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嚼槟榔吗

2012-04-29 00:44王小木
长江文艺 2012年12期
关键词:黄豆芽苏丹

王小木

编者按:

在湖北作家群体中,小说写得好的不乏其人。在这里我们推出的四部小说,都是湖北省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的作品。现在他们的身影也活跃在国内文坛。四部小说,特色各具,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喜爱。

不知道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还是前前后后吧。

煎老婆饼的,煎老公饼的,卖卤鸡蛋的,还有卖字画的,十块钱一斤。有那么值钱吗?有个三十岁左右大肚子的男的扔下这句话,就走掉了。卖字画的斜了一会儿眼睛。两个烤蒙古大肉的摊子,把市场门口搞得烟雾弥漫。用竹签串着,一团一团的肉,肉疙瘩般蹿动不安。油滋滋的,孜然粉的香味。两块钱一串,太便宜了。现在什么不涨呀?是牛肉吧?是的。是羊肉的?是的。猪肉的吧?是的。是的。什么都是的。但什么都不是。全是鸭肉。进口来的鸭肉。谁也想不到。激素加上最低等的养料,其中包括麦梗稻梗等等喂出来的。其实就是合成的肉。合成的肉很便宜。肉也能合成吗?连人都能合成呢。吃了合成材料的人,就变成了克隆的人。不,不,克隆人不等于合成人。男人,女人。腰那么细,胸那么大,想细就细,想大就大。不正常。不自然。大自然喜欢残缺的。合成的人却很完美,但也很便宜。那些低档旅社的女人们,五十、三十、十块钱一次。干脆,五块一次得了。遇上阴天或者下雨天,女人们也会痛下决心,侠胆义肠。反正都是合成的,本钱不大。一个一个男的,一群一群男的,苍蝇一样,大都是民工,开流水席呀!笑贫不笑娼,只要愿意,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站在三轮车前。三轮车装了一些樱桃,红艳艳地傻笑。长了许多白头发的女人问我,想买么?尝尝!她还穿着夹克,旧的,可以分辨出是红色的,红中泛白。这时节大多数人都穿上短袖了,可她还穿着夹克。可见她身体有点虚,她的脸色还发黄。畏寒而脸黄。不是脾虚,就是肾虚。我喜欢看书,什么都看,从三国演义到黄帝内经,从毛泽东诗词到曾国藩家书。什么都看,于是什么都懂一点。如果熟悉了,我会跟女人聊聊关于脾虚和肾虚的问题。

卖樱桃的女人不认识我,我是新人,刚来的,还戴了眼镜,大学生一样,文质彬彬的。我尝了一个。不甜,寡淡得很,可见是用化肥或者激素人工催熟的,不是自然成熟的。我把籽接好,扔在女人的垃圾袋里。我瞄着女人的钱盒子。都是些零角碎票。大钱都揣在腰上。腰上有一个布口袋。里三层外三层的。如果有人拿了一百的,女人会取出钱袋,手指在舌尖上蘸一下,一五一十,九十,递给别人,把一百票子卷进去,装进腰包。

拿她的钱犹如探囊取物。有多少钱?两张一百的,还有绿色五十的,大约三百多块吧。小刀片在我的手指间开始跳舞。只要见了钱,它们就会跳舞,有时候还唱歌,指头缝里滑来滑去,像抹了油似的。不能要她的钱!可能是进货的钱,还有可能是一家人的生活费用,拿了它们就等于断了一家人的命根子。杀富济穷,一直是江湖的规矩。杀富永远是存在的,济穷却未必。夹馍曾把瞎子算命的钱拿掉了。夹馍信誓旦旦言辞凿凿地说,那瞎子不是瞎子,戴了个八块五的墨镜,翻翻白眼,就变成了瞎子。

夹馍说,不要老叫我肉夹馍,有时候我是菜夹馍或者粉夹馍,还有蛋夹馍。

都喜欢取个食品的名字当自己的名字,只要有了吃的,人就不会饿死掉,只要有了吃的,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一切都可以从容不迫,就像吃饱了的公鸭子,可以迈着八字型的脚蹼走路,还可以唱着“呷呷呷”的歌。于是,腊鱼、小白菜、臭豆腐、豌豆芽等等等等,都成了人的名字。夹馍长得圆圆的,但又瘦瘦的,白白的,叫人一下子就能记住。天生不是干这行的,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名气,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的。

人太多了,熙熙攘攘比肩接踵的。夹馍说,黄油,来吧!这个码头的富人多,周围几个小区,都是高层,还有个老干疗养院,你来这儿,一定会大大地干上几笔。等你有了钱,带哥们去武当山学武术,好么?夹馍抱着那只白得像雪的母猫,兴高采烈地说。他老挨打,还受别人欺负,所以,他老想去学一身硬功夫。

有钱?啥时候可以有钱?多少钱算有钱呀?夹馍对这些问题从来不想。他只想着那五只五颜六色的猫。他吃一口,他就喂它们一口。他吃什么,它们就吃什么。有时候他被人打了抓了,几天都没吃的,那几只猫也不吃,围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睡,静静地等,静静地舔他。别人给的,它们从来不吃。别人摸它们,它们还会群起而攻之,一起挠别人。其实,那只白猫是只野猫。夹馍见到它的时候,它正凄惶地在一棵树下打着圈圈,一圈,两圈,三圈……树下的草都没了,泥都露出来了,还有点滑滑的了。它打了几个趔趄,继续圈着。它身上长着刺拉拉的毛,毛上还粘些脏兮兮黑乎乎的不明物。夹馍把它抱回家,用洗发水彻底地洗了洗,找了个盒子,就把它放进去了。其实,它很白,身上像雪一样没有杂色。后来,它还生了两次孩子,共计九个,死掉五个,还剩四个。四个颜色都不一样,加上妈妈,就是五种颜色了,五彩缤纷呀,夹馍高兴得就像天上掉下来了五个仙女。他说白芝要是个人该多好,他就不用娶老婆了。他跟白猫取了个白芝的名字。

夹馍前两天被人把手腕打骨折了,嘴角上还有个血口子。我答应今天一定不空手回来,如有可能,我还会给白芝买点鱼虾。

没看到几个富人。大学生倒是不少,勾肩搭背的。今天是礼拜六,双休日,也就是说他们都休息,正是下手的时机。很多人都说他们是穷学生。不,他们一点儿也不穷。学校周围的餐馆、宾馆、银行等等,都是为他们开的,生意红火,交易喜人。他们中有钱的多得是。男的爹妈有钱,他们就会有钱。女的爹妈没钱,她们也会自己捞钱的。要不然,每到礼拜六,学校门口停着一排一排豪华车是干什么的?有人说,女大学生一晚上要几百甚至上千呢。天啊,那些低档旅社的女人们才十块五块的,她们要高出她们多少倍了。她们可都是一样的女人啊!难道有了知识,就是让这玩意儿的砝码加重吗?可能是吧。知识越多,投入就越多,价格就越高。投入与收入,永远都是成正比的。拿他们的钱,就等于拿他们爹妈的钱拿那些男人的钱;拿他们的钱,还可以替那些低档旅社的女人们出出气。这,都没什么悬念。

谁是有钱的?谁有钱也不会写个字贴在脸上,有的有钱人,还千方百计地把自己装成可怜兮兮四处借钱的样子。判定谁有钱,就看谁的眼力了,判定准了,是成功的必然条件。我很成功。因为我还没被人抓住过,从出道起,我也没有被派出所逮住过。我看谁有钱,基本没有看走眼。我成功的秘诀就是看他们的鞋子。有没有钱从他们的鞋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耐克、阿迪达斯、彪马,假的,都是假的,还不是高仿的,沾了一些泥土,灰不拉叽的,几十块甚至十几块钱的货。高跟鞋,时尚的玻璃珠子。紫色的公主鞋,鞋跟都快断了,松松垮垮的,像人得了重病,或者像人老珠黄唉声叹气的女人。不用看了,没什么看头。笃笃的声音,一双浅黄色坡跟皮鞋,厚实,笃定。好鞋!我全身紧了一下,像被人冷不丁抽了一鞭子。鞋的样式一般,粗看没什么特殊,细看却发现一种镇定自若的大气之美,鞋口、鞋跟、鞋帮、线条、角度恰到好处,不张扬,不自恋,从里到外渗透着一种定力。好鞋,标准的好鞋!好鞋就是要镇定自若,好鞋就是要有定力,能撑住人的全身。裙子,灰色的裙子,大摆裙,不时尚了,但质地不错,下坠感很强。白T恤,棉的,厚厚的棉,是什么牌子的?

我紧走了两步,超过了女人。我用眼角扫了一下女人。中年女人,年龄肯定超过了四十五岁,肌肉一缕缕地呈下垂的趋势,眼角成了外八字,像麻雀的尾巴,皮肤白皙,但没有光泽,像用旧了的劣质的瓷碗。T恤到底是什么牌子,没看出来,有个小三角形的标签,可能是国外的一个牌子。好牌子太多了,随便说出一个牌子都会吓你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一件衣服,价格一点也不普通。管它呢,衣服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钱,她的钱!怎么把她的钱不声不响地拿过来,这才是最最关键的。这个年龄层次的女人大都有钱,千儿八百的,对她们应该是小事。我不想拿多的,也不能拿多的,干我们这行都是小偷小摸,成不了大器,发不了大财的。想发大财就不用干这个了,在银行门口守住一个几十万的主,喊几个帮手一抢就成了有钱的人了。不过,这么做风险太大了。收益越大,风险越大,失手的概率就越大,一旦抓住,就是重刑,或是死刑,一辈子就玩完了。小偷小摸也有小偷小摸的好处,就像那些当官的,都争先恐后当灰色的官是一样的。小偷小摸被抓住了了不起打一顿,送到派出所了不起关上二十四小时,有钱的罚点钱,没钱的,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几百块钱,又不够判刑的,像那些灰色的官一样,吃点喝点不算贪污受贿,挪点沾点不算贪赃枉法。可见,我们的社会是有很多空子可钻的,这些空子,不仅给了我们一口饭吃,还给了很多人一口饭吃。没有空子可钻的社会,是能让好多好多人失业的社会,是能让那些学校里的好学生没有市场的社会。如果真是这样,拼命读书考学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不读书,社会不照样赏我们饭吃吗?一想到这些,我就有点跃跃欲试,还有点沾沾自喜。当官的,上大学的,有什么了不起?跟我们还不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命?都是灰色的。当然,干净的、白色的官也不是没有,但都■ 掉了。远的比如海瑞包拯,近的比如焦裕禄任长霞们。他们不仅是好官,他们还是好人。做每一个行当,必须要做好了人,才能做好这一行。可惜,很多人都不懂这一点,包括那些年纪大的、位高权重的人。

女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还四处观观,望望。她到奶品店里看了看,问了问酸奶的价格。十二块五一盒。她摇了摇头出去了。她在杂货店里看了看,什么也没问。内衣摊上,她拿起了丝袜,多少钱一打?老板伸出了五根半指头。女人掏出了钱包。棕红色带小花点的布包。安娜苏?对,一定是安娜苏!我眼睛一热。我知道这个牌子。黄豆芽曾拿过一个这样的包,拿走了钱,把包扔了,而我又捡了回来。这种小包包太少了!很少有人知道,而我却知道。我活了二十一岁,知道生活中的有些事情是非常巧合的。这些巧合,人们就称之为缘分。人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人与物之间,人与动物之间,常常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我开始并不知道这种包的名字,我只是喜欢这种包的朴素大方,我甚至想着把包送给一个人,送给苏丹。超市里的苏丹。苏丹是卖巧克力的,来买巧克力的大多数都穿着体面,看起来都像有钱人。没有钱谁吃巧克力呀?巧克力高能量高热量,能让人分泌快乐激素。只有有了钱,才有可能拿钱去买快乐呵!好东西呵!哄哄女孩子是好东西,可惜不能当饭吃的。价格太高,一小块就是几块钱,一小盒就是几十块钱,一个礼盒要几百块,那要买多少大米和面粉呀?

我们常常在这里闲逛。不,我们可不是闲逛。我们是来找目标的。超市里的广播反复广播,顾客朋友们,小心钱包、手机等贵重物品!收银台上,玻璃柜中,他们见缝插针贴上纸条:小心扒手!有什么用呀?那些女人们——超市里百分之八十都是女人,听到广播时,她们往往头皮一紧,手把挎包的口抓得紧紧的,铜墙铁壁似的,蚊子都飞不进。一旦看到有兴趣的商品时,她们的眼睛就会一亮,于是,什么都忘了。她们挑呀拣呀比较呀。橙子要挑屁股大的。桔子要软一点的。榴莲太臭了,但吃起来很香,像臭豆腐似的。欧莱雅的■膏就是好,颜色透亮,又不伤头发。美宝莲的睫毛膏喜欢粘在一起……一个忘我的境界。一个迷醉的时候。这时候,就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了……瞧,目标来了。当然也是女的。我们的目标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女人。女人腰挺得真直!可见身体很好。穿着裙衫,深绿色的,衣衫的下摆和胸襟镶嵌了几块浅棕色和白色混杂的纱。生动,大方,时尚。绝不是一般的货色。牛仔裤,裤腿上缀了一些珍珠,走路很有弹性,珍珠就一闪一闪的。她拿了金帝,后来又拿了德芙,然后决定买吉百利。吉百利的盒子上有几个男人,戴着巴拿马帽子,在田野里劳动、小憩。快乐的英格兰风情,仔细看过它的人都想买它,没有谁会拒绝快乐。

黄豆芽先是在她周围磨磨蹭蹭,装着看QQ糖和鲜果冻,拿了一块又放下一块。苏丹还在说,如果您买礼盒的话,我再送你几块巧克力,多送点,多送点……穿裙衫的女人问,送多少?苏丹拿了三块放在她的篮子里。再送一块。女人还要。钱有几多,心就会有几贪。黄豆芽拉开了她的挎包,红色的钱包就在眼前。女人猛地一转身。黄豆芽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转身。黄油,你知道,我的手一直都是又快又轻的,就像微风吹过一样。那女人一定有很多钱!包包鼓鼓的。回到房间里,黄豆芽懊恼无比痛心地对我说。我安慰他,别伤心了!人是很奇异的动物,也许是第六或者是第七感觉吧,她运气好,咱们运气差,不该她失财。

看到包被打开了,又看到黄豆芽近在咫尺,穿裙衫的女人惊叫了起来。叫完后,盯着他,还盯着他手臂上的龙看。周围几个人也放下手里的东西,盯着他,还盯着他手臂上的龙。他的龙早在几年前就纹了,不是现在纹的。现在,打死他都不会纹了。龙纹得太张牙舞爪了,龇牙咧嘴的,龙头上还点缀着两颗黄色的珠子,代表珠宝。黄豆芽去闯过珠海,龙是在珠海时纹的。那时的他,一颗雄心,一个准备。准备像那些避孕的人一样:不成功,便成人(仁)。龙在江湖,龙行天下。可是,一年不到,他就屁滚尿流地回来了。南方是那么好混的?南方有大海有长江,鱼龙混杂,什么人没有?不会差这条不会飞的、自认为是龙的黄豆芽。他早就想把那条龙去掉,但没有成功。龙纹得太深了,激光打都打不下来。

黄豆芽本想转身走掉的。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好意思走掉。一走掉,更说明他是心怀不轨,多没面子呀,有时候,我们也需要面子。于是他强作镇静地问女人,怎么啦?语气咄咄逼人,暗藏威胁。贼喊捉贼倒打一耙了。穿裙衫的女人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苏丹说,没什么,没什么,人家也是顾客,挑东西呢。

黄豆芽在穿裙衫的女人的注视下,绕过四个买鲜果冰的大学生,从一对老夫妻的中间穿过,路过两个收银台,和一个男人差点撞了个满怀,然后,从容不迫地上了电梯,下楼,走出了超市。他认为出师不利,此地不宜久留。

躺在床上,我对黄豆芽说,苏丹这样帮我们,肯定会出事的。

有什么可出事的?又没有证据。

超市是不管有没有证据的。只要那女人一闹,说苏丹包庇我们,怎么办?

我就守着那婊子,教训教训她!

你认识人家吗?你在哪里守呀?人这么多。

那我就守超市的人,教训几个,他们就老实了。

切——,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还好,我们去找了苏丹,苏丹没事。那女人没有闹,只是把巧克力扔了,就气哼哼地走掉了。她东西又没少,没有证据,她闹什么闹?我们笑了起来,邀苏丹去吃驴肉火烧。苏丹是河北人,喜欢吃家乡的小吃。驴肉火烧是她们家乡的小吃。可苏丹拒绝了。黄豆芽说苏丹尽管只有十九岁,但她长得丑。我认为苏丹一点也不丑,只是胖了一些,没有腰,只有屁股。如果她瘦掉二十斤,会是美女。我相信我的眼力。

我把黄豆芽扔掉的包洗了,晒干了,还到礼品店重新包装了一下,像新的一样,我想装成是我特意买的,专门送给她的。我在网上查了查,吓了一跳,这种小包包竟然要一千多?安娜苏。一听就是外国人创办的。一两千块钱,我买得起吗?于是,我又把包装撕了。没必要装了。装得好就好,装得不好就是弄巧成拙。就是拿的别人的,再送给她,也是好的,那么贵,那么精致,包边的地方还是用相同颜色的羊羔皮包的,我相信苏丹会喜欢的。我来到超市找苏丹,苏丹不在。我问别的服务员,人家说她走了。我问为什么走了。她们摇摇头,什么也不肯说了。但是,她们的表情告诉我,苏丹肯定是有问题的,她是被开除的?我又问她住在哪儿。她们不理我。她们有可能认识我,也有可能不认识我。我来超市时,总把自己乔装成安分守己的大学生。

晚上,我把苏丹的事跟黄豆芽说了,黄豆芽闭着眼睛说,明天再搞苏丹的地址。说完,他就睡着了。黄豆芽是回民,头发天生有点黄,皮肤白,还隐隐透着红,有异域风格的长相。他喜欢做梦,有时候喊打喊杀的,有时候痛哭流涕。有时还哭得惊天动地像小孩子一样气都喘不过来,搞得隔壁的人常常过来敲门,把我们吼得灰头土脸的,我们没有一点脾气。隔壁住着卖凉面的,很早就要起来。

第二天晚上,黄豆芽就把苏丹的地址给我了。他搞这套很有本事。其实很简单,守几个平常跟苏丹关系好的,然后威胁她们,如果不提拱线索,就有她们的好看。胆小的马上就说了。胆大的,黄豆芽还会把手臂上的龙露出来,把明晃晃的刀拿出来,用凶狠的、咬牙切齿的眼神望着对方。一旦这样,对方马上就会联想破相满脸鲜血的场面,马上也会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

其实苏丹住得离我们并不远,我们住东三爻,她住西三爻,都是要改造的城中村。即将变成高楼大厦的村子,总是热闹非凡的地方,就像人的回光返照一样。卖什么的都有,做什么的也有,就像眼前这个集市一样。我们喜欢这样的地方,能藏能纳,能进能退。

我们找到苏丹的时候,她正在收拾屋子。大包小包的,床上的铺盖还没动,挂钩上还有胸罩裤衩毛巾,还在滴水。灯泡昏暗得很,但小丹在灯下显得很妩媚,脸上和身子上都有油画的色彩。她穿着一件蓝底小白点的吊带,粉红色的长睡裤,屁股和乳房更大了。有书感言,现代人不需要生育,地球不需要繁衍,所以才流行骨感美。从遗传学来说,屁股乳房大,更有利于生育和哺养。性感也由此而来。

见我们进屋,她就坐在凳子上了,对我们说了声你们来啦。

黄豆芽一进屋就躺在床上,呈八字型,鞋也没脱。

我说,苏丹,抱歉,让你丢了工作!

苏丹说,有什么抱歉的?我又找到了工作。

什么工作?

娱乐城。包吃包住,一月一千五,还有提成,比超市强多了。

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工作,是傻瓜也会知道。她也只能找那样的工作,她没有文凭,也不漂亮,更没钱。她有的只是年轻和屁股。不过,她做那种事也情有可原。我们终于成了一路货色。她是被我们拉下水的。我拿出了安娜苏送给苏丹。她接过去了,翻来覆去看,不知在琢磨什么。

黄豆芽说,你在哪个娱乐城?我有机会去找你。

不,你们不要去找我!

为啥?我们也可以找你做生意嘛。

不!我不要你们做生意!苏丹大声喊了起来。男人多得是,满街都是。我还没去,老板就安排得满满的,四处宣传,说我是处女。

黄豆芽从床上坐了起来,瞪着黄眼睛看苏丹。苏丹说,你看什么看?你以为你很厉害是吧?我不怕你厉害,知道啵?我只是可怜你!

黄豆芽站起身,说,呸!老子要你可怜?

瞧你个狗屁样,你吓唬谁?你谁也吓唬不了,你只能吓唬我们这些女孩子!

那是你们胆小。这能怪谁?怪你们自己,懂吗?

我要你赔!赔我的一切!苏丹把手里的安娜苏扔在黄豆芽的脸上。

黄豆芽又把包扔了回来,你这个婆娘,你疯了!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就揪打在了一起。苏丹揪住了黄豆芽的头发,另一只手还乱刨乱挠。黄豆芽有劲也使不出。我赶紧把他们拉开了。黄豆芽气得嗷嗷乱叫,我拉着他,向门外走去。苏丹却哭了起来,眼泪多得就像秋天里的蚊子,一串一串的。她边哭边说,不要走!不要走!我怕!我怕人,怕所有的人!超市里的人骂我,说我勾结了你们,拿了你们的回扣。他们还扣了我的押金,扣了我的工资,看我就像看得了艾滋病的人一样,把我像撵疯狗一样撵了出来……他们还四处放出口讯,说我是偷了东西被开除的。我找不到工作了,只有娱乐城里欢迎我,欢迎我这样的人。我怕人!真的,我怕……

见苏丹哭了,黄豆芽没脾气了。我过去,摸着苏丹的肩膀,说,有我们在,你别怕!

黄豆芽前嫌尽释地说,谁再欺负你,老子跟他拼命!

苏丹一下子抱住我的腰,哭得更厉害了,鼻涕眼泪全抹在我的牛仔裤上了,我一动也不动,抚摸她的头发,善解人意地说,哭吧,哭吧,每个人都有想哭的时候。

听我这么一说,小丹不哭了。她说,黄油,黄豆芽,你们既然来了,就别走了,陪我吧,我不让你们吃亏。

我跟黄豆芽面面相觑。

小丹开始脱衣服了,她先是脱了吊带,然后脱裤子,她边脱边说,我还没跟过男人,还是处女。他们都说处女是很舒服的,我要让你们舒服。

她起身把门反锁了,还把刚才坐的凳子拖过去抵住了门闩。

她背着手,解开了胸罩的扣子,月白色的胸罩掉在地上,地是水泥地,不太干净。她捡胸罩的时候,顺便把裤衩也脱掉了。她爬上床,把被子摊开,自己躺了上去,嘿嘿笑了两声,举着双手,像朗读诗歌一样,说,让处女见鬼去吧!让老板见鬼去吧!他们不是要处女吗?老娘偏不当处女,不当处女,不当!今天晚上,就我们三个人。我们要学一学电视上的人,我们要三个人一起快活!

洁白、丰腴,凹凸分明,像河里的鹅卵石。她不穿衣服要比她穿衣服美上一百倍。她的腿,她的胸,她的腰……我终于知道,她是有腰的,她的腰上有一条皮带宽的凹陷区,玲珑别致,光洁瓷实。我不敢看她了,我怕我会出丑。我相信黄豆芽也有同样的感受。我听到他的牙在得得地响,像马蹄声;手也在吱吱地叫,有点像饥饿的蝙蝠叫。他在攥拳头吗?面对姑娘的裸体,他也想讲狠吗?不,他不是在讲狠,他在发抖。

潮水,龙腾虎啸般的潮水向我涌来,把我吞没,把我卷走,然后又把我抛了出去。我像皮球一样被蹂躏、被嘲笑。如此反复,我开始晕了。也硬了。这多不好意思呀!我闭了会儿眼睛。我想静下来。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黄豆芽扶着桌子,喘着粗气,像害了肚子疼一样呻吟了两声。床上的小丹咯咯又笑了,说,来呀!把灯关了,躺过来。

黄豆芽把灯关了,开关就在他的身边,叭的一声过后,黄豆芽说,黄油,你先去吧!

瞧你们,还是现代青年呢!我都不怕,你们倒怕了?看过那些A片吗?你们一起来!学学人家。小丹说。

小丹还真不简单,什么都懂。我们像泥鳅一样蹦上了床,躺在苏丹的身边,一边一个。黑暗,寂静,什么都听不到了。空气像撒了油,滑腻,酥脆。我们不敢动。我们怕听到咔嚓一声的裂痕。我们飘了起来,在空中,又酥又麻又痒。难受。想着撞击,竭尽全力地撞击,让肉体粉身碎骨。眼里全是幻觉,浅粉色的,浅蓝色的,若有若无的歌声,天籁一般。柔软的、包裹着的潮水,再猛烈一些吧!有谁可以帮帮我?不敢动。还是不敢动。连大气都没敢出一下。没什么结果。没有谁会帮我们。我们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砰砰砰,像拍皮球的声音;嘶嘶嘶,像口袋里漏出来的气。我知道,我知道黄豆芽也在等。我们会永远这样等下去的。我们是一对好兄弟!江湖义气就是这样子的,忠诚,勇敢,舍生取义。没有规矩的规矩,像针一样扎进我们的骨髓里,融进我们的血液里了,想打破也打破不了,想打破只好拿命来换。我们都不想拿命。还不到拿命的时候。

躺了一会,苏丹双手拉着我们,把我们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一边一只,说,你们是不是嫌弃我?

不!

不!

那为什么?

我说不出原因。没有为什么。黄豆芽也没做声。我的身子绷得紧紧的,我想动弹,想得要命,但又不好意思动。如果动错了,黄豆芽一定会笑话我,一定会认为我想了。那些A片三人镜头,一定是事先安排好的。像我们这样的情形,导演会安排我们怎么继续?没有导演。如果有导演就好了,就会轻松好多的。我在黑暗中吞涎水,咕哝咕哝,口发干,像鱼在泥潭里挣扎。吞了好一会儿,再也没有涎水了,我才说,你明天怎么跟老板交待?

黄豆芽跟屁虫似的说,是呀,你跟老板怎么交差?等你跟老板交了差,我们三个人再在一起。

苏丹说,自己的身子,自己想做一回主,不行吗?

我想说,你到娱乐城就不是自己做主吗?但黄豆芽先开了口。他说,哎,小丹,你爹妈是干什么的?

种地的。

其实,种地也挺好的。现在农民都很有钱的。

是呵,是挺好的。可我的爹妈不好。他们不想种地,别的又干不了,好吃懒做。别人都在地里忙着,他们却冬天朝北夏天朝南地坐着,家里什么都没有,连地都被别人拿走了。

哦——,黄豆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苏丹问他,那你的呢?

我的?我的老爸,一条腿被农场里的拖拉机碾断了,老妈就跟着情夫跑了,我六岁那年跑的。哪天碰到这对奸夫淫妇,老子一定砍掉他们的狗头。

可你碰得到他们吗?

黄豆芽不做声了。他从来没碰到过他妈妈及他妈妈的情夫,因为他都记不得他妈妈长什么样了,更不认得他妈妈的情夫。

屋子外面没有水声、脚步声和娃娃的哭声了。外面一安静,屋里的声音就会更大。我们都怕弄出声音来。呼吸都不太自然了,都憋着,憋得夸张和紧张。苏丹说,你呢?你爹妈呢?

我知道她是问我的,她还把我的手摇了一下,还顺势在我的手上戳了一下。

我假装睡着了。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想提我的爹妈。我从来也没有提过他们。我相信我的妈妈是个非常非常高贵的女人。她之所以在襁褓中就抛弃了我,是因为我的酒鬼父亲让她丢尽了脸面,常常把她打得趴在地上,像条断了脊梁的母狗,就连月子中都没有放过。我姥姥就是这样讲述我妈的。我姥姥说,你妈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自尊心很强,不攀龙附凤,不恃强凌弱。嫁给你爸爸,是她相信她能管好你爸爸,她对自己充满信心!你妈妈,是一口好锅,可惜没遇到好灶呀!

我的姥姥,她常常怀念我的妈妈。我也一样。我相信我妈妈会来找我的,我等了她十二年。她没有来。在十四岁那年,我初中还没有毕业,我姥姥也没有了,她见上帝去了。她信奉基督。她是坐在椅子上睡觉时就走了。很突然,很安详。很多人都说她是被上帝带走的,带到天堂里去了。那里整天整夜都是光明的。可是,没有夜晚,人怎么睡觉呀?不睡觉,人又怎么活呀?可见,天堂不是人待的地方,那是神仙们待的地方。

我的妈妈,是什么原因让她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和孩子?难道她,早早地就不在人世了吗?

我的眼眶一阵阵发热发酸上潮。如果她不在人世了,我在哪儿能找到她的墓地呀?

黄豆芽翻了一个身,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不一会儿,他就磨起了牙,吱吱吱,像老鼠啃米缸的盖子。等一会儿,他就该说梦话了。

清晨,我被一阵“噗噗噗”的声音惊醒。我坐了起来。屋子虽然漆黑一片,但缝隙里射进来光线说明:天已经大亮了。黄豆芽还在深睡,我推了推他。苏丹不在床上了。借着缕缕光线,我看到小丹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地坐在凳子上,用刀在劈着安娜苏,就像在劈木头一样。安娜苏变成了碎片。

黄豆芽醒了。我俩都坐在床上,怔怔地望着苏丹。我看到黄豆芽的脖子上有三道抓痕,红艳艳的,像用口红画上去的。

她向农贸市场走去了。她走路的样子很文雅,慢悠悠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富贵、大气、稳妥。很多人都侧过脸瞧她。她不知道。或者她本是知道的,只是习惯被人注视而已。她越是富贵,我越是心安理得。她不会在意我拿了她多少钱的。她应该分一点给我们。如果她的钱多得用不了,她会高兴我们拿的。电视上不是说,深圳特区有个贪官的老婆还在家里烧钱吗?

有几个女学生站在市场的门口发杂志,那女人拿了一本,学生也给了我一本。是关于怀孕流产和治疗包皮的宣传。封面的女人面若桃花,但杂志上却说她得了难言之隐。我把面若桃花的杂志卷成一卷,拿在手里。女人向肉禽走去。市场分几大区,蔬菜区,豆类区,肉禽蛋海鲜区。每个区都有几排水泥修成的台子,肉禽区不仅下有台子,上面还搭有棚子,下雨下雪也不怕。肉禽区一股腥臭味,地上湿漉漉的,还有一些坑坑窝窝,踩上去,裤管上就会溅上黑不溜秋的东西。每个摊位前都放有一只桶,桶里装着稀里哗啦的生物肢解碎片。他们白天解剖完动物,晚上会不会解剖人呵?

尽管市场上有专人打扫,但苍蝇还是很多。苍蝇挺着个大肚子,飞来飞去的。女人挥动着手里的杂志,问卖牛肉的多少钱一斤。

卖牛肉的脸上汗毛很多,眉毛和眼睛很黑,身上的味道很重,不知是腋臭还是牛肉的腥臭,紧紧包围在他的周围,是动物都不喜欢闻,更不喜欢往他跟前凑。他拿着尖刀,戴着回民的白帽子,站在两个剥了皮的牛腿中间,正在跟一个男人用甘肃话聊着,听不太懂。卖牛肉的回答说,大腿肉十五块,板子肉十三。看你做什么用的?

女人笑了,说,还能做什么用?当然是吃呗。

卖牛肉的不耐烦了,粗声大气地说,废啥话?我是问,你是炖的,还是炒的?

话不投机,女人便不吭声了,走掉了。看来,这不是一个泼妇,不善于打嘴巴官司,更不善跟人吵架。这时,差不多是最好的机会了。女人已毫不设防,而且,因为卖牛肉的不礼貌,再大度的人心里也有不爽,她会专注地想她的心思,排泄她的不爽,她还会放下她抓包口的手,摸一摸红灿灿的番茄、绿荫荫的丝瓜、黄晶晶的芒果。当然,她并没有像有些女人一样,紧紧地抓着包的口,而是让肩包随意地晃动,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没有特意地设防。其实,她这样的人,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她只会用最贵的价格买最差的东西,会受别人的欺负,还会受到我们这些人的觊觎。但她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她家没有阿姨吗?看她的样子,看她的手她的头发,她一定是有阿姨照顾的。

如果黄豆芽在就好了,他会喊一两个青工,在前方并排一站,装模作样地看东看西,再走来两个人,挤一挤撞一撞推一推,通道就拥挤了起来。人一拥挤,叫声就多了,眼就花了,下手就容易了。是把包包割开再拿,还是拉开拉链再拿,到时候就因地制宜因势利导了,选最合适的方案。一般情况下,我不选择割包,我也不选择剪包。我只选择神不知鬼不觉,找机会下手。有粗心的女人,回到家后,才发现钱没有了,她怎么骂怎么捶胸顿足也想不起钱是谁偷的和在什么地方被偷的。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如果每次都这样就好了,那我们永远都不会挨打挨抓挨揍了。

可惜,黄豆芽不在这里。黄豆芽跑掉了,他把小丹要去的娱乐城烧掉了,浓烟滚滚的,警笛齐鸣。于是,他就跑了。烧掉一座娱乐城要判多少年啊?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问。我也跟他一样躲起来了,躲到夹馍这里来了。

我们怔怔地看着苏丹。嘣嘣嘣,嗵嗵嗵,噗噗噗,安娜苏变成了肉丝。黄豆芽鬼使神差地说,苏丹,我们送你去吧!

苏丹用刀把安娜苏撮到垃圾篓里,站起身穿衣服。你们昨晚,并没有动我呵。

我说,这跟动你没有关系!你一个女孩子,提这么多东西也不方便。

还想让自己有点人味。

黄豆芽说,哈,苏丹,你的嘴巴太糙,得改改。

如果把这点都改掉的话,狗都不会瞧得起我了。

我扯了扯黄豆芽,让他别和她斗嘴了。她心情不好,很不好。

我们提着苏丹的包,本想请她吃了早餐再走的,结果天挺早的,到西郊的921停在站口,没几个人,座位多的是。苏丹说,还是走吧。等一会走就没座位了,到了再吃。

我们上了车。司机看我们的包多,要我们多刷一个人的卡,我们也多刷了。反正卡也是拿来的,多的是。有时候拿一个包,什么卡都有。银行卡、会员卡、读书卡、公共汽车卡、美容卡等等,除了银行卡他们会马上挂失报废以外,其它的卡,几乎都不报失,几十块钱的事,谁去操那个心?除了公交卡能用外,其它的卡我们都扔掉了。

走了几站,人就多了起来。我看到黄豆芽还把座位让给了一位佝偻着腰、白头发上还扎着小辫子的老奶奶。下车的时候,黄豆芽举了举他手里的钱包,绿色的。他说,顺的。不是老奶奶的,是一位小白领的。

路过一家药店,苏丹进去买了几张创口贴,把黄豆芽的挠伤贴住了。黄豆芽又是吸气又是咧嘴的,好像刚刚才被人抓的,很新鲜的样子。苏丹问,黄豆芽,我当了小姐,你们会不会不理我了?

不理你?为什么?你是小姐,我们是小偷,门当户对呀。

苏丹打了他一下。

到了娱乐城的大门口,黄豆芽说,苏丹,时间还早,你先进去安顿。我们在外面等你,去吃顿好的。

肚子饿了,油饼味儿,像鸡汤一样硬往肚子里钻。河南的胡辣汤,嘎嘎地翻腾着热气。有些人匆匆走着,啃着油饼,喝着汤。树根下有一摊两摊的干巴巴的食物,那是昨晚醉鬼们反刍出来的。一个马路男天使皱着眉头在树下扫着,叹气,咒骂。

小丹进去了,不一会就跑出来了。她说,进去坐一会儿,我还得办手续。经理要见见你们!

为什么要见我们?黄豆芽不想去。

我也不知道。经理在楼上看见我们一起来的,就让我叫你们。

见就见,又不是吓大的。

我们推开重重的玻璃门。门上一边写着推,一边写着拉。都是红色的字。吧台内站着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女孩,没有看我们,低着头在喝棕红色的稀饭。大厅里站着一个高大而肥胖的女人,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们。

这是你的哥哥?两个?

大厅很闷,也很热。一股不新鲜的动物和香料植物的混合味道,还有消毒水和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儿?让人反胃。可能是没吃早餐的缘故。一般情况下不会有这种情况,难道是昨天的事闹的?女人的头发高高堆积在脑门上。她脸上竟然长着横肉,一说话,横肉就弹跳不安,像动物宰杀后肌肉的痉挛。苏丹见了经理后,老实多了,真没出息。她小声说,是的。

经理的眼睛在我们与苏丹中间来回搜索,搜索完后,大声说,你没事吧,苏丹?是雏就是雏,不是就是不是。我们不能骗人家,我们也有我们的信誉。谁毁了我们的信誉,谁都是要倒霉的。你知道,我们老板是很厉害的、很有后台的噢!

没事,经理!我没骗你们。

真的没事?

真的。

那好,我们上楼办手续。按规定,你是要交押金的。不过,你家困难,就免了吧。经理回过头来,对我们说,你们坐一会儿。

经理的脸色好多了,她跟苏丹上楼了。楼梯转弯处有一盏暧昧的灯,射出的光像金黄的液体,噌噌地在空中挥金如土。墙纸是朱红色的,很厚很软的样子,上面画了一个又一个一寸来长的勾子。

我们坐在像床一样宽的灰色沙发上,黄豆芽还掏出了烟,吐了一口痰在地上。地板是水磨石的,浅红色的,上面有些旧灰,是昨天的。地板显得有些黯淡,像守了几个夜的玫瑰。黄豆芽说,昨晚好像着凉了。

我的脸一热,一下想起了苏丹的身体,白白的,肥肥的,像泡在河水里的鹅卵石。

我也点燃一根烟,说,那么小的被子,三个人盖,也够小的。

你说,我们昨天真的把苏丹干了,她会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娱乐城会不会不要她了?那她就干不下去了?

说不清楚。不是昨晚没干她嘛?

清洁工本来是在门边用玻璃水擦玻璃的,旁边放着铁撮箕和扫把。见我们抽烟,还吐了痰。她就放下了玻璃水,拿着拖把过来了。清洁工在我们周围拖来拖去,拖完后,到卫生间洗了拖把,又过来拖,还让我们提脚。提了左脚提右脚。黄豆芽说,你咋哪?清洁工撇了撇嘴,什么也不答,往一旁拖去。拖了一会儿,又过来了。我们的周围都湿漉漉的了。黄豆芽骂了句我操,就站起身,把烟蒂弹向撮箕,准备出去。但烟头却弹在玻璃水的瓶子上,火就烧了起来。先是瓶子上燃起来一股蓝色的火苗,紧接着窗帘燃了,沙发燃了,吧台上面的板子也燃了。吧台上的板子比窗帘烧得还快,可能是一种聚脂类的材料,还发出蓝色的光,噌地就蹿上了屋顶。穿红色制服的服务员扔了稀饭,喊了声失火了,拔腿就向外跑去。她反应也够快的!我们都不知道清洁工瓶子里装的是汽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汽油代替玻璃水,娱乐城会在乎这点小钱吗?娱乐城不会在意这点小钱,但清洁女工会在意,她可能承包了清洁费用,偷天换日,用玻璃水的瓶子装上汽油,当玻璃水使用。一样的清洁价值,但费用却不一样。一小瓶汽油比超市里的原装玻璃水至少便宜十块钱。她真会省钱的哪!赚不来钱的时候,就得想方设法省钱。事后想想,这场火并不是我们放的,是那个清洁女工放的。但当时,我们没想这么多。我还想着到卫生间搞点水出来把火浇灭了算了,犹豫了几秒钟,见清洁女工和吧台服务员都跑出去了,我也只好跑了。

我们终于闯下大祸了!我们跑出了大门,黑色的龙就从门口窗口爬了出去,直往天上跑。一会儿工夫,楼上的窗口也爬出了黑白红的龙。我们本想跑掉的,但我们又站住了。我们想等等苏丹。我们一起喊,苏丹苏丹!但穿红色制服的服务员和女清洁工却冲我们喊道,抓住他们!火是他们放的!他们是纵火犯!

许多人站住了,有冲过来抓我们的意思,还有的人拿出手机打电话。我们不能让他们抓住!不约而同,我们撒腿就跑。跑几乎成了我们下意识的动作,跑是我们训练的基本课程。我们跑得越快,离危险就越远。速度决定命运。几秒钟我们就横穿了马路,消失在对面的人流中。差不多十分钟的样子,满大街响起了消防车的呼啸声。有的人朝失火的方向跑去,有的人又从那儿跑来。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情绪调动了起来,叽叽喳喳,熙熙攘攘,像一堆一堆腐败的将要被倒掉的茄子。

苏丹怎么样了?

她应该跑出来了。

不管抓不抓,我们应该等她的。

现在再去等她吧?

再去还有个屁用呵?

我们跑上另一座大楼的屋顶,遥望着娱乐城。烟雾弥漫在半个城市的天空,火苗依然在黑色的幕布上跳舞,偶尔,还唱出一两声爆破的歌声。一个半小时后,火才扑灭了,消防人员还在往外搬东西。黑袋子,会不会是烧焦的尸体呀?我们胆战心惊地猜测。

我们不敢回去了,怕警察找。很多人都看到了我们,清洁女工和服务员肯定会指认我们,还会详细描绘我们的。警察会不会画上我们的像,满大街地贴上啊?不过,还好,到目前为止,街上还没有我们画像。他们的动作不会那么快的。黄豆芽把早晨顺的包贡献了出来,我们路过一个户外用品商店,就进去了,一个人买了一副眼镜和帽子戴上了,是最便宜的那种。太阳白白的,我们戴上眼镜和帽子很合适,谁也不怀疑我们是刚买的。戴上了眼镜和帽子,我们变成了另外两个人。

我们在大街上闲逛,哪儿人多就往哪儿凑。终于打听清楚了,娱乐城烧毁了,一切都毁掉了!真是一场大火啊!好多年都没见了。啧啧,幸亏不是上班时间,只烧死了一个人,还是个女的。呶!刚才被警察抬走了。可惜了!可惜什么?娱乐城的女人有什么好可惜的?娱乐城的女人不是命呀?小猫小狗还是命呢,切!

腿有点发软,身子也有点软,像被人抽掉了什么,零件搭不到一块了。我有气无力要死不活地问道,死的那个女的,有多大呀?

嗨,人都焦了,哪儿看得清呵?警察说很年轻。呵呵,娱乐城的小姐当然年轻哪。要打听准确消息,得到公安局去问。

我们能到公安局去问吗?不能。我们不仅不能,我们还要躲得远远的,让他们永远都看不见我们。站在树荫下的老头老太太们议论得更有劲了,他们以为我们是忠实的听众,结果我们对他们后来的表演,竟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黄豆芽咬着牙说,咱们撤吧,黄油?

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黄豆芽向前走去。黄豆芽流着泪说,是她!一定是她!

我说,你先别下结论,苏丹不像短命的人。

黄豆芽吼了起来,不是她还能是谁?你说,还能是谁?她刚去,对地形不熟,烟一熏就跑不动了。不是她还能是谁?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是我们杀了她,你说是不是,黄油?

我说是。我又说你得控制点,小心别人看见。

我们本来不想杀人的。

是的,我也不想杀人。

可我们却害死了苏丹。

我们终于害死了苏丹。

我也控制不住了。一滴滴泪落在裤子上、鞋子上、地上。我想起了苏丹的身体,那么年轻,那么丰腴,昨天还是那么鲜活的,现在竟然变成了一堆黑乎乎的焦炭,还被消防人员装进黑袋子里面,扔到车箱里。如果我们勇敢一些,冲上楼,是能够救她的,可我们却没有这么做。我们只想到了自己!我们是两个自私的混蛋!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人!

我们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互相痛骂一通,或者,狠狠地打上一架,最好把眼睛都打瞎了把苦胆打破了。可走了两条街,一个小区,一个菜场,一座大学,没找到没人的地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车,到处都是动物的气息,还有伪劣的香水味。打情骂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金孔雀似的,有什么值得勾肩搭背耳鬓厮磨的?不就是为了床上那点事吗?!苏丹可以什么也不要,可以赤裸裸地拿出来,什么也不为,没有烦人的话题,没有计划,没有对错。没有,什么都没有。纯粹!诚实!大气!你们,你们这帮用化肥催熟剂养活的侏儒,你们这些狐猿猪,你们以为什么都懂。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还到火星月球去了,还制造机器人。其实,你们什么都不懂!连自己都不懂自己的时候,懂什么都是多余的。去死!去死!去死吧!可是,上帝啊耶酥大人,为什么要苏丹去死呵?为什么要惩罚她呵?她还是个处女呀!她本来要我们的,可我们却没有要她!现在,我想要她!想得要命,哪怕是一具烧焦的尸体,我们也会把她搂在怀里,亲她,呼吸她的焦糊味和死亡味。而现在,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她被人家拿走了,被上帝请走了,轻而易举,什么也没留下,呜呜呜——

我们决定找一座公园,只有公园,才有可能人少,才有可能没人。黄豆芽擦干了泪水说,反正我没逛过公园,好歹逛一回吧。

公园里的人也很多。观花的、骑车的、唱戏的、打锣的、卖书的、练摊的,吆喝得比外面还热闹。我们寻找无人的地方,朝公园的角落走去。还好,角落里安静许多,那里还有湖,湖水碧波荡漾。好地方呵!好像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我们怀着庆幸的感觉跑去。等过去一看,草地上坐着一男一女,再一看,又有几对男女,再远一点看,草地上、石凳上坐满了一对对男女。没一块空地,大都卿卿我我的,如无人之境。我们做不到这点。我们是两个男的。我们有满腹的话要说、要喊、要叫,我们有满腔的悲痛和内疚要发泄出来。嗷嗬嗬——

站在湖水边,黄豆芽喊了几声苏丹苏丹。湖里的几只水鸟飞了起来,草地上的脑袋也抬起了很多,像动画片里长出来的雨后蘑菇。

他喘了几口气,说,我们得回去!

回去?

是的。我一定要回去!不管警察找不找,我都要回去。不管你回不回,我也要回。只有那里,才没有人。

再考虑一下。一旦被警察抓住,我们就是纵火犯。

他们没这么快的。就算我们逃走,也得回去拿东西呀!两手空空总不行。

黄豆芽说服了我。我们约定,不管警察等不等我们,不管我们被不被抓,我们一定不要后悔。

回到住处,天已黑了,但灯光灿烂,比白天还明亮。小巷里跟平常一样安宁。门口的裁缝店还开着门,店里面的灯光虽然很暗很黄,但能看清里面的花被套花床单和花棉布。店门口的缝纫机上趴着那个瘸腿的女人,嗡嗡嗡地踩着缝纫机。我们走过去,女人还抬起头,冲我们笑了笑。一切和往常没两样,看来,警察并没有来。

现在,人太少了,不能动手。得再等等。还是早上十点钟,大多刚吃了早点,再晃晃悠悠地来市场买菜,起码还得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到那时,人声鼎沸,人来车往,就由不得我了。

她到卖干菜的地方转悠了。我站在卖鸡蛋的摊前,眼睛盯着中年女人,翻着手里的杂志,装作等人。一个男人在砧板上切榨菜丝。这让我想起了小丹。她为什么要把安娜苏剪掉呀?她跟黄豆芽过得好吗?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过好了,会通知我吗?

切榨菜丝的男人拿了一根榨菜丝,递给了中年女人,说,尝尝,看味道好不好,不好就不买,没关系的。

女人竟然接过了榨菜丝,放在嘴巴里,连连地嚼了起来,边嚼边说,还可以,还可以。

卖榨菜的男人高兴了,放了手里的刀,用一个塑料袋子套住了手,抓了一大把榨菜丝,放在秤盘上。大姐,两斤够不够?

不要这么多的!半斤,半斤就够了。

女人付了钱,挎包也没扣,就朝我走了过来。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机会来了,马上动手!她走过来了,已经闻到她的体味了,檀香味,还夹杂一点迷迭香味儿。她昨晚肯定搽过风油精了。她眼睛直直的,没有望我,她在看胡萝卜白萝卜,还看洋葱和鸡蛋,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似乎在研究它们的外貌和出生,也似乎在考察它们的年龄和牙齿。不用考察了,它们都比我好。大姐,阿姨,年轻的老太太!您真伟大!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再次感谢您的恩赐!

举手之间,安娜苏就拿在手里,没有一点动静,也没人看见,神不知鬼不觉,太顺了!太好了!中午可以和夹馍喝瓶汉斯了,还可烤几根鸡翅和腰花,是川味的?还是新疆味的?都很爽的。老板,您什么方便就烤什么吧。白芝?我不会忘掉白芝的。买什么小鱼小虾呀?只要白芝和那些五彩缤纷的子女同伴们愿意,直接把它们带到餐馆去,想吃什么鱼就点什么鱼,想什么风味就什么风味,多方便呵!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知道它们想吃什么风味的鱼。没关系,不告诉我没关系。夹馍会知道的,白芝会告诉夹馍的。夹馍知道了,就等于我知道了。就好比我看到了人家的钱,就等于我有了钱一样。我用杂志盖住了安娜苏,向市场外面走去。

人多了起来,打着饱嗝,挺着肚子,拿着袋子,跨着八字,还有个男人穿着老婆的花格裤子。人多有什么用呵?迟了,你们都迟了。收成到手,工作完成!多谢!拜拜!

我找了个无人的安全角落里看包,包里只有一百六十五块钱。

太少了!不可能这么少吧?失望!多少有点失望,但包里还躺着个手机。联想的,看样子还是个八成新,值个百把块钱吧。还算不是空手,够吃一顿了,也够买白芝的小鱼小虾了。我把钱拿了,准备把手机交给夹馍处理。他对这地方熟。他知道哪个维修部后台硬,出的价格高。包怎么办?卖给谁?谁知道这个包的价格呀?要么,把它送人?送谁呀?没有雌的可送。身边只有白芝是个雌的,但它肯定不会对包包有感觉的。我把包揣进裤袋里。

关掉手机,可总也找不到关机的键。到底是绿键还是红键?红键关不了,一按红键,菜单就跑出来了,再按,又跑出来一排菜单,还是英文的。手机突然响了。我吓了一跳。不过,响了两声就不响了,是信息。 我不想看信息,再按绿键,信息却跑到屏幕上来了,屏幕上有字:老婆,为什么不回信呀?真是人走茶凉呵!局长一下台,他们连面都不照见了,借出去的钱,这次是要不回了,我困在这里了,你得速寄五百,我好回家!

哦,原来他们家走霉运了!老公下台了,老婆就得自己买菜做饭了。哈,活该!享福享尽了,就得受苦,没什么好商量的,这是规律。我姥姥说,人是一根草,必有一节好。姥姥又说,人不能太早就走好运,好运走完了,就剩下差运了。人活着,就要活个耐劲。你妈就没活出耐劲来,早早就断了希望断了念想。唉!为什么就不等等呢?

妈妈,如果你活着,是不是跟这个女人差不多大?不,你肯定比这个女人要年轻得多,要漂亮得多。如果你活着,现在就轮到好运了,一定会很幸福的。

看来女人并没有发现钱包丢了,当然也没发现手机不见了。好兆头!我把信息退回到菜单,寻找关机键,如果这次不成功,就直接把电池掰掉■。

手机的左上方还有个小信封在跳动,显示还有信息未读。我按了绿键,信息还是跑了出来,是前一条信息。亲爱的老婆:我按图索骥,找到了阴医生。他说能治好你的肿瘤,诊所里挂满了感谢信,看样子不像游医骗人的。等我们有了钱,我就带你来看病。我们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

原来跟我们一样,在等待。等待有钱的时候。但跟我们又截然不同。我们年轻,健康,而他们不仅不年轻不健康,还患了大病。我们挣钱是为了好玩好吃好活,而他们挣钱是为了保命。他们比我们更可怜!

我卡在角落里,犹豫了起来。看起来他们并不坏。男的还借过钱给别人,对女人也很有感情,只是下台了,无能为力了。他为什么下台呀?贪污?受贿?受别人陷害?玩女人?都有可能。如果他是贪官,即使下台了,也会有钱。绝不会为了去讨钱,弄到山穷水尽没有路费回家的地步。看来,他应该不是贪官,也应该是个好人。好人往往得不到好报,这是常有的事,能够理解。还有,他的老婆,那个女人,到底得了什么肿瘤?是恶性的吗?恶性肿瘤实际上就是癌症。她看起来很富贵,但脸色却很苍白,皮肤也没有光泽,走路也慢慢的,怕踩死蚂蚁一样,真是得了重病的样子。他们也够倒霉的,男的下台,女的得病。坏事凑一块了。要不要把手机还给她?让他们早点联系上,事情就会一步步好起来的。

我终于找到关机键了。我不想再看其它信息了。手机叮咚两声就关上了,我把它装进了上衣口袋里,慢慢地在小巷里走着。女人一旦发现手机和钱包丢了,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犯病呵?会不会口吐白沫晕倒?她长了瘤子,吐出的唾沫会不会是红色的?还有可能是黑色的吧?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小巷很窄,勉强够两个人并排走的。很多小摊小贩遇到城管的追踪,他们就会躲进这种小巷里,他们还会在路两边小便甚至大便,制造一股股尿臊味和一幅幅让人恶心的印象画。这里面照不进阳光,湿漉漉阴沉沉的,两边的墙都是灰色的,上面长满青苔和野草,有的地方还有些肥头大耳的野菜和油菜花。走完小巷,就到了著名的商业街中山路了,这里商贾云集,车水马龙,人来客往,人一融到里面,就好比一滴水融进了大海。

我在中山路的口子上站了一会儿,眼睛一阵刺痛。陌生,孤独,惶恐,血流突然加快,眩晕,发慌。我要犯病了么?犯什么病?我没什么病啊。慌了一会儿,我转过身,迅速踅回了小巷,小跑着穿过小巷,再一次回到了市场。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市场比刚才热闹多了,嗡嗡嗡的,有人的声音,也有机器的声音,还有动物的叫声,宠物狗的叫声,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我一眼就看到了女人。女人就坐在市场门口的小吃摊上。她还是没发现钱包和手机不见了,她的挎包拉链依然开着,露出里面的杂志和一个塑料袋,就像一个武士决斗时露出了命门。她要了一碗稀饭。卖稀饭的老板也是个中年女的,脸上长满了斑和痣,头发枯黄,像干草一样,用一根红色的橡皮筋扎着。她把黄色瓷碗上套了一个白色塑料袋,用勺子从锡铁锅里舀稀饭。锡铁锅发出当当的响声。有几只苍蝇从远处赶了过来。

卖稀饭的女人把碗放在她的面前,还跟她端了一小碟酱萝卜。她吃了两口稀饭,说,老板,再加点吧,多打两勺,太少了!

老板嘟嘟囔囔说,这怎么加嘛?统共只一块钱的生意。

再加点吧,■ 不白吃你的,给钱的。

老板用勺子在锅里刮了点,倒进了女人的碗里。女人埋着头吃着,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我坐了过去,把手机扔进她的包里。她毫无察觉,滋滋有味吃着酱萝卜。她食欲不错。我又想,她没钱了,稀饭怎么办?卖稀饭的女人会不会让她走?会不会揪住她不放,把她送到派出所居委会去说理?我侧着身子,从裤兜里掏钱,但却把安娜苏掏了出来,我还以为钱在包里呢。我还想把一百的给自己留着,把其它的还给她,如果都还给了她,夹馍怎么办?白芝怎么办?这时,女人竟然看见了我手里的包,仅仅只是一秒钟的事情,她就尖叫了起来,我的包!我的包!

女人叫完了,就勇敢地站了起来,指着我,肯定地说,小偷,你是小偷!

她认定我的身份后,马上又大声喊了起来,来人哪!抓住他,抓住小偷!

我没想到她会变脸,也没想到她厉害起来也挺吓人的,我以为她永远是和颜悦色呢。如果她能那样,我好想跟她交谈几句,问问她的病情。

三十六计,跑为上计。我拔腿就跑。但有个大肚子的男人和一个穿花格女人睡裤的男人拽住了我,不让我跑,他们咬牙切齿的样子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女人恍然大悟还在说,是他!他偷了我的包。怪不得他老在我周围转来转去,都转了大半天了。打他!打小偷!……

先是脸上挨了一拳。接着,我的耳朵上又挨了一拳,眼睛冒起了金星。头上,屁股上,像雨点一样的拳头。我还从腿缝隙里看到切榨菜丝的男人,他高举着菜刀,握着拳头,嘴一张一合的,不知喊什么。人越来越多,很快,我就倒在地上了。他们不再用拳头了,他们改用脚踹,就像踹从屁股眼吹了气的死猪死驴一样,嘣嘣嘣。我的眼镜不翼而飞了。还好,它们并没有扎进我的眼睛。我翻过身子,双手护着头,面朝地趴着,装死。

十五岁那年,我就学会了装死,这几乎是我学的第一堂课程。姥姥被上帝接到天堂后,就没人管我了。不,这样说是不准确的。还是有人管的,舅舅管过我两个月,姑姑家也管过我半年,等他们的怜悯心、同情心、好奇心一过,等待我的只是冷漠和忽略。你们可以打我骂我,就是不能冷漠和忽略我,养条狗养只猫你们还爱恨交加呢。现在,我长大了,一点也不怪他们,他们对我没有一点责任,也不该容忍我的一切。我常常在姥姥家附近瞎走瞎晃,只有这儿我才能嗅到一点姥姥的味道。姥姥的味道,暖暖的、懒懒的、湿湿的黏黏的味道,像六月里棉花开苞时的味道,夹着一丝青涩的味道。姥姥家旁有一条火车道,还是个拐弯处,火车一来,红灯就亮了,人行道就关闭了,火车就呜呜地叫嚷着开来了。火车一走,绿灯就亮了,人行道就开了。我常常望着火车,一看就是几小时。我看那些飘着蓝色窗帘的飞驰的窗口,还看那些摆在桌子上的矿泉水瓶子、快餐面、水果和水果刀。我想,那就是飞翔的感觉吧?我甚至想,等哪一天有力气了,扒上火车就走,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挣钱,长大长力气,找一个女的结婚,生孩子。有一次,我坐在火车道边的石头上看火车。火车没来,但夹馍却来了。他手里提个红色的塑料袋,嘴巴嚼着槟榔,脸上还有几块煤灰,衣服上也有,只是看不出来,因为他的衣服要比煤灰更不容易分辨颜色。那天有三到四级的东南风,六月初的天气,天渐渐变热的时节,跟现在的气候一样。他手里的塑料袋子呼滋呼滋响,就像他鼻子里的浓鼻涕一样。他是被人赶下火车后走到这里的。我看到他,就好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并不是我俩的长相像,而是我俩的表情很像,还有一样也像,那就是我俩的皮肤都很白。我笑他也笑,我皱眉头他也皱眉头,我捡了一块石头朝树上的麻雀扔去,麻雀呼地飞走了,等麻雀飞来了,他也捡了一块石头朝它们扔去。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石头上,问我,伙计,嚼槟榔吗?我点了点头。我并不知道他嚼的就是槟榔,我只是想尝尝,什么都想尝尝。他从塑料袋子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扔过来。我从袋子里掏出一颗槟榔,放进嘴巴里。硬硬的。我咧着嘴巴望着夹馍。夹馍说,使劲。嚼了一会儿,我说,有点甜,还有点晕晕乎乎。夹馍哈哈笑了起来,说,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问我抽烟吗?我摇了摇头,继续嚼着,头冒出了汗,还有点恶心。他勾着腰,在轨道边的小石头里找烟头。找了一会,他找了五六根烟屁股。他重新坐在石头上,把烟屁股拆了,把烟丝放在一张废纸上,卷上,用塑料袋子里的火柴把烟点了。他抽着烟,问我,能不能带我到你家里去,住上一晚。我说不能。他说为什么。我说,我也没家了。夹馍说,那你就跟我走吧。晚上,夹馍就带上了我,扒上了火车,还带我见了他的师傅。师傅跟我上的第一节课就是挨打、装死。他说,干这行,第一步就要学会挨打,还要学会装死……师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瘦瘦的,功成名就,修了座房子,娶了个漂亮老婆,不闯江湖了,在家里带带徒弟,传授成功秘诀。他目测我后,说,身长手长臂长,眼藏灵慧,可塑之材呀!不愁没有饭吃。

学的东西终于派上用场了,师傅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见我的身子一点点软了,有些人停住了脚。

别是死了吧?死了就麻烦了。

要不要送派出所呵?

气都没有了。快走快走!

听到他们的话,我也以为我已经死了,那些声音尽管清晰,兴许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回声,或者已经融入了另一个世界?踢踢踏踏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还有吐唾沫和擤鼻涕的声音,是不是吐在我的身上了?最后的离别?离别总有表示吧。是的。很可能是。鼻涕和痰应该是很凉爽的吧?不像血那么黏稠,黏上了,扯都扯不开,还要用剪刀剪。不凉爽,一点也不。火辣辣的,好像很沉很烫的铁板。铁板是黑色的,罩住了所有的光。姥姥说地狱就是这样子的,没有光,都是黑的。我已经下了地狱了吧?我肯定是要下地狱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把脸贴紧地面,寻找一点潮湿的土地。地狱应该是有水的地方吧?如果地狱有水,我宁愿在地狱里呆着。没有。没有水。只有硬硬的水泥。水泥上散发出又酸又腥又干的味道。我想,我真的是死掉了。黄豆芽说,地上的味道,湿湿的、润润的,可以让我活过来。那天,我跟黄豆芽回到了住房内。他就扑倒在地上了。他像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行等身大礼那样匍匐着,呼喊着苏丹的名字。我拉他起来。他不起。他说,地上的味道,湿湿的,润润的,可以让我重新活过来。

到了半夜,他睡着了。我也睡着了。门却被人敲响了。我们俩同时惊醒,彼此傻望着。该来的毕竟还是来了,世上没有便宜的午餐。黄豆芽一跃而起,说,我去开门!你先躲在床底下,等他们把我抓走了,你再出来,逃走!

我没有躲起来。我们说过,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们都不要后悔。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被腐蚀了,油漆掉了一多半,木头一丝一丝地往下掉。不是警察,是苏丹。她笑着走了进来。头发短短的,被烧掉了,使她眼睛显得大了些,脸上就瘦了许多。我早就说过,她就是美女。只是黄豆芽当时没看到这点。

她说,我并没有死,是那个经理死了。那个经理真是蠢,我说楼梯在左边,而她拼命往右边跑。我下楼的时候,前门已经被火封住了,我就从后门跑了,谁也没看见。

我以为是梦,在床上直犯迷糊。但黄豆芽却跟她抱在一起。两个人一下子就哭了,越哭越有劲,好久好久他们都没有松开。过了一会儿,他们就笑啊蹦啊唱呀的,像一对装在坛子的蛤蟆,完全忘掉了我的存在。我悄悄地下地,穿鞋,开门出去,他们竟然没有察觉。

我又一次被忽略了。不过,我还是挺高兴的。

黎明时分,我回来了。见他俩都躺在地上睡着了,我推醒了他们,说,我们都得走!

黄豆芽说,怎么走?

我说,兵分两路吧,你俩走一路,我走一路。我去找夹馍。

黄豆芽说,黄油,我们仨一起走吧!回我的老家去,我们在农场租上几十亩地,种麦子,还种薰衣草。

我说,那苏丹怎么分配啊?还是等你们过好了,我再去。

我跟夹馍打电话,夹馍说,黄油,来吧!这个码头的富人多,周围几个小区,都是高层,还有个老干疗养院,你来这儿,一定会大大地干上几笔……

喉咙是干的,鼻子是干的,连眼睛都是干的。我想流点眼泪出来,但没有眼泪。我想翻身,可身上的骨头不再是骨头了,是黑而烫的铁板。而铁板,是可以不听我的命令的。什么东西在舔我?湿湿的、软软的、暖暖的,耐心而温柔。先是舔我的眼睛、嘴巴、额头,后来我的手脚和背都有了,甜蜜、细致而专注。没有谁这么吻过我,包括我的姥姥。我终于体会了吻的滋味,吻这种行为真很管用,能让全身的血又活动了起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人快死的时候总是想什么就是什么,能进入一个神仙般的境界。要不然人死的时候,脸上总是洋溢着最美的神情?肯定是姥姥来接我了,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临死前能看到奶奶一样。

我要最后睁一下眼睛,我也要回光返照一下,看一看这个世界,这个短短的而又长长的,高高的而又小小的世界,让自己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我没有看到高大而光明的姥姥,我只看到一个白白的影子,小小的,软软的,晃动的而又模糊不清的影子,紧接着,我又看到了灰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和灰白相间泥花色的四个影子。它们来接我了吗?

责任编辑 何子英 吴佳燕

猜你喜欢
黄豆芽苏丹
再见,苏丹
豆变豆芽,营养更高
苏丹总统被推翻惊世界
一株黄豆芽
“苏丹”之死
黄豆芽比绿豆芽营养好
四季蔬果最佳吃法
烂嘴角宜吃黄豆芽
烂嘴角宜吃黄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