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喜文
旗镇多奇人,穆三爷无疑是其中之一。
穆三爷撞丹青,尤擅国画。泼墨挥毫,或高山、或小河、或渔舟、或落日,无不大气恢宏,如身临其境。画日,喷薄欲出;画霞,娇艳欲滴。画毕,双手提笔,左右开弓,梅花篆字,一气呵成。与山水融为一体,叹为观止。
州城府县无不以拥有三爷一幅丹青为荣,更有达官显贵、商贾名流,不远千里,趋之若骛。
晚年,穆三爷开始画鱼,尤以鲤鱼为嗜。家中养一池鲤鱼,硕大透明的缸中,红黑相戏,上下翻腾。老穆每每伫立缸旁,凝神观察。泼墨挥毫中,鲤鱼跃然纸上,那姿态、那神情无不与真鱼形似。鳞片微张,尾鳍轻划,根须颤动,双目含情。仔细谛听,耳畔时时有潺潺水声;细细品味,空中处处有淡淡花香。
画界有规,以老为尊。三爷一画,千金难求。
小镇有一外出为官者,肥马轻裘,呼天号地。几次登门,重金相求,终不遂愿,后被罢官,锒铛入狱。
外人问之,三爷捻髯一笑,高雅之物,岂容污人亵玩焉?
小镇人无不竖起大指,以三爷为奇。
时值清末,外虏欺凌,民生凋敞,风雨飘摇。朝廷如累卵,随时有颠覆的危险。
一日,镇东寒门农家李家双子双双考取功名。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众宾客纷纷前来道贺。李家在镇上小店摆下排场,几包瓜子、几包花生、几碟小菜、几坛老酒。虽简陋,但也其乐融融。
忽人群大惊,见穆三爷立于门前,腋下夹着两个樟木筒。众宾客纷纷让座,三爷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居中而坐。李家双亲诚惶诚恐,忙吩咐上好酒好菜,穆三爷摆手制止。命人撤掉狼藉的杯盘,铺好台面,三爷轻挥双臂,缓缓打开其中一个木筒,众宾客凝神屏气,伸长脖颈。但见,硕大的龙门从水里升起,两条摇头摆尾的鲤鱼从右至左,高高跃起,带起的水花历历在目,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鲤鱼双目圆睁,憨态可掬。
双鲤跃龙门!
三爷手捻须髯,微微颔首。
众人喷喷称赞之余,带钩的目光齐刷刷抛向另一个木筒。
只见另一个木筒上一把铜锁光彩照目。
穆三爷将画收好,两只木筒一齐交给了如在云里雾里木讷的李氏双亲,叮嘱道,另一个木筒,待双子前程黑暗之时再打开。
不待众人反应,端起一杯老酒,一饮而尽,莲步轻移,飘然而去。
李氏双亲,如在梦里。
待李父李母回过神来,拉着两个儿子紧跑几步,出门寻觅,门外哪还有三爷的影子。
几天后,传来穆三爷辞世的消息。
小镇人唏嘘不已。李家的那两幅画无疑成了三爷绝作,价值可想而知。一时求购者络绎不绝。然李家人念及三爷的仗义,虽穷困亦不舍出手,造一秘处藏之,盗贼亦奈何不得。
李家父母仍以种地为生。虽粗茶淡饭,亦味同甘饴。何也?心中有依靠。
李家二子——李光、李辉,初入宦海,也算顺利,二人皆能吃苦,官虽不是很大,但糊口绰绰有余。然二子生性善良,看不得民间疾苦,每每掏包救济,更不愿搜刮民脂民膏,不肯合流,无钱打点,遂得罪了当朝权贵,前程形同鸡肋。
一日,李光正在前堂静坐读书,家人报二爷李辉来访。但见李辉大步流星,慌慌张张前来。李光屏退左右,李辉急切切的声音随着带来的冷风一起灌进李光的耳朵。
哥,直隶总督王儒王大人可曾差人找你?
不曾,我和他从不曾有交往。
我从王儒身边的红人处得知,王儒从一个获释的犯官口中知道我们家有穆三爷的(《双鲤图》,这几年穆三爷的画千金难求,他知道我们家有他老人家的画,便密谋巧取。
怎么巧取?
无外乎以我们的前程作筹码,从之,则可保官职;不从,你我或许有牢狱之灾,要早作打算啊。
这可如何是好?
哥俩就像磨道里的驴,围着屋子一圈一圈地拉起磨来。
王辉接着说,哥,你知道王儒要《双鲤图》作什么吗?
作什么?
听说要送给洋人,讨他们的欢心。
王光的脸就像含雨云,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王光用书拍打着桌案,王辉呆若木鸡。
弟弟,你怕吗?
我怕?怕什么?大不了不干了,回家种田。
回家?
说到回家,他们自然就想起了三爷赠送的第二幅画和三爷的叮嘱。
哥俩连夜舟马劳顿,赶回老家,从秘处取出上了锁的木筒,请锁匠小心开启。
只见画中还是巨大的龙门,还是两条鲤鱼。与第一幅画不同的是,画中水清见底,水边正是自家小屋,两条鲤鱼肥长无比,从左至右,游回了龙门。
鲤鱼归龙门!
揣摩了许久,哥俩冲着穆三爷家的方向,扑然跪倒,痛哭流涕,三爷临终不忘给哥俩指出一条明路。
哥俩辞官还乡,办起了实业和私塾,潜心修炼,至民国年间,真的如鱼得水了。三爷真乃奇人,二十年前已看清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