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丧

2012-04-29 00:44:03孙艺鸣
鸭绿江 2012年10期
关键词:妗子管事泡沫板

孙艺鸣,原名孙英俊。河北省石家庄市人。河北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长城》《四川文学》《长篇小说》《当代小说》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十多部。已出版长篇小说《女村官》《路,就在脚下》。

1

村东头响了几声炮,肯定是喜娥没抢救过来。

一进入冬天,大轮就在娘的床前生着火炉子。二轮还是怕娘冷,便在娘的褥子下铺了一块白色的泡沫板。喜娥摸了摸,非常满意。为这块泡沫板,大轮的媳妇玲玲还和大轮吵了几句。玲玲说哪有那么冷,又不是没有生火,铺什么泡沫板呢?大轮说我娘瘫痪在床,不能活动,身上已经没了火力,铺上泡沫肯定暖和,又没让你花钱。玲玲说废话,这不是钱的问题。泡沫板就是保温的,能不暖和?我是怕着火。大轮嗤之以鼻,好几家老人都铺着,怎么就不怕着火呢?二轮就是看到人家铺,才给我娘铺的。玲玲说你娘和别人一样吗?大轮说正因为我娘和别人不一样,二轮才给我娘买的。玲玲说好,那是你娘,你愿意让铺就铺,行了吧。

今天一大早,玲玲的话就应验了。娘屋里冒着青烟,大轮推开门,全是呛人的烟雾。屋子里的空气一贯通,泡沫板嘭地冒起火苗来。大轮忍着呛人的烟雾,把娘抱到院子里。娘光着身子,熏得黑乎乎的,因为天寒地冻,不能放在地上,又不敢抱进自己的屋里,大轮便火急火燎喊玲玲,娘的床上着火了,赶紧拿被子出来……

玲玲还算清楚,从床上扯下一个被子扔出来。大轮把娘裹在里面,叫了几声娘。喜娥张着嘴,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反应。

玲玲打了120。既然着了火,婆婆又熏了一个晚上,那就轻不了,哪怕救不过来,也要死在医院里。如果死在她家,又是被熏死的,大轮的舅舅们怎么能饶得了他们?

玲玲越想越后悔,她刚嫁过来没几天,就非要把婆婆轮起来。大轮当时反对,说最早也得等到二轮结了婚。可玲玲不干,二轮要是十年不结婚,那你娘就跟着二轮过十年啊?你娘能干的时候跟着二轮过,那二轮得沾多少光?现在要是不轮起来,那就永远跟着二轮过,等她病了老了,我可不管……

于是玲玲硬逼着大轮找他二舅。大轮噘着嘴,说二舅脾气不好,从小到大,没断过敲打我们,说要是不好好孝敬母亲,就揍我们。

玲玲说,对呀,舅舅即使打了你,那也是白打。

那还找二舅干什么?

糊涂。要是为你爹的事,那就找你二叔。你娘的事,就该你舅舅管。如果你娘哪天死了,你舅舅要是不满意,那你娘就不能入土。

胡说,我娘才五十岁,你怎么就咒我娘呢?

什么叫咒?五十歲就不能死啊?生命无常你不知道啊?

不管你咋说,反正我不去招惹二舅。

你怕他,我可不怕……

大轮沉着脸,为难得要死,父亲尸骨未寒,二轮还没有结婚,他刚娶了媳妇就想把母亲轮起来。二轮也到了娶亲的年龄,母亲一旦轮到他家,谁给二轮做饭洗衣服,怎么给二轮张罗媳妇?玲玲和大轮在一起打工的时候,就合伙租房子,大轮抽点钱出来寄回去就难。为此二轮没有上高中,父亲没钱看病,少活了好几年。大轮知道,舅舅们早憋一肚子火了。

哎,怎么还不去呢?玲玲催促说,怕挨揍?

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大轮说完,当天就打工走了。

玲玲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即使在舅舅们面前,她也敢这么说。房子甭管新旧,她住一座,二轮住一座。二轮那怕明天娶媳妇,也不用为房子发愁。要按我现在怀孕、大轮又到广东打工的情况,婆婆就应该主动住到我这边来,早晚好照顾我和孩子。等二轮娶了媳妇,怀了孩子,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你再过去也不迟。

玲玲直接找到喜娥,说明要轮起她来的理由。玲玲还提醒喜娥,是你找舅舅还是我找?要是舅舅不同意,那就算了。

喜娥承认玲玲说得有道理。她有两个儿子,她就是公用的婆婆。她既要管小儿子,也要管大儿子,她不能劈成两半,只能轮起来。喜娥知道兄弟们不会同意,但还是回了一趟娘家。兄弟们一听,果然火气大了,跃跃欲试,骂大轮是个逆子,即使要轮起来,也得等到二轮娶了媳妇。大轮要是敢胡来,我们就收拾他。

喜娥安慰娘家兄弟们,大轮媳妇有她的道理,趁我还能干,先帮帮老大,再帮老二,谁让我有两个儿子呢?

二轮和母亲,都在村建筑队挣钱。有时在外村,有时候在本村。要是在外村,中午不回来,主家管饭。二轮别无所求,只想回来能吃个现成饭。可一想起这个嫂子来,他就没好气。大哥到广东打工,本来是要为家里多挣几个钱,为父亲看病。可大哥只往家里交了一年的钱,便和玲玲搞到了一起。他俩放着免费集体宿舍不住,却租了房子同居,不但不给家里钱,两年都没回来过。父亲连气带病,就死了。现如今,玲玲刚进他们家门就琢磨上母亲了。二轮说娘,不是我不想自己过,我是不想让你给玲玲当老妈子。

喜娥说二轮,玲玲是你嫂子,我们有什么办法?

你就说舅舅不让,让她找我舅舅。

算了,你哥不在家,她又快生了,就一年一轮吧。一年一过,我马上就回来。

2

喜娥在大轮那儿轮到第三个月,就病了,脑出血。从手术室出来,喜娥简直没了人样,头被剃光了,裹满了绷带,还插着好多管子。

大轮没回来,舅舅和妗子们很生气。二舅当场打电话让大轮回来,说你娘要是站不起来,你就不能在广东打工了。

大轮说我听二舅的。

二舅说就怕你做不了主。

大轮二轮轮流伺候喜娥,所花的费用,哥俩分摊。舅舅和妗子们,三天两头现场监督,果然像医生说的那样,喜娥除了不能走路,其他方面都恢复得不错。因为喜娥下身瘫痪,出院之后,二舅给那哥俩做了分工。二轮虽然没有结婚,那也得轮着住,一家管一个月,先从大轮家开始。

舅舅们一走,玲玲便和大轮发脾气,说怎么会是这样,我本来是想让你娘来管我,管孩子的,你娘倒好,好像是玻璃做的,一下子就摔碎了。

大轮说,还不怨你?

哎,怎么怨我了?我要是早知道这样……

行啦,什么这样那样的,现在只能这样。

不行,你给二舅说去,怎么能一月一轮呢?应该让你娘先到二轮家住一年。

胡说,我是老大,你怎么不说先在我家住一年呢?

不知道我要生孩子吗?我要是生了,你是管我和孩子,还是管你娘呢?

我都管。

你都管?你能劈几半?不挣钱了,喝西北风啊?

喜娥让大轮挣钱去,说自己能吃能喝,就是屋里拉屋里尿太脏了。

大轮说,娘,没事,我给你收拾。

大轮也到建筑队干活。下班回来,先给娘端屎端尿,然后把饭菜端到床上。到了二轮家也一样,以前是喜娥做饭,现在是二轮做饭,虽然做得不好,那也得做。吃饭的时候,二轮和娘唠唠家常,说说闲话。喜娥就喜欢呆在二轮家,家里没外人,心里舒坦。等大轮舅舅们一来,喜娥就说,干脆,我就住在二轮家算了。舅舅们问怎么了,是不是大轮不好好管你?喜娥说,那倒不是,我不愿意一个人住在屋子里。舅舅们有点为难,说二轮要是娶了媳妇,也不会和你住一屋的。

到了夏天,舅舅们倒是想到周到,因为喜娥没有女儿,十天半月,便让大轮的妗子们轮着给喜娥洗洗身子。有一次,二妗子一边给她洗身子,喜娥一边掉眼泪,二妗子问怎么了?

喜娥哭泣着说,这几天,大轮、二轮都到外村干活,早晨不但走得早,中午也不回来。昨天早晨,我听到大轮和他媳妇在院子里拌嘴。玲玲说又盛了那么多饭,你就不能让她少吃点。吃得多拉得多,臭乎乎的你又不收拾。大轮说你不收拾我收拾,我不去外村干活了。大轮不干活家里就少了份收入。玲玲说行啦,我是说你让她少吃点,她就少拉点。这不,不但上午没有给我弄水,下午也没有。我喊不应玲玲,我嘴干得要命,我就用尿盆里的尿湿了湿嘴唇,还喝了一口尿,难喝死了,要是这样,还不如死了呢!

二妗子回家跟二舅说了。二舅当天赶到大轮家,让大轮回来。这时候,玲玲也领着孩子回来了。二舅当着玲玲,训大轮。我们不要求给你娘吃什么好饭,哪怕像喂猪一样,有饭有水就行,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可你为什么连水都不给你娘,让你娘喝尿呢?

大轮很委屈,说我中午回不来,我给玲玲说好了。玲玲,你没给娘弄水吗?

玲玲说,孩子闹得我心烦,我忘了。

大轮说,二舅,建筑队要是到外村干活,我就不去了,好好管着我娘。

二舅说,这可是你说的。

玲玲说,不行,你不去挣钱,我和孩子吃什么?

二舅说,玲玲不是我说你,你又不管,你还不让大轮管,你到底想怎么样?

玲玲一听,二舅这是责怪她,自己的声音就大了。我不就是忘了吗?谁没个忘的时候?一边说,一边躺在地上哭起来,孩子也哇哇哇地跟着哭……

街坊邻居都来了,有的抱住孩子,有的往起拉玲玲。二舅被逼无奈,当着大家,把玲玲不给喜娥弄水,喜娥渴得喝尿的事又说了一遍……

玲玲哭喊着,我就是忘了吗?你要是嫌我伺候的不好,你就把她弄到你家里供着。

二舅说,你们看看,这样待老人,还不让说……

玲玲掐着腰,哪有你这样当舅舅的,成心想拆散我们这个家!谁愿意伺候谁来伺候,离婚!

二舅也怯了,说话明显少了底气,大轮是我外甥,我就得管。

玲玲说,你管你外甥,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从那之后,喜娥一轮到大轮家,舅舅们即使再来,也不和玲玲说话。玲玲逢人就说,我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等到婆婆死那天,大不了跪在地上,多挨几句骂呗。其实玲玲也就是嘴上不认输,该做的照常做。大轮出门了,还是玲玲给喜娥端屎端尿。

3

玲玲一边扑火一边埋怨二轮,就他孝心,非要铺什么泡沫,这下好了?

大轮一脸不解,怎么就着了呢?

玲玲说,我早说不行,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你赶紧通知二轮。

喜娥一被推进急救室,玲玲便催促大轮给舅舅们打电话。大轮说我不打。玲玲说你是老大,你不打谁打?电话要是不提前打,一旦你娘活不过来,舅舅们便有了骂丧的把柄,这人恐怕就埋不了。

大轮说,你娘才活不过来呢!还不都怨你?你要是不和二舅撒泼,什么话不好说?

玲玲说,二轮要是不给娘铺泡沫板,哪有现在?少说废话,赶紧打电话,一定要让舅舅们见娘最后一面,否则,可就真的麻烦了。

舅舅们到来之后,喜娥还没有抢救过来。大轮二轮只知道到哭,好像只有哭,才能逃避骂丧时的惩罚。舅舅和妗子们见了喜娥最后一面,便气汹汹地回去了。玲玲让大轮、二轮守在抢救室的门口,她要去买寿衣。大轮说你还胡闹,我娘正在抢救,买什么寿衣呢?玲玲说你们懂什么?人一旦断了气,不及时穿衣服,身子就硬了。

玲玲刚把寿衣买回来,喜娥的心脏便停止了跳动。大轮、二轮和玲玲,赶紧给娘穿好衣服,租了医院的汽车,把娘体体面面拉回到家里,叫来大管事的、阴阳和本家的人,准备埋人的一系列事项。

既然人已经死了,首先要放炮。放炮的时间,就是人死的时间,也是哪天埋人的依据。这埋人,特别是非正常死亡的女人,最难对付的就是娘家人。这几年,尽管骂丧的越来越少,但大家都盼望着看看骂丧。因为五年前,在大轮的大姨出殡那天,大轮的舅舅们是骂过丧的。况且,喜娥喝过尿,又是被熏死的,哪有不骂的道理……

本家十几个侄子和帮忙的,不是怕骂丧,而是怕骂得没了钟点。有个侄子说,让我说,就应该像田村那样,提前定好下葬的时刻,十一点开饭,十一点半出殡,根本不给娘家人骂丧的机会。

有的说,也就是,娘家人就是那样,越尊重他们,他们就越不知天高地厚。

大管事的说,咱们可不能学田村。既来之,则安之。骂到几点,算几点。为什么叫葬礼呢?那就是和你讲理的时候。该谁说话,谁就得说话。这就像当领导一样,在其位、谋其政。这埋人,再不按着规矩来,那就好像领导人渎职一般,所造成的恶果,是不可估量的。

阴阳说,你净挑好词说,应该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大管事的说,对对对,既然当了和尚,那就得撞钟。

正说着,喜娥的娘家人来了。按照惯例,喜娥的娘家只要一接到报丧,当天便要组织本家的小辈们带着烧纸和供香,前来哭丧。大管事的赶紧迎接到院子里,阴阳点着纸烧了,大轮、二轮和玲玲都跪着娘啊娘啊地哭起来。娘家人进到屋里,男女都要跪在喜娥的灵床前磕头,叫姑姑的,叫姐姐妹妹的,哭声一片……

舅舅们都磕了头,黑着脸坐在院里的凳子上抽烟。这边的娘们儿,进去了好几位,往起拉大轮的妗子和喜娥的侄媳妇们……大管事的跟舅舅们说,要放三天,后天中午出殡。家里的情况都知道,大轮爹闹病,花了不少钱。二轮还没有结婚。喜娥两次住院,也花了好几千。大家的意思是,喪事从简。

二舅说,丧事可以从简,但再简也得唱戏,也得放炮。

大管事的说,可是大轮、二轮拿不出钱来……

大舅说,他哥俩就是砸锅卖铁,跪着借钱,也要好好埋葬他娘。

三舅说,现在是冬天,放三天不行,最少也要放五天。

大管事的说,他舅舅们,别的都依你们,就这放五天恐怕不成,要是非放五天,多花多少钱不说,这十几个侄子侄媳妇和帮忙的,谁有时间呢?

二舅挥了挥手,娘家人呼啦呼啦都往外走。大管事的说,哎,他二舅,先别走,还是商量商量,又不是碰上初一,十五,放五天,实在是没有必要。

舅舅们只管上车,好像散了电影,一溜烟地走了。

4

大轮二轮没办法,只能按舅舅们的意思办。

这过白事,尤其是本家的侄子们,晚上不但要守灵,白天还要帮忙。比如报丧,采购,借桌椅垒锅灶,端盘子端碗倒水等等。于是,只要本家死了人,别管你一天挣多少钱,必须要请假。放三天,你就耽搁三天,放五天,你就耽搁五天,这也是规矩。侄子们一听要放五天,都一起向大管事的开炮。有的说,大管事的,你不能只听他舅舅的,他说哪天埋就那天埋?那还要你大管事的干什么?

大管事的说,不是我非听他们的,这是规矩。

——都什么年代了,一说就是规矩,要是都按老规矩,时代怎么发展,社会怎么前进?

——要是按埋人的老规矩,那棺材是要乡亲们来抬的,现在怎么都用拖拉机拉了?

阴阳说,老规矩改得还少吗?让我说,别说放五天,就是放七天,九天,包括骂丧,都是老辈人赋予舅舅们的权力。

大轮的二叔过来了。二叔是本村装修班的小老板,手底下有几个干活的,只要二叔不在,他的工人们就得歇工。二叔决定放三天假,等埋了嫂子,再继续开工。二叔一听说要放五天,就嘟嘟囔囔。侄子们撺掇二叔说句公道话,他舅舅们是不是有点欺负人?

二叔说唉,大管事的,给他舅舅们打电话,哪有这样的。你就说,你们要是非放五天,这事你就不管了。

大管事的说,你是家里的长辈,最有发言权,还是你给他二舅打电话。

二叔说,打就打,难道他是老虎的屁股……

他二舅一听又是放三天,任凭二叔说了半天,就是不松口。二叔振振有词,让他说说理由,你想怎么骂丧,就怎么骂,哪怕骂一个下午,我们都奉陪到底。保证让你老给喜娥出气还不行吗?

那你们想什么时候埋就埋吧,和我们商量什么?

那不能,我们这可不是田村。老规矩我们不能破坏,你老要是愿意放九天,那我们就放九天。

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主要是考虑那些侄子和帮忙的,现在都忙着挣钱,多放两天,得耽误多少事呢?

我还是那句话,既然你们想放三天,那你们就放三天。

二叔一听有门,便紧追不舍,那后天你们可早点来?

二舅说,我们也很忙,人怎么也是给熏死了,你们看着埋了得了,我们就不过去了。

二叔说,那怎么行,娘家人要是不来,哪有埋人的道理。

二叔再听,电话已经挂了。

侄子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炮轰了他二舅。二叔一想也是,哪有这样的?要是放在平时,看我不扁你?于是他再次拨通了二舅的电话,改成低声下气,祈求他二舅还是考虑考虑。这不,大管事的说了,你要非放五天,大管事和帮忙的都要撂挑子,这人总不能臭在家里吧?

二舅说,那是你们的事。

他二舅你看,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你们要是非这样,是不是有点那个了?

我不是已经说了,你们就像田村那样,想哪天埋就哪天埋,还想怎么样?

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这是商量吗?

5

这边,大家让二婶做做玲玲的思想工作。都知道玲玲不懂事,在大轮舅舅们骂丧的时候,她要是当场撒泼,那可怎么收场呢?

二婶把玲玲叫到一边,嘱咐说,我可给你说,埋你娘那天,你舅舅们要是骂你几句,你可不能犟嘴……

玲玲虽然心里清楚,但她还是辩了几句,说为什么,虽然说人是死在我家,那泡沫板可是二轮给铺的。如果不铺泡沫板,怎么就着火了?冤有头,债有主。即使要骂要打,那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乱骂乱打吧?

二婶说,你这孩子,眼下还说这些?又没有人抱怨你,你舅舅们的脾气都不好,埋你大姨的那天,当着那么多人,不但踹了你表哥表弟,又骂了他哥俩半天。我看大轮二轮,包括你,还不如你表哥、表弟……你娘喝过尿,又是被熏死的,还不让你舅舅们骂几句,威风威风啊?

玲玲说,二婶,我知道,我就是想说说,你们要是不让我说,我可就走了。

二婶说,哎哟,看你说的,这是你家,你可别走,要走我们都走,这人你爱埋不埋?

玲玲说,哎呀二婶,我是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不就是跪在地上,当着众人骂一顿,挨几脚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二婶说,知道就好。

6

按大轮舅舅们的意思,喜娥在家里入了五天。第五天一大早,炮声接二连三,唢呐滴滴嗒嗒、呜里哇啦……戏早就唱了起来,虽然没有几个人看,那也得唱,图的是热闹。先是本村的乡亲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前来随礼,随着唢呐声,烧一张纸,磕一个头,送送喜娥。再就是亲戚们,头中午之前,三三两两陆续赶到。凡是女眷,都要跪在喜娥的灵前,拉着长音哭几声。大轮、二轮、玲玲都得跟着哭。玲玲虽是假哭,那也要弄出点动静来。最后压轴的是娘家人,即使早来了,也不会轻易进门,就在村口坐着,等着孝子们跪着来请……

大轮记得,埋大姨那天中午,舅舅和妗子们坐在村口就是不回去。娘家人不进门,不但不能开饭,也不能出殡。刚好下过大雪,还是有好多人围在那里。大轮的表哥、表弟身穿孝衣,头上顶着木盘子,里面放着一匹白布,直挺挺跪在雪地里。大管事的让三个舅舅坐在凳子上,一边让抽烟,一边嘱咐妗子们随便扯孝。娘家人来的时候,不从家里带白布。按着规矩,娘家人就是来挑理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儿子不好好孝敬,要是再抓住什么把柄,这就是和你清算的时候。这既是舅舅们的使命,也是女人的尊严,即使活着时候受了委屈,一旦死了,也要有人主持公道……

大轮的表哥表弟跪在雪地里,舅舅们先是沉默不语。妗子们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叫着苦命的妹子,你才四十二岁,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表哥表弟眼睛红肿,脸色惨白,嗓子都哭哑了。妗子们一哭,他哥俩也得跟着哭,头顶上的盘子和白布摔了下来,人倒在雪地里。大管事的派了好几个女人来拉。不但往起拉大轮的妗子们,还拉表弟表哥。有人从雪地上抱住表哥表弟,说孩子不能再哭了,你就是哭死,你娘也活不过来了……

大管事的说,他舅,孩子已经哭了好几天了,赶紧扯孝,还是让他娘早点入土吧?

大舅不发话,谁都不敢扯孝。二舅起身走到大表哥面前,踢了大表哥几脚。有人赶紧拉开,护住表哥。二舅说放开他,我就是要替她娘教训这个不孝之子。他娘是怎么死的,就是被这狗日的气的。他爹是个病秧子,弟弟妹妹还小,可他非要上高中,考大学。他娘一个人养着全家,还得供着他上高中,那有钱看病?这个逆子要是不上高中,他娘就累不出病来,怎么能死了?

小表弟上前搂着大舅腿,说大舅我也该打,你也替我娘好好打我一顿吧?

大舅在小表弟的背上打了几拳,一脚又把他踢了老远,说你以为我不敢打你?你从小就不学好,净和坏小子们一起鬼混,整天逃学,喝醉了酒打架,你娘为你赔了多少钱?

小表弟哭着扑上来,再次搂住大舅的腿,哭喊着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人打架,我不该逃学,我娘的病,都是我气的,你就替我娘好好打我吧?

大舅掉着眼泪,一把推开他,说这回好了,没人管你了,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表哥又疯了似的搂着二舅的腿,哭喊着让二舅打死他。二舅说的没错,我就是个逆子。我要是听娘的话,不上高中,不考大学,弟弟也变不坏,我娘就病不了……

妗子们和小辈们都呜呜呜地哭着……

有个娘们拽开表哥,流着眼泪说,他舅啊,孩子也不愿意这样,那是他娘的命短。既然他娘走了,他弟弟、妹妹,还有他爹,那就全靠他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家可怎么过呢……

有个娘们也搂住了小表弟,说孩子,知道错就好,你娘走了,你也该懂事了……

大舅、二舅和三舅又骂了他哥俩半天,一直闹得下午三点多钟,才让妗子们扯了孝。这时候,娘家人有绝对权力,想扯几尺孝就扯几尺,送完殡,那孝都归自己。为了彰显送殡场面的悲痛和莊严,都要佩戴大孝,特别是女人,有的扯七尺,有的则要扯一丈二尺,一匹布不够两匹,两匹不够三匹,家里就是再穷,也要把布备足……

大轮上小学的时候,村里哪天埋人,只要是女人,一下学,便和一群孩子们往村口跑,看骂丧。其中有一家,比大姨家骂得还厉害。娘家人就在半路上,闹到四点钟才回去。舅舅们不但打了外甥,还骂了外甥媳妇。这时候,外甥就是冤死,外甥媳妇就个泼妇,也不敢发作。于是,聪明的外甥和外甥媳妇们,在母亲活的时候,不但好好孝敬母亲,对舅舅也是百依百顺,尽量不让舅舅们抓住骂丧的把柄。

今天也是如此,大管事的早就在村口等候。埋人虽然是在家里,但最有看头的是村口,娘家人一旦进了家门,那就等于散戏了。果然像大伙预测的那样,都十一点钟了,喜娥的娘家人还迟迟不来……

正好是冬天,离中午越近,聚的人越多。有人火上浇油,说哎,这娘家就得牛,十一点了还不到?

大管事的说,唉,该牛的时候就得牛,干什么吆喝什么。

有人说,娘家人就像旧社会时唱戏的名角,越迟到说明越有派头。

大管事的说,是啊,你们大老远跑到来,不就是想看看有派头的名角吗?

有人说,我们是来看骂丧,要是不骂丧,那我们不就白来吗?

大管事的说,放心,有你们好看的。

正说着,娘家人来了。大管事的赶紧派人去叫孝子,来请娘家人回家。村口摆着桌子,凳子,娘家人一到,先把三个舅舅让到椅子上坐着,赶紧点上烟。不多一会儿,大轮在前,二轮在后都来了。大轮头顶木盘,上面放着一匹白布,扑通跪在娘家人前面,哭了起来……

娘家人既没有往地上坐,又没人啼哭那苦命的妹子、姑姑。大妗子二话不说,拿过白布给大家赶紧扯孝,好像生怕因为娘家人的迟到,错过发丧最好的时刻一般。

看热闹的人们都涌上前来,把娘家人围在当中,都想看看女人们扯几尺孝,舅舅们谁先开口,谁先动手,究竟要对大轮、二轮骂些什么?要是再把玲玲叫来,那就更有意思了。

大轮二轮还跪在地上,已经没了哭声,孝都扯完了,包括舅舅们的头上都戴上孝帽,舅舅们竟然没有一点骂丧的意思。大管事的在二舅的身后小声说哎,天不早了,还闹几句不?

二舅瞪了一眼大管事的,说,算了,还得罪那人干什么?

大管事的说,那咱们就回家吧?于是,娘家人好像是参加别人家的葬礼一样,起身就想往家走。因为大家都想看个真切,早就把路给堵死了。好多人都理解不了,即使不骂丧,那怕是假的,也要扭捏几下,坐在这“牛”上个把小时,哪有这么顺利就回家的。所以娘家人要想尽快回去,必须要先疏散人群。大管事的喊了半天,连推带搡,大家才把路让开。大轮、二轮在前,舅舅妗子和侄男侄女们跟着后面,浩浩荡荡往家里走去……

大轮家那边,炮声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唢呐乌里哇啦,滴滴嗒嗒,吹着乱七八糟的曲子,正在迎接娘家人进家……

责任编辑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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