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说谎的方式日日翻新,而谎言本身比所有山盟海誓更永恒。
有段日子不见了,快请坐。是有话要和我说?看这一额的汗,来喝一杯太湖的碧螺春吧。
我年轻时候莽撞性急,不爱碧螺春,人到中年才懂得等待它的第二泡,任茶叶浮浮沉沉后,芬芳才终于如一缕青烟,漫过云头,渐渐融入碧空。抿一口,就像尝一抹盛夏清凉起来的天空。
心急喝不得热茶,再吃块脆松糖。没事儿,一块半块,不会增加你的脂肪,也不会提升你的血压。这脆松糖,是苏州采芝斋名产,薄薄小小,如块橡皮,琥珀色,里面镶着白生生的松子,一粒一粒,是少女放声大笑时,露出的一颗颗洁白牙齿。
你说太甜了,消受不起?没关系,它甜得很正,不含糖精,没有化学增味剂的可疑,它就是最原始、最本真的甜,像六月里的日头,光明正大。你打伞走过,而田野里的麦子,仰面追随阳光,是如渴如慕。
我知道你很忙,有件事,你急着要说。但,先听我说一个与脆松糖有关的故事吧。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不少高级律师有外宠。当时上海只是地方法院,重要上诉案都要到隶属于苏州的高等法院审理。有一位大律师便心生一计,告诉夫人道:“明天要到苏州高等法院出席,照例上午九点开庭。当天去是来不及的,只有今天搭夜车去了。”——其实呢,庭是开在小公馆的温柔乡。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律师夫人头脑丝毫不逊于他,当下满面堆笑:“Darling,你工作要紧。”——话锋一转,“不过你到苏州,给我到观前街采芝斋买玫瑰水炒西瓜子两罐和松子脆糖两罐回来。”没有网店的岁月,不入虎穴,擒不得虎子,不上采芝斋,硬是难觅脆松糖呀。
难住大律师了吗?怎么会。立刻满口答应,趁这东风,带小情人苏州一游,海燕双栖,只羡鸳鸯不羡仙了。临走的时候,买了不少采芝斋瓜子糖果,回上海后,全囤在朋友家里,备不时之需。
只是,脆松糖能保质多久?不久前我刚刚去过苏州,朋友带我荡观前街——已经被整修成一条毫无性格气味的步行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那种,基本上没有树,当然更别说树荫,骄阳下几无行人,说不出的白日凄凉。我在采芝斋问店员,人答我:四个月。
律师夫人吃到的脆松糖,存了多久?少奶奶难免沦为老奶奶,碧螺春十几泡之后到底被无情泼掉。是否有些回忆?是吃过甜食后口中的余味,全变成“惊醒梦中人”的返酸?
你说时代不同了?可不是,芝麻谷子年年都有新的。上次与朋友吃饭,他才坐定就掏出手机发微博。我略不耐,他赔笑:“帮老板发呢。”我大奇:“微博还让别人发?”朋友把手机屏幕给我看:餐桌小照,下面注明某省某市某区某街(显示地图)。朋友看我愕然,点化我:“老板在凤凰或者丽江,他让我用手机发微博,就为了显示这个地址,让老板太太相信他在本市,正陪客户应酬。”
照片上,菜色鲜艳,比眼前所见,美味十倍。啊,镜头会说谎,微博会,糖也会——男人,当然更会。
小桥流水会变,而人的欲念万古长情;老字号会陆续推出新品种,脆松糖永远“腻味浓香甜到骨”;男人呢,自以为与时俱进,说谎的方式也日日翻新,而谎言本身比所有山盟海誓更永恒。女人呢,变了没有?我如果假装相信,像很多年前的律师夫人,你猜她是什么都明白,沉默地咽下变质的甜,还是……
别哭别哭,这又何必。只是,有些话不说也罢。反正,古往今来,人间多少采芝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