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肖澜
儿子出生不到一个月,我因为奶水质量不高,不得不结束了哺乳。很遗憾,都说母乳是婴儿最好的食物,蛋白质含量高,能增强孩子免疫力,没办法,个人体质差异,勉强支撑了两个多礼拜,我的奶水变得像白开水一样淡。医生劝我还是放弃。彻底死心后,我开始关注哪一种奶粉比较好,准备给孩子喂奶粉。
一个朋友闻讯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找个奶妈。起初我以为她在开玩笑:“这年头还有奶妈?少哄人了。”她郑重再三地表示,是真的,很可靠,不妨试试。出于好奇,还有对儿子健康的考虑,我拜托朋友替我搭桥,见一见这个“奶妈”。
星期天下午,朋友带着“奶妈”如期而至。女人三十岁不到,身材微胖,眉眼有些寡淡。朋友为我们介绍,她叫陈梅,河北人,世博会那年来的上海。
刚坐下还不到一分钟,女人便提出要见孩子。“孩子在哪里?”她没头没脑地问。
这个要求让我多少有些不舒服。作为一个母亲,对任何想靠近孩子的陌生人本能地抗拒,但我还是答应了,领她去房间。
儿子睡得很熟。她走到小床边,手抚着栏杆,上身往前倾,目不转睛地望着床上那个小人儿。我瞥见她的眼睛,眼睑有些外翻,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不久,以至于有一层薄薄的水气,在那里漾啊漾的。鼻尖也是红红的,一耸一耸,嘴巴微微动着,像在喃喃自语。
她竟然想伸手去摸孩子,我警惕地往前一挡,她却还是绕过我,摸了一下孩子的脸。触到孩子的那瞬,我听到她嘴里轻轻的一声“咝”,指尖抖了拌,偏离了本来的轨迹,在孩子脸上划过。孩子惊醒了,有些讶异地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
“男孩、女孩?”她问。
我有些不快,却还是告诉她:“男孩。”
她目光不离孩子,一字一句地:“我也是个儿子。”
丈夫检查了她的身份证,还有体检报告。体检是上个星期做的,市级大医院,项目也很全。她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眼睛始终朝着儿子房间的方向。
朋友问我,要不要试试味道。我一愣。她说:“现在就可以,有吸奶器,到厕所去一趟就行。”我还没想好是否需要,丈夫推了我一下,“去呀,尝一口,剩下的留着。”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把剩下的拿去检验,他有朋友在药物实验室工作,举手之劳。
我带着女人到了卫生间。女人撩衣服时,我下意识地把头朝旁边别去。吸奶器不断发出“哧哧”的声音。她的奶很白很浓,我羞羞答答地尝了一口,很甘甜。她朝我看,眼睛直瞪瞪的。我笑笑:“给我几天时间,我再答复你。”
她走后,丈夫怪我不该让她进房间看孩子,更不该说是男孩:“世道不对了,万一她一把抓了就走,怎么办?”我说不会,看她样子不像坏人。丈夫嘲我一句:“坏人脸上都写字?”我望着儿子粉嫩的小脸,想着他又能吃上母乳了,心里透着高兴。
检验报告出来了,奶水很好,没有病毒,细菌总数在安全范围内。我给朋友去了电话,说这事成了,明天就让她过来。我和丈夫的意思是,让她搬过来,反正家里房子大,孩子现吃现哺,吸出来放冰箱总归不卫生,感觉还不新鲜。关于薪酬,丈夫提了个数字,和月嫂差不多。朋友转达了,女人没有异议,说:“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陈梅来的那天,我领她到她的房间。为了让她身心愉悦,生产出高质量的奶水,我花了些心思布置:被褥、床单都是崭新的,花瓶里插着百合,窗明几净。我以为她看了会有些激动,谁知她什么也没说,放下行李便问:“孩子呢?该吃奶了。”
她奶水果然够多,完全能满足宝宝的需求。考虑到她哺乳,我让保姆天天都做下奶的汤:鲫鱼豆腐汤、花生猪脚汤、火腿鸽子汤。菜色也讲究营养均衡,只是几乎不放盐,单独给她盛一份放在边上。我尝过,难以下咽,她却毫不抱怨,给什么吃什么。我向她解释,孩子肾脏还没发育好,所以不能吃盐。她回答:“那是,孩子要紧。”
起初几次喂奶,我都在旁边看着。她动作很专业,手臂一环,把孩子的头箍着,奶头送上去,让小嘴含住大半个乳晕。听着宝宝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我很是安慰。
当然也有不太称心的地方——这女人似乎有些怪。首先是她看孩子的眼神,直愣愣的,像是要把宝宝吃下去。喂奶的时候这样,不喂奶的时候也是这样。除去吃喝拉撒,她通常是坐在小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宝宝,看得我心里发毛。
丈夫让我装个摄像头,监视她。我说:“真要有什么事,就算摄下来又能怎么样?再说,在女人家睡觉的地方装摄像头,说不过去。”
我们签的是简易合同,上面写明她的职责是“哺乳”,除此之外没别的,反正有保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她几乎包揽了带孩子的所有事情。孩子一哭,她总是第一个冲过去。她的耳朵异常敏感,总是先于我们每个人到达孩子身边,飞快地抱起孩子,好像她才是孩子的亲娘。有时我想上前接过孩子,她竟然会把身子别向一边,不让我碰孩子。
“宝宝要睡了!”她硬梆梆地道。
我给朋友打电话。朋友告诉我,她儿子两个月前刚被人拐走。我吃了一惊,说:“你怎么不早说?”朋友说是怕我有心理障碍:“要不是这样,谁放着自家孩子不喂,出来当奶妈?你放心,这人肯定靠谱。越是这样的人,越会对孩子好。”
朋友的话是没错,陈梅对孩子确实很好,但有些好过头了。保姆每天会带孩子出去转一圈,她非要跟着去。保姆几次向我告状,说这人有病:“她不许任何人靠近宝宝,谁要是靠近了,她那副样子,就像要吃人似的——”我知道保姆没有夸张。小区里都是些熟面孔,看到宝宝,难免会上来亲亲抱抱,我亲眼见过,有一次陈梅居然把一个老太太推倒在地上:“离我孩子远点儿!”她凶巴巴地说。害我跟人家赔了半天不是。
我对陈梅解释,人家喜欢宝宝,没有恶意的。
“不对!”她大声道,“她不是好人,她想偷我的宝宝!”
我拿她没办法,只好尽量让她别跟着去。我还想跟她说明,宝宝是“我的”,而不是“她的”,但估计说了也没用,她应该听不进去。孩子是身上掉下的肉,是命根子,我能想象失去孩子的那种锥心之痛。看在奶水的份上,我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很少同我们说话,可对着孩子,却喋喋不休,说得很快,声音又轻。她叫我儿子“小虎子”,又像是“小文子”,口齿含糊,我只能听个大概。我猜想这应该是她儿子的名字。
晚上宝宝跟陈梅睡。丈夫关照我多个心眼,让我时不时地搞个突然袭击,看看那边的情况。我说,人家睡得好好的,何必打扰人家。丈夫把我教育了一通,说:“你要摆正位置,你是女主人,她拿你的工资,当然要受你的监督。万一她睡得死猪似的,把我儿子饿坏了,怎么办?”后面这话倒是触动了我,我爬起来披上衣服,一溜烟过去了。
我先在门口听了听,好像有动静,敲了两下门,轻轻推门进去,陈梅正和衣坐在床上喂奶。我说:“进来看看孩子。”她点头,说:“孩子吃饱了,睡了。”我凑近了,看见宝宝睡得很安稳,睫毛长长地披下来,脸色红润。
“吃得不少,两个奶都空了呢。”陈梅难得与我这么多话。
我笑笑:“晚上吃得多可不好,过两个月戒夜奶麻烦了。”
“那就不戒,让孩子一直吃着才好呢。奶不给孩子吃,给谁吃呢?”
她轻轻抚着宝宝稀疏的头发,一遍又一遍的。她忽地低下头,在宝宝脸上亲了一下。我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小虎子——”这回我听清了,是“小虎子”。她低下头,又亲了一下。我忍不住说:“小孩脸不能亲。”她“哧”的一声,不以为然却又斩钉截铁的口气:“我自己儿子,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大半夜的,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我下意识地想去抱宝宝,谁知她竟“啪”的一下,重重地把我的手打掉,清清脆脆的声音:“走开!”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不看我,依然是眨也不眨地望着宝宝。我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默默地离开了房间。关上门的那刹,我看见她把宝宝的脸紧紧地贴在胸口。
我花了整晚时间,考虑是否该将她解聘。旁边的丈夫鼾声如雷,我有些心烦,踢了踢他的大腿,鼾声戛然而止。
第二天,我把这个月的工资放在一个信封里,交给陈梅。
“抱歉,”我说着事先编好的话,“我们下周要去孩子奶奶家住一阵儿,所以只能提前解约。不好意思。”我猜她也许会有些激动,谁知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奶奶家住哪里?”
我怔了怔:“——苏州。”
“那不远,我跟着呗。”
我又是一怔:“这个,那边房子小,住不下。”
“阳台总有吧?”她说,“我住阳台。”
我把烫手山芋踢给丈夫,让他去解决这件事。我躲在房间里,几乎可以想像丈夫抓狂的神情,还有陈梅木然却坚毅的脸。果然一会儿,丈夫走进来,整个人仿佛刚打完仗那样疲倦,往床上一躺,问我:“报警怎么样?”
说说而已,当然不会真的报警。陈梅到底是留了下来。我是个心软的人,丈夫也是嘴硬骨头酥。说到底,还是为了孩子。——“宝宝要吃奶。”她一句话便把我们打倒了。有现成的优质的母乳,实在舍不得放弃。
我试着从她的角度考虑问题,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留下她的理由——如果换作我,孩子被拐走,我一定活不成,不死也疯了。所以这么看来,她的表现还算过得去了,况且她也不老是那样。通常白天时候,她还是比较清醒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个非常称职的育儿师。从宝宝吃奶的数量到大便的颜色,她一样都不落下。她告诉我,母乳很难计量,可以听宝宝吞咽的次数,一分钟超过四十次,那就是喝得很好;尽量别让孩子嘬着奶头睡着,一吃完就要把奶头拔掉,让他自己在小床上睡,免得养成坏习惯;母乳喂养的孩子大便应该是金黄色,一天几次或者几天一次都正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如果大便像豆腐渣,那就要当心了,可能是病毒感染的腹泄。
“你儿子的卤门长得不错,比我儿子好。”她把xìn mén读成lǔ mén,“我儿子那地方有些下凹,你儿子没有。”我听了很是放心,不光因为儿子没有卤门下凹,而是她能分清床上那个是我儿子而不是她的。女人天生是八卦的动物,闲暇时,我小心翼翼地问起她儿子的事,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怎么犹豫便告诉我了。
——春节时,她和男人带着孩子回老家过年。孩子才三个多月,本不想路上颠簸的,可双方父母都想看看孩子,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只得带回去了。年过得充实而忙碌。事情发生在回去的火车上。买不到坐票,只有站票。两口子抱着孩子一站就是十几小时。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见了,便说帮他们抱孩子。两口子实在是累坏了,再站下去怕是孩子也抱不住了,便把孩子给了那个女人。本来是紧挨在这女人旁边的,可火车越来越挤,挤着挤着就挤远了。等发现不对,座位上早换了人,女人和孩子已不知去了哪里。
她娓娓道来,像在说别人家的事,轻松得过了头。我觉得不妙,要出状况了。果然隔了几秒钟,她神情一点点黯淡下去,像一堆不起眼的稻草,突然间火星四溅,“噔”的一下,火苗窜了上来,她眼睛睁得老大,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事那样,又是惊恐又是愤怒,瞪着我:“你想干什么?你想偷我的儿子!!”
我还不及反应,她一把抱起床上的宝宝,就往外面跑去。宝宝被吓得大哭。我大声叫保姆:“张阿姨,守住大门——”只听得保姆在客厅尖叫。我冲出去一看,陈梅抱着宝宝已经冲进阳台,“砰”的一下,关上门。我抢上去,门已是被反锁了。
隔了一扇玻璃门,陈梅平静下来,甚至是有些得意地望着我。她轻轻摇晃着宝宝,安抚他,宝宝很快便停止了啼哭。我和她陷入对峙。我不敢表现得过于激动,十八楼的阳台,距离地面有可怕的几十公尺高。我甚至对她露出了微笑。天晓得我的心理素质竟然这么好,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宝贝疙瘩,此刻却在一个神智不清的人手中。我想打电话报警,却担心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刺激她,那情况会更糟糕。
我那机灵的保姆,拿着手机走到隔壁房间报了警。我听见她把地址报给电话那头,心里稍微松了松。阳台上,陈梅忽然抬起手,把宝宝举得高高的。我的一颗心顿时悬到半空。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夕阳余晖落在孩子脸上,一个小麦色的光环,在那里晃啊晃的。孩子笼罩在光环中,笑得很甜,像天使一样可爱。陈梅看着他,不自觉地也露出笑脸。
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笑,笑得像个孩子。那一瞬,我相信,她是真正快乐的。她缓缓放下宝宝,把他的脸贴在自己脸上。不知是玻璃折射还是怎的,我看到她的脸上有泪光。
警察很快到了。保姆在电话里应该交待得很清楚,他们怕打草惊蛇,所以是从阳台上爬上来的,一下子就制服了陈梅。宝宝忽然大哭起来。警察把他交回我手里。陈梅被两个警察反剪双手绕到背后,见孩子在哭,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别碰我的孩子,你们这些坏人!坏人!”
一个警察推了推她的头,喝道:“老实点儿!”
宝宝越哭越凶。她拼命地挣扎,甚至发出野兽的那种吼叫,手不能动,就用脚踢,用牙咬,结果把右边那个警察的膝盖给踢伤了。还有左边那个小警察,手腕上被她咬了一口,“哎哟”一声,松开手。她趁势想冲到我面前,却被一个警察拿电棍戳了一下。她大叫,应该是很疼,整个人弯了下去,嘴里却还不停,只是声音越来越轻,到后头成了哀求:“求求你们,孩子饿了,要吃奶——求求你们,等我把他喂饱了,再让你们带走——孩子不能饿的,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很快,她被带走。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直瞪瞪地看着我怀里的宝宝,嘴巴不停地动,却一个字也没发出来。不知怎的,她的眼神让我很难受,心头像被针刺似的。
第一次给宝宝冲了奶粉。比起母乳,奶粉要浓稠得多,像米汤,宝宝不挑剔,一瓶奶很快便喝完了。丈夫安慰我,说现在喝奶粉的孩子多了,喝奶粉只有长得更壮实。保姆也说,孩子安全最要紧,那女的受过刺激的,成神经病了。
我的脑子里一直想着陈梅,不知她怎么样了。不管怎样,是我把她招来的,她并没什么错。一个失去孩子的女人,她所做的事,无论如何没到被警察带走的地步。
我又一次失眠。半夜里保姆冲调奶粉的声音,宝宝的哭声,当然还有丈夫的鼾声,全部被放大了。白天陈梅那让人心碎的哀求声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遍遍在我耳边盘旋,和我的梦境连在了一起。我甚至还梦到了她的儿子,被她抱在怀里,五官看不甚清,一个小小的脑袋,紧紧依偎着妈妈。陈梅笑着向我介绍:“这是小虎子。”
第二天清早,保姆买菜回来,告诉我,陈梅在楼下。
我犹豫了半天,终究是没忍住,跑到楼下。果然看见她,倚着一棵树。她见到我,一下子便冲过来,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还是昨天的,又皱又脏。一张隔夜脸。我心里咯愣一下,难不成她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夜?
“孩子要吃奶,孩子不能不吃奶,孩子——”她翻来覆去地说着同一个意思,“孩子不能不吃奶——让我给孩子喂奶吧,我保证,我光喂奶,什么也不做。我保证——”
她居然还跟我道歉,说“对不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乞求父母的原谅。
我再次把她带回家。丈夫十分不理解,把我拉到一边,问:“你怎么回事?”
“孩子不能不吃奶。”我和陈梅一样的口吻。
“那就吃奶粉。”
“奶粉没有母乳好,差远了。”
我很固执地留下了陈梅。
她给宝宝喂奶。宝宝越来越精了,一看见她,就往她怀里钻。我注意到她托着宝宝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手忙脚乱地撩衣服,露出一对涨得沉甸甸的乳房。
“再不喂就该回奶了。”宝宝的小嘴一凑上去,她立刻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在旁边看着。陈梅端详着宝宝,偶尔抬头,与我目光相接,便笑笑。我也朝她笑笑。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见宝宝的吮吸声,场景温馨得像一幅阳光下的素描。
我问她,为什么不断奶。
“我想着,小虎子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我给他留着,到时让他尝一口妈妈的奶。”
她说这话时,神情平静得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的鼻子有些酸,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接下去的日子里,她向我说了许多关于她的事。
“我孩子生得晚,在老家,像我这个年龄,孩子都该上小学了。我们是想,在上海站稳脚跟,多赚点儿钱,再生个孩子。生他的时候,是难产,整整一天一夜才生下来,疼得我恨不得死掉算了。以为大概见不到孩子了,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想我要是真死了,他爸再找个女人,也不晓得会不会对孩子好,十个后妈九个毒。”
“说不定,”她居然想入非非,“那户人家钱多得要命,就是没有儿子,刚好看中了我家小虎子。小虎子在那边吃好穿好,享福了,比跟着我们强。就是不晓得那家人有没有奶。”她指的应该是买孩子的“下家”。我诧异这当口她居然还关心这个。
我安慰她:“你还年轻,再生一个也来得及。”
她使劲地摇头,“不生了不生了,我又不是没儿子。早晚他还回来。要是我再生个娃,等他回来,还当我不要他了呢。不能这样。”
我不敢再往下说,怕她老毛病又发作。
“我不断奶,等着他。”她声音虽轻,却说得斩钉截铁。
她说我儿子长得跟她儿子很像。我问哪里像,她回答是“下巴”。
“下巴的弧度非常像。都是这里弯出去,翘一翘,再收回来。”她在我儿子脸上比划着。
我仔细观察了宝宝的下巴,看不出哪里与众不同。她说长这种下巴的人有福气。这话倒是对我胃口,我笑纳了这声赞美。她又说我儿子吃奶不太爽气,吃几口停一停,一顿奶要分成几顿,她儿子就不会。“小家伙吃奶利落着呢,小嘴咕噜咕噜几下,一个奶就空了。胃口好,像他爸爸。话说回来,干体力活的人又有几个胃口不好的呢?小虎子将来可不能像他爸,得多读书,找个坐办公室的活儿,就不用受那份罪了。”我发现,自从被警察带走后,她的话好像突然变多了,仿佛身体里有一根爱说话的筋,给挑了起来。
说着说着,她安静下来,盯着宝宝看,仿佛陷入了沉思,这让我心惊肉跳。很快,她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这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分得清。”她咬字很重,一个字一个字地发音。这与其是在告诉我,不如说是提醒她自己。
我有种感觉,儿子没丢之前,她应该是个很善良很好相处的人。
周末那天,她向我提出,想吃面条。我让保姆做了一碗鸡汤面给她。吃面条前,她双手托碗,挂在鼻尖上,双眼微闭,喃喃自语,像在祷告。看到我诧异的眼神,她告诉我:“今天小虎子满半岁了。”
我依然不敢放松警惕,半夜里不用丈夫提醒,便会自觉地跑过去。我好几次看见她抱着宝宝,脸贴脸,嘴里一遍遍地念叨:“你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将心比心,我了解她要费多大的劲儿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两个月前,她怀里抱的还是自己的亲骨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怀抱别人的孩子,进行自我催眠。我关上门,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懊恼,说不该回家过年,不该那么晚才买票,以至于买不到坐票,更不该把孩子交给那个女人。她说拐子最缺德,拐人家孩子,是存心让人家绝门绝户不得安生。话锋一转,她问我:“会不会那个女人不是拐子,或许是上个厕所,一转身看不到我们,也急坏了,这会儿正到处替孩子找爸妈呢?你说有可能没?”
丈夫不太满意她这样,对我说,家里像是来了个祥林嫂。
我让他在微博上替陈梅找孩子。“现在不是很多嘛,把孩子照片贴上去,留下联系方式,转发的人多了,说不定能有线索。”他不太情愿,嘴里唠唠叨叨,最终还是答应了。丈夫就是这样,嘴硬心软。
陈梅回了趟家,拿来了她儿子的照片,是个圆嘟嘟的小家伙。她说照片显胖,其实小东西头没那么大,身子也没那么多肉,是个小可怜儿。丈夫把照片扫描了放到微博上。她坐在屏幕前,手指划过那张脸,指尖微微颤着。空气在那刻缓缓流动,倏忽一下,又凝结成了无数冰点,仿佛都听到落在地上细细碎碎的声音了。她一动不动,老僧入定般。
“等着吧,也许会有奇迹发生。”许久,丈夫说了句。
日子一天天地过,宝宝在亲娘、保姆、奶妈的共同照顾下,渐渐长大。婴儿的成长过程,充满了各种惊喜的发现:会笑了,会咂嘴了,会抬头了,会翻身了……三人中,宝宝最亲的是陈梅。我一点儿也不惊讶。老话说得好,“有奶便是娘”,小家伙把头钻到她怀里的那股热乎劲儿,还有冲她咯咯咯的疯笑声,让我看了都忍不住会吃醋。
当西北风卷起金黄色的落叶,呼啸着迎面而来时,宝宝满八个月了。按合同上的约定,是时候断奶了。陈梅有意无意地提过几次,说孩子吃奶最好吃到一足岁。我婉拒了。我拿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理论搪塞她,说男孩吃八个月足够了,久而久之,母乳成分里的雌性激素会让男孩失去阳刚之气。她很不以为然,情急下甚至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我一笑了之。
我了解她的心情。事实上,随着限期一天天的逼近,她又渐渐露出让我担心的端倪来。她显得暴躁,容易发脾气,不再像之前那样与我交流,而更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对着宝宝,自言自语。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心肠软,但决不糊涂。家里一些隐蔽的角落里,藏着我从黑市买来的摄像头,基本上涵盖她所有的生活半径。从现在起到她离开,我要力争平安渡过这段危险期。
她又一次向我要求,延长宝宝的哺乳期,她甚至提出工资减半。我说不是钱的问题。她又说不要钱:“白送,”她加重语气,“白送总可以了吧?要不然,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你说。我银行里有两万块钱,全部给你,好不好?我还有一只金戒指、一副金耳环,统统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让我留下来,求求你了。”
她越是这样,我便越是坚持。我看着她,无奈地苦笑。她充满希望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像气球被戳破,瘪成一片薄薄的橡胶皮。
宝宝与她一起失踪那天,我疏忽了,和丈夫去看《谍中谍4》。许多朋友向我推荐这部片子,我抵制不了诱惑,去了。保姆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汤姆·克鲁斯正爬在高高的迪拜塔顶。拿着电话,一股凉意从我脚底直冲到头顶,仿佛那个站在塔顶的人是我。
报警时,保姆完全乱了方寸,前言不搭后语。警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明白陈梅是趁她上厕所时逃走的。我提供了家里的摄像。镜头上,清楚地看见陈梅抱着宝宝从房间里出来,打开大门离开。小区门口的录像也证实了这点。大约是下午三点,陈梅抱着宝宝离开小区。
接下来的几天,我尤如生活在地狱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丈夫在公安局里有熟人,对方答应会尽全力破案。可三四天过去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当初给我介绍奶妈的那个朋友,专门跑来看我,说非常抱歉,又咬牙切齿地说:“活该她孩子被拐掉。”我摆摆手,想说这是两码事,但实在是没心思开口,头疼得要命,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脱离出去,刀割似地难受。那一刻,我好像完全能体会陈梅的感受。没了孩子,真正像是在心尖上剜去一块肉那样。好几次我站在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恨不得把头撞上去。
事实证明,我的运气比陈梅好。
第五天的早上,宝宝便找到了。一个女警察把他带回来。具体情况由她转达给我们。她的声音很清脆,说话也很有条理,应该是专门负责这类工作的。
她说宝宝被陈梅夫妇带回了河北老家。坐的火车,往返票。票子不太紧张,可两口子却买了站票,抱着孩子,来回站了两天两夜。
“我们在火车站逮捕她时,她说正准备带孩子回来,还给你。”女警察似乎觉得有些滑稽,“你说这怎么可能?”
潜意识告诉我,这应该是真的,只是却无法向这个女警察解释。她还年轻,看样子就算结婚了,也未必有孩子。
“你认识小虎子吗?”临走时,她问我,“我们把孩子抱走时,她一直冲着孩子说‘你不是小虎子,不是小虎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停顿了一下,摇头。
宝宝睡得很熟。在我们的大床上,我和丈夫分别躺在他的左右两侧,一人一只手,搭在宝宝的肚子上,感受着他缓缓的呼吸。我们眼不错珠地望着失而复得的儿子,不说话,就那样静静躺着,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闭上眼睛,我仿佛看见宝宝被陈梅抱在怀里,随着火车的颠簸而前后晃动,整整两天两夜,一分钟也不脱手。旁边的人肯定很好奇,想这女人莫非是有毛病,放着空座位不坐,却要那样站着,也不怕累。或许有人会热情地邀请她坐下,又或许,也有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提出,要替她抱孩子,她拒绝了。她是想再来一次,也是坐火车,也是站票。她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儿子没有丢,儿子被她紧紧地抱着呢。这个场景,应该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尤其是把儿子交给人贩子的那瞬,每次都让她痛彻心扉,一遍又一遍的。她过不了自己这关,比死还难受。她奢望着,那只是个梦,眼前这一切才是真的:睁开眼睛,孩子就在她怀里,从未离开过。
我托朋友找了个相熟的律师,为陈梅辩护。我以为丈夫会阻止我,谁知他只是沉默了一下,说“随你的便”。丈夫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没有选错他。
我一直没有再见到陈梅。朋友告诉我,她被判了两年,已经是很幸运了。朋友说看到陈梅时,她手臂上缠着绷带——火车上,不知谁的箱子没有摆好,从行李架上掉下来,眼看要砸到宝宝,她用身体挡住箱子,宝宝安然无恙,她的手臂当场骨折。
她托朋友给我捎了封信。我有些意外。信上的字迹很拙劣,歪歪扭扭,像火柴棒横七竖八搭起来的。
“我知道你肯定很恨我,恨得不得了。我不该把孩子带走。我知道孩子被人家带走是什么滋味,是妈妈都受不了。那几天你肯定难受坏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接下去,她用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篇幅告诉我:宝宝断奶后应该怎么添奶粉,怎么添辅食,要一点点加,加多了加快了对宝宝都不好;宝宝晚上总是很容易惊醒,可能是缺钙,但也不能盲目补钙,要多晒太阳多去外面转转;城里人讲究,总把孩子捂得严严实实,还开空调,其实反而不好,乡下孩子大冬天都是赤脚踩在地上,鼻涕面条似地挂着,倒也不怎么生病,身体还棒;吴先生(我丈夫)老是抽烟,虽然是站在阳台上抽,可也不好,一是自己伤身体,二是阳台也不密封,烟味透进来让宝宝闻见了不好,将来容易得哮喘。还有关于我的,说我太瘦了,孩子还小,将来的路还长呢,要多锻炼身体。孩子总让妈有操不完的心,自己不好好保重,怎么有力气把他抚养成人呢。
最后,她这么写:“我很喜欢你的儿子,可我知道,他是你的,不是我的。他不是小虎子。我的小虎子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可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我不断奶,小虎子才吃了三个月的奶,远远不够。我把奶留着,等他回来的那天,让他尝尝妈妈的奶。”
除了信,朋友还带来一瓶奶,“是上午挤出来的,她让我带给宝宝喝。”是装牛奶的那种玻璃瓶,里面是大半瓶乳白色的液体。
我接过,视线有些模糊,那一瞬,眼前浮现出陈梅撩起衣服吸奶的场景。她的奶又白又浓。天底下没什么食物比妈妈的奶更珍贵了。
我准备把这瓶奶保存着。听人说,母乳存久了,会变成血。“肝气,上行为乳,下行为血”。如果是真的,那证明,每个母亲都是拿血来哺育孩子的啊。等宝宝长大了,我要告诉他:这来自于一位很棒的母亲。她为儿子不舍得断掉的奶,无私地哺育着别人的孩子。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小虎子回来了。陈梅抱着他,撩起衣服,露出饱满的乳房,朝着那只张开的小嘴迎上去。阳光斜斜地照过来,落在母子俩身上,镌出一道金色的滚边。这画面,圣洁得仿佛置身于天堂,幸福,安详,没有失望。
责编: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