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老宋退伍回来的时候,给人剃过几年头,都是在耕种收获之余,到集市上去剃头。小镇上的人,有多少人让老宋剃过头?没法数。
老宋在集市上有个固定的摊点,一南一北两棵老杨树之间,老宋就东面摆下自己的剃头摊子。每次放下担子,先把一块牌子挂在北边的树枝上(牌子上写着:五毛理平头),再把磨剃刀用的油布挂在南边的树枝上,灌满水壶,点上炉子,支好洗头洗脸的盆子,围好白大褂(那大褂沈得真是干净),手推子上点上一点油,免得夹头发。然后坐等水开。
秋冬两季呢,又用高高的玉米秸做成围墙,把北西南三面挡了一下,就像是一下子把阳光关在了这个窄间里。下雨呢,就在上面盖一块塑料布,拿一根细长的树枝,轻轻压一下。正在剃头的,等着剃头的,就安心了。
炉子上的水没开,就有人着急了,催着老宋快点儿先给剃剃,不用洗也行,同家自己洗去,还等着回家栽地瓜去呢。老宋话不多,说水不开不干。等水开了,老宋把盆子里的水添热,问一声谁先来,早有人坐等着了。
集市上给人剃头的还有另外三家,都是先把头发洗了,擦干,再理。老宋剃头是干剃,和别人不同。客人坐稳了,老宋说。一声低头,“低头”二字是先抑后扬,怪好听的。后脖颈那儿一凉,推于在老宋手里咯噔咯噔一响,推子凉凉地痒痒地往上移。用推子剃头,没有准能剃得平,特别是平头,只有老宋。前后一遍剃下来,就绝不再用推子。摁到热水盆里,用大手前后一搓,碎发都留在盆子里,飘飘悠悠地沉到盆底。哗一下泼出去,换上热水,烫热毛巾,捂在下巴上,拿剃刀在油布上一蹭,只三下,刮完胡子,交五角钱,走人。
老宋剃头真是快,也真是好。平平展展一个甲头,精神爽气。这快和好是在部队上练出来的。
老宋在部队上是伙夫,跋山涉水部背着一口火锅。到个地儿,一声宿营的命令,老宋就找背风的墙角、山崖低处,挖坑埋锅,点火做饭。一声开拔的命令,背起锅就走。有时候战士们还没有吃饱呢,老朱自然就饿着肚子上路。剃头呢?是老宋自愿的。好的时候,是休整的时候,大家都比较放松,训练之余,就找老宋剃剃头,弄得短短的,精神,也防备在战场上肉搏被敌人抓头发。剃完头,或者还可以到河里洗一洗头发渣。若是行军途中,三下五除二剃完,还要急行军,你别想好好打理头发,更不用说拿水洗一洗。时间一长,老宋这手艺就留在身上了。
老宋的剃头摊曾是集市上最晚走的,等剃头的人多。后来就少了,有时候看着老宋自己坐在那个高脚凳子上,眯着眼养神。什么原因呢?大姑娘小伙子谁还到集市上剃头?现在有了正规的理发店了,集市北边的沿街房就有三家,还不叫理发店,叫美发店,烫发染发拉直,从那里出来的大姑娘小伙子,什么样子?大姑娘剪个小平头,小伙子留个披肩发,还又烫又染,弄得黄的绿的红的,一脑袋花色。光顾老宋剃头摊的,就只有那些年龄大的中老年人,他们剃头也少,能省一次就省一次。
赶完集,老宋到店里买点桃酥饼干一斤烟叶,到杨老人太那里去。杨老太太守寡十年了,两个女儿嫁得远。老宋放下剃头挑子、点心,把水缸挑满,坐下来和老太太喝茶抽烟拉呱。老太太也抽一点儿烟叶。老宋拉呱,老太太听。
那一次部队休整,也不算是休整,离前沿阵地没多么远。老宋一个个地给战士剃头。李卫国,连队的文书,还戴副眼镜,文文弱弱,说话细声慢气的,老宋就喜欢他这个文化劲儿,剃头的时候就自作主张,留长了一点,前额那儿,小李可以在写字的时候、走路的时候,用闲着的左手往左一捋,老宋觉得特帅气特文化,很适合文书的身份,结果就出事了。
老宋说,老姐姐啊,我担着人命呢,要不是我,那小李文书能死吗?
那一次,他们还是被越南鬼子包围了,一层一层的敌人涌上来,弹药全部打光。战士们呐喊着冲进敌人堆里。老宋的腿已经断了,在一处断墙后,只等着上来鬼子兵就和他们同归于尽了。这时候他看见了那个文书小李,小李和一个鬼子抱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趁着把鬼子压到一个坑里的机会,小李从腰里拔出匕首,插进鬼子胸膛里。然而就在小李左转身,要起来的时候,那个鬼子一把抓住小李的头发,拖倒在地,把小李的匕首狠狠插进小李胸膛,自己也蹬腿死了。鬼子的那只手还狠狠攥着小李的头发。
老姐姐,我不是不会理那些个三七开四六开的长发啊,我是心里堵得慌啊。
你别老放不下,不是那头发,鬼子也能把小李摁倒。老太太似乎是自语。
可我是眼睁睁看着鬼子抓住了小李的头发,把他拖倒的。老宋呜咽。
老宋是背着处分回来的,他没有补助,敬老院也不肯去。老宋一生未娶。后来没有再见到他,许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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