佩之、达之;五世有湛之;六世有聿之等。

考之两晋南北朝,不少著名人物都以“之”取名,这成了当时取名用字的一个重要特色。如科学家祖冲之,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画家顾恺之,史学家裴松之,作家羊璿之、杨炫之、颜延之,起义领袖唐寓之,东晋将领刘牢之,南朝宋将领到彦之、沈庆之,梁将领昌义之、陈庆之等。

南北朝时期的人名用字,除深受土生土长的中国宗教——道教(五斗米道)的影响外,还受到外来宗教——佛教的深刻影响。佛教在两汉之际由印度通过中亚细亚传人中国,经过逐渐的适应,缓慢的流传,到东晋十六国时趋于繁荣,南北朝时出现了众多教派,佛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广泛传播。

南朝的宋文帝、梁武帝等都大力扶持佛教,梁武帝几乎把佛教抬高到国教的地位。北朝虽曾发生过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两次“灭佛”事件,但事后其他帝王建寺院、凿石窟、资助译经等仍不遗余力。

由于统治者的大力提倡,信佛诵经,朝野风从。据史载,南朝梁代佛教最兴盛时佛寺多达2846所,僧尼多至82700余人。北朝至魏末僧尼竟有200余万人、寺庙3万余座。

南北朝时由于佛教盛行,有关佛教的词十分流行,当时不少佛教徒喜欢用梵语取名或字;有的人并非信佛,因世风影响,也喜用梵语取名。于是你“僧哥”我“佛助”,与在此时盛行的五斗米道取名崇尚“之”字一样,成为一时之风。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十五有“元魏时人多以神将为名”一条,记云:“北朝时人多有以神将为名者。魏北地王世子名钟葵。元叉本名夜叉,其弟罗本名罗刹。孝文时又有阉人高菩萨;尔朱荣子,一名叉罗,一名文殊。梁萧渊藻小名迦叶。隋时汉王谅反,其将有乔仲葵。隋未有贼帅宋金刚。唐武后时,岭南讨击使上二阉儿,一日金刚,一日力士,即高力士也。”赵翼所举的名字,都与佛教有关(钟葵即钟馗),而且以佛教人名或术语为名的人,北方南方都有,如萧渊藻即为南方人。

据语言学家吕叔湘的统计(《中国语文》1988年第4期),从晋到隋见于正史纪传所录之人名中,与佛教有关的人名举不胜举,人名直接袭用佛教人名或术语者有以下36个:瞿昙、悉达、菩提、菩萨、罗汉、弥陀、文殊(师利)、普贤、药王、罗侯(罗云)、迦叶、目连、须拔、须陀、须达、难陀、耶输、舍利、檗陀、薄居罗(居罗、俱罗)、毗罗、勒叉、提婆、修罗、夜叉、罗刹、伽陀、沙罗、摩诃(摩诃衍)、毗卢、陀罗尼、婆罗门、沙门、沙弥、三藏、三宝。

以上这些人名中,有不少都是一名多人,如文殊(师利)(按:文殊师利Manjusn,简称文殊,是佛教有名的菩萨),南齐有王文殊(《南齐书》卷五十五),梁王训小字文殊(《南史》卷三十二),魏尔朱荣的三子叫文殊(《魏书》卷七十四),北齐有刘文殊(《北齐书》卷十三),隋杨异字文殊(《隋书》卷四十六),陈宣帝陈顼小字师利(《陈书》卷五)。

以上是人名符号全部采用佛教人名或术语的。南北朝时期的人名中还常引用与佛教有关的一个字取作人名,常见的有佛、僧、昙、法、道五字。

佛是“佛陀”的简称,意为“觉者”或“智者”。南北朝人名里带“佛”字的数不胜数,如宋有韩佛荣、段佛荣,又褚淡之小字佛;南齐有张佛护;后秦姚泓的儿子叫佛念;北齐魏收小字佛助;等等。

僧是“僧伽”的简称,用“僧”取名者,不但有男子,而且还有女子,如晋谢尚的两个女儿分别叫僧要、僧韶,王讷的女儿叫僧首(见《世说新语》)。甚至有父子数人都以“僧”为名而不讳的,如南朝书法家王询的孙子辈有僧达、僧谦、僧绰、僧虔,曾孙辈有僧亮、僧衍、僧佑。

据日本《东洋史研究》3卷6期、4卷12期载,南北朝人名中所见佛教语,计有带“僧”字者122人,带“昙”字者39人,带“佛”字者24人。这种取名方法一直影响到隋唐。如唐朝诗人王维,字摩诘,即取自梵语“维摩诘”(意为无垢称)。

综观晋以来南北朝期间的取名用字,宗教色彩浓厚是其重要特色。但无论是信奉中国本土宗教——五斗米道(道教)的信徒取名多用“之”字,还是信奉外国传人的宗教——佛教的信徒取名多用“僧”“佛”等佛教梵语,这类取名方法都冲破了两汉三国期间推崇单名的习俗,使复名大大增多。自此,中国人的姓名长期采用“一字姓,二字名”的固定形式,传承上千年而未变,崇尚单名的第一个高峰期终于过去。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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