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友鄞
草海汹涌,
龙二蛋趴在暖烘烘皮张上,
迷迷糊糊睡着了,
竟没有发现,
前方戳根套马杆,
杆顶飘拂着男人和女人的腰带。
龙二蛋被奇怪的喘息和呻唤声弄醒:
四条腿摞在一起,一只屁股在上面狂颠……
一
辽西庄园乡,被边水拥抱,隔河,北望内蒙古,西邻河北省。内蒙草滩汹涌,河北峰峦如潮。辽西汉子在哪儿都能活,秋季,将洪水卷下的邻省女人捞上来,兴冲冲扛上肩,回家去。第二年晚夏,青石房里便响起婴儿呱呱的啼声。
驴驹打滚似的,龙二蛋生成个棒小伙儿:一双蚕眉,眼睛藏笑,宽肩蜂腰,好身段。龙二蛋挽起袖子,将左脚纫进马镫,一纵,骑在马上了。龙二蛋眼睛一亮:辽西屯落,多由囤兵垦田演化成。前街、腰街、后街,主街宽敞,横巷笔直。街中心的边区第一府,古营般整肃,瞥一眼荡气回肠。
秋洪要下来了。供销社抓紧进货,饭馆挑起新幌,平时空空的客店,忙着晒被褥,收拾房间。茶馆茶炉■ 欢叫。临街人家,汉子们手捧海碗,蹲在门口张望着什么,心事重重地吃饭。龙二蛋将街景人事抓一眼后,抖擞缰绳,掉头离去。他能骑马,能凫水,下巴底下就是路,又有两个舌头——汉话、蒙话都会说,不出去溜溜,在家里憋死吗?
龙二蛋抖擞缰绳,颠达颠达,来到界河畔。河边窝棚前,一个老人把头埋在胯间,嚓嚓嚓刮鱼鳞。篓子里的鱼活蹦乱跳。老人手里的鱼痛苦地扭动,“腾”地从他手里窜出去,摔在地上。龙二蛋没有下马,任马踱到河边饮水。河水很浅,水底白沙如雪,卵石纹络清晰。马饮足水后,扬起头,凝视前方:河心,一块巨石露出水面,像头水牛卧在河里,脊背乌黑暗亮。
老人手空了,问:“你上哪儿去?”
“北边。”
老人手上的腥血往下淌,问:“内蒙,外蒙,还是俄罗斯?”
“流浪到哪儿都是天意。”
“俺这条河,也留不住你吗?”
“河水总是要流走的。”龙二蛋耸耸鼻子。
老人露出满脸失望。
龙二蛋驱马过河。
老人突然大声叫道:“走卧石的阳面。”
“为啥?”龙二蛋身子一抖。
“阴面有蛇。”老人又从篓子里拎出一条鱼,说,“水蛇怕热,一团一团,聚在大石头的阴面,惊动它们,缠死你。”
龙二蛋恍然大悟,打了声呼哨,向老人致谢,双腿一夹马肚,河水呼呼响,从南面绕过卧石。上岸后,龙二蛋松口气,得得得蹄声溅洒在草原上。草海起伏,草香浓烈,浮云洒下亮闪闪雨丝,是太阳雨,飘过去了。
龙二蛋抖擞缰绳,走到草原深处,才碰见游牧点,一头钻进毡包里。牧主嗅到生人味,乐得嗷嗷叫!毡包里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烈酒羔羊,牧主款待客人,碗大铺热,吃喝得性起,两人扒掉衣裳,光膀子造。末了,醉醺醺牧主翻出牲畜皮张,贱卖给龙二蛋,还死乞白赖地搭上几张。龙二蛋摇晃出毡包,牧主难舍难分,扶他上马。马背上驮满皮张,龙二蛋往西赶,去河北省边场大集,吆喝个好价钱卖掉,然后在集市大棚里赌一把,真过瘾呀。
草海汹涌,龙二蛋趴在暖烘烘皮张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竟没有发现,前方戳根套马杆,杆顶飘拂着男人和女人的腰带。龙二蛋被奇怪的喘息和呻唤声弄醒:四条腿摞在一起,一只屁股在上面狂颠……
龙二蛋拨马便回。马是在大车店租的。杂种,闯了祸,却跑不起来。龙二蛋将皮张一捆捆掀掉,急磕马肚逃跑。
被激怒的汉子提起裤子,跃上马。女人像美人鱼,一个打挺儿,站起来,光着身子,“嗖”地拔下套马杆,塞给汉子。蒙古马奇快,蹄声如潮,汉子甩出套马杆。龙二蛋听见呼啸声,仰起脸,迎着飘下的阴影,投降似举起双臂,收束筋骨,让套马圈滑过脖颈,落入腰间。汉子一怔,从没见过这般活身柔骨!龙二蛋被“噗通”倒扯下来,蚂蚱惊溅如雨,青草汁溅满嘴,蒙古马飞快地拖走他。龙二蛋像受伤的鹰扑扑棱棱。你冲了人家的喜,自古规矩,该被活活拖死!
龙二蛋喘着,拼命叫喊:“大哥,我是白蒙眼。”
草原日照强烈,祸害出一些白蒙眼。汉子回头瞅:“那你跑啥?”马缓下来。
龙二蛋一蜷身子,从靴筒里摸出短刀,闪电般一划,割破皮圈,弹跳起来!
汉子中弹似一仰,满脸惊骇!用潮拉巴唧的汉话问:“哪疙瘩的?”
龙二蛋操蒙话:“庄园乡的,龙二蛋。”
“啊,你是龙二蛋!”
龙家在三省交汇的边水河里,捞柴捞人捞出名气了。
“大哥,你让我闹眼睛了!”龙二蛋大声道。
汉子哈哈笑,饶过龙二蛋。
龙二蛋掉转马头,神魂颠倒地往回赶。马脊拱动,蹭得底下火烧火燎。马游过边水河,浮沉感让他想起狂颠的白屁股。水淋淋上岸后,抬起头,太阳像白花花屁股。龙二蛋逃回庄园乡,乡党们招呼:“浪荡够了,二蛋?”
龙二蛋说:“回来了,我去找伊力巴。”
蹲在墙根晒太阳的乡亲们,有滋有味地笑了。
二
伊力巴是个有趣的人物,大脑袋,脑顶头发谢光,只剩下一层绒毛;后脑勺头发又长又密,几乎遮住后脖颈,像从清朝穿越来的人。伊力巴是河管站站长,眼睛里流淌着边河水,嘴角漓拉着涎水。他太好喝了,醉后大方,谁要啥,满口应承。你心里藏着,不好意思说,他替你掏出来,应许你,感动得酒伴儿跟他抱头痛哭,眼泪、鼻涕蹭得一塌糊涂。酒醒后,提起这桩事,伊力巴摸摸大脑袋:“嘻嘻!我说过这话吗?”一笑拉倒。
能拉倒吗?
前年冬天,市食品公司车队从内蒙古赶回来,经过冰河时,马达吼哑,车轱辘转疯,过不去。干岸上站些人,抄着手看,这景难得,庄园乡人猫冬憋坏了。车队头头从驾驶楼钻出来,骂骂咧咧吆喝:“喂喂,都他妈过来推。”
龙二蛋龇牙道:“贼卵子恁牛性!”
看热闹的老乡们笑道:“他雇下咱了?”
“吆儿唤女也没这么仗义!”
司机吼叫:“傻冒!过来推呀。”
龙二蛋叫道:“王八蛋!支使爷?”
司机们火了,破口大骂,操起钢扳子比划。
庄园乡人被激怒了!龙二蛋第一个蹿上车,扔下一爿冻肉,众人眼睛野了,乱扑上去,将那车肉哄抢一光,车窗玻璃被砸得粉碎。乡干部赶来,好歹压服住。车队仓皇逃窜,绕道多走四百里路。临近年关,肉价飞涨,市长急眼了,派下人来追查。
龙二蛋请伊力巴喝酒。伊力巴喝得煮虾似的,脖子通红,说:“没事。有我护着你,谁敢把咱爷们儿咋样!”
没几天,公安局将龙二蛋铐走,劳教半年,连春节都没在家过成。
龙二蛋堵住伊力巴,质问:“你他妈不是保我没事吗?”“你跟谁妈妈的?”伊力巴非常生气。
“骂旁人对不住你!”
街上围人了。
龙二蛋跳起来,一个嘴巴抡过去!乡党们忙把他俩拉开。龙二蛋蹦高儿,往前蹿,众人将他抬起来,扛走了。
后来,伊力巴说:“都寻思我能还过去一个大嘴巴子,我让那些看热闹的失望了。”
伊力巴觉得,龙二蛋是有点邪性,但不是赖子。赖子应该是小个子,瘦皮包骨,歪着脸,挑起下巴,嘴角叼棵烟卷,■ 似的颠颤。龙二蛋却长得人模狗样,对,像“高草”。乡下“高草”游手好闲,有一个敢花仨。“高草”们倒背手走路,鼻孔朝天,牛皮哄哄,遇见当官的,哼都不哼一声。若碰见另一棵“高草”,明明白白大道,都走在正中间,谁都不给谁让路,肚皮蹭肚皮,脑门顶脑门,天无二日,街无二凶,一山容不得二虎,一个槽子拴不住俩叫驴,能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但“高草”遇见长辈人,准会把一双手拿到前面,抄进袖筒儿,缩脖拱肩,“爷们儿、爷们儿”叫得热乎。“高草”遇见马车陷住,弯下一条腿,搁肩膀扛住后辕,卖力地往上拱。老板“咔咔”甩鞭,“驾驾”吆喝,马车“呼”地冲出去。车老板趁势朝前赶,连个“谢”字都没扔回来,顾不上啊。“高草”却急眼了,撵上去,一步蹿上车,将车老板从前辕座上拎起来,一顿胖揍,踹断鞭杆,寻思寻思,还不解气,把马车掀翻在路边。伊力巴说:“不得了!龙二蛋这‘高草,从草原回来后,邪火大了!得给他说房媳妇。”
龙二蛋听伊力巴的话,骑上马,去邻村相亲。女方家在盖新房,乱马嘶鸣。龙二蛋撸胳膊挽袖,蹿上房顶。下面的人挖起一叉叉干泥,连叉子带泥撇上去。这活,讲究准头。叉子尖迎面射上来,房顶上的人,侧身接住叉把儿,腕一抖,将泥扣在房顶上,瓦匠赶紧用瓦刀将泥抹平。龙二蛋却不躲不闪,正面仰身接叉。下面喝叫:“好!”龙二蛋把空叉扔下去,身子一蹲,双手高举,抓住飞上来的又一支泥叉。在阵阵喝彩声中,龙二蛋腾挪闪攒,脚下秫秸越蹬越薄,恰巧在两根檩木中间,踩出个窟窿,连人带叉子竖直地出溜下去……
龙二蛋掐着腰,疼得咝咝呵呵,从没上门板的新房走出来,在众人哄劝下,老实蹲在当院。这家的姑娘乐屁了!她比龙二蛋大三岁,模样儿丑,身板壮。姑娘给龙二蛋压荞麦。三百多斤重的夫妻碾盘,被姑娘自个儿推得隆隆转,一对奶子颠颤,一双大脚板呱嗒响,把龙二蛋瞅得目瞪口呆。
荞面蒸饺端上岗尖一盆,姑娘给龙二蛋舀酱油,掰蒜瓣,说:“狠点造,甭给我剩下。”
这地场,祖祖辈辈,男人吃饭,女人不上桌。姑娘盘腿坐在龙二蛋对面,吃大蒸饺,咬紫皮蒜,腮帮鼓涌,嚼磨声吓人。龙二蛋的筷子,碰得碗沿吱吱颤。姑娘剜他一眼,笑道:“吃呀。甭抹不开!丑妻近地家中宝。嘻嘻!”
龙二蛋垂头丧气地爬上马背,出村后,受了刺激似纵马疯驰……
龙二蛋一脚踹开河管站房门,红头涨脸闯进去。伊力巴正盘腿坐在炕上喝酒,说:“小子,回来了。”
龙二蛋咬牙切齿问:“有没有我的份儿?”
伊力巴忙不迭点头道:“没有我的也有你的。”
龙二蛋上炕,抱起坛子,给自个儿倒酒,酒流子汩汩响,酒香四溢。
伊力巴乐得合不上嘴:“小子,成了吧?你这号姑爷,大白天打着灯笼都难找。喝,喝,喜酒。”
龙二蛋嘿嘿怪笑。
“我,当这个伊力巴,容易吗?”伊力巴感慨。
龙二蛋把酒碗一撞:“干!你他妈的,这个世界谁容易呢?”
龙二蛋和伊力巴喝得昏天黑地,互相搀扶着,醉醺醺走出河管站。龙二蛋嘟哝道:“下晚黑,边水河啥样儿,我没见过呢。”
伊力巴说:“啥样?水没样儿。”
两人朝河边走去。夜雾汹涌,树木缓缓漂下,被黑暗夸大得像一只运送灵柩的船。巡河工提着马灯,黄光摇曳,吆喝:“啥人?”
“龙二蛋。”
“伊力巴。”
两人应答。
对方笑了,马灯颤抖:“洪峰就要到了。有你们的了!”
三
长途客运汽车,陆陆续续吐出些摄影师,旅游者,闲汉,痞子,顺手牵羊的小人,旅店客满。画院画家们乘专车来了。他们创作系列版画《千年大道走成河》,雕刻汉子在洪峰间起落,须用洪水冲下的梨树漂木,纹络奔放,有天然水质感。画院跟河管站订货了。伊力巴将捞浮柴的高手龙二蛋,引荐给画家们。画家抓住龙二蛋的手,像逮住宝贝卵子不放。龙二蛋说:“店住满了,上老宅去吧。”老宅就是边区第一府。伊力巴的先人,在府里做过管带。画家们眼睛一亮,早就想去那儿看看。
一干人跟随伊力巴和龙二蛋来到老宅,正门台阶上坐个老人,有八十岁多。听见客人脚步声,老人颤巍巍站起,用双手推开双扇大门。客人跨过门槛,抬起头,照壁上一副楹联迎面扑来:
不生事不怕事自然无事
能爱人能恶人方是正人
一干人绕过影壁,穿过月亮门,来到“水房”。推开水房木门,“咿呀”声喑哑潮湿,里面摆着十八口大缸。伊力巴告诉客人,元朝时,汉族官吏巡视到这里,回去向朝廷奏报,说老宅有十八口海缸盛满烧酒,酒壮贼胆,此地民风凶悍,宜抚不宜剿。其实,水房是洗澡房,十八口浴缸,是为旅蒙商队洗浴用的。老宅兵丁分里兵,外兵,里兵护院,外兵剿匪。里兵越养越骄横,越养越狡诈,里兵竟和被外兵剿过的胡子,在秘室吃喝,窝藏胡子赃物,甚至庇护负伤的胡子。事情败露后,激起里兵、外兵械斗。里兵、外兵通通被主人打发掉了。后来,只在内院养女兵。十八口浴缸,九口阳缸,九口阴缸,阴缸是给女兵用的。男教头训练女兵,拳脚棍棒,打得昏天黑地,却不准女兵出声,哑打,被击中也不准叫喊,咬人的狗不露牙。庄园主人出行,在内庭乘坐小轿,经过三道院门,女兵们站成两排。领班上前打千问候:“给老先生请安!”“给老太太请安!”小轿出正门后,换乘轿马车,在女兵护送下远行。
“那些女兵呢?”画家们问,纷纷感慨,“应该恢复那班女兵。如今老宅英气不足。”
伊力巴笑笑,那些女兵可不是金丝鸟,如今若圈在这里,非闹得扑扑腾腾。
一干人来到灶房。伊力巴告诉客人,在大锅吃饭,先喝一碗米汤,再啃玉米面饼子。过去的大饼子,有一尺长,印满女人手印。旅蒙商队将大饼子插满囊袋,背在身后,走出几百里地远,还热乎乎的。
画家们好奇:“那大饼子,得搁啥锅做?”
伊力巴和龙二蛋带客人来到炊具室,地上摆着几摞石板。龙二蛋说:“就是这些石炊做的。”石炊板有薄,有厚,有平,有凹。龙二蛋说,在石炊底下挖个坑,点燃柴禾将石炊烧热。薄石炊煎烤面食;深凹石炊盛水,煮米饭。蒙古高原的气温,能降到零下四十多度。石炊冻不裂,烧不坏,咋冷咋热也不粘锅。老宅的旅蒙商队,一代一代,制作出无数石炊,置放在从边区去内蒙、外蒙,直到俄罗斯的草原、碱滩、沙漠上。“瞧,石炊上刻着字呢:边区第一府。”龙二蛋说,“我去大草原时,还见过这种石炊。”
画家们蹲下来,有一位竟双膝跪地,抚摸石炊,辨认沧桑的字迹。
伊力巴将虔诚的画家们扶起来,走进后院,这里是废弃的马厩。一排空空的石槽上方,挂着一副副黄铜马镫。马镫金灿灿,没有一丝锈迹。伊力巴扭头瞅,老头子没跟来。“都是大门口那个老头擦的。”伊力巴说,“旅蒙商队有一副好马镫,就能把马骑得更快更稳,去内蒙、外蒙、俄罗斯、新疆、哈萨克斯坦、土耳其、伊朗。旅蒙商队后面,永远跟着一伙人,有兽医、铁匠、妓女、郎中、占卦先生,走尸人——商队里有人死了,把他扛在肩上,背回老家,不能扔在异域他乡。”
画家们听得如醉如痴。一拐,到地儿了,南卧房,伊力巴说:“就在这儿住下吧。”
画家们送伊力巴和龙二蛋,回到大门口,老人仍坐在石台上。老人眼睛白翳混浊,脸上的皮,脖颈上的皮,手上的皮,爬满褐斑,哆哆嗦嗦,卷旱烟抽。谁家的狗,卧在老人身边;一只瘦骨嶙峋的山羊,蹿上台阶,嗅他,像啃树皮一样舔他。老人睡着了,老皮巴巴的,有啥嚼头。可是,乡下的狗和羊,天生亲近老人哪!
画家轻声问:“他是老宅的主人?”
“最后一个守摊的。府里的子孙们,都到大城市,外国去了。”伊力巴说。
画家们一片唏嘘。
鬼节这天,锣声响了。河边,摆在供桌上的线装黄卷,被风一页页掀开。老百姓认定,笔写下来的,斧头砍不断。要知朝中事,山里问野人。供奉河神的香炉青丝袅袅,香炷灰头燃高,纷然洒落。河北边场大集的赌友们,从几百里外赶来,给龙二蛋站脚助威。
龙二蛋剥掉布褂,褪下长裤,露出酱褐色身子,一身铁疙瘩肌肉,两只脚扣在河滩上,脚趾像兽爪弯曲。龙家大黄狗,挨主人站着。龙二蛋凝视河面,眼神比天上的乌云、晦暗的流水还要阴沉。辽西一带的河,七沟八汊,大多是季节河。汛期一到,乌云蔽日遮天,洪水汹涌,吼声如雷,撼天动地。从上游掠下的人、畜、房屋、树木、庄稼,经过这段宽阔的河床,狂泻而下,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渐渐涨起的河水,使龙二蛋亢奋起来。他活动筋血,踢蹬蹦蹿,把浑身骨节弄得喀巴巴响。眼瞅第一个洪峰携卷大树、房檩等重头货,怒吼着过去了,水势减缓。龙二蛋大叫一声:“把篝柴架好。”趟下河去。
一大早,伊力巴就押送来一马车干柴。伊力巴指挥妇女们忙活起来,将细小的柴枝放在下面,易燃;粗枝摆在上面,一层层叠成十字架,到顶变成人字形。篝柴既要搭得高,又不能压得太实,须错落有致地架上去。水还硬,长着冰冷的牙,能咬人。捞浮柴的人上来,浑身精湿,牙齿打战,篝火片刻等不得。若是点着了火,闷烟,半天燃不起来,或者,火轰地蹿起来,柴堆又哗地垮下去,压灭了火,那就糟了。
龙二蛋拎着柴网,趟下河,水面没腰,齐胸。河水冲撞胸膛,打着漩涡,灌进嘴里。龙二蛋眼睛一眨不眨,柴枝黄乎乎浮过来,倏地把网一扬,无数网眼刷刷刷张开,水过柴留。龙二蛋双脚扣紧河底,双膀用力,呼地一抡,“啊”地一声大叫,把一、二百斤重的柴网腾空抛上河岸。河滩“轰隆”一片震响,霎时把人激动得热血沸腾!
旅游者咔咔按动相机。画家们飞快地勾勒。河北大集的赌友们,兴奋得活蹦乱跳。伊力巴站在岸边,默默地注视着,捞浮柴的汉子,在波峰浪谷间飞扬。多少岁月一去不复返了。只有洪水,年复一年奔腾而来,扑向庄园乡一代一代儿孙!
湿柴倒净,龙二蛋一扯,把空网拽回身边,一网又一网,岸上堆满大垛浮柴。伊力巴用耙子摊开湿柴,竟有许多小草鱼、鲫鱼和白漂子。小鱼们鳍动,身条儿颤,尾巴啪哒啪哒叩地有声。伊力巴从河边撅下一抱柳树毛子,女人们把小鱼捡出来。有人逮住一条小鲫鱼瓜子,倏溜儿,从手心逃出去,蹿到地上。伊力巴捉住它,将柳枝从腮沿儿穿进去,从嘴里拽出来,上串了,小尾巴一撅一撅地往上扬,嘿,要跳龙门哪。
第二个洪峰出现,黑乎乎水头在河面上排成一列,闷雷似低吼,奔腾而来。龙二蛋仍贪婪地盯住河面,厚厚的浮柴太诱人了。
龙二蛋为减少冲撞力,斜侧身子,网飞起来,这片浮柴太厚了,混杂着粗枝长棍。浮柴凶猛地撞击在龙二蛋身上,爆起噼噼啪啪炸裂声,无数柴枝迸上河空,满天浑黄。细碎的柴雨洒落散净,随着河水流下去后,显得分外明净的河面上,露出满身伤痕的龙二蛋。他将又一网浮柴抛上岸,大步走上河滩。
伊力巴忙俯下身,划着火柴,送到柴堆下的干草里,干草忽地一亮,柴枝热烈地抖颤,着起来。火舌由下而上,由中间向四周,舔舐,钻游。柴枝噼里啪啦响,热浪推人。龙二蛋围着火堆蹦跳,烤前胸,烘后背。一股风从高处吹来,压得火势匍匐,龙二蛋立刻把身子伏下去。火势忽地蹿回,龙二蛋双手一扬,朝后蹦起,赤裸的身体异彩炫目。
晌午歪时,龙二蛋坐在篝火旁,大黄狗趴在他身边。用木杆搭成的三角架,吊着水罐。火舌舔舐陶罐,水开了,热汽冲得盖子噗噗噗跳。水溢出来,摸着陶罐肚子往下坠,砸得篝火嘶嘶响。伊力巴用棍子挑下水罐,将鱼串挂在吊钩上,篝火上空,飘起浓烈的鱼香。
伊力巴打开一瓶白酒,捧给龙二蛋。龙二蛋咕嘟咕嘟喝,然后,咬口喷香的烤鱼。大黄狗馋得耷拉出舌头,龙二蛋把一条小鱼抛在空中,大黄跳起来,用嘴叼住,跑到一边享受去了。
傍晚,河水低缓,河声呜咽,天空布满乌云。下雨了,雨点砸出的河面波光闪闪。河边的蒿草,像妄想狂。龙二蛋蹲在河畔高岗上,头戴草帽,烟袋锅一闪一闪。从背后看,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在安闲地垂钓。龙二蛋凝视着上游,河水从山谷里流出来,水汽蒸腾,鬼雾朦朦。山谷前方,是车站大桥,再向前,是辽西边城,隐隐传来报警的枪声。拉柴车的马,昂起头,激烈嘶鸣,使人感到天际的高远和群峰的壮阔。
龙二蛋把嘴上的烟袋锅取下来,磕干净烟灰,朝河里走去。伊力巴嗅到他身体散发的烟草、大蒜、酒精和汗酸味。伊力巴拾起龙二蛋的草帽,盖住他的衣裳,然后,仰起脸,望着远处的峡谷。雨水越来越稠。拉柴的马咴咴叫!伊力巴回头一望,它焦躁地刨动前蹄,双耳迅速剪动。马儿剪动双耳,是它内心警觉和预感不安的象征。
大黄狗一会儿从东跑到西,一会儿从西跑到东,沿着一条固定的弧线跑来跑去,惊恐地吠叫。
就在这时,远方山谷出现骇人的情景:整个豁口被封死,惊涛怒立,洪峰齐山。突然之间,山崩一般,洪峰向前倾倒,响起轰雷般崩坍声,谷口处重新豁亮起来。洪峰夺山而出。龙二蛋站在水里,抹把脸,朝前方一指,叫道:“梨树!”
啊,一棵被山水连根拔起的梨树,根须硬挺,梨蛋灿烂,几乎是站在水面上,栩栩如生地漂下来。伊力巴又惊又喜!
大黄狗倏地站住,像狼一样惊警地沉落尾巴,支起双耳,狂吠!
岸上的人急了,招唤道:“上来,快上来!”
龙二蛋伸手一抹,拭去脸上的雨水,死死地睁大眼睛,排头浪一片浊黄,吼声如雷,离他只有几百米远了。
妇女们跺脚道:“危险!快上来!”
伊力巴急了,喊:“龙二蛋,上来!”
龙二蛋像什么也没有听见,突然大叫一声:“人!”
众人一惊,果然,洪峰托举的梨树干上,抱卧着一个身子。
龙二蛋说:“抱上来,我把他抱上来。”
河北大集的赌友们叫喊:“甭管了!准是个死人。”
龙二蛋怒吼:“死了也是人!”
妇女们站在河沿高坡上,向前大倾身,头发散乱,伸长胳膊挥舞:“顾不得!快上来吧!”
河岸上的人一片惊慌!
伊力巴朝河里扑去……
龙二蛋急了,喝道:“大黄,把他拽回去!”
大黄狗一个凌空扑下,一口咬住伊力巴的后襟,竟踉踉跄跄,把他拽回三、四步远。伊力巴拼命挣扎:“牲口!”嘶嚓嚓,一片布帛断裂声,无数纤维被扯出拉长,像银丝抖擞,柳絮杨花,像毛蓬蓬蒲公英飘洒河滩。伊力巴仍悠悠然往河里飞。大黄狗又腾地跃起,双爪一搭,扳住他的肩头往后一拽。伊力巴叫了声:“二蛋!”仰身向后倒去。
那惊恐熟悉的叫声,震得龙二蛋一抖!他猛醒似把头一扎,沉入水面下,柴网同时飞起,无数网眼张开,罩住金灿灿梨树,抱住梨树上的人。就在这时,阴险的洪峰轰然扑来,“噗嚓”一响,像沉闷的击夯声。龙二蛋张开双手,凌空飞起。坠入河水前,龙二蛋的身子奇异地旋侧过来,脸朝向篝火、马儿、大黄狗、黑压压的人。他们听见龙二蛋大张的嘴抽动了一下,说:“人!”
四
是个女人。李丑花被捞上来后,认伊力巴做干爹,人归龙二蛋。第二年,便给龙家生个小丫头,一晃七岁了。龙二蛋被漂木击中,腰伤了,这些年,得亏有个女人侍候他。
伊力巴穿过直肠巷,爬上后坡,走进龙家大院,四间青石房。墙上挂着羊皮、牛皮,泼热血沾上去的。一串串红辣椒,一挂挂黄苞米,一嘟噜一嘟噜油蘑,从房檐垂吊下来。院里有风,碎草打旋儿,印花布门帘抖颤。李丑花一挑门帘走出来,单单薄薄一个人,嘴角抿丝浅笑,招呼道:“干爹。”
龙二蛋躺在火炕上,坐起来,招呼伊力巴:“上炕。”
伊力巴问:“丫蛋呢?”
李丑花说:“上河边窝棚,划拉鱼去了。”
李丑花扶干爹上炕,帮他盘起腿。炕上火盆熏燎儿,烤着山药蛋。李丑花捡出个大的,掰开,白花花窜热气,两只手倒换着递给干爹,说:“趁热吃,酥香。”
一会儿,丫蛋回来了,趔趄着拎一小桶鱼。丫蛋瞅干姥爷笑笑。龙二蛋看见闺女,眼睛发亮,下炕,把桶里的河水倒进锅,元汤化元食,养腰。龙二蛋吩咐:“下鱼!”
丫蛋围着小桶,撸胳膊挽袖,伸手捞鱼,鱼嘴吐黏沫,打扑棱。丫蛋捧起一条鱼,送进大铁锅,鱼跳起来,水花乱溅。
伊力巴问:“大黄呢?”
龙二蛋说:“跑骚去了。”笑道,“丫蛋,把它叫回来。”
丫蛋一跺脚,走出去。院门没关。大白天谁家都不关门,乡里乡亲,防谁呀,关门叫人家笑话。丫蛋在院门口站住,见一群猫朝这边瞅。丫蛋冲太阳打个喷嚏,踅回厨房,说:“没看见它。有几只猫,贼眉鼠眼的。”
龙二蛋说:“馋死那帮王八羔子!”
前些天,李丑花陪龙二蛋去诊所看腰,大人前脚走,丫蛋玩去了,锅里炖着鱼。丫蛋回来时,发现满院的猫,乡街的猫都来了,馋猫们趁虚而入,叫声吓人!丫蛋飞起一脚,踢飞一只猫,猫群水浪似分开一条道。丫蛋冲进灶房,有的猫像食客蹿上锅台,有的跳上水缸盖、酸菜缸盖,有的爬上房梁,胡须乍撒,黄眼珠发直,死死盯住锅里的鱼。有两只猫,竟咬住丫蛋的裤脚,把她往锅台跟前拽,馋疯了。丫蛋抓住一只猫,将花斑皮扯长,扔到门外;逮住一条猫尾巴,抡起来,甩到厨房外。猫们急眼了,猫急了就是小豹子,要重新往里闯。丫蛋站在厨房门口,像门神,过来一只,踢飞一只。厨房里的猫越来越少,最后一只猫,“嗖”地一下,从丫蛋裆间窜出去。猫们没有溃退,聚群后,又骚动起来,猫腰弓脊,排成一溜,在院里绕圈子,一圈儿一圈儿游行示威。丫蛋弯下腰,像防暴警察如临大敌。就在这时,一阵狂吠,汪汪汪声似警笛炸响,大黄狗飞跑回来。大黄去寺院,庙里来了旅蒙商。商队北上,经过庄园乡时,必定去佛寺敬香火,祈祷一路平安。旅蒙商带来只俊俏风骚的母狗,把大黄迷住了。没料到,后院起火了!大黄毛 ■ ,舌头簌簌抖,大嘴咧到耳朵根,嗷嗷嗥!大黄从天而降,旋风般扑上去,转瞬间,猫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二蛋和李丑花回家后,听说了,龙二蛋拧鼻子歪眼睛笑道:“妈的,怪不得五鼠闹东京。连猫都反了!”
娘柔声细语说:“人过日子,猫、狗也得过日子呀。“
龙二蛋把水慢慢烧热。丫蛋又从桶里抱出一条大鲤鱼,鱼腰身打挺,扑棱扑棱冲,劲真大。水开了,咕嘟咕嘟响,鲤鱼听见水声,奋力一挣,竟自个儿跳进锅里,“扑通”,开水飞溅,灶边人不由自主,上身往后一仰,哈哈大笑。鱼越游越快,发疯似蹿跃,肉颤抖得鲜活鲜活,黄熟的嘴唇性感地翕动,霸气逼人。
“出锅!”龙二蛋叫道。
一大盆鱼,鲜香扑鼻。李丑花把菜端上桌,水豆腐、嫩黄瓜、小葱、大酱、紫皮蒜泥。伊力巴哗啦啦搓手,说:“嗨,好家伙!”挑棵粗葱,往酱碗里一拧,塞进嘴,嚓啦嚓啦嚼,眼睛辣出水。
龙二蛋双手拎起两只酒壶,往酒盅里倒酒,两注酒流汩汩响,壶嘴同时一翘,一对酒盅齐满。伊力巴赞叹:“好活计!”
两人端起酒,酒盅是圆的,酒水是圆的,晃晃闪闪。这日子,也算圆满了。
吃喝到晌午,龙二蛋送伊力巴。出门时,龙二蛋吩咐娘俩儿:“把肉炖上。”鬼月到了,家家要祭奠死人。李丑花说:“我去腰街,帮老高家包粘豆包,人家要上供,昨儿就求我了。”龙二蛋叮嘱丫蛋:“祭祖宗的肉,炖烂点。”丫蛋道:“爹,甭■!肉都不会炖,我不成废物了。”
龙二蛋心满意足地笑了,和伊力巴醉醺醺走到老街上。大黄在他们前面撒欢。龙二蛋感慨道:“人和狗,和牲畜、野兽的区别,在腰上。它们的腰和地面平行,咱们的腰和地面垂直。不是说‘挺起腰杆做人吗?腰直起来,就能腾出双手,干人事,像个人了。”
伊力巴说:“咋,腰又疼了?”
大黄好像听懂主人的话,模仿人,刚向前走一步,噗通,前肢落了地。又站起来,憋足劲朝前走,但那不像走,是往前窜,样子狼狈不堪!两人笑了,妈的,都站起来,这个世界不人满为患了吗!
龙二蛋和伊力巴走到南街口,传来叮叮当当声,铁匠铺前,炉火焰红。铁匠和小徒弟要给一头倔驴挂掌。伊力巴和龙二蛋收住脚,嘴里喷着酒气,看景。小徒弟的胸脯被汗水浸、皮裙捂,暄软惨白;后背给汗水熬的,毛细孔张开,揉进铁锈,像鳄鱼皮。小徒弟的前身和后背,颜色反差太大,像两面人。小徒弟将毛驴拴在立柱上,抓起柱脚套绳,把驴囫囵兜住,冷不丁一拽,毛驴噗通倒地。小徒弟正要用绳子拘紧两只前腿,驴脾气上来,腾地站起,撞得小徒弟连连后退,一个仰巴叉,摔倒在地上。毛驴抖擞尘土,扬起头,呜啊呜啊大叫!
铁匠骂道:“丢人现眼的小废物!”掠过套绳,亲自去拢毛驴。毛驴屁股抵住立柱,头朝外,转磨磨。毛驴在里圈,铁匠在外圈,里面的转一圈,外面的要跑三圈。铁匠跑得皮裙噗啦啦飞,皮裙绊得他扑扑跌跌,脸红筋粗,气喘吁吁,险些摔倒。伊力巴吃吃笑:“你他妈的,驴脑子呀。”铁匠被提醒,猛然收住脚,掉头往回跑……
大黄看出铁匠的阴谋,汪汪叫!毛驴也被提醒,一愣,站住不动。毛驴以逸待劳,反倒赢得喘息的时机。等铁匠反方向冲过来,毛驴又转起圈儿来。铁匠扑空了!铁匠暴跳如雷,丢不起这个人!铁匠改变常规战法,扔掉绳子,冒着一头撞在立柱上,头破血流命丧黄泉的危险,狠狠直扑过去,一把搂住驴头。铁匠像顶架一样,用脑袋抵住驴下巴,顶得毛驴昂起头,龇牙咧嘴,口吐白沫,叫不出声。铁匠抬起波棱盖,野蛮地捣毛驴下身。小徒弟恍然清醒,兔子似窜上去,用套绳绊住驴腿,胡乱一拽,噗通,毛驴被铁匠压倒在身底下。小徒弟飞快地取来火钳,烫蹄子,嗤——毛扎扎气味熏人。铁匠接过刀子,削蹄甲,扣铁掌,叮当锤打……挂完掌,毛驴蒙头昏脑地站起来。铁匠解开缰绳,不料,毛驴叉开四肢,哗哗射出一泡尿,把铁匠的鞋、裤溅脏。铁匠气得大骂:“驴日的,驴日的!”
龙二蛋和伊力巴哈哈大笑!
两人没注意,大黄溜回家了。家里炖肉,宽汤细火,咕嘟咕嘟炖着。大黄悄没声地走到灶间,没有人。东屋门虚掩,大黄透过门缝看见,丫蛋睡着了。丫蛋头枕胳膊,腰线波动,嘴唇绽开,滴出娇甜的笑。大黄上身一旋,两只前腿搭在锅台上,用嘴巴拱开锅盖,叼起一大坨带骨肉,溜出屋……大黄来来去去地搬弄,大铁锅空了。
丫蛋醒来,嘴角洇湿口水,手背印满炕席花纹,怔怔地笑,刚才,做了个啥好梦?丫蛋下炕,去添灶火,傻眼了,急得跺脚!丫蛋自己也不信,才多大工夫,能炖成肉粥?用勺子捞一下,锅底嚓嚓响,连肉渣都没有了,尽浑汤。丫蛋哇哇哭起来!
傍黄昏时,龙二蛋回来了,看一眼现场,气得鼻孔冒烟,咬牙切齿道:“大黄祸害的。”
龙二蛋走到当院,操起根碗口粗棒子,用脚踢狗窝,空的。龙二蛋扭转身,正要出院儿,冤家路窄,与溜回家的大黄撞了个对头。它嘴、脸油渍麻花,胸脯上的毛被肉汤浸得湿漉漉,一副流氓相,贼溜溜地觑龙二蛋,想绕过去。
龙二蛋猛喝一声:“杂种!”
大黄蔫蔫地站住。龙二蛋一棒飞下去!“噗嚓”,大黄立时塌了腰。
“家贼!”龙二蛋用脚狠狠一踢,“滚!”
大黄没叫出声,血红的尿水飞颤,软瘫瘫爬到丫蛋脚下,哼哼着哀求,不肯走。
丫蛋仰起头,一脸记恨样儿。
大黄爬到龙二蛋脚下,用嘴在他的脚脖子上蹭。龙二蛋心一软!如果不是祭祖宗的肉,他不会这样恶的。龙二蛋用手朝狗窝一指。大黄一步一步退回窝里。它心里滴血,伤心透了!
第二天,铁匠笑眯眯告诉上街打酱油的丫蛋:“你家大黄真贱!我家那条骚货,下了一窝崽,奶子棒不起来。大黄去下奶,把你们家的肉都盗到我家来了,那娘几个没撑死。”
什么!丫蛋恍然大悟,心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龙二蛋让铁匠打条链子,拴住大黄。时间长了,大黄焦躁不宁,成日暴咬,一次次往外冲,狗是越拴越凶。忽然有一天,立柱前空了。大黄拖着锁链,朝铁匠铺冲去。南街口传来惊惶的叫嚷:
“师傅!”小徒弟扔下锤子,撒腿便跑。
炉火暗红。铁匠正闭住眼睛,抱着双臂,仰卧在椅子里,两只熊掌般大脚搭在踏礅上,脚趾头探头探脑。铁匠睁开眼睛,大黄腾地蹿跃在半空中,浑身毛 ■,铁链笔直地垂下,黑黝黝似一条蛇。铁匠神情骇然,用手臂护住咽喉和脸。“嗤啦”,铁匠惨叫一声,肩膀头被咬得稀烂,四仰八叉向后倒去……
乡街轰动了。
龙二蛋围着拴狗的柱子,绕磨磨儿,发现几枚慌乱的脚印,细瞅,是丫蛋的。龙二蛋怒喝:“丫蛋!”
丫蛋一抖。
“是不是你放的?!”
“我、我……”丫蛋扭过脸,咬住嘴唇,挺起胸脯,没哭。
深夜,从野外传来大黄狗哀哀吠叫。大黄的嗥哭太惨了。乡街里的蒙古狗、杂种狼狗,上百条狗溜出家园,对着浮云汹涌的夜空惨嗥!天没死没活地黑,好多年没有这么黑的天了。谁都觉得不寻常!
五
鹅毛大雪飞舞,天地混混沌沌,冰川像一条裹尸布,庄园乡披上重孝。树们露出老胳膊老腿,青筋暴突。大车店前废弃的驿站马车,铁轮陷入地里,辐条红锈斑驳,车棚只剩下骨架。唉,车夫和乘坐过马车的人,走得多远,都离开这个世界了。
春暖花开时,一个中年汉子拄根棍子,拖拖拉拉走进庄园乡。汉子经过河管站时,见门敞开,里面摆口水缸,拐进去,抓住葫芦瓢,狠狠一舀,咕嘟咕嘟灌凉水,把脸遮住了。
伊力巴鼓捣水准仪,抬头一看,空瓢漂回水缸,露出一张生人脸。这个人瘦骨嶙峋,胡茬沾满水珠,喉结涌动,在饥渴的路上,不知熬过多少日子了!
伊力巴一愣。
汉子低下毛糟糟头,毕恭毕敬地问:“先生,这儿是庄园乡吗?”嗓音嘶哑,外地口音。
伊力巴说:“是。”
“我寻一个人。”
“谁?”
“李丑花。”汉子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
庄园乡的女人,伊力巴大多叫不出名儿,但李丑花,他太知道了。伊力巴一激灵,问:“她是你啥人?”
“媳妇。”
伊力巴把头摇成拨浪鼓:“李丑花?没听说过这个人。”
汉子“噗通”跪下:“先生,坟头总留了一个吧,让我烧刀纸。”
伊力巴勃然变色:“你有毛病吧?”从兜里摸出几张票子,扔过去,“走吧,顺河往下梢找找。”
汉子泪眼巴巴,扭身走了。没想到,汉子落脚大车店,第二天找到了龙家。
后来,龙二蛋质问伊力巴:“他咋知道的?几千户人家。”
“大车店人杂,八成是谁可怜汉子,抖露出去的。”伊力巴说。
“大车店都是过路人。”
“那就是铁匠。”伊力巴说。
龙二蛋将信将疑。
伊力巴一脸苦相,说:“总不成是我吧。我能让外人把我的干闺女领走吗?”
汉子是李丑花的男人。他那个乡,半个世纪内归过内蒙古,划给过辽宁,如今属河北省。那年,秋雨如注,他在南坡地上憋水坝,丑花在北坡家里做活。汉子眼瞅突如其来的山洪,将整幢房屋冲下河道,玩具似打个滚,没影儿了。汉子哭爹喊娘地找过,洪水滔滔,早就绝望了。年前,一位行脚僧钻进南坡窝棚里,将两条腿伸给他,汉子跪下,替出家人脱下布鞋,惊得他倒抽凉气:双足肿烂,皮肉粘连,腥臭冲鼻子。汉子给僧人烧开水,敷草药,跟僧人搭一条破被子,睡了四宿。僧人临走时说:“后会有期。”见汉子愣了愣,僧人叹口气,点破道:“你顺河流往下去,左为凶右为吉。左岸是不毛之地,右岸草木丰茂;左岸冷冷清清,右岸街市兴旺。山环水抱必有气,你在边河右岸的大庄子,能寻到媳妇。”
汉子唬得睁圆眼睛:“啊,丑花活着?”
僧人犹豫一下,道:“你去见她吧。”
汉子蓦地想起,当房屋翻滚进河里时,丑花从窗口惊慌地向他瞥了一眼。汉子一下昏过去!
汉子清醒过来后,从窝棚里往外望,行脚僧翻上汉子再也不愿意去的北坡,消失在山梁那边了。
汉子沿边水河一路走,一路看,果然左衰右盛,右岸第一个庄子炊烟袅袅,鳞瓦起伏汹涌,气象非凡。汉子心一下敞亮了。
汉子在剃头铺刮净胡子,借大车店木盆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去供销社买两包点心,来到龙家。
龙二蛋把汉子堵在门口,说:“走错门了吧?”
汉子咧开厚嘴唇,憨笑,将点心捧给龙二蛋。龙二蛋犹犹豫豫接住,招呼:“丫蛋!”
丫蛋走出屋,盯着汉子,没接点心,咬住嫩嘴唇。龙二蛋说:“俺闺女。”
汉子怔了怔,花开花落,八年了,恍如隔世!
李丑花透过窗户,认出先前的男人,嚎啕大哭!“你咋才寻思来呀?呜呜呜呜!”
“我哪知道呀?啊啊啊啊!”汉子跺脚哭。
丫蛋跑进屋,往娘怀里钻,一双软嫩的手搂住娘:“娘,娘!”
丑花惨厉地哭叫:“晚了!她死了!”
汉子像倏地遭了灭顶雷击,瘫堆下去。龙二蛋严严实实挡在门口,他是主人。
这以后,汉子天天来,但一步也没有迈进龙家门槛,蹲在墙根下。龙二蛋靠墙站着。两人相安无事,渐渐心平气和。龙二蛋也蹲下来,问:“上游日子咋样?”
“好活了。”
“这么多年,没找个女人到屋里弄弄?”
汉子没答。静会儿,说:“你救了丑花,你是她的恩人。”
“我用不着谁感激!”龙二蛋警惕起来。
“她能活,重新投胎了。我和她,是这世那世的人了。”
“你挺明白,前世的缘分,断了。”
李丑花颤声说:“都进屋来吧。”
“蹲院儿,日头爷晒着舒坦。”龙二蛋不含糊。
丫蛋蹲在灶坑前,呼哒呼哒拽风匣,火光跳跃,映在她忧郁的小脸上。丫蛋往灶洞里塞穗苞米,灶火嘣嘣嘣闹响,一会儿,屋里漾满焦香味。丫蛋把一穗烧好的苞米,用筷子插上,吹吹柴灰,递给娘。李丑花苦笑道:“这么快,吃食就扒拉出来。我闺女会弄食,这辈子饥不着,有日子过了,能有好人家要了。”
李丑花抱一大簸箕谷子走出屋,碾盘是夫妻磨,死沉。丑花将珍珠似谷粒喂进碾心,簸箕搁碾盘上,双手抓住杠子,使劲推。汉子见龙二蛋眯缝眼,靠墙根不起来,忍不住说:“我不在这儿吃。”
龙二蛋不动弹,腰疼起来。
丑花乳房拱得老高,涨红脸,碾盘缓缓挪动,喘起来。
汉子站起身,晃荡一下,扑过去,膀挨膀,帮助丑花推,一圈、两圈……龙二蛋惊慌地睁大眼睛,白汤汤谷浆从磨盘里溢出,一碾盘谷香。
晌午,丑花揭开锅,端着一盖帘黄灿灿窝头,目光越过堵在门口的龙二蛋,汉子扭身便走。丑花脸色惨白,嘴角渗出血丝,浑身颤抖!
汉子没有走远。庄园乡许多人家,把汉子拽家吃饭。汉子常去铁匠家,连河边窝棚都去过。汉子吃完饭,仍旧天天来龙家,不进屋,蹲墙根下,吧哒吧哒抽旱烟。龙二蛋陪着他。龙二蛋承担这份悠闲的差事不难。
一晃,半个月,又是半个月。
李丑花在后屋吊死了!
六
龙二蛋心如刀绞,脸上的晦气,像边河上空的乌云,拉上伊力巴,急急忙忙去杠房。
杠房是操办红白喜事的脚力铺。新婚嫁娶找杠房,发丧出殡找杠房。在杠房眼里,你抬我,我抬你,人被抬来抬去。多少人家倾其所有,就是要把迎活人、送死人的场面,闹得惊天动地。杠房匾额上写着“满汉执事”。办喜事的杠杆、花轿、红毯、礼箱,从前门出入。办丧事的杠杆、棺木、棺罩、营伞、灵幡,从后门进出。杠夫们有高有矮,爬坡时,矮个儿在前,高个儿在后;下坡时,掉过来。杠夫有笑面的,有哭相的,有善面的,有恶相的。笑面、善面的办喜事,哭相、恶相的办丧事。杠夫有年轻的,有中年的,个个身强力壮。大夏天,在庄园乡街上走,看见肩膀宽平、厚实,脚趾像蒲扇般 ■的汉子,准是杠夫。方圆几百里内人家,办红白事都找到这里。
龙二蛋和伊力巴扑跌进杠房,一位老男人坐在雕花椅上,搂住水烟枪,呼噜呼噜吸。
“掌柜的,我们办白事。”龙二蛋声音喑哑。
掌柜的站起身,迎上两步,光束从天窗射下来,一张梦幻似的脸,一拱手,道:“到后堂细说。”
阴森的后堂内,摆满花圈,挽幛,白色灵幡,“奠”字条幅,红色棺木。掌柜压声道:“坐。”
三只硬木椅子,团团围住,好像在等他们俩。三个人坐下,六条腿叉开,拢成一个圆。茶几是圆的,摆着糕点,糖果,一筒水烟枪,不知是招待客人,还是祭品?
掌柜端起水烟枪,递给两位:“来一口。”
伊力巴摇头。
龙二蛋垂下头,说:“送我媳妇。”
掌柜问:“要大杠,小杠?”
掌柜解释,杠夫三十二人以下,是小杠式;三十二人以上,是大杠式。大杠式擎金伞,蒙棺罩,白棚肃穆。
龙二蛋说:“大杠式。”
伊力巴说:“我干闺女,值了。”
出殡前伴宿三日。灵堂阴暗,龙二蛋和病恹恹汉子,一左一右,坐在椅子上。第一天,杠房将杠木、抬棍、底盘送来,摆在门前。杠房伙计每送来一样,就进屋,向伴宿的龙二蛋和汉子报告一声:
“底盘一副,预备好了。”
“抬杠十八支,预备好了。”
“抬棍三十六根,预备好了。”
龙二蛋一一点头。杠房伙计退出去。
龙二蛋和汉子死一样呆着,两人不说话,谁都不瞅谁。在三个伴宿的夜晚,大黄趴在灵堂里,满脸哀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第四天早晨,龙二蛋和汉子脸色惨白,阴风习习,走出灵堂。伊力巴和送行的邻居来了。龙二蛋吩咐:“上路。”
棺盖砰砰梆梆钉死,执事呼喊:“起灵。”
三十六位杠夫抬起棺材,在唢呐声中,送葬队伍出发了。杠夫们头戴红缨黑帽,穿绿花驾衣、黄裤、青靴。换肩时,摘下帽子,表示对丧者敬重。三十六名杠夫同时换肩,前仰后合,犹如在惊涛骇浪上走,但脚步同时起落,整齐,稳妥,步步有根,绝不能摇晃。若惊吓着棺里的人,杠夫们会分文皆无空忙一场,甚至杠房被砸,杠夫给死者披麻戴孝的都有。经过南街口时,铁匠师徒熄了炉火,跟上送葬队伍。送葬队伍走进郊野,越走越远。
这时,一伙骑者飞也似赶来。他们蓬头垢面,胡子拉杂,浑身膻腥,满嘴酒气,从百里外草原赶来。他们是龙二蛋的赌友,天晓得他们怎样获悉噩耗,得到了啥暗示。但他们还是晚一步,棺盖钉死,棺材抬起,就不能停下。送人踏上不归路,一去不回头!
这时候,下起雪来,鹅毛大雪唰唰唰箭一般凶猛。赌友们滚下马背,垂头丧气,像输得倾家荡产,牵着马,加入送葬队伍。庄家哭着说:“好弟妹,你走了,我们来送你。我们说过,过完年,来你家好好玩几天。我们不在乎输赢,只图个痛快!”
赌友们纷纷掏出骰子,向棺材上抛去,齐声叫喊:“好弟妹,胡了,你胡了! ”
赌友们将纸牌、冥币、钢■ 纷纷撒向棺材。
龙二蛋和汉子没有料到,伊力巴没有料到,谁也没有料到,半路上杀出一伙程咬金。雪越下越大,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
龙二蛋走在前面,泪水、雪水在头上、脸上、身上流。他感激这些不速之客!他预感到,这些冤家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位赌友翻身上马,骑到前面,截住李丑花的前夫,叫道:“是你把弟妹逼死的!”
汉子惊呆了!
杠夫们向前走,龙二蛋向前走,伊力巴向前走。汉子惶恐踯躅,泪流满面。
又有几个赌友驱马过来。一位赌友叫道:“弟妹,收牌。”
庄家叫道:“她赢了!她得收钱!”
龙二蛋颤声道:“她咋收钱?”
“起来收钱。”
龙二蛋泪眼圆睁,喝斥道:“滚开!”
这些人胡搅蛮缠,血性仗义,要把账算在汉子头上。但送葬队伍绝不能停下。杠夫们继续向前。赌徒们团团乱转,倒退着,哀叫起来:“弟妹,我们揪心死了!”
一位杠夫,在慌乱中脚一崴,失了肩。一个支点落空,犹如多米诺骨牌,所有支点都乱套了,棺材轰然落地!
死一样惊愕!
死去的人,被震动,伤害,亵渎了!杠夫们像小鬼一样,跪倒在泥水里,匍匐在泥水里,如同犯了滔天大罪,挣扎着,蠕动着。
咋办?
咋发落?
咋往前走呀?
出殡执事逃回来,从后院奔进杠房,向掌柜报告。掌柜从太师椅上“腾”地站起,疾步走出前厅,朝两侧厢房吆喝一声:“走!”
凡分派活计,都是执事传达。此刻,掌柜亲自出面,几十位抬喜轿的伙计,不敢多问半句,煞煞裤腰,紧跟东家走出去。
掌柜睁大眼睛,眼睫毛一眨不眨,直勾勾像个疯子,急火攻心烧瞎眼睛,就是这个样子。掌柜没瞎,流泪了。掌柜带领伙计们,赶到落棺处。从草原深处赶来的赌徒酒鬼,已经鸟兽散。龙二蛋们傻呆呆站着,从头到脚,湿透了,脸惨白,像死人幌子。抬丧事的杠夫们,变成一群泥罗汉,糊涂成一团。掌柜一低头,钻进头杠底下,跟来的伙计们,钻进木杠下,棺材稳稳升起,在大雪中缓缓向前。掌柜从来没有抬过杠,办喜事和办丧事的杠夫,从来是分开的。此刻,一切规矩都打破了,一切忌讳都顾不得了。送葬队伍来到墓地,将棺材缓缓放入墓穴。
一片喘息声。
杠房掌柜说:“所有仇恨,都必须在墓地上终止。”
这是句老话。庄园乡人敬重这句老话。
龙二蛋哽咽道:“埋吧。”
黄土纷纷扬起,沉甸甸落下……
七
汉子躺倒在大车店火炕上,只剩下悠悠一脉气。龙二蛋和伊力巴陪护在他身边。三天后,街上传来嚎唱声:
盘龙大树顶破天,树根根抓住野河滩。滩上住着百家姓,土里埋着老祖先。老祖先当年好身板,背着犁铧去耕田,犁铧碰石碎成片,老绳绷直断了线。捡起犁片当鼓板,拴上老绳做琴弦,咚咚,先有的天,咚咚,后有的地。先有九曲黄河滩,后有荒腔和野调。日出日落是一天,从古到今没有变……
汉子听出是行脚僧,像回光返照,一个鱼挺儿,溜下炕,双脚插进鞋里,撵出去。龙二蛋和伊力巴吃一惊,赶紧跟出去。
黄昏飞洒,满天鸹噪。
行脚僧走到大车店废弃的驿马车前,抓住前辕木,竟把历经百多年岁月,陷进地里半个轮子的马车拱动了,吱嘎吱嘎响。
“好,活了。”行脚僧放下前辕木,说,“咱们走。”
汉子如醍醐灌顶,跟随行脚僧,跌跌撞撞,离开了庄园乡。龙二蛋和伊力巴看着汉子的背影,如释重负!泪水慢慢流下来……
责任编辑 王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