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淑琴
送走一批参加完高考的学长学姐,我们也顺理成章地跨入高三队列,从二楼走廊尽头常年不见阳光的高二(10)班教室,搬到了三楼文科实验班专用大教室。
未来得及欢呼,原先一直被我们引以自豪、不随波逐流的母校竟也学起周边学校,开始了封闭式管理。校领导在大会上宣读,全体学生必须住校,实行大小周制。连续上课12天,再休息两天。在这12天间,任何学生除事病假外绝不得走出校门。
这就意味着,即使那些学校就在家门口的高三学生,也得搬着行李轰轰烈烈一头扎进学生宿舍,过上第一年也是最后一年的集体生活。
上课第一天,向班主任理直气壮地说明誓死不去住校的理由之后,同桌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摇了摇头,吐出了八个字:“势单力薄,前途未卜。”
晚自习结束后,看到一群人站在校门口,除大部分学生外,还有好些家长,估计也是不赞成学校这项不讨好的新政策吧。趁人多保安没注意,小心地挤出人群,碰上辆三轮车,二话没讲跳了上去。确定没人追上来后,才敢坐直身体。
柏油大道,灯火通明。小三轮飞快地将周边建筑抛在了后边。
下车后,站在住处前面的空地上。一套老式的落地房,孤零零地立在夏夜中。所有的房间漆黑一片。
我以租客的身份跟好友在这里合住了两年,却还是第一次一个人仔细仰视这套房子。楼顶上探出了好些杂草,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地摇晃着。
暑期补课的时候,年逾七旬的房东说是要出门一阵子,几个毕业班的学姐搬走之后,便只剩我和好友两人。于是房东把正门、楼梯门、后门的钥匙全部交由我们保管,当时我感动得许久说不出话来,“外来入侵者”成功俘获了七旬房主的心。好友迫于校规搬走之后,整栋大楼便唯我独居了。
从六楼搬到了五楼,西边搬到了东边。铺好席子,拧开电扇,将复习资料摆满书橱。拉开窗帘,整个学校一览无余,甚至连新建的高三寝室楼走廊上是否有人都能大概判断出来。一阵惊喜,赶紧打了个电话给同桌,让她跑到走廊上,问她能不能看到远处某幢漆黑大楼的第五层左数第二个房间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朝她招手。同桌没好气地骂了句“神经病”后,便没理我了。
成功申请通校,光明正大地校内校外自由通行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很无耻地拿着那张通行证在同桌面前炫耀,她看了半天确定不是伪造之后,询问我是如何办到。
“Its a secret。”我故作神秘地说。
同桌抓起书本想揍我,我赶紧抱住头,乐呵着跑开了。
通校生人数极少,进进出出跟门卫打得招呼多了,也自然混熟了,所以有时候我无需出示通行证也不会有阻碍。
自由是最大的幸福,即使是炼狱般的高三。
房东依旧还没回来。
锁门一直是让我觉得最抓狂的一道程序。常常睡下之后,突然担心正门或者楼梯门没锁,于是又爬下床,跑到楼下查看。
晚上11点拉开顶楼阳台的门,提着一桶脏衣服扔到洗衣台上。拧开水龙头,看着自来水“哗啦啦”地冲刷着满是泡沫的水盆。等我晾衣服的时候,突然从校服兜里摸出一个又湿又皱的纸团。
我把它铺平,放在阳台灯下。“人群恐惧症”“神经衰弱”,只有这几个字还算认得出来。
我得意地看着这张市三医院精神科的病例证明。记得当时班主任拿着证明疑惑地看了半天,然后才说,行吧,我去跟政教处说下。
在医生面前一通眼泪鼻涕换回一张小小的证明,一张小小的证明换回高三一年的自由。值了。
校园里的法国梧桐不知何时掉了一地枯叶,我每天从它们身旁走过,听脚底落叶被踩碎后四分五裂的声音。
房东是初冬的一个清晨回来的。我正准备去学校,开门的时候突然看见门前停着辆白色轿车,一个中年男人扶着房东从车里出来。我赶紧欢笑着上前跟他们打招呼,房东看起来比夏天离开的时候胖了一圈。
12月,第四次月考。
在月考的前一天晚上飘起了小雪。晚自习下课,几乎全校的学生都凑到走廊上,伸出双手或者抬头看天。上课铃响的时候,几个女同学兴冲冲地拿杯子装了满满一杯的冰雪混合物回来。我看着她们如何将有限的资源堆成两个四肢齐全的雪人,连五官也没少。晚自习结束的时候,那俩雪人只剩半个身子,桌上是一滩水。
回去路上,雪越下越大。到了住处,拉开窗帘,在高处看白雪在路灯下飘落真的是道美景,至少作为南方人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看到,心满意足。
早上出门的时候,雪停了。房东在扫门前小道上的积雪,一个小男孩在地上滚雪球。
中午考完试,去操场上散步,看到许多人围着个超大的雪人不停拍照,雪人前面是“Merry Christmas”的字样。
莫非中国学生心里都有一个圣诞情结?这么想着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扔掉手里的一摊冰雪,使劲搓着冻麻的双手跑出了操场。
很快分数排名便出炉了。文综不及格。我看着发下来的考卷上,地理老师的红色批注:“字太难认。”闪亮闪亮的四个大字。
我把试卷给同桌看,没想到她一个劲儿地笑。我夺回试卷,压到了书包最底层。
上课广播响了,是首经典儿歌《小毛驴》。地理老师抱着地球仪神采飞扬地走到讲台上。
一句“上课”,各种小心思小忧伤便全都变成浮云飘到九霄去了。
晚上洗完澡坐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白纸,把文综卷上的材料题拿来练字。
放下手中的钢笔,颇有成就地看着爬满黑字的白纸,自言自语道:“不是挺秀气的字么?”
将目光探出去,高三寝室楼已经熄灯了。拉上窗帘,回到一个人的灯火通明。
10天寒假,一溜烟就过去了。
放假前一天各科老师发完试卷后,班主任过来提醒我们说:“这个年大家忍忍,正月酒也别吃了,保持一种学习的状态,好好准备一模考。”
“边吃边保持呗!”不知谁喊了一声。
赶死赶活做完十几套试卷,提着大包小包赶到学校。
叫上同桌一起去文综办公室搬书。“真不把高三学生当人看,连盏走廊灯都不开。”同桌愤愤地埋怨,一没留神撞到了柱子上。
高一高二的教室漆黑一片。我们一边怀念前两年的学习生活,一边企盼快点结束这炼狱般的日子。
站在综合楼前面刻着“唯有奋斗别无选择”八个大字的石头前,想起一个朋友曾说她每次路过这块石头的时候都不敢正眼瞧它,总想着得快点走,快点走。惶恐又心虚。
“多霸气呀!”同桌用手抚过这几个字,感叹了句。
放学后,我拖着行李回住处,走上楼的时候,看到平日锁着的四楼客厅的门敞着,房内好些个人坐在沙发上,吃着瓜子看电视。看到他们抬头,便匆匆地沿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始终是外来者。在这年味浓厚的正月初六晚上,给窗台上的盆栽浇完水,马上关灯睡觉。
“春天来了,夏天还会远吗?”同桌望着窗外道。
窗外是大片农田,偶尔会有水鸟掠过,傍晚能欣赏到绝美的落日,辛勤耕作的农民背影上散发出金光。学长当初如此跟我们描述这个教室外的田园景观,事实的确如此。
“人间四月天,多美呀!”我凑到她身边,欢快地说。
“不装文艺了,吃饭去,记得带饭卡哦!”她等都不等我,就朝教室门口走去。
懒得在食堂排队,于是跟同桌到小卖部买了开杯乐泡好后,大摇大摆地往教学楼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高三学子在最后的时光里都会越来越放肆。学校明令禁止午饭后学生到教室午休。
“可没规定不许去办公室。”跟同桌心照不宣笑笑,一起闯进文综办公室,反锁了门,吃完后背了会儿书,便趴在老师的办公桌上睡着了。
醒来后已经快下午一点了,赶紧收拾好桌面,开了门看到走廊上没人,弯着腰迅速跑回教室。
挂在黑板右侧墙壁上的倒计时本被撕得越来越快,往往一天还没过完,就有人抢着去撕了,撕下来的收藏起来当纪念。我每次翻开牛津高阶字典的时候,看到偷偷提前撕走的“离高考还有最后1天”这张纸时,心里就发毛。
考完二模的时候,有种被千刀万剐的感觉。等到试卷全部发下的时候,傻愣了半天。我瞧瞧同桌,她也瞧瞧我,彼此都不说话。
晚自习下课后第一个冲出教室,一路狂跑到自己房间,锁上门。坐在床沿上,眼泪先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然后开始哭出声,越哭越响,哭到嗓子哑了也没人打扰,除了一只蜻蜓光临我的小窝。
哭,真是件好事情。跟蜻蜓道了声晚安,便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不论是好时光还是坏时光,都要相信明天依然美好。
过了五月上旬,天气越来越热。每天中午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后,都会骑车回住处去午休。这个时间房东都会坐在门口休息,拿着蒲扇一摇一摆。我边把车推到屋内边朝她大声问好,而她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自言自语:“住的时间也不长了哟。”
在越来越接近高考的日子里,有一半的同学晚自习没待在教室,我跟同桌也是。要么去办公室,要么去找空教室,哪舒服哪呆着。学校领导来检查,抓到了回自个儿教室,没过一会儿又溜出去,后来老师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我们去了。
这般自由得不像高三的日子,直到五月末终于结束。大喊了声“解放”,开始整理,装起来有一麻袋的书、试卷、各种肠胃药头痛药感冒冲剂。书是地理老师帮忙搬到校门口的,匆匆拦了辆三轮车赶去房东家收拾行李。道路两边的杂草疯长着,在晚风中手舞足蹈。
把全部行李搬到楼下的时候,房东指着楼梯边的几双鞋子说:“这些不带走吗?”
“全扔了吧。”我大口大口地喘气。
车是房东拦过来的。我看着她站在路中央,朝驶来的出租车挥舞双臂的样子特别滑稽,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把行李塞好,递出一串钥匙。没来得及道谢,也没来得及告别,车便启动了。
一切都迅速得来不及忧伤和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