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摩配生意人的远去

熊希

王文今年49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纪老上一大截。帮老板送货的时候偶尔路过以前的厂房，他会停下来，想想他的过往。

曾经他也是老板，做摩配起家，和这个行业一起达到人生的顶峰，但也迅速地和这个行业一起被时代的浪潮所淹没。潮起潮落中，他奋力扑腾，不甘沉沦，试图努力再抓住时代的机会，却怎么也抓不住。

事实上，像王文一样在市场经济刚刚转型时期开始创业、成功却又跌落的小老板太多。他说他们都是不成熟的商人，被时代裹挟着，一路摸着石头过河，摸着摸着却发现石头没有了。时代变了。

萌动的商业梦想

“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们在体制内的商业实践，在传统的体制里了解了工厂的生产和管理，也萌发了我们对商业最初的梦想。这是我们那个年代大多数商人共同的起点。”

所谓那个年代，久远得要追溯到1979年。王文被分配到南川机械厂做摩托车车轮钢圈打磨。从此，他再没有离开过工业配件制造这个行业。

1984年，为了研发新产品70型号摩托车车圈，已成为车间副主任的王文和另外五个骨干员工组成了研发团队。尽管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懂一点平车的基础知识，但这就是那个年代摩配企业共同的起点——没有成熟的技术人员，仅凭热情和对市场的直觉，就能投入到这股产业变革的浪潮中。

一个月后，70型号车车圈研发成功，一举打开市场。整个机械厂欢呼雀跃。南川农机局局长闻讯大喜，亲自给王文们摆庆功宴，请他们喝五粮液。那一晚，所有在场的人都烂醉一地。

“那是我第一次喝醉，如此高兴的醉。”现在回想起来，王文感慨万千。

南川机械厂火了。新产品被疯抢，市场供不应求。这个地方国营企业一下子从不起眼的小企业变成了行业佼佼者，就像大山里的女孩嫁到了大城市，从草兜兜跳到了米兜兜。

王文也火了。这个“功臣”自研发新产品成功以后，就“青云直上”。

1987年，王文从三车问调到四车间做主任，把当时比较先进的管理方法“定置管理”搬进了车间；两年后，他成为南川机械厂办公室主任，牵头花500万元进行电路改造——这一举措在当时整个西南地区都是最先进的，产品合格率从70%提高到98%；五年后，即1994年，王文被调到机械厂下面的辐条分厂做厂长。那一年，王文刚好31岁，意气风发。

——如果就此接受命运的安排，王文以后的人生会不会风平浪静，少了许多坎坷和辛酸？答案已经无从知晓。

1997年，领导班子更换，王文被调到工会，从“香饽饽”变成了坐“冷板凳”的人。

他才34岁。关于商业最初的梦想因此蠢蠢欲动。“跳出去”，成了当时王文内心最强烈的呼喊。

好日子过了五年

“摩托车市场那么好，我有技术、有人脉、懂行情，不独立出来做就是浪费自身资源。”

一心想在摩配制造业干出点事情的王文心有不甘。入行17年，他对摩配制造业充满了信心，他觉得靠自己的这份激情和对这个行业的熟知程度，完全能够独立运作一家小型的摩配制造企业。

于是，1997年国庆，没有过单干经验的王文和当时的辐条分厂副厂长一起，开始商量着办厂事宜。他们满杯的只有激情，甚至连一个精准预算和详细的方案都没有做，就一心只想早些把厂子建起来。时逢重庆垫江县招商引资，他们由此顺利拿到30万元贷款，自己也凑了10多万元，就这样，几个人合伙转战垫江办厂成了定局。

厂子主要做摩托车车轮钢圈。以前在南川机械厂的时候，任何公用开销王文都是走厂里的账，用200万元买设备、花500万元换电路，他从来没觉得心疼过。然而如今，揣着自己辛苦筹来的40万元，王文花每～分钱都得精打细算。为了控制成本，他把厂址选在了垫江县较为偏僻的郊区，生产车间则是由老居民住房改建的，设备能借则借，不能借就买二手的。总之，和以前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这毕竟是自己的厂啊。在创业初期，能投产，王文就觉得很满足了。

1997年底，垫江顺达工业有限公司正式成立。股东4人，王文占15%的股份，主管经营销售。

他渐渐发现，与以前不同的还有很多。

以前在机械厂的时候，货是不愁销的。显然，王文在体制内拥有的资源是他个人无法具备的。以致投产后前三个月时间，为了打开新公司的市场。王文不得不每天带着产品样本东奔西跑。不仅如此，王文原本以为只要自己的产品质量过关，肯定不愁没有市场，但有的摩托车厂家说早已有了长期供货的货源，不便引入新公司的产品；也有厂家说对新公司的产品不熟悉，需要试用几个月再决定是否合作。

最终，在“摩帮”朋友的帮助下，王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拿下隆鑫集团的单子，从此开始主要给隆鑫做摩托车配套。

这多少算是颗定心丸。单子签了，王文的心思又转移到生产线上来。他通过“摩帮”朋友的介绍，招聘了一批技术娴熟的摩配车工。每天除了看看账目，王文大多数时间会到车间去指导工人做工。在短短四个月时间内，车轮钢圈月产量从1万个左右快速提高到8万个。

摩托车产业在90年代尚属朝阳产业，形势大好。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王文的公司加速发展。产品一车车拉出去，钱一批批入账。虽然厂子总体规模不大，但是顺风行舟，也算是做得有声有色。在当时大部分人工资只有100多块钱的时候，顺达工业公司一年利润就有200多万元。在那个以“万元户”作为奋斗目标的年代，王文成了周围人眼中公认的“有钱人”。他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快感。

他先是把父母、哥哥、姐姐的房子重新进行了一次装修，然后去海南买了一套家庭影院和摄影机……对外，王文自告奋勇成了朋友圈子里的埋单人；至于家里，再也没有开伙做过饭，一家人长期在外面吃餐馆。

这样“小富即安”的生活过了五年。寒流终于逼近。

“命运对我关上了幸运的大门”

客观地说，王文已经比很多人幸运。年轻时候进入企业成为骨干，年纪稍长又和朋友一起创业赶上了摩配产业大发展的机会。时代裹挟着他前行。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品尝过挫折和失败的滋味。但当时代的浪潮再次席卷而来，他发现自己只是一根轻飘飘的苇草，经不起市场的冲击。

说到此处，王文狠狠吸了口烟，“命运对我关上了幸运的大门。”

那是2003年，在王文看来没有任何征兆，一直非常红火的摩配车轮钢圈市场突然如山洪一般垮下来。一开始是原材料猛涨，从一吨2000元涨到一吨6000元，给他们带来了沉重的成本压力，利润因此锐减；紧接着市场突变，大批新产品开发上市，铝合金车轮迅速代替钢材车圈，占据80%的市场。也就是说，几乎转眼之间，顺达工业公司所生产的老产品全部面临淘汰。

之前的畅销产品成了废品，堆积如山，好不容易卖几批货，也因为制造成本太高赚不了钱，王文的生产车间很快停产。

“这一波市场浪潮来得很突然，当我们还在竭尽全力去应对市场上原材料价格上涨等一个又一个变化的时候，突然，市场就没有了。”面对市场的变迁、产业的整合，像顺达这样的小企业多少显得力不从心。王文说，如果当初能更深入地思考这个行业，如果当初能即时让自己的产品升级换代……可惜没有如果。

树倒猢狲散，此所谓人情冷暖。

几十名工人辞职走人，王文的朋友——其他两个大股东相继撤资离开……也许在那个中国民营企业迅速膨胀和躁动的年代，像王文这样在转型过程中经历阵痛的小老板，甚至大老板还有很多。不同的只是一些人选择了坚持，而他选择了放弃。

“没有了大股东、订货商、经销商和员工，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如撤退！”就这样，顺达工业有限公司关门了。

朋友圈里有人曾这样评价王文，如果说他性格中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他缺乏成功商人必须具有的那种坚韧，当市场的风浪袭来，他第一选择往往不是挺胸面对，而是匆忙地放弃。他一直努力地在抓机会，但是关键时刻缺乏一颗勇敢的心。

关门之后，王文面对的问题是，下一步做什么？他觉得，之前正是新产品、新趋势把自己打败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主动迎合新趋势呢？”

2004年末，王文从垫江回到南川，开了一家电动自行车门市部，成为当地第一个把电动自行车引进来的人。

电动车的确是新产品。然而并非只要是新产品就会有市场。尽管王文的门市部进进出出顾客很多，看似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可是这些顾客大多都是来看新鲜的，骑着自行车摆摆姿势，问问这是个什么新玩意儿，然后就走了。凑热闹的很多，真正买的人却很少。

“重庆是山地，受地理环境的影响，电动自行车电量消耗快，动力小，在平原地区充一次电可以跑60公里，在重庆只能跑20公里。因此重庆被称为‘摩托车之都，重庆的市场依旧以摩托车为主导。电动自行车受众面窄，适用性不强。”

——对之前做摩配失败，因此转做电动自行车的王文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他试图努力抓住机会，再攀上时代的浪潮，却看不清自己脚下真实的市场。

“当初一心想把环保节能的新产品推广出去，现在想来这简直就是一个梦。”王文的门市部开了仅仅一年。看不到前景的他，就如当初草草开门一样又草草地关了门。

噩耗

迷惘、混乱，王文陷入了一种即将被时代抛弃的恐慌。这时候，原来“摩帮”的老朋友建议他做电动自行车配件，因为“重庆东本集团和原田集团都很需要这个产品”。

一听有市场需求，王文心动了。经历了前两次失败，他深信只要有市场，只要产品不愁销，这个产业就值得大胆去做。

2006年，王文东拼西凑了30万元，租了间旧厂房，买了些老设备，重返自己的老本行，继续做配件制造。

尽管这次做的是电动自行车前叉，熟悉配件制造的他仍然很快上手。由于整个产业链条并不完善，重庆的电动车配件资源也不如沿海地区丰富，制造成本相对较高，产品的利润并没有王文想象中那么高。但是有东本、原田这样的终端大客户作为保障，王文最初做得还算不错。

正因为此，2007年，宗申派姆公司开发电动自行车时，主动找到王文，希望他能给宗申派姆提供电动自行车的配件支持。

——这是幸运之神再次垂青吗？

宗申派姆的订单是每个月1万个产品。这意味着，以王文现在的产品线实力，只能放弃东本、原田的订单。可是，没有风险就没有收益。王文决定赌一把。他翻看着宗申派姆提供的技术资料，连续三天没有睡觉。他反复研究这份资料，一字一句斟酌解读，还邀约了行业内专家一起商讨技术上的可行性。最终，他决定接下这笔单子。

不到一个月时间，符合宗申派姆需求的产品就被开发出来。王文说，“那一刻的心情就像20多年前在机械厂研发出70型号产品一样，我看到了希望。”不仅看到了希望，还找回了激情。新产品从实施到规模生产需要一个过程，资金也需要“滚动”，新产品从每个月只能生产3000个，到4000个、5000个……王文忙得不分白天黑天。

就在他向往着东山再起的时候，没想到进入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就像一颗炸弹，炸毁了传统工业配件制造^所有的梦想。

宗申派姆电动自行车主要出口到加拿大。金融危机爆发，其在国外的订单100%取消，国内订单取消了80%——自顾不暇，怎么还顾得上像王文这样的小配件商呢？王文之前一个月1万多个的订单量瞬间跌至只有200个。而为了配套宗申派姆，王文早已将他所有的资金、设备押注到新产品上。

王文又一次被深深地击入谷底。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市场的转机。然而他不知道还能上哪儿去找钱来保全基本生产，因此连最后的订单都守不住。时间对他来说就是煎熬。最后他只能关门歇业。

不成熟的商人

大雾挡道。沿着坑坑洼洼的烂泥路晃荡颠簸，好一阵折腾才看见一块平地。杂草一米多高，枯黄的叶子垂到地上，生锈了的铁皮机器遍地都是，雨水浸泡久了，流出黄色的液体，汇成渠。

这就是王文唯一剩下的“烂摊子”。

曾有朋友邀约他一起去做路桥。王文觉得对他的人生来说可能是个转机。但是转念一想，他几十年来接触的都是机械加工，确实舍不得他唯一剩下的这个“烂摊子”。

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然而机会再也没有降临。时至今日，为了生活，他只能在一家做三轮摩托车配件的公司打工，跑跑销售拉拉货，一个月领三千元左右的工资。

他也曾反思自己这几十年来走过的路，说自己没有把握好机遇，对很多事情的判断缺乏长远的眼光，又说，“我想好好去听几堂课。我们这一代人，是在市场经济刚刚转型时期开始创业的，只有江湖经验，没有经过系统和完整的商业训练。政策和市场的影响是我们这代人无法掌控的，我们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但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代商业对我们的要求大大超越以往。我们其实都是不成熟的商人，成功是偶然，而失败往往是必然。”

或许王文就是他那个年代小商人的缩影，随潮而起，随潮而落，缺乏完整的商业修养。他试图努力抓住时代的机会，却怎么也抓不住。

潮起潮落，这个摩配生意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这是他的悲剧，也是很多和他有相似命运的人共同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