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胜利
陈大河吃了中午饭,往床上一躺,正准备迷糊一会儿,一个娘们大着嗓门推开了门:“指导员,木拉提家的狗咬着俺了,恁当官的管还是不管?”陈大河一看是马大莲,沙尔红出了名的厉害娘们,忙问:“别急,咬到哪了?重不重?”
“都淌血啦,你说重不重吧?咬到腚上了,你看这一摸都是血,不行我脱给你看。”马大莲说着就要脱裤子。陈大河赶紧摆手:“别脱别脱,别在这脱,回家脱给恁家二胖看。”二胖是马大莲的男人。
“恁说这事恁当官的管还是不管吧?”
“管,恁的事俺咋能不管哩。”陈大河学着马大莲的腔调,“管,咱先把狂犬疫苗给打了。”
“针钱叫谁掏?”马大莲又把手捂回了屁股。
“肯定叫木拉提给你掏,不过你先自个垫上。”
马大莲不愿意:“俺现在哪有钱垫。”
“别在我跟前叫穷,去年挣了七八万,这点钱还拿不出来?你先自己掏钱,等木拉提秋后卖了羊,我去把钱给你要回来。”陈大河两手往马大莲跟前一摊,“你现在去要也是白跑,他们哈萨克老乡不到秋后羊羔子出栏是不会有现钱的。”
“指导员,去年俺是挣了恁些钱,可给老二娶媳妇都花了,我现在真是没钱,恁说咋办?现在不打了。”
“不打?那恁还不得狂犬病?恁得了狂犬病,还不得满连队撵着咬人?”
马大莲咧嘴笑了:“俺要咬也得先咬恁这些当官的。”
“别在这缠人了,赶紧回家拿钱去团部打针。”
“指导员,这阵儿俺真是一分钱都没。上个星期俺二孩子的生活费都是朝胡大锤借的。要不指导员恁先给俺垫上,俺真的没有。”
陈大河听她这样说,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
马大莲接过来一数,张数是不少,可零的整的加起来也就三百多点。她把零的撂到桌子上:“拿你三百,收了秋给你。”
马大莲走后,陈大河还想迷糊一会儿,打开手机一看都快四点了。四点半团部开会,四点就得去。陈大河不敢睡了,害怕睡过头开会迟到。团里张政委刚从别的团调过来,比较讨厌开会迟到的人,上次五连指导员开会去晚了叫他弄得挺难堪。沙尔红离团部有三十多公里,他的破夏利得跑二十分钟左右。每天中午都要迷糊一会儿,是陈大河在机关养成的毛病,调到连队后一直也没改掉,不睡一会儿,下午老打不起精神来。
团里今天开的是连长指导员会。陈大河的搭档连长马向平到党校学习去了,九连就他自己来开会。会议的内容主要是,今年团里要调整农作物种植结构, 安排各连队种植朝天椒,全团要种六千亩,秋后团里包销产品。全团总共十五个连队,不论大小每个连队四百亩地。团长在会上说每个连队四百亩是死任务,咱们团这些年老是种打瓜葵花,挣不了啥钱,不少职工去年连老本都赔进去了。去年红旗牧场种了五百亩朝天椒,每亩纯利润一千两百多块,今年红旗牧场的农民种植朝天椒的积极性高得很,估计要种到一万亩。朝天椒能挣钱,咱们为什么不种?团长说完了,政委接着说:“各单位领导要本着对职工负责的态度落实好朝天椒种植任务,这是政治任务,必须要完成。如果再不对种植结构进行调整,别说实现不了全面小康,弄不好会走下坡路。团里这次下决心种朝天椒,就是要为职工增收找个增长点。”政委停顿了一下,“今年是民主选举过后的第三年,也是各位任期的最后一年,你们自己要掂量掂量,带着职工辛辛苦苦干一年,拿不上钱,到时候职工会投你的票吗?今天是星期四,我和团长下星期一到各连队去检查落实情况。”
团长政委一离开,各连队的连长指导员都咋呼了起来。三连连长说:“我们连职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你说的再好听,他要是没看到有人种了数上票子了,他是死活也不会给你种的。别说四百,我们连一百亩都落实不下来。”
八连指导员接了句:“我们连也是这个熊样,团里这是在胡整。”
二连连长也一肚子气:“还把换届选举拿出来说事,到时候万一朝天椒不求行了,职工更不会投我们的票。”
七连连长把桌子一拍:“你们一个二个的刚才咋都不说,领导都走了,讲还有啥用,谁能听到?回去老老实实地落实去,不想干了是不是?不想干了把辞职报告交到我这来,散会!”
大家一起骂七连连长:“你他妈的要是团长,我们早把你弄下台了。”
陈大河从机关出来到银行帮梁玉兰往她闺女卡上打了一千块钱后,计划再到市场买条鱼回家,让老婆炖鱼吃。从市场出来,陈大河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闺女陈小娅。陈小娅今年上初二,她紧跑几步撵上来拍拍陈大河的肩膀说:“大禹先生今天还不回家吗?”有几回,陈大河到团部开会办完事没有回家,直接回了连队,让老婆贺红梅知道后,撇着嘴讽刺他是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送了他一个“大禹先生”的外号。
陈大河摸了下闺女的脑袋:“谁说不回?咱今天回家炖鱼吃,傻妮子再叫爸大禹,爸收拾你。”
闺女刚坐上车,陈大河的手机响了。是连队职工歪头打来的,他在电话那头咋呼着叫陈大河赶快到穆斯林饭庄来。陈大河说自己在团部,叫他们自己可着劲地喝。
歪头说:“不行不行,我老爹今天八十大寿,等着你主持哩!”
“他妈的,你咋不明天早上再给我说!好了,我马上回去。”
陈大河开车回到家,老婆贺红梅正在做晚饭。他问贺红梅要三百块钱。
贺红梅讲:“前两天刚给过你四百,这还没进门又开始要钱,你把钱都花哪了?”
“挣得没有花得多。”贺红梅一边嘟囔一边从柜子里拿了几张票子。
陈大河接过钱说:“我走了。”
“到哪去?”
“回连队呀。”
贺红梅气呼呼地骂:“你是专门回来要钱的,不要钱不回家。”她伸手要夺钱。
“我让你骂。”陈大河朝贺红梅屁股上踢了一脚出了门。
陈大河发动着他的破夏利往连队走。刚开春,一早一晚还是挺冷的,雪还没有化光,到晚上就结成了冰,他不敢开太快。他的破夏利是去年入冬时买的。他家住在团部,九连离团部将近三十公里,冬天骑摩托来回跑太冷,戴着手套穿着大衣都受不了,三十多公里的路骑到连队半天缓不过来,他一咬牙花了一万多买了个破夏利。
二十分钟后,陈大河开着破夏利到了离连队不远的穆斯林饭庄。进了门他人还没站稳,就有人咋呼着要罚他酒。
陈大河指了指那几个咋呼的说:“别急,待会儿灌不死你们,我先把正事办了。”他走到寿星歪头他爹那一桌,给老人家作了个揖,连说了几个对不起,然后朝歪头看一眼:“歪头,咱现在开始?”
歪头说:“开始开始,大家早等不及了。”
“那咱就开始。”陈大河端起一杯酒,“老少爷们大家晚上好,今天是老爷子八十大寿的日子,我代表歪头和老爷子对各位亲朋好友的到来表示感谢。我看了一下,咱九连几乎家家户户都来人了,这说明咱九连是一个团结和谐的大家庭。就是要这样,都在一个连队住着,谁家有了喜事好事,大家一块乐呵,要是谁家有了啥难事,咱也一块了啦。”正说着,河南豫剧《抬花轿》的唢呐声打断了他的话,他有点恼:“先关掉,谁的手机要是再响,我一会儿非把他灌醉不可。还有,我今天借这个机会说个事,大家回去考虑一下。今天下午,团里开了个干部会,就一个事,动员大家种朝天椒。为啥要种这个东西?大家都知道,现在有不少地病害太多,既不能种打瓜又不能种葵花,团里给咱们想了个法,叫大伙种朝天椒。去年离咱们不远的红旗牧场种了几百亩,人家一亩地挣了一千五,今年人家还要种,听说要种一万亩。这东西能挣钱咱为啥不种?咱们今年也要种。现在言归正传,祝寿开始。你们说,黄老爷子是不是个有福的人?”
“是——”大家一起喊。
“对,老人家就是个有福的人,身体健康儿女孝顺,这就是福。来,在座的都把杯子端起来,祝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话音没落,饭馆里碰杯声咋呼声响手机声成一片。这个连队百分之九十都是2000年以后从河南来的新职工,他们的手机铃声不是《朝阳沟》、《花木兰》就是《抬花轿》。
陈大河端着酒杯给老爷子敬过酒后,来到歪头他们这桌。歪头赶紧站起来说:“陈巴斯,我应该先去给你敬酒。”
陈大河拍了下歪头的脑袋:“恁是谁,架子多大,俺得先给恁敬。”
歪头老婆说:“他有个屁的架子,指导员你是领导,我先给你敬个酒。”
“别急。”他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歪头老婆,歪头老婆不要,“我又不是给你的,这是给老爷子的。”他说着把钱从歪头老婆的低领毛衣领口塞了进去。
歪头老婆说:“指导员流氓。”
歪头在一旁讲:“啥流氓?你知道啥叫流氓?指导员要是天天这样塞,咱还种啥地?”
和歪头两口子闹腾完后,他又来到周裕民那一桌。刚一落座,八队的叶尔肯就给他端过来半碗酒说:“陈巴斯,我房子里的肉有毒嘛不香嘛?
陈大河学着他的腔调:“毒没有嘛,香得很嘛。”
“我的房子你嘛为啥不去?”
陈大河把那碗酒还给他:“你把这些喝了嘛我就去,你房子里嘛有我的一个巴郎子,我能不去嘛,我要去看我的巴郎子嘛。”
“陈巴斯,你嘛说话算话?”
“算话,哥哥说话没有不算话的嘛。”
叶尔肯脖子一扬把酒倒进了肚里。
等叶尔肯喝完后,陈大河拍了下身边的木拉提:“还有你这个木拉提,你要把你的狗管好嘛,它调皮得很,今天又把马大莲的屁股咬了嘛。”
木拉提摆摆手:“陈巴斯嘛,马大莲屁股流血我关系没有嘛,她的屁股是八队对山的狗咬的嘛。这个事情你找不到我嘛。”
“对山的狗到我们九连干啥来了嘛?”
“对山的狗嘛,到我房子谈对象的嘛。”
“谈什么对象嘛?”
“和我房子的黑狗谈对象嘛。”
“妈的,它找你的狗谈对象,和你就有关系嘛,你要给马大莲嘛掏狂犬疫苗钱。”
“我这个钱嘛不掏。”木拉提摇着头,“我嘛一点问题没有,你这个巴斯问题有嘛。”
“你不掏嘛,”陈大河用指头点着木拉提,“我以后不认识你了嘛,以后有什么事,你不要找我了嘛。”
木拉提一看陈大河不高兴了,急了:“陈巴斯,你肚子不要胀嘛,钱嘛我掏我掏。”
周裕民在一旁说:“木拉提你嘛钱掏下,巴斯肚子就不胀了嘛。”他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给陈大河倒了小半杯酒,问陈大河:“陈巴斯,我五斗那块地种打瓜不行,种葵花也不行,种啥啥死,你说种啥好?”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种朝天椒呀。”陈大河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下。
“那东西不种,那东西不能种。”
“你种过?你他妈的没种过,怎么知道不能种?”
“我没种过,可我羊缸子的妹妹种过,白坎儿劳动了一年。那东西管好了挣钱,管不好白坎儿劳动。”
陈大河骂他:“屁话,种啥管不好都是白坎劳动。”
“你听我的,今年把五斗那块地种上朝天椒。”
“听你的就听你的。”
“就这样定了。来,喝个满的。”陈大河拿过瓶子把自己的杯子加满。
第二天,陈大河睡到十二点才起床。起来后,看到手机上有条短信,是佟佩佩的,叫他到她家去一趟。陈大河心里就有点发痒,这娘们儿从乌鲁木齐回来了。他动作麻利地刷了牙洗把脸就出了门。到佟佩佩家的时候,她正在吃早饭,陈大河坐下来一看她喝的是玉米糊糊,就问还有没有。
“没有了,你想喝我再给你熬一碗。”
陈大河手一摆:“别熬了,我就喝你这一碗,喝了它再喝你。”目光就从佟佩佩的脸上落到了胸脯上。
佟佩佩扑哧一笑:“喝个屁,李海清也回来了,出去解溲去了。
陈大河一下急了:“你不是说你自己先回来吗?”
“你不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那你叫我上这来干啥?”一听李海清回来了,陈大河就有点不耐烦。
“人家找你有事嘛。”
“啥事?”
“啥事?马上就“三八”了,妇女节怎么过?”
“我现在忙着落实咋种朝天椒哩,哪顾得你们这些娘们的“三八”节,你们工会女工先拿出个计划,要花多少钱打个报告要。”他喝完糊糊站起来就要走。
佟佩佩按住他没让他起来:“你慌啥?我还有事。”
“咋恁多事?”陈大河估摸着李海清快回来了,想快点离开。
“我们家李海清想把四斗那块地扩一下,行不行?”
“地的事归连长管,你跟连长打个电话问问,我插手不太好。”
佟佩佩气恼地拨拉了下陈大河的脑袋:“就没见过你这么肉的指导员,你调到九连来我们家就没占过你的啥便宜哩。”佟佩佩撂下话进了里屋。
听佟佩佩这样说,陈大河故意气她:“占什么便宜?占小便宜吃大亏。”
“这年头我咋只见过占便宜的就没见过吃亏的?”佟佩佩从里屋拿出个盒子,往陈大河怀里一塞,“把这双鞋带回去给陈小娅,在乌鲁木齐买的,花了我二百多。”
陈大河说:“你看,我就是那只占便宜不吃亏的。”
佟佩佩扑哧笑了:“皮厚,你知不知道我是想让你在我们家李海清跟前落个人情,他老在我跟前说,你到九连几年了,一点便宜都没让他占过。”
从佟佩佩家出来,陈大河给副连长侯玉清打了个电话,叫他到办公室来一趟,商量一下落实种朝天椒的事。九连总共有五个干部,连长指导员两个副连长一个会计。侯玉清在九连当副连长十几年了。还有一个副连长是去年分来的大学生,刚从校门出来,小伙子姓邓,很勤快,跑腿的事都交给他办。老侯是九连干部中唯一家在连队也是年龄最大的干部,干啥事都挺稳重有主意,陈大河有啥事都找他商量。
听了团里让种植朝天椒的情况后,侯玉清说:“这又是个难办的事,前两年团里逼着种了几百亩花豆,到秋后连本也没收回来,今年又搞这个名堂。”
陈大河说:“团里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完不成就交不了差。必须得想办法完成,现在干啥都难。”
侯玉清说:“你要想办法先把刘广军王建江这几个糊弄住,这几个在职工中有点影响,喜欢在老百姓跟前煽风点火,不少职工听他们的。要想办法让这几个家伙不要胡说,然后再做其他人的工作。”
“实在不行,让党员先带头。”陈大河呼啦一下头发说,“咱还用这个笨办法。”侯玉清说:“这样也行。连队总共有九个党员,干部占了五个,干部不让种地,群众党员四个,一个党员五十亩。”
“我们再做做群众的工作,总不至于一个群众的工作也做不通吧。”
两个人正说着,陈大河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连长马向平打来的。马向平问种植朝天椒的工作落实得咋样了。陈大河把刚才和副连长商量的办法告诉了他。马向平说不行,听说其他连都报了七八百亩,我们连最少也得完成一千亩。
通完话后,侯玉清说:“一千亩不好整。”
“咱们这两天开个大会动员一下,然后再找几个骨干做做工作,估计问题不大。唉,这个马向平啥事都要走到全团前面。”
这天晚上,几个干部又没在食堂吃饭。牧业点刘国治的儿子过周岁,也在穆斯林饭庄摆了几桌。几个人又一阵乱喝。这场酒还算没白喝,在酒桌上又说定了三户种朝天椒的。
那晚喝得有点多,陈大河第二天睡到十二点多还没起床。正睡着,听到外面有敲门声,进门的是团里的大巴斯马团长。
“啥时候了还在睡觉,一屋子酒气。”
陈大河赶紧穿衣服:“昨晚上喝多了。”
“天天喝。”马团长一脸的不高兴,“朝天椒落实了多少?”
“定了几家,差不多有三百亩地。”
“开职工大会宣传了没有?”
“开了。”
“抓紧时间落实。马向平在连队的时候,你们九连什么工作都能走到全团的前面,不要因为他学习去了,你们的工作就上不去了。喝多了就休息吧,我现在去八连看看。”
陈大河坐在床上骂了自己一句:“妈的,昨天喝那么多干啥,让领导教训一顿。”他 打开手机拨了副连长小邓的手机号,叫他通知全体党员下午三点半开支部大会。
陈大河在支部大会上把团里要求种植朝天椒的精神做了传达,希望全体党员干什么事都要走在前面,要充分体现先进性,这次每个党员都要带头种朝天椒。在会上,几个党员当着面谁也没说啥。散会后刘大为发牢骚说:“一有担风险的事就让我们带头,我们党员也要吃饭也要养活老婆孩子。”还有一个插嘴:“要是种不成,就算种成了再像以前没人要怎么办?让我们这些党员喝西北风去。”
陈大河说:“你们放心,肯定可以种成,咱们团和河北的签好合同了,咱们种出来多少,人家收多少,今年种朝天椒肯定比种打瓜葵花强。”
“你们当官的办事啥时让我们老百姓放心过。”
“别胡说。”陈大河拉开办公桌抽屉,给他们一人撂了一盒红塔山。
刘大为接过嘴一咧:“这又是受贿受来的。指导员,我能不能少种点?我二斗那块地是二十五亩,我都种完,行不行?要是一点不种,显得我不支持你书记的工作。我总觉得种那玩意不靠谱。现在说得这样好那样好,万一到秋后不行了,咋办?”
陈大河呼啦了一下脑袋:“可以,你就种二十五亩。”
按团里下达的四百亩种植任务,现在已略有超额,但离连长马向平的一千亩目标还差一大截子。马向平的心思陈大河最明白,马向平现在是正科级连长,又是马团长的大红人,他这次参加的是青干班培训,参加这次青干班就意味着要提副团级,就不会回九连了。
为了实现马向平的一千亩朝天椒种植目标,陈大河还是决定开个职工大会,再说马上要春播了,有不少事要安排。在职工大会上,陈大河着重强调了种朝天椒的事。“咱们连这几年就认打瓜葵花这两样,学会了管理,远近有了些名声,外面的老板也认我们的产品,我们也确实从这两样捞上了油水,过日子娃娃上学全靠这两样,问题是,”陈大河清了清嗓子,“现在问题是有些地根本种不成这两样东西了,种得多亏得多,就像吴老怪,说了多少次他都不听,他那块地根本种不成,他非要种,你们看他种成啥结果了,种成困难户了。团里动员大家种朝天椒,不是头脑发热拍拍脑袋就定下来的,是经过深思熟虑充分研究的。说句实话,干啥都是有风险的。咱们干啥事是不是都要搞个两手准备?种地更要留两手,大家种了这么多年打瓜葵花都知道,这两样东西分年成,有的年份打瓜旺,有的年份葵花长得好,市场价格也是一样,在一年里都是一个价格高一个价格低,很少有两全其美的。我的意见是咱们今年每家都种三种作物,打瓜葵花加上朝天椒,到秋后这三样总有一样能挣上钱,如果有两样更好,要是三样都拿钱,那我们不就逮住了嘛,是不是?”
陈大河讲得正起劲,会议室的门“吱——”开了,大家扭头一看,是八队的阿斯汉。他揉着眼满房子瞅了一圈,走到歪头旁边坐下。陈大河继续说:“我们不能一年只种一样,一棵树上吊死。咱们连有几个死脑筋,一年只种一样,种啥都赶不上趟。我的意思是,咱们每家都种上五到十亩朝天椒,退一万步讲,就是朝天椒种砸了亏本了,咱还是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如果朝天椒效益好了挣上钱了,咱明年就扩大面积大干。大家回去考虑考虑。有想明白的,到会计那儿报名,连队好计划朝天椒种子。散会。”
吴老怪咋呼起来:“指导员,我今年听你的,我今年种三样。”
陈大河:“好,你们谁要种就到会计那儿报名。”
陈大河朝阿斯汉招了下手:“阿斯汉,你嘛八队的,怎么到我们九连开会嘛?”
“我嘛也是你们九连的嘛,我们八队的哈萨都讲了嘛,我是你们九连的哈萨嘛,不开你们的会到哪开会嘛。”
“你嘛爸爸从麦加回来没有?”
“爸爸嘛麦加早回来了。我今天来嘛,叫你到我们房子嘛,肉吃一下,我妹妹的老头子来了,他嘛和你一个样,也是巴斯。”阿斯汉拍了下歪头的头,“头歪歪的嘛也去。”
歪头给了阿斯汉一下:“妈的,你也叫我歪头。”
阿斯汉的房子在九连三斗排碱渠北边。他是布拉克县铁力克乡八队的牧民,房子距八队远,离沙尔红九连近,骑马要不了几分钟就到九连了。他一年到头去不了八队几次,可有时候一天能到九连来好几趟。
陈大河来九连三年了,隔三岔五地被哈萨克老乡叫去吃手抓肉,冬宰以后,几乎天天都有老乡叫。哈萨克老乡很重视和兵团团场的巴斯搞好关系,关系搞好了,他们的牛羊进了汉人的庄稼地里不罚钱,啃了汉人的树也不罚钱。
阿斯汉妹妹的老头子一看就是个干部,汉话讲得比歪头都流利,酒量也大,陈大河和几个干部还有歪头跟他喝了好几个,他还是面色不改来者不拒。哈萨克人家做手抓肉,和汉人做饭一样,也有好吃和不好吃之分,阿斯汉的羊缸子做的手抓肉在八队九队这一片是数得着的。他们吃的满嘴流油。
一帮子人吃完手抓肉走的时候,阿斯汉的羊缸子索莲跟到门口,塞给陈大河一块茶碗大的玛瑙石。阿斯汉看到后,拍了下陈大河的手说:“陈巴斯,我的羊缸子和你的关系好得很嘛,上次我们县里的巴斯要,我们羊缸子都不给的嘛。”
陈大河拍着阿斯汉的肩说:“羊缸子嘛和我好你肚子不要胀,到时候一个巴郎子你白坎儿拿嘛。”
阿斯汉呦地叫了一声:“你们汉人巴斯厉害得很嘛。”
在回连队的路上,侯玉清坐在陈大河边上,他今天喝得刚好,不多也不少。他拍了拍陈大河的肩膀:“陈巴斯,你老实交代,索莲为啥只给你玛瑙,而不给我们几个?你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一腿?”
“和民族同志不能乱来,也不能乱说,不过索莲长得在八队九队这一片算是最漂亮的。”陈大河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把玩着索莲刚才塞给他的那块红玛瑙石。他从来没见过颜色这么好看的玛瑙石,颜色红得像大红绸子,他计划着啥时候找个奇石店用这块玛瑙给闺女陈小娅打个坠子。
两天后,会计李丽萍告诉陈大河全连现在有七十二户报名种朝天椒,有报五亩的,有报十亩的,总共有五百六十五亩地。陈大河一听挺高兴说:“不错,全连八十六户有七十多户报名,比预计的情况要好。加上原来说好的那几家,现在差不多有七百亩了。”陈大河拨通了马向平的手机,把种植朝天椒的落实情况讲了一下。马向平听了后说:“七百还不够,一定要完成一千亩。户户种不好,一家五亩十亩的不好管理,种五亩十亩的就别让他们种了,要弄就弄几个大户,让那几个大户起个示范作用,他们今年挣上钱,明年不用你说,大家都会跟着种。这样吧,这个星期天我回连队一趟,再做做工作。”
陈大河听马向平这样说,心里有点不舒服:你办法多,早点回来整呀,叫我在这瞎忙活。
这天晚上准备吃晚饭的时候,马向平打来电话说他都落实好了,不用回连队了,他下午打电话跟马大莲梁玉兰吴老怪还有周裕民他们几家都讲好了,马大莲一百亩,吴老怪一百八十亩,周裕民二百亩,梁玉兰一百二十亩,再加上党员和干部家属种的,估计要超过一千亩。陈大河心想马向平这家伙在九连还真是有办法。
沙尔红每年差不多都在清明前后播种,今年有些反常,过了“三八”妇女节没几天,气温一下子升了起来,没几天,地里的雪就化了个一干二净。九连这一片属于沙性土壤,雪化完晾上几天,播种机就能下地。今年播种要比往年早将近十天,先播的是春小麦,紧接着播葵花,播完葵花播朝天椒,五一前后播打瓜,每年播种都要播一个半月。春播前,几个干部开了个会,做了一下分工。大家分析,今年情况不错,只要开春播得早,一般来说年成都可以。陈大河给他们讲一年之计在于春,职工现在都忙得两脚不沾地,咱也不能老在办公室里坐着,再坐也坐不出个好收成。全连一共八个斗,除了会计每人两个斗,谁的斗出了问题谁负责,好了奖差了罚。在连队当干部该玩就玩,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但有一条,该干也得真干。咱们九连不能像其他连队的领导,有事没事一天到晚把几个干部拴到连队,搞得一点自由也没有。干好了,咱今年拿上奖金到喀纳斯玩一圈,外地人都一群一群地到咱这游山逛水,喀纳斯在咱阿勒泰地区咱都没去过,叫人家知道了都要笑话咱。
会计李丽萍一听喀纳斯就来了劲:“指导员你说话算话。 听说去趟喀纳斯要花好多钱,那里一个大盘鸡就要二百多。要是真能去,我们自己掏些钱都行,就怕到时候连长不答应。”
侯玉清打了她一下:“你知道啥,连长八月份回来就升官走了,到时候指导员说了算。”
“算不算咱都去一趟,不行我个人掏钱请大家去,但前提是把今年的各项工作搞上去。”
小邓副连长说:“指导员,你叫我们咋干我们就咋干。”
以前,春播的时候,陈大河基本不下地,连长管生产经营,指导员抓思想政治工作精神文明,搞精神文明台账。今年连长不在连队,他就得操心地里的事,一个星期下来,脸就晒黑了。
陈大河先是带着几个干部到四斗帮张大炮家播小麦。张大炮家里有个瘫在床上的老婆,日子过得挺难,一天到晚愁苦着脸。老张管理打瓜葵花不行,可管理小麦不错,年轻时当过小麦状元上过团里的领奖台。今年团里给九连下了四百亩地的小麦种植任务,几个干部一商量,就把这四百亩地安排给了张大炮和沈玉成两家,一家二百亩。大家算了一下,按九连的土质和张大头沈玉成两家的种植水平看,小麦单产四百五十公斤不成问题,国家粮食统购每公斤价格一块八,每亩三百公斤够本,再加上国家每公斤补助两毛钱,每亩利润大约四百块钱,四百乘二百亩等于八万,这两家今年一年就能翻过身来。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干部又去了党员沈玉成的地里,帮着沈玉成忙活了大半天。沈玉成是连队的老党员,也是连里的贫困户,主要是他丫头红柳的病拖累的。沈玉成是连里有名的厚道人,每年连里给他一些救济,他说他是党员没脸要,每次都硬推着不要。沈玉成见陈大河他们几个干部到地里帮忙,一脸不好意思。沈玉成的这块地和连里的大部分条田一样,也是沙土地。
沙尔红九连的这一片条田有个特点,就是都不太平整,碱也大,不光是白碱还有黑碱。种地的都说不怕白碱就怕黑碱,沙尔红这地面除了碱草和芦苇没有不怕黑碱的了。放眼望去沙尔红到处都是苇子和碱草,根还扎得深。碱草闻起来不好闻,沙尔红人叫它臭草,在这里数它长得最旺。春天的时候,这东西最早地从碱窝子拱出来,一拱出来就翠绿翠绿的,满地就它最显眼,夏天开的花是紫色的不算好看,到了秋天,紫色的花变成了一朵朵白毛毛,风一刮,满天都是。再说说芦苇,这里人都叫它苇子,这东西长在渠道边河沟里倒也能显出它的好来,可它还喜欢在条田里落脚,这就叫人烦了,拔了还长,一遍一遍地拔不净,那根扎得比碱草还深。谁的地要是让这两样占了风头,那他的庄稼准好不了,准拿不上钱。沙尔红人种庄稼的过程,其实就是和碱草芦苇斗争的过程。虽说陈大河从小在团场长大,可他没下过地没干过农活,以前在机关时偶尔参加一次支农劳动,就跟看风景一样。这段时间下地多了,他觉着在沙尔红种地还真不容易,知道了一些职工的难处。
沈玉成今年总共种了二百三十多亩地,因为他愿意种小麦,陈大河今年又给他调了一百多亩,这样,他就比去年多种了一百亩。他今年除了二百亩小麦外,还要种三十来亩朝天椒。陈大河把二百亩春小麦的账给他一算,他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指导员,别说八万,能有一半就中。”
听说红旗牧场的朝天椒播了,陈大河带着马大莲吴老怪他们几个朝天椒种植大户,到人家那儿去参观了一下。人家种植朝天椒的热情非常高,牧场的人扳着指头给吴老怪他们说种朝天椒能挣多少钱,一笔账算得马大莲他们几个心里热烘烘的。
九连播朝天椒这天,团里的几个领导都来了,因为九连是全团第一个播朝天椒也是全团朝天椒种植面积最大的一个单位。四台机子同时进地,同时播四家,全是用滴灌模式,拉管子的,拉地膜的,拉化肥的,几乎全连一半的人都在地里忙活。团长政委看到这个忙碌的景象挺满意,他们听说陈大河带着种植户到红旗牧场参观后对这一做法给予了肯定。团长问花了多少钱,陈大河呼啦了一下脑袋,一个车加上一顿饭有五百块钱。团长很爽快地叫他打个报告,签完字到计财科拿钱,只要办事这几个钱团里给。政委对陈大河说,春播就是要有个春播的劲,不要像其他连队死气沉沉的。好好播,播完我给你们几个摆桌子好好喝一下。陈大河听着很舒服,比喝了酒都高兴。团领导走后,陈大河对会计说:“你下午别来了,杀两只鸡,咱们晚上喝几杯。”几天没喝酒了,刚才团长的一个“酒”字又把他的酒瘾勾了上来。
这天播朝天椒的还有梁玉兰家。几年前,梁玉兰的男人回河南老家时出车祸死了,撇下了她和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小的是小子,在上海上大学,大的是丫头,在北京上大学。两个孩子知道她当娘的难,不想上,可她非逼着上。看她一个人供着两个上大学的孩子不容易,这些年连队几个干部在各方面能帮她一下就帮一下。每次梁玉兰都觉着过意不去,说自己能过得去,叫连队不要太操心。陈大河说有啥过意不去的,谁都有作难的时候,连队帮你是应该的,等你们家儿子丫头大学毕业有了本事,不要忘了连队就行了。
梁玉兰四斗的这块地有一百二十多亩,土质条件在连里算是最好的,比较平整,碱也不是太大。以前是张大平种的,张大平每年都能从这块地挣到四五万块钱。他去年退休了,连里按团里土地流转规定把地收回来了,老张不愿意,还跑到团里师里去上访。闹也没用,这块地还是从他手上收了回来。老张一退出来这块地,连队有七八家子盯上了这块宝地,都争着要种这块地,闹得不可开交,有几个天天到办公室和干部宿舍死磨硬缠,把马向平搞得很头痛,他一生气说要拍卖,谁出的钱多给谁,这样谁都不得罪。陈大河提出给梁玉兰,他的理由是,梁玉兰一个寡妇供着两个大学生,负担重,把这块地给她,让她把两个孩子供出来,等她没负担了,咱再把这块地调给其他的困难户。再说咱们现在把这块地给她,别人也说不出来啥。
去年,梁玉兰把这一百二十亩一半种了打瓜一半种了葵花,干了一年,净落五万多,比前两年加起来挣得还多。春节前,梁玉兰找到连里说,过年团里来连队送温暖时,不要到她家去了,要到就到今年没拿上钱的人家去。到了年跟前,陈大河还是把来连队送温暖的团领导领到了她家。前段时间梁玉兰琢磨着指导员在会上说得有道理,盘算着今年这一百二十亩地种五十亩葵花五十亩打瓜二十亩朝天椒。那天连长马向平打电话,叫她把这一百二十亩地全部种上朝天椒,她想了想还是应承了下来。头一年种朝天椒还种这么多,她心里也没底,连长打电话让她种她又不好意思不种,连队的地叫谁种连长说了算,自己能种上四斗这块地,去年能落上五万多全靠连长,今年得听连长的。她觉得连长是好人,以前为了啥事自己和连长还吵过一架,说了不少难听的话,那时候死鬼男人还在,可连长不记仇,还把这么好的地给她家,她家原来总共只有六十多亩地,一年挣不了几个钱。
最后一个播朝天椒的是吴老怪。吴老怪劳力不够,陈大河又把几个干部拉了上去。会计李丽萍就和副连长侯玉清嘀咕:“指导员把我们当打工的使呢,马向平在连队时从来没叫我们干过活。”
侯玉清说:“团领导刚表扬过,指导员这两天正在兴头上。”
“他当领导的在兴头上,我们就得多干活?”李丽萍的嘴噘得老高,“我们还不如人家打工的,人家干一天还有工钱拿,我们累一天能落下啥?”
吴老怪的一百八十亩地不在一块,分在两下里,今天播得这一块面积小一点。他的这两块地在连里算是比较好的地,吴老怪不大会经营,连队每年的救济对象里都有他,每年只能搞够吃的,老婆也不会过日子,他还有点认死理,干啥事总和别人不一样,连里人给他起了个“吴老怪”的外号。
播种时,吴老怪对陈大河说:“指导员,我今年支持你们当官的工作吧,我这一百八十亩全种上了朝天椒。到年底要是拿不上钱,就不要怪我吴老怪了。”
陈大河骂他:“吴老怪你他妈的乌鸦嘴,刚开始就说这丧气话,好好干,等过两天出苗后,团里就会给咱们派个技术员,专门来指导朝天椒种植,人家让你咋干你就咋干,我保证你今年打个翻身仗。”
九连的春播是在5月15号结束的,总共播了一万一千四百九十九亩地,其中葵花五千五百亩,打瓜四千零四十九亩,小麦四百亩,油葵五百亩,朝天椒一千零五十亩。今年种朝天椒的总共有十家,除了周裕民吴老怪马大莲马国喜梁玉兰他们几个大户,还有三个党员,佟佩佩听了陈大河的建议,也种了将近一百亩,今年九连的播种工作比计划的时间提前了将近一个礼拜,比去年多播了将近一千亩地。
现在,四月初播的葵花苗都已经现行了。农业生产是一环套一环,种一播完,紧接着就进入田管,一直要忙到十月中旬,这一茬庄稼才算完事。
一播完种,陈大河就窝在办公室里不出来了,忙着搞台账。团里每年到六月底,都要进行半年精神文明考核,他得耐着性子编几天台账,台账不编还不行,现在上上下下都把台账看得比啥都重要,其实都是假的。台账不做或者没达到他们的要求,就标志着指导员这一年没干活,干啥都等于白干。这天他到办公室刚把综合治理台账打开,木拉提推门进来了。他让陈大河到他地里看看他的葵花,他说:“你们汉人的葵花苗嘛都跟喝了牛奶一样,绿绿的壮壮的嘛,我的嘛黄黄的老是长不大,你是巴斯,你给我一个办法想一下嘛,叫我的葵花长得和他们的一个样嘛。”
陈大河给他说:“肯定是缺肥了,赶快买点化肥上。”
木拉提非叫他到地里看一下,陈大河缠不过他就开车来到他地里。到木拉提地里一看,葵花苗就是弱,陈大河安排他赶快中耕带施肥来一遍。木拉提两只手一摊:“我现在一点点钱都没有嘛,我买化肥没钱嘛。”
陈大河两手一摊:“我嘛办法也没有嘛。”木拉提说:“你嘛巴斯,你办法多得很嘛。”
“你这个家伙种地嘛钱不准备好不行嘛。”陈大河说着掏出手机,拨通了团部农资店老板的电话,自己担保为木拉提赊了四吨化肥。连队的几户哈萨克职工都是放牛放羊的,没有种过农作物,他们在连队基本上都是贫困户, 陈大河调到这儿以后,叫他们跟着汉族职工学着种打瓜葵花,刚开始不行,种了几年越种越像回事,收入也比以前多了。木拉提今年四十二岁了,前两年才从铁力克提乡十一队搬过来,汉话说得跟九连的汉人差不多,很有经营头脑,在哈萨克人里算是个比较有本事的,经常有老乡叫他领着找汉人巴斯办事。这几年,九连打瓜葵花种得多,锄草定苗秋收需要不少劳力,木拉提就把附近乡村的七八十个牧民组织起来,给九连的汉人打工收打瓜葵花。九连的汉人说他是哈萨克中的老狐狸。木拉提家的手抓肉做得好,家里也干干净净的,团里领导和机关部门的来连队,想尝尝民族风味,陈大河都安排到他家去。
对于今年的田管工作,陈大河跟几个干部安排:打瓜葵花种了十几年了,职工们都有了一套管理办法,连队在这方面不用费啥功夫。 今年的重点是朝天椒的管理,职工对朝天椒不太懂,咱们几个先把怎么能种好搞明白了,然后再教给职工怎么种。朝天椒今年是第一年种,千万不能种砸,今年砸了,明年更不好办了。今年老百姓从朝天椒上尝到了甜头,明年咱们不用说,人家呼呼啦啦地都会种。职工是最实在的,能挣钱的东西谁不种?
马大莲的朝天椒地和吴老怪的朝天椒地挨着,一个是一百多一点,一个是一百八十亩,他们两家的朝天椒好像■上了劲比着长,一家比一家好。马大莲是陈大河的扶贫挂钩结对子对象,没事的时候,陈大河也经常到这两家的地里来转转。那天他在地里碰到马大莲,马大莲对他说:“指导员,我今年听你们连里干部的,你们让我种朝天椒我就种朝天椒,到年底我要是挣不上钱,过年我就领着几个孩子到你们家过年去。”
陈大河骂马大莲:“你这个熊娘们乌鸦嘴净说丧气话,你要天天这样想,要不亏才怪哩。”
“指导员,晚上到俺家去吧?”
“到恁家做啥,还晚上?不怕叫二胖逮住?”
“俺娘家叔来了,晚上到俺家喝两盅。”
过了“七一”,团里组织了一次田管大检查。九连各种农作物长得都不错,被评了个全团第一名,加上春播的奖金,总共发了八千块钱。团长在会上强调了奖金的分配方案,连长指导员两个主要领导拿百分之五十,其余干部拿百分之五十。散了会,几个干部兴高采烈地回到连队,陈大河安排小邓副连长到木拉提家抓个鸡去,叫会计抓紧时间炖了,中午好好喝几杯。
会计李丽萍做饭很麻利,红烧鸡做得也很不错,中午按时开了饭。几个干部在饭桌上坐定后,会计从她的包里掏出领回来的奖金,放到陈大河跟前:“指导员,奖金交给你。”
陈大河说:“先放你那儿,我刚才跟连长打了个电话,问了下奖金分配的事情,他说他现在在山东寿光考察哩。奖金的事他不管,让咱们几个商量着办,他说他这段时间没在连队工作,他不要。”
副连长老侯说:“他不要咱也不能不给他。”
李丽萍在一旁说:“就是,咱不能不讲义气。”
“我的意思是这样,你们看看行不行?一共八千块钱,按照团里的分配方案,给马连长留下两千,另外六千咱们四个平分,一人一千五,你们有没有意见?”
老侯说:“你也拿两千。”
李丽萍说:“就是,你们两个主要领导要拿一样拿。”
陈大河一摆手:“我和大家一样拿,要是连长在他也会坚持和大家一样拿的。但人家现在不在连队,咱就得这样给人家留着。我不这样拿,是因为咱们几个谁都没有少受累少操心。会计以前哪下过地,今年硬是跟着车播种。就这样定了,咱几个平分,小李子把酒倒上,咱开始整。”
喝了两杯后,李丽萍端起杯子说:“指导员,咱俩喝一个,”
“来,干啦。”
“指导员,你说话算不算?”
“我啥时候说话不算话啦?”
“开春时你不是说工作干好了,要带我们到喀纳斯去嘛。”
“我说过呀,那这奖金就不发了,咱们到喀纳斯去。这六千块钱到喀纳斯差不多也够了。”
“可以呀!”李丽萍答应得很爽快。
陈大河:“你问他俩有没有意见?”
小邓一听要到喀纳斯激动坏了:“去喀纳斯,我没意见,我听会计姨姨的。”
“老侯你呢?”
老侯说:“会计,你叫指导员给装进去了,你算过来账没有,咱们要想办法做到喀纳斯要去,奖金也要拿到手。你看,指导员现在趁机把去喀纳斯的钱给省了,一人一千五没有了吧。”
李丽萍有点后悔:“老侯你咋不早说?”
“少数服从多数,就这样定了。”陈大河一看情况不对,赶紧把这事做了个了断,“八月中旬的时候,在田管结束、秋收之前正好有一段空闲时间,咱们几个就去喀纳斯,去喀纳斯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
这天中午,几个干部喝了三瓶酒,除了老滑头老侯没醉外,其他几个都喝得迷迷糊糊的。连队有不少职工在背后叫陈大河酒鬼,他自己在每年年终班子考评中也说自己没啥大毛病,就是爱喝几杯,这毛病以后要改。几年过去了,他不但自己没改掉,反而把几个干部也培养成了酒鬼。就连以前滴酒不沾的会计李丽萍,时间长了不喝酒也觉得不是个事了,弄得她老头子挺不高兴。连队职工对他们这几个领导干部别的意见没有,就是对喝酒这一条不满意。
每次喝多了,陈大河总要睡懒觉。这天半下午,陈大河还没起床,吴老怪急赤慌忙地跑来叫他,到自己的朝天椒地里去看看,陈大河看他的样子,以为他地里的朝天椒有啥问题,忙说:“吴老怪,你别急,出了啥事都能解决。”
吴老怪说:“指导员,你看你吓的,我是让你到我地里看看长势,有没有马大莲的长得好。老歪他们几个硬说马大莲家的朝天椒比我的朝天椒长得好,我说我的好,他们几个不服气,要跟我打赌,谁输了谁今天在穆斯林饭馆摆桌子。”
陈大河说:“这些家伙不是瞎抬杠嘛,你们两家的都不错嘛,要是差的话,田管检查时,我们也不会把团里和各连队的领导领到你们两个的地里去参观,不过你的朝天椒长得没马大莲的匀,北头有一片有点旱,你得补点水补点肥。”
“不行,你得到我地里去一趟,他们几个都在地里等着哩。”
“吴老怪你知不知道,老歪他们几个要讹你的酒喝哩。”
“讹就讹,”吴老怪一脸得意,“我还从没有种过这么好的庄稼哩。”
在路上,吴老怪喜滋滋对陈大河说:“前两天我们几个到红旗牧场的辣椒地转了一圈,别看他们播得比我们早,他妈的比我们的差一大截子。指导员,昨天下午团里生产科的技术员对我说,按照现在这个长势,今年每亩最少能打三百公斤干椒,每公斤按去年的价少说一点算十二,三百乘十二,一亩就是三千六,去掉本钱,每亩还落一千八。到时候我给你们杀牛吃。”
陈大河说:“听连里的没错吧。”
“你叫我几样全种一点的,是连长叫我把这一百八十亩全种完的。”
陈大河说:“他妈的吴老怪,你这倒记得怪清的。”
吴老怪说:“你当时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哎,指导员,听说马连长升官走了,你就当连长了。指导员你当连长了,可要给我弄块好地,要照顾照顾我,不能老让我当困难户。”
陈大河说:“这事我都不知道,你从哪知道的?妈的你吴老怪没良心,我当指导员也没少照顾你呀。”
陈大河到团部开会,往会议室一坐,就有点后悔,心想不来就好了。会议的内容是给第二批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团党委提意见和建议。这咋好提?团领导还要求每个人必须提,参加第二批学习实践活动的是团机关和团直单位,连队是第三批,要到10月份。
散了会,陈大河直接回了家。到家后发现老婆贺红梅还没下班,他打开电视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看了一会儿手机来短信了,打开一看是佟佩佩的,她叫他给她送点水,她在七斗打叉哩。这娘们儿恁多事,陈大河嘟囔着发过一条说他在团部,叫小邓副连长给他送水过去。过了一会儿,佟佩佩又发了一条,说她一个人在地里打叉害怕。他看了心里一下子激动了起来,麻利地从沙发上起来关了电视要走,还没出院子,贺红梅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门,看到这架势问他:“干啥去大禹先生?”
“我,我不干啥呀。”陈大河还没从佟佩佩短信上的那个劲过来,冷不丁看到贺红梅站在跟前一下子慌了神:“我回连队去。”
看他这样子,贺红梅想连队可能出了啥急事:“路上慢点。”
陈大河稳下神来:“连队打架了,烦死人,又他妈打架了。”他钻进车把车发动着了。
贺红梅撵在后面喊:“小心点,别太快,慢着点。”
陈大河开着车,脸上一直发烧。走了一会儿,他把车停到了路边,从车上下来,对着西垂的太阳两只手不停地搓自己的脸,搓了一会儿又开始呼啦头。折腾了一阵后,他回到车上调了个头回家了。
陈大河刚到家门口,佟佩佩的短信又来了。他给小邓打了个电话,叫他去七斗给佟佩佩送件矿泉水。
第二天下午,陈大河睡过午觉才开始回连队。到了九连的三斗,陈大河一边开着车,一边瞅着路边的葵花。三斗种的基本上都是葵花,长得都差不多。在三斗西边的一块条田里,看到木拉提的摩托车停在地边,他想这块地可能是木拉提家的,便停下车进了葵花地。木拉提家的这块葵花长势不错,葵花秆子都有铁锹把子粗,个头超过了陈大河,陈大河举起胳膊,才能够到最顶上的叉子。七月中旬这段时间,正是给葵花打叉的时候。打叉是个比较关键的环节, 这个时候的葵花,顶上每个从秆子上长出的叶子的根部,都会长出一个小疙瘩,这个小疙瘩就是葵花盘的雏形。这个小疙瘩如果不掐掉,就会发出一个小叉,这个小叉又结出一个葵花盘。如果不把这些叉打掉,一株葵花上就会结出七八个花盘,七八个盘争夺养料,哪个也长不好。一株葵花只能留一个盘,都留着,哪个也长不大。有经验的种植户都知道,叉打得越早越好,打得越早产量越高。陈大河顺着葵花地埂子往北走,不时举起胳膊将叶子根部的一个个小疙瘩掐下来。葵花长得高,地又不缺苗,人走在里面看不到地外头,抬起头来只能看到天。他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样的葵花地待过,这会儿他想起了佟佩佩,想起了佟佩佩的那条短信,一个女人自己一个人在地里打叉,天又快黑了,是会有点害怕。他呼啦了一下脑袋,嘟囔了一句他妈的,心里生出了一些怜惜来。他还是顺着埂子往北走,想找到木拉提跟他聊聊。正走着,他听着北边好像有啥动静,便加快了步子。走了几步那动静更大了,他放轻步子,慢慢往前去。陈大河看到木拉提压在一个女的身上,那女的死命地搂着木拉提,死命地叫唤着。陈大河一听声音,就知道那娘们是李黑子的婆娘胡海霞。一看这个阵势,陈大河悄没声地走了。
陈大河从木拉提的地里斜插出来,又去了老歪的地里。老歪的这块葵花播得早,不少葵花都开花了。地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掏出手机要问问歪头在忙啥咋来不打叉。还没拨通,陈大河就听到了一些声音,和木拉提地里一样唧唧歪歪的。他扭头走了,出了地他回头望望歪头的葵花地,早开的花盘向他腆着脸笑着,他嘟囔了句,这打叉的时节成了他妈的偷情时节了。
以往,到了8月30号以后,田管就基本结束了,可今年因为种了朝天椒,朝天椒最后一水要浇到9月10号,这比以前推迟了将近一个月。过了8月15日,会计李丽萍一到吃饭的时候,就问陈大河啥时候去喀纳斯。陈大河总是回答过两天过两天。这天又问的时候,陈大河说:“看样子不去是不行了,那就后天吧,我明天联系车,后天星期五出发,星期天下午回来,连去带回三天。正好这几天是礼拜,团里领导也不会到连队来。”李丽萍和小邓一听高兴坏了。“让不让带家属?”李丽萍问。
“带,一家最多去三个。”
“我那天打听了一下,要是坐旅行社的车光车费就得两千,我去找李老板,他有个商务车,咱给他加油,能省一千块钱。”
李丽萍说:“就凭你们和他的关系,李老板连油都不会让我们加的。”
李老板在九连三斗北边的八队种了一千多亩地,他平时就住在九连,马向平和陈大河这几年给他提供了不少方便。
第二天清晨,陈大河还在被窝里,团里派出所所长马长安带着福海交警队的小夏敲开了他的宿舍门,告诉他连里的刘小旦出事了,赶紧起床。
陈大河从床上坐起来,问:“咋回事?”
“你们平时开不开展安全教育?”马长安显得很严肃。
“开展呀,大会小会不停地讲。”
“我看你们讲个屁。”马长安和陈大河在一起共过事交情好,说话很随便。
交警队的小夏说:“昨天晚上刘小旦的小四轮斗子坏在路上了,他把斗子往路上一撂把车头开回去了。半夜一个摩托车撞上了斗子,三个哈萨克族撞死俩。”
“设路障没有?”
“设个屁。”马所长气呼呼地说,“一点交通法规都不懂。”
“不是我们连人的斗子吧。”
“你别赖,小夏已经叫队里的人在电脑上查过了,你赶快打电话把刘小旦叫过来。算啦,也别打电话了,你带我们到他家去。”
陈大河心里骂:小旦你他妈的怎么这么糊涂,就不知道设个路障,这可是两条人命啊。到了刘小旦家,刘小旦还没起床,听马所长他们把昨天晚上的事一说,脸都白了。
刘小旦是2002年从河南来的新职工,前几年收入一直不行,属于贫困户,去年情况才有所好转,挣了些钱,为了种地方便,买了个小四轮,谁知道还没开几天,就出了这事。
陈大河问小夏:“估计最少要花多少钱?”
小夏:“按我们以往处理这种事故的经验,这次最少也得十五万。
“十五万?我的老天爷,叫我们到哪弄去!”刘小旦的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了起来,“你个败家的,当初我不让买四轮你非要买,你不听我的,你个挨千刀的,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陈大河烦了:“嚎啥嚎?他买四轮干啥?他还不是为了过日子?他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陈大河对小夏和马所长说:“小旦是个老实人,你们看看他这个家,就知道他日子过的是啥样。你们帮个忙,能少花两个就少花两个,帮他过了这一关。”
小夏说:“指导员你放心,咱们都是老朋友了,能帮忙我肯定帮忙,他们那一方喝醉酒了也有责任,可一下子死了两个,不太好办。这次是个教训,车坏在路上一定要想办法拖走,实在拖不走,也要设路障。这次他要是设了路障,责任就会小多啦。”
为了刘小旦的事,陈大河和几个干部忙活了将近一个星期,总的来说,这次事情的处理比预计的要好一些。刚开始,死者家属在交警队一张口就要二十万,二十万不给,就要把死人抬到兵团机关去。等陈大河他们几个干部过去一见面,一看都是老朋友,这些哈萨克老乡都是八队的牧民,经常和九连的人打交道,有一户和侯玉清很熟,种地都是老侯教会的。对方一看是老朋友,也就让步了,说我们的人嘛也有问题,最少一个人嘛给五万。
陈大河说:“你们要的不多。我也想让刘小旦多赔点,可他实在太穷了嘛,你们到他家看看嘛,他种地都是贷款,他家连房子带东西都不值十万。就他家的这个情况,你现在就是让他拿出两万都拿不出来。这样行不行?让他想办法借上两万块钱,你们先把丧事办了,等秋后他的东西卖了后,再给你们赔四万,总共给你们六万。
对方说六万嘛可以,但是不能到以后,要现在给,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让他们这两家搬到九连去,要让他们变成九连的人。
陈大河一听他们提出了这样的条件,说:“这个嘛,我要回去问我们的大巴斯去,明天嘛给你们说。”
回去的路上,老侯说:“他们提的那个条件不用找团里,你就能做主。”
陈大河说:“我想借着他们的这个要求看能不能再把钱往下压一点。”
第二天,他们几个又来到八队,告诉他们说团里巴斯同意他们把家搬到九连去,但是团里的大巴斯说了,要搬到九连可以,每一家嘛只能赔两万,因为以后嘛你们的牛羊要吃我们的草嘛。
说定了赔偿金额,陈大河就安排刘小旦筹钱。刘小旦转了一天借遍全连,只借了不到两万。第二天一大早,他哭丧着个脸又找到陈大河,叫陈大河给他想个法子。陈大河考虑了一下,叫会计李丽萍把那八千块钱奖金先借给刘小旦,李丽萍把钱拿过来的时候,不高兴地叨叨:“我看这八千块钱要打水漂了,就他这种情况不知道能不能还上。”
陈大河又想到了李老板,一个电话打过去,李老板很爽快答应明天送过来四万。
吃晚饭的时候,陈大河又把那八千块钱奖金交给了李丽萍。李丽萍问:“这钱不是借给刘小旦了吗”?
“借了不能再要回来吗?”
“指导员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主要是担心刘小旦到时还不了。”李丽萍拿过陈大河的酒杯喝了一口没话找话说,“指导员,我以后再不和你们一起喝酒了,现在我一看见你们几个男的喝酒,我也有点想喝了。”
陈大河笑了说:“这样好呀,你快叫我们几个酒鬼给培养出来了。”
陈大河他们几个连队干部是九月初到喀纳斯去的,连去带回用了三天时间,几家人玩得都很开心。陈大河的老婆贺红梅说:“陈大河当干部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沾他的光。”老侯说:“你们家陈大河是个有本事的人,你沾光的时候还在后面哩。”
贺红梅说:“就他?人家和他一起当干部的,哪个没超过他,我看他能保住饭碗就不错了。”
陈大河指着她骂:“妈的,这婆娘对她男人一点信心都没有。”
他们从喀纳斯回来那天,发现连长马向平的拟任副团级公示贴到了连队办公室前的公示栏上。
过了两天,团里领导找陈大河谈了话,叫他连长书记一肩挑,再给他配个指导员。又过了两天,团长带着组干科和新来的指导员牛军来宣布任命。团领导走后,几个干部起哄叫他摆桌子请客,他说过几天再说,现在就请太张扬了,人家知道了要说闲话。
老侯不愿意:“都宣布了,你还怕啥?”
陈大河没办法,用他的破夏利把他们拉到穆斯林饭庄,喝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进了9月后,九连的职工都开始忙着收打瓜葵花。秋收这段时间是连队最热闹的时候,场上路上到处晒着打瓜和葵花籽,打瓜机一晚上响个不停。收打瓜葵花的老板走了来来了走。光在连队打工的哈萨克小伙和姑娘就七八十个,都是木拉提从周围几个牧业队找来的,他家扎了十几个蒙古包。老侯主管劳力安排,他一个电话打给木拉提,木拉提就开着它的破面的,拉上他的部队,直接送到谁家地里。这段时间木拉提成了九连最受欢迎的人。
一般秋收,都是从9月底开始一直到10月底才结束,最忙的是九月底到国庆节和中秋节以前。在这之前,打瓜葵花籽的价格一天比一天高,因为这段时间,从浙江山东来的老板要抢在这两个节日前把货投放到市场上,卖个好价。过了这个时节,价格就会一天比一天低。
今年的打瓜品质和产量都不错。在地里看着长得不咋样,可一收都是一百四五十公斤,价格也高,每公斤比去年高了将近两块钱。葵花情况不是太好,产量不如去年,因为今年到处种的都是葵花,收货的老板知道葵花面积大就一个劲地压价,现在最高才卖到九块八,比去年低一块多。老歪今年没种打瓜,后悔得直拍自己的脑袋,说自己的二百多亩地要是全种上打瓜,最少挣十几万。
吃了中午饭,陈大河刚要出门准备到大场转一圈,梁玉兰找到他问朝天椒的事:“指导员,快打霜啦,我咋觉着地里的朝天椒没红多少。”
陈大河说:“我正准备到地里去看看,按照开春说的,现在是不是该打催红素了?不过去年种羊场种的,也是现在才开始红。”
当天下午,陈大河打电话给主管农业的副团长,问朝天椒能不能打催红素了,回答说可以打了。陈大河便安排连队干部到团里领催红素,叫承包户从明天起开始往朝天椒地里打。
国庆大假这几天是连队最忙的时候,职工忙,干部也忙,除了忙着协调劳力、联系收产品的老板,联系明年的化肥,还要忙着开展第三批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昨天刚开过动员大会,指导员牛军在晒场上拉了两条横幅,一条是“认真开展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一条是“党员干部受教育,职工群众得实惠,各项工作上台阶”。
这段时间,陈大河一直忙着联系进化肥。这段时间化肥是最便宜的,得张罗着叫职工赶紧买,有的职工产品没卖掉,连里先给担保弄回家来,不然到明年开春每公斤要多掏两毛多。这天陈大河正忙着和乌鲁木齐的农资老板谈价格,八队的阿斯汉来找他借钱,说巴郎子有病要到阿勒泰医院开刀动手术,现在还差四千块钱。
陈大河告诉他现在没钱,等他下午到团部银行从卡上取了钱给他送去。
到了下午,陈大河没回团部取钱,找卖了产品的黄歪头借了六千块钱,把指导员两个副连长和会计叫上,开上破夏利来到八队阿斯汉家。
阿斯汉接过钱不停地说:“陈巴斯嘛哥哥一个样的,救巴郎子命的好哥哥嘛,你们嘛不走了,一个山羊嘛吃一下。”
陈大河说:“咱们嘛好朋友,好朋友困难了嘛,我们不管不行。羊今天不杀了,等巴郎子的病好了嘛,我们再来吃一下嘛。
阿斯汉不同意,他拦着陈大河不让走:“你们这个样子走嘛,看不起我嘛,我肚子胀嘛。”
索莲把茶倒上了以后,也不让他们走。她说:“不走不走嘛。”索莲的汉话没有阿斯汉说得好。
老侯说:“不让走咱们就不走嘛,就在这吃。”
从阿斯汉家回来,会计李丽萍晕乎乎地说:“我觉得连长你可讲义气了,如果阿斯汉向我借钱,我可不敢借给他,还不知道他啥时候还呢。”
老侯说:“连长讲义气?还不是看上人家索莲啦!”
陈大河讲:“我只借给阿斯汉一千块钱,那五千实际上是他们自己的。”
李丽萍问,“连长你啥时候拿阿斯汉的钱了?”
陈大河回过头来问老侯:“你忘了没有,开春咱俩到他家吃手抓肉,走的时候,索莲塞给我一大块红玛瑙石。上次咱们到喀纳斯,晚上住在布尔津,你们都睡觉了,我拿着那块玛瑙石到一家奇石店,准备给老婆孩子打个坠子,进到一个店里人家说不加工,我就出来,一个在店里买石头的人跟了出来,要买这块玛瑙,听口音像是南方人,我听不太懂。我说你给多少钱吧,那人说两千。我一听两千,心一下子跳了起来。我说不卖。那人问我你要多少钱。我说五千,没有五千我不卖,你看到的,我是准备给老婆孩子加工东西的。五千就五千,那个南方人就用五千块钱换走了这块玛瑙。那天晚上我回到宾馆一夜没睡好,硬是忍着没告诉老婆,我要把这五千块钱当成自己的小金库,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你们知道了这五千块钱是怎么来得了吧!”
老侯说:“那块玛瑙石能值五千块?我要是下岗啦,就去到戈壁滩上捡石头去卖。”
陈大河说:“我回来后就把这五千块钱存进了我的银行卡里。钱存到卡里,可心里总觉得不是个事。我的脑子里老是想到阿斯汉索莲他们家那个穷兮兮的样子,过了一段时间,这种感觉就没有了。今天上午,阿斯汉来找我借钱说要给巴郎子看病,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是老天爷在帮他们要回他们自己的钱。我这时候要不把这个钱拿出来,我的心啥时候都不得安宁。”
第二天一醒来,陈大河直呼啦自己脑袋,后悔自己昨天晚上说得太多,把自己的的阴暗面在几个干部跟前暴露了出来。
朝天椒打了催红素就是管用,不到三天,朝天椒就变了样,先是枝上的叶子开始掉,然后是朝天椒发蔫,一点点开始变红。半个月后,绝大部分都开始红了。又过了十天,满地都红了,特别好看。师里和团里电视台的来拍了好几回。吴老怪马大莲梁玉兰他们几个朝天椒种植大户,一天往地里跑好几回。吴老怪和马大莲除了往地里跑还往干部宿舍跑。吴老怪今年种朝天椒种得精神状态特别好,牢骚怪话也没有了,干公益工一次都没落过,尤其是朝天椒变红了以后,天天找陈大河谈心,计划明年咋干咋干。
这天下午,陈大河在宿舍和吴老怪谈得正热乎,老歪和他老婆闯了进来。歪头老婆嚷嚷着:“指导员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我刚卖葵花的五万块钱叫收小籽的给拉走了。”陈大河一听急了:“是偷走的还是抢走的?”
歪头老婆抹了下鼻子讲:“他把五万块钱藏到了一袋瘪籽里。刚才有收散货的来,我哪知道他在那里面藏着几万块钱,我看瘪籽有点多都留着榨油吃不完就卖了三袋,谁知道偏偏就把他藏钱的那袋子给卖了。”
“别叨叨啦。是个啥样的车?知不知道是哪里的车?”
歪头老婆说:“车不大,我也说不上来叫啥车,反正是个蓝颜色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以前没见过他来咱连里收小籽,从家走的时候,好像说是要到八连去。”
陈大河赶紧安排老侯带几个人往八连撵,他带着歪头和几个职工往福海方向追。歪头急得一头汗,陈大河看他这样又想笑。
陈大河他们撵到福海,也没见到歪头老婆说的蓝颜色的车。老侯从八连打电话来也说没见到。
这时天也黑了,歪头感到那几万块钱可能要打水漂啦,又开始咬牙,说回去非把那娘们儿打死不行。
没办法,陈大河拨通团派出所马所长的电话报了案。
马长安在电话那头寒碜他:“你看看你们九连的人干的这些事吧!”
马所长到了福海后,在福海县公安局干警的配合下,夜里一点多才在郊区一个小榨油坊找到了那个收小籽的老板,他还没把收的东西往车下卸,不知道有袋小籽里藏着五万崭新的钞票。为了感谢陈大河,歪头在穆斯林饭庄请他们几个大喝了一顿。酒桌上,陈大河拍了下歪头的肩膀说,这次五万块钱能失而复得,说明你小子还可以,没做过缺德事。这话一说完,陈大河一下子想起了歪头那天在葵花地里干的事。
这些日子,几个种朝天椒的承包大户天天跑到宿舍来,问收朝天椒的老板咋还没来,朝天椒啥时候收,如果再不收下雪前就晾不干了。
陈大河打电话问团里主管农业的副团长,副团长告诉他,去年辣椒价格好,今年全国各地种的多,比年初定的价格低了将近一半,老板现在都在内地收,不来新疆收了,当时定的收购合同没经过法律公证,人家说不来收就不来收了,团里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两天团里正准备开会安排这个事情,主要是让连队和职工自己想办法。
“这算他妈的哪门子事!”陈大河一听头这个都大了,半天才嘟囔出了一句,“你们团里都没办法,老百姓就能想出办法?”
陈大河跑到办公室门口,气呼呼地给几个连队干部打电话,叫他们到办公室来开会。
几个干部到齐后,陈大河连说带骂把朝天椒的事讲了一下。
侯玉清唉了一声:“开春种的时候,我就担心是这个样子,你看现在还真给弄成了这个样子。”
李丽萍说:“这个样子咱们连最难受,全团就咱们连种植的面积最大,承包户最多。”
指导员牛军讲:“现在说啥都晚了,我们要想办法,把损失降低到最低程度。”
侯玉清说:“现在能有啥办法?职工要是知道了,还不乱了套?弄不好连收都不会收了,因为采摘要花成本,一个人工一天要一百多,种得越多亏得越多。”
陈大河讲:“我们现在不能把这个情况告诉职工,不过这种事也瞒不住,我们要想办法先把朝天椒从地里收回来,东西收回来后,我们等价格,看以后能不能回升,如果没收回来,以后就是价格好了也没用。”
侯玉清说:“要收就得赶快动手,这种情况职工早晚要知道。我们要抓紧时间,马上就要打霜了,头霜还没事,要是下了苦霜就完蛋了,就要烂到地里。我给木拉提打个电话,叫他联系一些牧民来。”
“对,明天就开始,争取二十天摘完。先从梁玉兰家开始,接着摘吴老怪家的,一家一家的突击。”
从第二天开始,采摘朝天椒成了九连的中心工作,所有的职工加上附近乡村的哈萨克牧民,每天差不多有六百多个劳力在进行采摘。每天光工钱就得三四万。摘完了梁玉兰家的,就开始摘马大莲家的。这几家今年没种别的东西,没钱给人家付工钱。陈大河就和木拉提商量,工钱先欠着,等卖了朝天椒再付工钱。木拉提说欠可以,得连队担保。陈大河说担保就担保。
团里对九连抢收朝天椒的做法给予了肯定,认为不管价格如何,有没有人收,先组织职工采摘,再找市场是明智的做法,要求其他连队也这样干。那些连队对九连的做法很反感,认为朝天椒没人要,能不能卖掉都不知道,还投入那么大的成本去采摘,简直就是瞎日鬼。
这段时间,吴老怪一见陈大河就问:“指导员,收朝天椒的老板咋还不来?”陈大河没好气地回答:“你急个球,你摘都没摘完,人家老板来了收啥?”
刚摘到吴老怪家的时候,老板不来团里收购朝天椒、朝天椒今年没人要的的信息,从别的连队传了过来。这个信息传到吴老怪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在晒场上拿着筢子翻晒朝天椒。他把筢子一撂跑到办公室气冲冲地推开门就问:“陈大河哩?”李丽萍从电脑前转过脸说:“不是都在你地里嘛!”吴老怪没理她扭头走了。
吴老怪一到地里就瞅见了陈大河的破夏利,跑过去拉开车门就来了一句:“摘,摘,还摘个球!”
陈大河被他吓了一跳:“吴老怪你他妈的发啥神经? ”
“我发神经,你才发神经哩,朝天椒都没人要了,一分钱不值了,你还叫我们花钱雇人摘。”
陈大河一下子明白了吴老怪发火的原因:“朝天椒早晚会有人收的,现在把它收到家里,早晚会变成钱,要是不收烂到地里那才真是一分钱不值了。”
吴老怪揉了揉鼻子:“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啥也不说了,这一百八十亩朝天椒是你们连里让我种的,现在我给你们种出来了。我现在就把这一百八十亩地的东西交给你们连里了,从今天起这东西就和我没关系了,挣多挣少是你们的事了,摘辣椒的工钱我一分也不会付。
“吴老怪你怎么能这样?”陈大河从他的破夏利上下来,“你在这耍什么二球脾气!”
吴老怪理也没理他扭头走了。
吴老怪撂下话走了,陈大河站着发了一会儿愣,嘴里嘀咕了句:“这吴老怪还真他妈的怪,你不管老子更不管了。”他开车回了连队。
连队的职工知道了今年种的朝天椒没人来收,情绪都不太好,大家说啥的都有。有的讲,我早就说了,团里连里的话不能听,谁听谁倒霉。有的说,我幸亏没听连里的,要听了我今年也得掉进去。还有的讲,今年这些种朝天椒的都是和连里巴斯走得近的,活该,这就是溜沟子拍马屁的下场。
几户种朝天椒的大户更是坐不住了。马大莲天天到办公室缠陈大河,非要叫陈大河给她个说法。她说:“今年听了你们连里的话种了朝天椒,到现在一根朝天椒毛都没卖掉,我今年支持了你们的工作,到年底一分钱拿不上,人家今年没听你们的,都挣了好几万。你说吧,我们家今年一分钱拿不上,一家子总不能扎上脖子不吃饭吧。你说咋办吧?”
陈大河被缠得没办法就说:“你找我要说法,我也要找团里要说法,你的情况我得向团里反映,看团里咋办?像你这种情况团里不会不管的。”
紧赶慢赶,九连的朝天椒还是有将近一百多亩地被一场霜打了。天黑前还在辣椒枝子上直挺挺朝天仰着的小尖椒,到早上都蔫巴巴的了,伸手一摸都烂了。这些地是马大莲和吴老怪两家的,这一百多亩地一烂,事又来了。马大莲和吴老怪的老婆可能是商量好了,一大早又来找陈大河闹,说全连十几家种朝天椒的,人家的都收回来了,就剩下他两家的没给收回来。
俩娘们话没说完,陈大河站起来要走。马大莲喊:“指导员,我们的问题还没反映完,你咋要走?”
陈大河没好气地吼了声:“我上个厕所不行吗?”
前些天,陈大河到乌鲁木齐去办事,不在连队,副连长老侯把摘朝天椒的人安排到他们两家地里去了,两家说啥也不让摘,硬把一百多个哈萨克老乡给撵走了,说摘了也没人要,还要再给人家付工钱,那不是亏得更多,还不如不摘。等陈大河从师部回来把两家的工作做通,把一百多号人安排到他们两家地里,刚摘了一天,老天爷就打霜了。说起来,今年的的霜比往年还晚了几天,听说红旗牧场的几千亩地,摘了不到五分之一,绝大部分都烂在了地里。
朝天椒都摊到了场上,红红的占了一整场,一个个尖尖的红红的小尖椒,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满连队都是这种味。先摘的晒了个半干,摘的晚的都是湿湿的,白天晒一会儿,到了晚上再用帐篷盖上,到了十月底就没有几个好天气,就是有太阳也只是中午晒一会儿。看样子朝天椒是晒不干了,晒不干就更不好卖了。
从乌鲁木齐一回来,陈大河就不停地打电话联系,求人家到连队来收购朝天椒,有个老板答应过来看看,大家就盼着老板赶紧来。又过了将近一个星期,乌鲁木齐的那个老板才来,在连队转了大半天,嫌辣椒不干,就看上梁玉兰和齐大头两家的,最高出到四块钱。
梁玉兰一咬牙卖了,马大莲他们几家说啥也不出手。马大莲算过账了,四块钱卖掉,他们家二百多亩地要亏十好几万。连队的人都说梁玉兰的不该卖,梁玉兰有她的想法,她跟人家讲:“朝天椒反正已经这样了,已经亏了,四块钱一公斤卖了,我还能少亏一点。”
到11月底下大雪时,九连的一千多吨朝天椒只卖了不到五十吨。下第二场大雪的时候,也就到了12月,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进行到了第二阶段,第二阶段主要有征求意见、民主评议党员干部、召开民主生活会、撰写分析检查报告这几项内容。
由于一千多吨朝天椒没卖出去,九连的这个冬天,随着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的不断深入,这呛人的味就变得越来越重。在连队发放的征求意见表上,不满的意见占了将近三分之一。给陈大河他们几个干部提的意见汇总起来总共有四十多条,经归纳有十六条,有些问题班子确实存在,比如说吃吃喝喝,有些问题是职工不了解,比如有一条说他们几个干部用公款旅游,有的问题根本就是捕风捉影。 几个干部都很恼火,一致认为都是朝天椒惹的事,朝天椒没卖出去,职工心里窝着火呢。
都是朝天椒惹的祸。九连今年如果不种那一千亩朝天椒,今年的收入是不错的,还超过了往年,但由于这一千亩朝天椒的种植,使得一些职工亏损,陷入了贫困。像梁玉兰、马大莲、吴老怪三家只种了朝天椒这一种作物的,辛苦一年亏的最少的也有十万块,他们心里能痛快吗?
针对马大莲这几家的情况,陈大河找了团里好几次,看能不能给点困难补助,把这几家吃喝和娃娃上学的事情解决掉。
这天早上,陈大河接到团学习实践活动领导小组的电话,叫他们把学习实践活动的台账准备准备,兵团学习实践活动巡视组要来连队检查学习实践活动,还要到职工家走访。陈大河一听急了:“千万不能把上面的人领过来,要是到职工家非出洋相不可,到时候要是影响到团里师里,你们可不要怪我话没说到。今年都是那个朝天椒闹腾的,职工现在的情绪很大,前两天我们征求的意见你们又不是没看到,你们最好把他们领到别的连队去。”
这天下午,兵团巡视组的领导还是到了他们九连。接到一定要来的确切消息后,陈大河跟几个干部说:“不能走漏风声,千万不要让几户种朝天椒的知道。”
兵团巡视组在师里团里领导的陪同下,先是在办公室翻了下台账,然后到职工家去走访。团里领导叫陈大河在前面带路。先是去了冯俊德家,这几年,冯俊德的收入每年都有十一二万,家里收拾得也不错,每次上面来人,连队总是要领到他家。起初,冯俊德还不敢说话,后来这种事经得多了,他变得会说了,专挑一些上面领导爱听的话说。连里其他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冯托托”的外号,说冯俊德是连队当官的托儿,是连队的吹鼓手。
兵团巡视组的领导在冯俊德家挺高兴,对团里连里的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给予了肯定。从冯托托家出来,陈大河领着他们准备到后面的佟佩佩家,谁知巡视组没按他的路线走,径直进了对面院子马大莲的家。
马大莲家喂着条狗,那狗好长时间没见到这么多人,冷不丁地见到这么多人,一个劲地叫个不停。马大莲听到狗叫,从屋里出来,见到这么多人进了院子,先是一愣,很快明白是上面领导来家了解啥情况来了,吼住狗不让叫,把一行人让到屋里,嘴里说:“俺正想着哪天找你们哪,俺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巡视组的领导说:“有啥事慢慢讲,我们下来就是来解决问题的。”
马大莲平时不咋收拾家,都半下午了,桌上的碗筷还没收拾。进了房子,马大莲一个劲地招呼人家坐,可大家一看凳子上都是灰,皱了下眉头没落屁股。房子也没烧火,一个领导往厨房伸了下头,转过头来指着水缸对师领导说,你们看缸里的水都结冰了。巡视组领导关切地问起了马大莲今年的收入。一问起今年挣了多少钱,马大莲一个劲直摇头,把今年种朝天椒的事说了个明明白白。她最后说:“干部的话不能听,谁听谁倒霉。让我们种朝天椒时说的千好万好,到末了,没人要了卖不掉了没人管了。你们当领导的知不知道,我们老百姓累死累活地种出那些朝天椒容易吗,你们知不知道,那一棵棵辣椒棵子,我们老百姓磕了多少个头才结出了那些辣椒,累死累活地种出来了,你们说不要就不要了,我们今年连煤炭都烧不起,屋里冷得像冰窖。”马大莲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
从马大莲家出来,师里团里的领导没一个是好脸色,巡视组的领导问陈大河说:“这样的户有几家?”
“有四家。”陈大河回答。
“陈连长,你们连今年种朝天椒是失败的,你们今年的经营是失败的,你这个连长是不称职的。”巡视组领导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我不知道你听到人家那句磕了多少头才收了那么多辣椒的话 ,你晚上还能不能睡得着?你们要在这次学习实践活动中好好地反思反思,把问题找出来,把明年的种植结构调整好,要在职工增收方面下功夫。”他转过身对陪同的师里团里领导说:“还有一个问题是你们要考虑的,就是要马上把这些职工的生活问题解决好,让这些职工的娃娃有学上,冬天有煤烧。你们看这户家里冷的,厨房的水缸都结冰了,怎么能受得了?”
师里领导沉着脸安排团里领导:“煤的事情马上办,回去就安排民政上,把今年种朝天椒的职工都纳入最低生活保障,让这些困难户享受低保,把这个问题作为第三批学习实践活动的重要内容来解决,我下个星期来检查。”
团领导看了一眼陈大河,说:“请领导们放心,我们一定按照领导指示解决好困难职工的生活困难,稳定好他们的情绪。”又对陈大河说,“马上要召开民主生活会了,你们支部要根据连队存在的问题,写好分析检查报告。”
兵团巡视组领导走后的第三天下午,团里就给马大莲吴老怪周裕民他们几家每家送来了五吨煤炭六袋面粉。
马大莲给吴老怪梁玉兰他们两家讲,你们两个应该谢谢我,要不是我跟那些当官的讲实话,团里才不会给我们几家送面粉送煤炭。周裕民说那天当官来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我也要好好地说道说道,开春让我们种那东西时,说得跟花一样,到秋后没人收了没人管我们的死活了。
马大莲跟吴老怪说的时候,吴老怪正在歪头家打麻将,吴老怪听马大莲表完功,说:“那点面粉给不给的又能咋地?关键是咱们的朝天椒卖不掉,过了年咱们这几家拿啥种地。”
马大莲说:“就是的,咱过了年没钱种地,咱还得去找团里,种不了地咱喝西北风去呀。”
这几天,木拉提天天到连队办公室找陈大河要摘朝天椒的工钱。摘辣椒的时候,马大莲吴老怪周裕民梁玉兰他们四家没钱付给人家,当时是连队协调卖了朝天椒再付的,总共是四万六千八百多块钱。现在朝天椒没卖掉,他们几家没钱给人家付。木拉提不找那四家要,光找陈大河要,把陈大河找烦了,陈大河把他骂了一顿。木拉提不来了躲到后面去了,那些干活的哈萨克老乡开上来了,一来十几个,最多的一次来了四十多个。起初,陈大河一看这个阵势,想回团部躲几天,可一想,这个冬天他们几家是给不了这个工钱了,总不能躲一冬,这个工钱是拖不成了,不给人家付就别想安生,再说都是些少数民族同志。
连队没钱,只有找私人借。陈大河到张大炮家和沈玉成家借了四万七千块钱,他们两家今年按连队安排种植小麦,挣了八九万。他回去把钱交给李丽萍,叫她给木拉提结清摘朝天椒的工钱。
李丽萍接过钱问:“以后用啥还人家这个钱?”
陈大河讲:“等他们几家的东西卖掉后,再找他们要。”
“还能卖掉吗?”李丽萍嘴一撇,“就是能卖掉,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陈大河骂:“乌鸦嘴。”
李丽萍说:“当初就不该种这么多,就咱们连最听话,人家八连一点没种,现在不是啥事都没有。”
陈大河一听这个就来气:“你现在说这个不是废话嘛。”
李丽萍也来了气:“这几家摘的时候,连队刚开始就不该跟着掺合,现在都弄到连队身上了。”
“我看团里是用错人了,这个连长应该你来当。”陈大河瞪了她一眼拉开门走了。
过了两天,别的几家种朝天椒的,听说连队为马大莲他们几家付了摘辣椒的工钱,都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拿出钱来付工钱。有两个还跑到办公室找陈大河讲理要个说法,要把自己付了的工钱要回去,把陈大河弄得哭笑不得,叫他们回家等着。
雪特别大,一场接着一场地下。刚到1月份,平地上的雪就有半人深。阿勒泰气象台说今年的雪是六十年一遇,今后两个月里还将有大到暴雪。连队按照师里团里的要求,组织各家各户将屋顶上的积雪清除掉,以防大雪压倒房屋,发生意外。陈大河他们几个干部把自己宿舍的雪铲掉后,站在房顶四处一看,发现还有几个房顶上的没铲掉,一问侯玉清,是几家大人回河南老家探亲,只有学生在家的,娃娃上不了房顶。从房顶上下来,他们几个又上了那几家的房顶。刚干了一会儿,陈大河的手机响了。团里通知,叫他们支部下午组织召开民主生活会,团领导要参加。陈大河叫指导员牛军别干了,回办公室准备准备。
下午四点半,团里胡副政委和政工办的来了,还带来了个不认识的领导,胡副政委介绍说,是师学习实践活动督导组的,是师领导专门安排来参加九连民主生活会的,师领导对你们九连的学习实践活动很关心的。胡副政委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大河一眼。
大家坐定后,民主生活会就开始了。民主生活会由胡副政委主持。胡副政委叫陈大河第一个发言。陈大河让指导员牛军先讲,说支部的学习实践活动是牛军具体抓的。胡副政委不愿意,说陈大河你是书记,要带头批评与自我批评,从你当书记的开始。师督导组的也说从支部书记开始。
“好吧,那我就先来,自从上次兵团巡视组来连队后,我的内心一直很忐忑,连队的工作没做好,给师里团里的学习实践活动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工作没做好,我是班长我负主要责任。在前一阶段的集中学习阶段,我们学习了不少东西,在学习我们兵团要理顺三个关系时,我有了一些粗浅的体会,跟大家讲一讲。三个关系其中一个就是兵团特殊体制与市场经济体制的关系,这个关系必须要理清。多少年来,我们一直在干着违背市场经济规律的事。每年开春不是下这个种植任务,就是下那个种植指标,结果是种啥啥卖不出去,种啥啥亏。上次兵团巡视组的人说我们连今年种植结构调整失败,生产经营失败。我那天一句话到了嘴边都没说出来,我现在把它说出来,什么是我们生产经营失败,什么是我们种植结构调整失败,在我看来是政治失败,你们团里哪年安排种植计划,不是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要完成,完不成任务就是不讲政治。”
侯玉清坐在陈大河的对面,一个劲地朝他摇头,意思是不能这么说。陈大河没理会他,他说着说着冲着佟佩佩咋呼道:“你不要踢我,你踢我干啥?今天是民主生活会,民主生活会就是说问题的,这有什么不能讲的,如果在这个会上都不能讲出来,哪还有讲话的地方?”
见到这种阵势,师督导组的停下手中的笔,看了一眼胡副政委。胡副政委用指头敲了敲会议桌面无表情地开了腔:“注意听,下面不要有什么小动作,陈连长你继续。”
“我接着说。”陈大河清了清嗓子,“我水平低,不知道什么是政治,可我觉着对我们连队党支部来说,连队没有鸡飞狗跳就是政治,职工辛苦一年有钱花,娃娃有学上,冬天有煤烧,不到处上访,就是政治。对我这个当连长的来说,让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换届选举还投我的票,就是政治。可以这样说,我们九连今年如果不种这一千亩朝天椒,我们的日子是比较好过的,就因为我们种了这一千亩朝天椒,才造成了我们今天这个里外不是人的局面。”
散会后,佟佩佩对陈大河说:“我看你这个连长是干到头了。”陈大河笑了笑:“这还用你说,那天兵团巡视组走后,我就知道我干到头了。”
这天晚上,食堂没做饭,陈大河他们几个在歪头家吃的,几个人照例又是骂了不少人,发了不少牢骚。回到宿舍都两点了。刚躺下一会儿,牧点的达拉汉来找他,说大丫头肚子疼得厉害,想叫他开车给送到团部去。
冬天气温低,车不好发动,陈大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车发动着。达拉汉一家是2000年才从杜热搬过来的,当时团里为了发展牧业,增加牲畜存栏量,给每个单位下达了任务,九连从地方上引进的几户哈萨克牧民,就是那一批来的。那时达拉汉已经五十多岁了,刚到九连时,一句汉话都不会说,现在可以和连队的职工进行简单的沟通了。到了医院,把达拉汉的丫头安置好,陈大河回到家已经快四点了。老婆见他这么晚回来,骂了句神经病,转过身又睡着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团里安排陈大河到兵团党校学习。在那待了一个星期后,侯玉清打电话告诉他,团里召开职代会那天清早,吴老怪拉了一车半干不湿的朝天椒倒在机关门口,泼上汽油给点着了,弄得团部到处都是呛人的朝天椒味,把团部的人呛得乱骂人。过了几天,侯玉清又打来电话,说马大莲得狂犬病了,转到乌鲁木齐去了。
陈大河放下电话自言自语道,那个娘们儿开春不是打过狂犬疫苗了嘛。他给二胖拨了个电话,二胖哭哭啼啼地告诉他:“开春时被木拉提家的狗咬到时,马大莲拿着陈大河给她的钱到团部疾控中心,一问打疫苗要三百六十块钱,就没舍得打,扭头去了学校,用那钱给孩子交了伙食费。”
陈大河骂二胖:“那你是干啥吃的,你应该逼着她把疫苗打了,这下好了。”
二胖哭了:“恁不是不知道,她啥时候听过俺的,俺不让她走她还骂俺。再说,再说这以前有多少人被狗咬过,没打针也没有事,谁知道咋就摊上了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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