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的天平——流行音乐与人文精神的思考

2012-04-29 22:59曹桦
人民音乐 2012年1期
关键词:天平流行音乐人文精神

当代流行音乐人文精神正在走向失重乃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失重感令我想起了俄国文学家列夫·舍斯托夫《在约伯的天平上》描述另外一个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感受的失重状态:“天平一端盘上放着沉甸甸的不动的‘二二得四及传统‘自明的全部构成物,——他用颤抖的双手急急忙忙给天平另一端放上‘没有重量的东西——即凌辱、恐惧、喜悦、吉利、绝望、美、未来、丑、自由以及普罗提诺用‘最受尊敬的一词所包罗的一切。任何人都不怀疑,二二得四的重量不仅超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天之内七拼八凑的一堆‘最受尊敬的东西,而且超过世界史的全部事件。”①

在此情况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在哭泣着。如果把这个隐喻引入音乐,那么,在“约伯的天平上”,一端是音乐知识和技术形态的东西以及音乐的市场化、功利化行为;另一端则是音乐的美、情感、精神、眼泪、灵魂等人文的东西。在当代流行音乐的天平上,最受尊敬的词越来越没有重量。

现代流行音乐的发展主要存在两个问题:一是“炫技”代替了音乐艺术,功利态度代替了音乐精神;二是音乐与音乐工作者的人格分离。在现代音乐领域,音乐家居多,而艺术家居少,而能称得上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则少之又少。音乐本来是最能代表或反映人文精神的,即最能参透万物升华玄机、谵泊幽远的人生境界的。但我们现在搞音乐的人尤其是搞流行音乐的人大都倒过来了。忘记了音乐艺术家的本分,尤其忘记了做人的本分。现在的音乐人缺乏的东西太多了,人文精神当为缺失其首。在过去,尤其在民间,能欣赏音乐的人是一种资格,代表了他们对人生的一种冥契和体验,对宇宙自然的一种亲近方式,在演奏者与欣赏者之间也有一种默契关系。近现代以后,这种默契被技术的复制关系代替了。原生态的乐音和古典名曲成了无机的或无灵魂的录制品。不仅如此,功利化的驱动借助技术的手段把音乐的人格精神也给泯灭了。音乐本来是提升人的人格精神的,但其结果确走向了它的反面,变成了人们满足肉欲享受的工具。正像北宋大哲学家周敦颐说:“乐者,古之平心,今之助欲”。

有人或许会提出诘问:流行音乐能否担当人文精神?对此回答会引出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态度认为,流行音乐本身是一种娱乐,不是艺术,故而很难担当人文精神;一种态度认为,流行音乐既是一种娱乐形式,也是一种艺术。作为艺术当然能担当人文精神。笔者以为,流行音乐不论是娱乐还是艺术均能担当人文精神,不仅能担当人文精神,甚至它担当人文精神的重要性比高雅音乐强。何以见得?首先,流行音乐作为娱乐,它是把人们引向人文精神感受的愉悦性前提。表达人文精神的音乐艺术首先必须具有娱乐性,如果没有感官的愉悦性作为前提,人们就很难进入人文的情感体验、精神滋养与人性积淀。用美学家李泽厚的话说,就是很难进入“人化的自然”或“感官的人化”。②这种愉悦性不仅给人带来生理上的快感,尤其是能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快乐感,这种快乐感是人走向人性和人文的基础。人们如果没有这种快乐感的吸引,是不可能进一步走向人文精神体验和理解的深度的。人是由灵肉二元结构形成的,走向灵魂的人文深度,必须借助肉体感官的通道。人首先是以感性的方式存在。感性存在物的身份,要求我们重视人的情欲与本能,虽然我们并不能因此完全认同和接受人就是追求本能满足的动物的观点,但是,过份夸大人的理性,泯灭情感与非理性本能冲动在人身上的重要性也是不公正的。人既有追求精神形而上的自由品质,更有追求感官欲望满足的本能的形而下需要。所以人不能仅仅停留于形而下肉体本能的层面和心理快乐的层面,而要向情感精神层面提升。真正健康的流行音乐是可以达到高雅音乐所要达到的目的。许多流行音乐那种独出心裁的创意,浪漫舒缓的旋律,通俗朴实的内容,自然勾起欣赏者内心的本能欲望,并从这一感官刺激娱乐中寻到了的舒展人性本真的自由,使被束缚的心灵插上驰骋的翅膀。

其次,流行音乐作为一种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毕竟能为大多数所接受,它不像高雅音乐只为少数精英所独享,而大多数人在高雅音乐面前难以望其项背。严肃的流行音乐是人文精神的承载者,它最大的优点是可以让更多的人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人文精神的滋养,受到人文精神的教育。无论是说唱摇滚抑或是网络歌曲,只要创作者具有道德的良知和终极关怀的祈愿,是完全可以承载更多人文精神内涵去感动这个世界的。正像乐评人李皖所言:“反观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整个摇滚乐、流行音乐的产生、发展,短短三十余年就击退其它音乐形式成为最大众化的音乐行为,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它以大众传媒传达了社会中个人的自由发言而成为某一群类的代言人,从而变态欣赏为动态参与。通过参与了流行音乐大家发现,十分渺小的个人权力得以在社会面前公演或实现,可以表达自己的情感、意愿,也可以指点江山。”③上个世纪80年代,台湾流行音乐的崛起,成就了罗大佑、刘文正、李宗盛、郑智化等一大批音乐人。他们也引领了一代人文音乐的潮流。在他们的音乐中,常常更多的是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关注,对自然的热爱,对人类苦难的同情,对生活中的不平的辛辣的嘲讽以及对在都市生活中逐渐丧失自我的恐惧,对自由精神的追求等等。这种具有人文关怀的流行音乐承载了更多的人类文化的内涵,也是在那个时代担当了对新的一代的年轻人传递着人文香火的使命。

中国内地流行音乐在改革开放的最初十几年,人文精神一度重新唤起,有过发泄、反思、叛逆、寻根,有过《一无所有》震撼性呼喊,有过《黄土高坡》的壮美性豪情,有过《垃圾场》的精神性叩问,有过《让世界充满爱》的生命性关注。从历史学角度上讲,崔健的《一无所有》是八十年代整个中国某种心态的典型反映,“‘不停的走在崔健歌曲中成为一个主导景象,……都可见出一个执着青年试图抛弃旧有秩序寻找独立人格和自由生活的渴望。”④魔岩三杰中何勇的《垃圾场》“我们生活的世界,就象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这里边你争我抢,吃的都是良心,拉的全是思想,你能看到你不知道……只要你活着?熏你就不能停止幻想?熏有人减肥有人饿死没粮……有没有希望……”。这是哈姆雷特式的人文诘难!

真正的流行音乐并非像有些所谓学院派认为的那样是不入大雅的鄙野小唱和小曲,而是一种非常严肃的大众艺术,关注流行音乐就是在关注自己的生命、生活和生态,关注我们自身的生存方式。生命是相对个体自身灵肉关系而言;生活是相对人与人关系而言;生态是相对人与自然关系而言。关注个体生命是最根本的。个体生命和谐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也就和谐了。即所谓“境由心生”。流行音乐尽管不可能像高雅音乐那样对人们生命、生活和生态的关注那么深刻,但它有自身深度和广度。它的深度主要表现为,它可以把人文关怀嵌入普罗大众的文化审美层面,成为他们的一种心理积淀和无意识的行为。它的广度表现为,它容易使人文精神借助浅显而又生动的形式为更多的人所接受。

艺术虽有雅俗之别,却并无高下深浅之分,流行并不意味着流俗,流俗也不等于恶俗。流行音乐在当代文化市场条件下,所要追求的不仅仅是它的利润,以及它技术性的圆润和完美,它更应当追求的是思想的深度和人文的气息,它真正的价值应在后者。但近些年来,流行音乐尤其是有些网络歌曲越来越恶俗。

曾有调查总结恶俗网络歌曲六大罪状:宣传色情、辱骂攻击、无病呻吟、东编西凑、哗众取宠、庸俗无聊。的确,在当代,摇滚变得空洞而老套,网络歌曲的低俗化、恶俗化、庸俗化、粗俗化愈演愈烈,在这些歌曲中,道德没有重量,灵魂失去家园,爱情的神圣感变成了动物性本能的快感。各种各样的选秀和榜中榜,各显神通的炒作和包装,只要这事具有商业价值就会有人折腾。搞创作的人越来越多,出唱片的人越来越多,而创作出好的能传唱的歌却越来越少。

在快餐文化的大环境中,尽管流行音乐给人们在工作和生活竞争压力下以喘息之机,但其精神已是越来越庸俗,在这种庸俗精神的诱引下,大众的审美情趣也越来越庸俗,甚至俗不可耐。如果一个民族长期受这种恶俗流行文化的浸淫,那么,这个民族就会迟早会被开除地球的球籍。

作为大众消费的流行音乐所应该具有的人文精神,并不是要求它多沉重,“而是人文精神能够给流行音乐的存在、创造、创新、传承和壮大带来不会枯竭的源头活水。”⑤人文精神既然作为流行音乐的最终生命的源头活水,那么我们的音乐家无论在创作、制作和表演中必须守候好它,使它清流如许,源远流长。

西方流行音乐也是并不仅仅是形式上的翻新的花样,而是成功吸收了自身文化传统中具有强大活力的人文因素,并逐步成为自身文明的流行象征的。流行音乐能够生存,并融入到主流文化中,是需要一定程度的文化内涵和人文精神的,无论音乐技巧和形式如何变化,音乐的人文内容还是最根本的东西。

凡具有浓郁的人文气象的作品,能把人引向精神的高度。因此,我们当代流行音乐的创作,应表现出本土化的人文精神,完全可以在流行音乐的天平上加重人文精神的分量,使失重的人文精神回复到它应有的位置。

①列夫·舍斯托夫《在约伯的天平上》,董友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7页。

②李泽厚《美学三书》,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91页。

③李皖《听者有心》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5页。

④黄会林《当代中国大众文化研究》,北师大出版社1998年版,第199—200页。

⑤孙奕《寻找内地流行音乐的精神家园》,《视听界》2007年第3期。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批准号:GD11CYS01)

曹桦星海音乐学院流行音乐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金兆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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