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勋南
为了把摄影从“机械的记录手段”提升到艺术境界,早期摄影先驱认为,照片中每一个要素的存在,都必须经过周密的安排,以唤起人们的“思考、情感和独特的想象”,而达到这一目的的关键,在于给照片留点空白。
留点空白,实质上是以“不全”求“全”。“诗台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鳞而已……而龙之首尾完好固然宛在也”,就是说露出云中的一爪一鳞,可以让人联想起首尾完好的神龙。中国传统绘画讲究“计白当黑”,画山常画山之一角,画水常画水之一涯,就是借助空白的妙用使画面具有丰富的暗示性,为观者的想象和再创造留下广阔的空间。同为视觉造型艺术的摄影,也可以留点空白而创作出意味深长的影像。
摄影的艺术空白,体现于画面形式,也体现于作品内容,它是“空镜头”,是“虚”的,但这个“虚”能生“实”,能“计白当黑”,还在于“实”的基础。善用艺术空白的高手,往往拥有深厚的生活积累和高超的艺术技巧,善于“借一斑窥全豹”、“以一目传精神”,知道如何使用最少的信息、产生最大的联想,使观赏者在想象的驰骋中获得审美的愉悦与满足。
不难看出,给画面留点空白,以“一爪一鳞”反映“龙之首尾完好”,通过空白、空灵的“不全”达到美学意义上更高层次的“全”,能够使摄影作品获得“山色有无中”的深邃,更好地展示其艺术魅力。就此意义而言,摄影创作的成功与否,不仅取决于摄影者要拍什么,更在于不拍什么,藏与露是否得当,有时甚至会成为一幅作品成败的关键。
无题,1927,贾罗米尔·芬克摄
照片出自贾罗米尔·芬克之手。三个相互重叠的投影,来自画外的瓶子,分别由不同方向和角度的光线投射形成。它们暗指人类,或是戴帽子的男人。
芬克是捷克现代主义摄影运动的领袖。这位知名律师的独子,从小就对摄影颇感兴趣。20世纪20年代后期,他受超现实主义运动启示,创作了许多抽象的光影作品,对欧洲现代摄影的成长做出了贡献。这幅引人遐想的照片,通过实物的投影表明了他对客观性和真实性的理解。
梦游者(组照之一),1968,拉尔夫·吉布森摄
同样是开着的门,拉尔夫·吉布森(Ralph Gibson,1939〜 )营造出更为诡异和令人恐怖的场景。从半开的门中伸出黑手的人,是房屋的主人?闯入的窃贼?抑或蒙面的杀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正是充满画面的悬念,引发观赏者的许多猜测。
“我的兴趣在于拍摄有哲学和心理学暗示的照片。我的作品不讲故事,可是它会激起人们视觉上的思考。”吉布森善于表现梦境,1970年出版的《梦游者》像一部诗体寓言故事,书中谜一般的影像片断,根据逻辑编排在一起,使观众阅读时产生许多联想,与《回忆与幻想》《海上的日子》一道,被称为“摄影小说三部曲”。
情侣,1920,安德烈·克泰斯摄
安德烈·克泰斯(Andre Kertesz,1894〜1985)是经营画面空白的高手。1920年,他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拍摄的这幅作品,给人们留下了一连串的悬念:他们是谁?是什么东西吸引他们如此专注地观看?
“克泰斯具备一位大摄影家的两项素质:对世界、人类和生活的旺盛兴趣以及对形式的敏锐感觉。”也许,答案就隐藏在人们对这位“大师们的老师”的评价之中。
无题,1959,罗伊·德科诺瓦摄
别扭的双手笨拙地抓着公文包,方正的公文包似乎只适合装一些法律条文或满是拉丁文的神学演说稿。僵硬的站立姿势和地上呆板的方格令人想起国际象棋,那么这个身穿现代服装的“棋子”,下一步又将移往何处?
画面中留下了太多的“空白”,照片情节和气氛不甚明朗,很像剧院中上演的一出忧郁的现代戏剧,让人颇感压抑。上世纪50年代起,一些摄影作品的情节开始淡化,动作逐渐缺少连贯性,瞬间片段承载越来越多的内涵,以此触发人们丰富的联想。德科诺瓦为何拍下这一荒诞而令人费解的瞬间?答案或许正在于此。
黑衣衫,1986,曼纽尔·阿尔瓦雷斯·布拉沃摄
曼纽尔·阿尔瓦雷斯·布拉沃(Manuel Alvarez Bravo,1902〜2002)常常在影像中留出一些“空白”,使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看不见的部分:被阴影遮住的脸孔、被裁掉的上半身……它们使画面富有浓厚的隐喻意味,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
布拉沃擅长从现实世界中寻找带有幻想色彩的影像线索,摄取引人遐想的生活空间,使人们对现实产生新的感受。他认为摄影不仅是一门写实的艺术,还能成为沟通幻想与现实的媒介,这种超现实倾向使许多人把布拉沃看作超现实主义摄影家,而他对此有不同的看法:“直到现在,人们都把我与超现实联系在一起。但我认为,光用超现实主义来分析我是不彻底的。如果每个人对现实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现实中所有事物都具有梦幻色彩,只是人们没有注意到生命本身包涵着梦幻这一事实。”
开着的门,1844〜1846,福克斯·塔尔博特摄
一扇半开的门,门旁放着一把扫帚,墙壁上挂着马具和提灯。
这是一个充满“悬念”的场景。提灯等待着黑暗,扫帚等待着使用者,开着的门等待着进入者。富于意味的细节,使人产生丰富联想。于是,艺术想象产生了,摄影不再是物质现实的复制。
“相机的记录是毫无保留的。但没有指导或某种强调的话,对于它们的发现我们能了解些什么呢?”福克斯·塔尔博特(Fox Talbot,1800〜1877)在照片评注中写道:“这是它(摄影)初期一张微不足道的照片,有些偏爱它的朋友愿意去评论它。对我们来说,荷兰画派在把日常熟悉的事物作为主题方面有着足够的权威。一个画家的眼睛常常会被普通人看来很平常的东西所吸引。一缕阳光、一道投射在他走过的小路上的阴影、一株枯萎的橡树或一块布满苔藓的石头都会引起他一连串的思考、情感和独特的想象。”
东京,1997,高尔贵·平克哈索夫摄
几个日本人在房间里,太阳的影子给他们披上了满身斑纹,很难确定他们在干什么,甚至于连哪是实体哪是影子都分不清。平克哈索夫的摄影有个特点,就是让人看不清楚,影子的干扰使作品中的场所不再具有提供空间或表明主题的作用。此外,画面中的人们来来往往,说不清所为何来,情节和内容也难以确定。平克哈索夫对现实世界中的很多事件感到困惑,这也给他的艺术风格蒙上了令人困惑的色彩。
希区柯克和艾娜,1963,让洛普·西埃夫摄
满脸狐疑的希区柯克,探头站在窗口前面;置身墙角的艾娜,正等待即将来临的危险;伸展着翅膀的黑鸟,带着几分神秘的意味。三个令人难以理喻的角色,在这座阴森恐怖的老房子里,共同上演了一幕让人猜不透的荒诞剧。希区柯克这位世界著名的电影悬念大师,在照片中被西埃夫以巧妙的构思悬念了一把。
“悬念是吸引观众注意力的最有效的手段。无论是在观众心里引起不安的情绪,还是让观众担心将要发生的事情,都要依靠悬念。”西埃夫以充满悬念的影像,为希区柯克的名言作了最好的注解。那么,悬念又如何产生呢?答案是有意识地隐去故事情节,尽量给画面留点空白。
圣特波夫,让·鲍德里亚摄
在《消失的技法》一书中,鲍德里亚谈到为什么对摄影产生兴趣时说:“我发现在拍摄照片的时候,对象与我(主体)实际上是处在一种双向的、相互诱惑的关系中。在这个时候,主体与客体都不存在了,我是为这两个方面成为一体的整体性所吸引而对摄影产生兴趣的。”
这位观念独特的摄影家认为,只有通过摄影这个媒介,作为“他者”的现实世界才有可能向我们无限接近,作为主体的摄影家的摄影表现其实就是为了帮助事物实现它们的表现欲。照片中搭在椅子上的红布,令人想起某位正襟危坐的人物,表明主体与客体相统一的摄影可以“从平庸的物品中制造属于例外的客体”。
阿莱因·罗比-格里勒特,1965,比尔·布兰特摄
照片构图采用大面积空白的手法,主题内容同样讳莫如深。人物面孔被安排在一道窄窄的门缝里,虽然位处画面边缘,但仍有突出效果。不知道比尔·布兰特(Bill Brandt,1904-1983)是否在照片中喻示这样一种含义—在一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难以出头露面。
责任编辑/阳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