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自上世纪末迄今的十几年来,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的建设与发展引人瞩目,从教学建设、人才培养、表演艺术、舞台实践到音乐创作、理论研究诸多方面成绩斐然,颇有腾飞之感。根据一些史学家们的研究,阮和琵琶、三弦同宗,皆源于秦代的弦鼗,阮从千百年前走来,渗透着足够的沧桑与古老。殊不知,在民族器乐表演专业中,阮几乎是最年轻的专业——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的设置始于1978年,但常任教师的设置却是始于1998年,所以,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整体性规划和深入性建设是从1998年才真正开始的。现如今,中央音乐学院培养的年轻演奏家已在乐坛崭露头角,阮族乐团所展示的风格迥异、形式多样的现代作品已令世人对古老而沉默的阮刮目相看。可见,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的教学成果对于当代阮音乐的发展所产生的推动力和支撑力是毋庸置疑的。
我作为民乐系三弦专业的教师,与阮专业教师徐阳教授同在弹拨教研室工作,我们常戏称自己为教研室里的“少数民族”,属于“发展中的专业”。十几年来,我见证了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的成长、成熟、腾飞,我以为,如何总结、评价和汲取阮专业学科建设与发展的经验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特别是对处于边缘的、非主流专业的学科建设与发展大有益处。请允许我今天斗胆以阮为题,借题发挥地发表一家之言①。
第一折:“大”与“小”
我和阮专业教师徐阳教授同在弹拨教研室工作多年,常常面临同样的困惑、困难和举步维艰。众所周知,在民族器乐表演专业的大家族里,阮、三弦、管子、古琴、柳琴等一向被冠以“小专业”之称,在招生、就业以及各种比赛中被频频提及,甚至被排列在杂项之中。我一向不敢苟同以“大”、“小”来论专业,即便就此意而言,我理解“大”与“小”多是以其规模而论。所谓大,即从事该专业的老师多、学生多、市场分额多;小者,则刚好相反,仅此而已。大者,并不意味着高明高大高贵高尚高深;小者,并不意味着低级低下低俗愚昧肤浅。阮和三弦虽然都属于规模小的专业,然而厚重的历史积淀和文化底蕴使我们很富有,流传和保存在传统音乐中的财富一直在滋养着我们。20世纪70年代末,当阮作为音乐表演专业进入中央音乐学院,特别是90年代中期拥有了专业教师以后,它的战略性规划和整体性建设通过脚踏实地的努力逐步得到实现。近几年来,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的30多位学生先后在国际国内比赛中所获得的各项大奖,实实在在地体现出阮专业的教学成果;阮族室内乐团的演奏实践在开创了阮重奏艺术训练的同时拓展了阮音乐的表现力;现代音乐作品的演绎与积累使古老的阮乐步入至当今时代。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所取得的成就证明了所谓的小专业也可以有大发展,也可以做出大成就,学科建设不仅在于规模大小更在于质量高下,专业发展不仅在于规模大小更在于成果优劣。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一句名言:“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我们是否可以延伸为:“没有小专业,只有小作为”呢?君不见,被列入小专业的阮,没有因小而沉沦,因小而自卑。恰恰相反,自觉的意识、求进取求发展的意识,使它在那一亩二分地里绚丽地盛开了花朵,完美地结出了硕果。
其实,纵观中央音乐学院70年的历史,由一个教师支撑着一个专业的传承、建设与发展的历史状况颇为多见,独挑大梁几十年创造出历史辉煌和艺术顶峰的智者不乏有之。由此我认识到,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学术理念中,专业没有大小之分,而艺术有优劣之分,学术有高下之别,成就有得失之差。显而易见,由一位教师所支撑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正是以“小”中见“大”、“小”中见“优”的方式使阮专业从形式到内容获得发展,并且为规模小的专业建设和发展提供了有价值的经验。
第二折:“老”与“少”
在中国音乐史上,阮是一件历史悠久、饱经沧桑的老者,经历了汉唐辉煌衰落之后的几个世纪的沉寂,直至上世纪初大同乐会根据古籍记载复制出第一件阮并将其用于合奏以后,阮逐渐回归到民族器乐演奏实践中。与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众多专业相比,阮则是一个进入专业教学较晚、文献积累较少的年轻专业,直至1998年中央音乐学院拥有②第一位阮专业的主科教师——徐阳教授以后,中央音乐学院的阮专业才真正开启了学科建设的篇章。
阮运用于各种规模民族乐队的演奏实践虽已多年,为数不少的演奏家、作曲家也为阮创作了一些乐曲,习阮的学生也在逐年增加,然而阮专业的教学体系和学科建设一直处于松散状态,缺乏清醒的分析判断与严谨的学术构思。学科建设是一个系统性工程,它是由教学实践、表演艺术、理论研究、音乐创作诸多子系统的相互关联、相互作用而构成的有机体。然而,从业教师的学术认知能力、发展意识以及责任心在此具有决定性意义。
1956年浙江国风昆苏剧团演出的昆曲《十五贯》轰动了全国的文艺界,《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一齣戏救活了一个剧种》的著名社论,为古老昆曲“枯木又逢春,老树发新芽”的复兴之路推波助澜。可见,一项成功的艺术创作对于一个艺术门类的复兴产生了如此之大的推动作用。阮作为一个刚刚起步的专业,学科建设的突围点如何选择意味着一个学科发展战略的制定,也是“阮乐复兴之路的探索”能否取得成功的关键。根据阮的乐器性能和演奏艺术的特点,徐阳教授于2005年决定组建“阮族乐团”并付诸实施,乐团成员由阮专业在校生组成,声部建构有高音阮、次高音阮、中音阮、低音阮四个声部的设置,聘请专业指挥进行技术训练,其目的在于通过群体艺术来展示阮音乐的魅力,欲将阮与生俱来的、和谐圆润的声音推向极致。几年间,年轻的阮族乐团在中国乐坛引起了关注,获奖连连,国内外知名作曲家的委约作品也纷至沓来,颇具挑战性的现代作品使阮的音乐表现力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与升华,“阮族乐团”的重奏和合奏音乐的艺术实践不仅为阮表演艺术开启了一扇大门,而且为阮专业的学科建设与发展的战略性构思迈出了坚实的步伐。我相信,这一步将在阮音乐的发展史上留下深深的印迹,并将对阮音乐今后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第三折:“长”与“短”
每一件乐器之所长为“擅长”、为特色;之所短为“不擅长”,阮是一件柔美而心平气和的乐器,起伏跌宕的情绪表达、细腻入微的音色变化、吟诵般的声腔艺术、生动活泼的风格语言都不是阮乐器的擅长,因此人们常说阮之所短在于没有特色。其实我以为,世间任何事物总是以其独特的个性而生存而发展,阮最大的特色恰恰在于它没有特色,换言之,没有特殊的色彩构成了阮最大的特色——善于包容、长于融合就是阮的擅长,也正是它温柔清润、宽容和谐的音色成就了阮温良恭俭让的优秀品格。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的建设与发展基于这种认真深入的论证,尝试以不同形式的群体组合将阮的特色推向了登峰造极:阮族各声部乐器之间的合作;阮族各声部乐器与各种民族乐器的合作;阮族各声部乐器与西洋管弦乐器的合作;阮族各声部乐器与电声流行音乐的合作等。
经过十几年的实践,中央音乐学院阮族乐团不论是个体演奏艺术还是声部配合,所彰显出来的特长可能是其他乐器所不及的,在此,所“短”变成了所“长”,没特色的阮具有了最显著的特色。
第四折:“继承”与“创新”
谈及中国民族音乐的古往今来,“继承”与“创新”几乎是个永恒的话题。古代的阮几乎是静止于壁画、造像或无声于古谱、文物、瓷器之上,现代的阮,现代的阮艺术如何从传统的阮艺术中汲取精华,这是一个值得思忖的话题。……
中央音乐学院“阮族乐团”近几年来所取得的成就令世人对阮刮目相看,特别是在阮群体艺术等方面的探索、创新,把阮艺术推向了现代艺术的一个高峰。作为同一个教研室的成员,我是局内人,对中央音乐学院民族器乐专业学科建设的深度和广度具有相当的了解和把握;但是作为不同专业的教师,我又是一个局外人,俗语说“隔行如隔山”,希望自己能客观地就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的学科建设与发展略述己见。
1.“阮”与“阮族”
阮,是一个乐器的名称;从广义上来说,阮族(超出“阮族乐团”的狭义解释)应该是指具有一定血缘关系或具有相同典型特征的乐器类,即阮乐器家族。自秦琵琶、秦汉子、直项琵琶起,阮一直以盘圆柄直、左手按捺品柱、右手拨弹发音为特征,虽然阮沉寂了几个世纪,但是由阮派生演变的广东音乐中的秦琴,京剧音乐中的月琴,云贵高原少数民族的月琴等却一直流传在民间,生生不息。作为广义的“阮族”和“阮族”的战略性规划,能否将不同地域、不同乐种、不同风格的阮类乐器纳入阮族的麾下,拓展向传统音乐学习的源泉,纵深对阮传统音乐的研究。当我们置身于历史与传统的河流之中,就能获得无尽的宝藏,就能更加自信地创造新的历史。
2.“阮”与“阮族乐团”——阮音乐的个性发展与“阮族乐团”的共性发展。
民族管弦乐队是20世纪产生的中国音乐的新品种,伴随着民族乐队与日俱增的交响化追求,阮在其中的地位愈加重要。20世纪中叶,阮乐器开始严格按照12平均律排列品柱,以便得心应手地胜任民族乐队中低声部的支撑作用。“阮族乐团”所强调的和谐融洽的共性发展正是以此为基础的。半个多世纪以后的今天,阮器已臻于规范化。其器形构造,甚至发音方式与吉他、曼陀林、班卓等琉特家族的乐器已无大区别,阮的音乐作品也大量借鉴和引进了欧洲弹拨乐器的演奏技法。这里就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需要讨论:依照目前阮的形制(短柄、低品柱、钢丝弦)阮这件千年乐器如何表达中国丰富的音乐语言和声腔艺术?我曾在张伯瑜教授的办公室见到一把越南的月琴——长柄、圆体、有若干指距不均的品柱,貌似简陋。我请教张伯瑜教授收藏该器的意义何在,他的回答使我很震动。张教授说他将要对这把月琴长柄上的品位所产生的音高进行测定,尔后根据所取得的数据来判断越南民间音乐的音律,来研究越南民间音乐的语言风格。这是一位经过西方音乐教育的民族音乐学家的学术态度和研究方式,令人尊敬。反思一下,我们在盲目崇尚12平均律排列品柱的同时完全摒弃传统音律所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是母语的丧失,是传统风格的丧失。我也曾请教张强教授,询问他是如何用平均律品位的秦琴,惟妙惟肖地演奏出广东音乐传统五架头式的“七均律”的,他说:用耳朵,用左手手指在品位上作出来的音律。总而言之,从秦琵琶延续至今的阮和阮音乐如何能使吟猱推拉绰注进退等传统的技法语言得到传承延续,如何向传统音乐学习并从中汲取营养,如何能使阮音乐能得到个性发展,而不只是作为乐队中的一个中低音声部而存在,陕西筝乐的复兴是一个非常好的范例。有关秦筝的文字记载可上溯至秦代,甚至更早,但民间传承几乎踪迹难寻。20世纪50年代曹正先生提出“秦筝归秦”的学术理想,经过陕西筝家半个世纪的努力,陕西筝乐在深入学习、继承、挖掘民间音乐的基础上重新进入历史。作为秦琵琶的后裔,阮能否通过传统音乐的挖掘、学习、弘扬,重塑古器之风范、创造新乐之经典而走向复兴呢?
弦式,即定弦的方式。基于民族乐队的考虑,阮的规范定弦5—5—5②,4—5—4,5—4—5等。但从阮乐器家族的广义来看,民间音乐的定弦;古典音乐的定弦;戏曲音乐的定弦;说唱音乐的定弦以及少数民族音乐的定弦等都有待于考察。
演奏艺术的研究与实践(如:指弹与拨弹;纵向滑音与横向推拉等)、乐器改革的得与失(音色的取舍等)……,对阮艺术的完善与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都属于学科建设的思考范围,有待于今后的深入研讨。
现如今,在民族器乐专业中二胡是王子,琵琶是皇后,古筝是公主,古琴是祖师爷,三弦和阮则是虽历史古老却规模弱小;虽运用广泛却常被小视的专业。因此对于我来说,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的学科建设近十几年来所取得的成就不仅仅是学术成果,更重要的是文化精神的激励和艺术理想的鼓舞,中国民族音乐之美,美在它繁花似锦、争奇斗艳;美在它的多样性。因此我坚信,每件乐器都具有独到的、不可替代的优美。阮和三弦虽然都是规模弱小的专业,但是小专业也有大美;小专业也可以有大作为,小专业也可以取得大成就。正所谓?押“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①本文是2011年9月17日作者在“阮乐复兴之路的探索——中央音乐学院阮专业学科建设与发展研讨会”上的发言。
②规范定弦5—5—5,是现代阮乐人描述阮器定弦的习惯方式,即指弦与弦之间的音程关系。
谈龙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