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伊犁……请让我做你的养女

2012-04-29 00:44纪梅
西部 2012年11期
关键词:伊犁河谷伊犁薰衣草

纪梅

一个初夏的日子,我刚落地于伊犁,便嗅到了一缕悠悠而绵长的香味,凭着直觉我猜测这就是薰衣草的香味。我四周寻望:远远起伏的山地上果然长着一片幽幽的紫色:薰衣草!与心仪之物的相见带来的兴奋不仅使我困限于狭小机舱的劳乏顷刻消失,一路折磨我的牙痛也顿时消弭了。

伊犁的薰衣草,是长在“塞外江南”的香姑娘。而6月,正值薰衣草的花期。我此番的寻访,无疑是寻香而至,觅香而往。

被香气包裹之时我多么感动于那些将薰衣草种植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被香气迎接,是我们所能享受的至高礼遇。人们能够献给神灵的也就是燃烧着的薰香。何况这种香气不是捧于手中,而是来自身边的土地!此刻浸润着我们身心的是一种有着根基的香气。这种香气拥有着不竭的源泉。

呼吸着空气中流溢的薰衣草香味,似乎一下子就被伊犁河谷拥入了光明而温暖的怀抱。我的眼睛和呼吸,贪婪地收纳着她的体香。

我发现,与视觉相似,我们的呼吸更是极其挑剔又极容易满足的:只需要一缕芳香,一瞬间的绿,它们就使我与脚下这片初次相见的土地缔结了一种神秘的亲缘。美国作家威廉·H·加斯曾在《市容》中写道:“……当一座城市散溢着腐臭的气味——街道上肮脏不堪,池塘里芜草蔓生,城墙灰暗破败时,我们被逐出了亲近之外,我们退隐着,目光刀枪般投向那浩荡行进的仇敌。”

可见,眼神,以及呼吸,也是一条交流的途径。当面对某些具有“圣质”的事物时,这条路会显得顺畅并具有可逆性:我们会向她敞开自身。向外的路同时也是一条向内的路,就像面对一面镜子。

伊犁河谷的薰衣草田,蓝色的金子连绵成一面天然的镜子。被她映照的那一刻,我感到幸福而眩晕:这些蓝色精灵的优雅与自然,映照出了我内心对美的全部渴望与幻想。一种以为不可存在之物的突然降临,怎么不令人幸福得眩晕呢?薰衣草,在此之前仅闻其名的一个异域气息的事物,此刻却布满了我的全部视野、充溢于我所有的呼吸……

我想起,在我的家乡豫东平原,花草显得匮乏、零落而奢侈,树木的品种也由于长时期的过度农耕而变得极为单调与稀少,我所知道的无非榆树、杨树和桐树等。最重要的是,在我童年、青少年乃至来到伊犁之前所接受的影响中,那些花、草和树木已不是一些纯粹的自然事物,有着它们各自独特的名称、性情、喜好、身姿、体味……它们要么是无人理睬自生自灭的野花,要么是需要经常辛苦劳作以斩草除根的“杂草”。至于树木,那也仅仅是无数经济作物中的一种,待年轮扩展到一定数量,它们就会被砍倒,被剥皮,被锯裂,被打磨光滑,用作房顶的房梁、椽子或用以制作家具。

农作物或经济作物的概念早已改变了我们对自然事物的感受,作为景色消失在人们的漠视或司空见惯之中,尤其是对那些被称为“杂草”的植物。

当我被眼前的薰衣草深深陶醉时,我忐忑地想到,在过往的岁月里我竟然从未悉心地带着爱与喜悦,温柔地观察过一株小花或一棵小草!我从未想过去了解它们!我过往的生命,原来有着这么大的缺憾啊。我不禁感到惭愧与惊恐:当沉默对应于冷淡,在这种双重的隐匿中,故乡与我,同归于不在。

原来我一直是故乡的陌生人。

——直到来到伊犁河谷,直到看到这些蓝色的精灵。在这里,每一朵小花不是变小了,在无数个复数形式里,它们变得更加繁茂了。我不是不知道薰衣草巨大的经济价值,然而此刻薰衣草对伊犁河谷乃至对整个夏天世界的诗意统治开始了。这是薰衣草世界的真理,是馨香的信念,是视觉与呼吸的美学:它们呈现在我的面前。薰衣草的景观价值与呼吸的芳香所具有的含义无限地大于它的经济价值,甚至无限地大于她的安慰神经调理身心的药用功能。

这是一个纯粹的美学世界。一个纯粹的诗意的时刻。难怪一些诗人与作家在面对这样的景观时会天才般成为一个“冥想的植物学家”——

任何植物都是一盏灯。香味就是光。(雨果)

任何香味都是空气和光的结合。(巴尔扎克)

伊犁河谷的薰衣草就是无数盏灯!薰衣草的香味就是空气和光!它们从内向外照亮世界。每一片薰衣草花瓣都像神奇的光一样溶解着我固化的思维和审美习惯。每一棵熏衣草此刻都变身为了三棵,一棵映亮我的过去,一棵启迪我的当下,一棵摇曳于我的此后。

借着微风,你们渗进我的皮肤,开放在我的身体内部。我的目光、呼吸、言语……这些路途始有熏香散溢弥漫……

深入你,映现我。这是一种同一和共存。这是一种永恒而神圣的亲缘。这是互为源泉的双重补给。我知道,你们会长久地护佑我此后的路程。

你们还将是一条强有力的丝带,将我与伊犁、与新疆系于一起。使得初次踏足西域的我,竟也能在此觅得“精神上的故乡”。

第一次相遇,做出这番相认却并不觉得贸然:这些薰衣草,何尝不是远足而迁徙至此?从1964年的最初试种到现在,伊犁河谷不是早就因为薰衣草而成为中国的普罗旺斯?

伊犁有十二万亩薰衣草。这是一本拥有十二万句美丽修辞的大书,一部拥有十二万首动人诗歌的典籍,一块拥有十二万个甘泉的圣地。这是向着天地之间的神明或人的心灵燃烧的无数盏灯。

想想薰衣草在世界只有四大产区:中国伊犁、法国普罗旺斯、日本北海道和俄罗斯高加索地区,可见这也是一种对环境、气候、地理条件十分挑剔的生命。伊犁河谷该是一片怎样神秘的土地,才能养育得了这天地间的精灵呢。

或许,薰衣草与伊犁河谷之间,有着一种天命的亲缘吧。想想丝绸之路,想想盛唐帛道,想想曾有多少各色人等行走于这片土地、扎根于这片土地,多少文明、语言、植物被带来、融合,又被带走……西域不仅是一部诗学与美学之书,西域也是一部中西文化乃至物质文明的交流史。从死去的和活着的语言到眼前的薰衣草,这片圣洁的土地能将多元而丰富的外在吸附于自身,从而使自己更为丰腴与圆满,也使那些到来并住下的人,因着与新疆的交融而丰富并完整了自己。

辽阔的西域是如此的宽容。当我看到这些“香姑娘”远涉几万里而至,竟也成长得如此娇娆鲜美丝毫不差于在其故乡普罗旺斯时,当我看到生长于江南湖州的沈苇先生的胡须已蓄得如其新疆诗章一般慎密与“新疆化”时,我想,我或许也可以被西域所接纳。因为,从薰衣草到早已描写过薰衣草的诗人沈苇,她接纳了这么多外来的孩子,这些孩子而今已是她膝下忠诚的子女。也或许仅仅因为:当薰衣草的香气吻醒了我闭塞而不自知的内心长睡,我的眼睛便开始醒来,我看见了你,伊犁,新疆,你的形象与气息,完美地塑造着可见的真理。

你已然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新疆,伊犁,那远足而来落地生根的薰衣草是我的向导与姊妹,我会像她们那样安静地、虔诚地走进,只悄然观察、亲近。我不会惊扰云杉的威仪,野苹果林的自由,小河流的骄傲,野罂粟花的娇娆,以及那些无名小草漫山遍野的逶迤……

在这里,我愿一直低。低。低……一直低到你的身影里。

能隐身于你的怀抱,是我无尽的荣耀;能以你为背景,是我不尽的福祉。

新疆,伊犁……请让我做你的养女。如同在你的土地上扎根,把你认作故乡的薰衣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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