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海式”打假到职业化打假

2012-04-29 00:44靖力
方圆 2012年12期
关键词:刘江王海职业

靖力

【√】职业打假的隐性门槛决定了资深职业打假人并不众多,称得上正直可靠的更是少数,这也是职业打假行业的一个忧患

见到职业打假人杨连弟时,他正忙着搬家,手机也不断在响。我们的采访就在这种忙碌的节奏中进行。

杨连弟是北京保驾护航商务顾问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他的公司不大,一间三四十平米的办公室,四五个员工。杨连弟说,这是打假公司的普遍规模,能做到王海公司那样有几十人规模的公司少之又少。一般来说,打假公司需要一个后勤、一个接待、两三个干实务的人足够。

杨连弟告诉记者,拥有公司,是职业打假进行到今天出现的一种固定模式。他把职业打假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个人打假阶段,第二阶段是公司打假阶段,第三阶段是公益打假阶段。

“目前行业内许多人都处于第二阶段,而第三阶段呢?估计只有王海迈进去了一只脚。”杨连弟笑笑说。

“王海式”打假时代

杨连弟告诉记者,从王海开始,17年时间里,打假行业大致可以分成两个时期。这第一个时期便是“王海式”打假时期,也就是行业初期的非职业化阶段。

1996年前后,正是王海风头正盛之时,追随王海踏入打假行业的人不计其数。杨连弟说,那时入行的打假人趋利性没有现在这么明显,许多人只是试探性的跟风模仿。

杨连弟回忆最初的一批打假人,那时候有王海、徐涛、臧家平、刘殿林、刘江、张磊等等,南方某媒体曾经列举了当时比较出名的20位打假人,遍布全国各地。而如今,那些老江湖还在打假这一行里活跃的,就只剩他、王海和刘殿林了。

当时的打假江湖非常热闹,基本上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王海在自己的书《我是刁民》中写道,徐涛早在1996年就和他合作打假,被称为“北京王海”;徐涛的第一次索赔还没结果,媒体就开始报道“江苏王海”张磊和“重庆王海”叶光的打假事迹了。

热闹归热闹,但始终是初级阶段。杨连弟说,当时的打假方法非常单一,总体上流行的就是那种原始的“王海式”打假。

何谓“王海式”?以王海当年赖以成名的“隆福大厦打假”为例,流程为四部曲:第一步,在商场调查耳机,初步估计耳机为假;第二步,购买假耳机;第三步,鉴定并拿到权威证据;第四步,索赔。

打假的对象和依据也很简单:对象基本就是一些商场或者超市,通过它们卖的某种商品进行打假;依据只有一个,即《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四十九条:“经营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务有欺诈行为的,应当按照消费者的要求增加赔偿其受到的损失,增加赔偿的金额为消费者购买商品的价款或者接受服务的费用的一倍。”

这种“王海式”打假没有门槛,照着王海的示范谁都能够实施,不需要任何合作。所以当时涌现的打假人都各自为战,各打各的假各挣各的钱,充其量只能称为打假个人。直到后来,打假才慢慢延伸出公司接受委托、分工合作进行打假等多方面的形式,并发展出广告打假、房产打假等多种打假领域。

打假进入职业化阶段

2000年以后,前几批打假人从事打假有了多年的积累,业务水平有所提高,打假的形式有了变化,慢慢地,这些打假人就形成了一种系统、层次的职业。这时,打假行业进入了职业化阶段。

职业打假人黄志宏于2002年开始打假,正是因为觉得“这一行业大有空间”他才投身到打假中来的。他表示,职业化是打假行为近几年里最重要的发展。

据他估算,全国从事职业打假的人少说也有2000人,资深的职业打假人在100人左右,因为职业化,这一行业不断有新人加入,像他这样的资深打假人也不完全熟悉活跃在各地的打假人士。这些职业打假人,绝大对数分布在北京、广州、西安、武汉等一线、二线城市,在农村的很少,通常是经济越发达的地方,职业打假人就越是活跃。

说到职业化,杨连弟认为,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打假公司的大量出现和打假行规的基本确立。

记者了解到,杨连弟、王海、刘殿林在2000年前后都成立了自己的打假公司。王海和杨连弟的公司在北京,分别是北京大海商务顾问公司和北京保驾护航商务顾问公司,刘殿林的公司在广州,名叫北方狼商务调查公司。这三个公司从事的主要业务都是接受委托进行打假。

据王海估算,自他1996年成立打假公司开始,全国大大小小成立的类似公司不下几百家,现在活跃着的至少有100多家。

打假公司有个特点,在职员工少、人员流动性强。王海的大海公司是全国成立最早、规模最大的打假公司,号称有七八十个员工,但真正在职办公、领稳定工资的只有不到20人,即使如此,这20人还不十分稳定,有时候接到外地的调查任务,公司里的人就会变得更少。

打假公司的实力通常不表现在员工人数和办公地点的规模上。杨连弟介绍,每一家打假公司都有许多的“编外人员”,即“线人”。一家打假公司的实力有多强大,衡量标准就是“线人”的数量与水平。杨连弟的公司共有5名员工,但“线人”人数恐怕是其十倍不止。

“线人”也分为两种,长期合作的“线人”和单个项目合作的“线人”,前者有固定工钱可以领,一般是长期居住于某个城市,对该城市的衣食住行各行都比较了解,而且在当地有些人脉的人;后者通常是爆料者,就职于某打假项目的目标企业,了解外人所难以了解到的企业内幕,因为爆料行为本身就有利益诉求,所以这部分“线人”经常没有报酬。

在各地打假公司的成立与发展中,打假行规也在慢慢确立。杨连弟告诉记者,打假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如何都要遵守,如果违反了,后果会不堪设想。比如“一事不二打”的规矩:同一家店或同一种商品,同一个打假人只能打一遍,万万不能重复打。又比如,打假的索赔金额有限度,不能少于5000,不得多于10万,少了撑不起诉讼,多了则法院不支持。

杨连弟介绍,在打假职业化的进程中,职业打假人也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盈利方案。他们主要依据《消法》“假一赔一”和《食品安全法》“假一赔十”的规定,按照索赔金额接近万元的规模,购进经过调查确认过的伪劣商品。同时将厂商的制售假情况举报到相关部门。这样确保了消费者地位,取得了相关部门支持的职业打假人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向厂商索赔了。

通过这种方式打假,职业打假人年收入大概在10万元至20万元之间。武汉的黄志宏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年入20万元是划分优秀职业打假人和一般职业打假人的界限,优秀的职业打假人比都市普通白领过得滋润;部分业务能力较差的职业打假人也过得并不轻松,流年不利之时整年没有收入的他也见过。

破规矩者刘江

提起今年3月份职业打假人刘江因敲诈勒索被判入狱的事情,杨连弟连声叹息:他(刘江)是有点财迷心窍了,我多次警告他“小心一点”,想不到最终还是出了事。

刘江真名黄勇,是跟王海几乎同一时期出道的资深打假人,在四川非常有名,被称为“成都打假第一人”。他擅长打电视台的虚假广告。

刘江跟电视台过招的手段比较简单。他没有公司,雇了十来个助手,他选定某虚假广告以后,就让助手先去购买产品,并将违法广告制成光盘。完成这两项准备工作以后,刘江就在网上写举报信并私下寄给有关电视台,要求赔偿。

这个套路几乎屡试不爽,所以,刘江在完成成都当地的电视台打假以后,仍然意犹未尽,开始周游列省巡回打假。他每到一处就重复上述手段,通常都能顺利拿到赔偿。2008年到2010年,短短三年时间里,刘江打假300多家电视台,获赔230多万元。

2009年3月,刘江打到了重庆万州区。一天,在一家宾馆休息时,他发现了万州区电视台的一则虚假广告。和往常一样,刘江的举报信在第二天就递到了万州区区委、人大、工商局、药监局、广电局等部门的手中。

不久,万州区电视台广告业务承包人王勇就联系到刘江,称广告已停播,愿意协商解决此事。刘江提出赔偿1万元的要求,经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王勇给刘江打了8000元,刘江则撤回了举报。

一年以后,刘江以同样方式再次举报了万州区电视台同样的违法行为,而王勇再次打了6000元给刘江。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2010年8月19日,接到举报的万州警方将刘江带走调查,那一天正好是刘江45岁生日。

2012年3月,刘江因敲诈勒索罪被判入狱七年。这起案件的发生,在职业打假圈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些职业打假人事后分析,刘江至少犯了三个错误,最严重的错误,就是反复打了同一个电视台的假。

据了解,刘江一开始还严守“一事不二打”的规矩,三年里打假的300多家电视台几乎没有重样,但金钱的诱惑让他最终还是破了规矩。而就是这家“重样”了的万州电视台,让刘江尝到了自掘坟墓的滋味。

刘江的第二个错误就是索赔数额过高。虽然刘江每次索赔的数额都很好地维持在了1万元上下,但累计起来共230多万元的索赔所得有些过高。

取得了过多职业打假人的声援,也是刘江犯下的一个错误。刘江案一审在万州区法院开庭之时,黄志宏、夏楚辉等多名职业打假人到场声援,某资深职业打假人表示“这种声援不但无法起到任何作用,还坚定了司法机关杀鸡儆猴的决心”。

“打假是个高危行业,职业打假有着不可触犯的行规,而刘江在打假过程中连犯数项大忌,最终被追究刑事责任。”杨连弟说。

行业隐性门槛高

说起刘江的遭遇,其实职业打假人中有一位可算与他同病相怜。有“山东王海”之称的臧家平,因敲诈勒索,在2003年12月被北京第一中级法院终审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除此之外,职业打假人输掉民事官司被责令赔钱或道歉的不在少数。王海曾经在与“津成”电线的交锋中落败,差点断送了他的打假生涯;“笑面狼”刘殿林也曾经在自己的根据地广州输掉了与新大新公司的官司。有职业打假人说,所有这些出名的资深打假人,都在法院门口栽过跟头。

据记者了解,基于打假的高危性,这一行业的人员流动性体现得非常明显。

杨连弟提到的南方媒体当年所评的职业打假20人中,臧家平出狱后洗手不干了,只是偶尔还会配合打假人士参与一些打假行动;叶光因为挣不到钱,去做别的生意了,只留下了一个公益性质的“叶光之声”维权网站,交由朋友代管;刘江正在狱中,妻子吴青梅曾表示他出狱后可能不让他继续干这行了;张磊、徐涛等人已经多年没在媒体前露过面了,可能早已淡出打假界。

老一辈的打假人渐渐隐退,新一代的打假人则不断涌现,例如武汉的黄志宏、广州的冯志波、深圳的贾朕、温州的叶茂良等等。

黄志宏介绍说,打假行业的门槛很低,谁都可以进来,但要成为真正的职业打假人也不那么容易。他认为,用两年时间就能区分出一个打假人将是职业的还是业余的打假人。通常情况下,两年时间内,天赋高并能习惯打假人的工作与生活模式的人才能继续下去,其余的只能改行。而这一期间,又会有无数急功近利、不学无术的打假人被淘汰。

许多资深职业打假人在提到现在的新晋打假人时,都对急功近利的现象表达了忧虑之情。

杨连弟讲了一个例子,一个年轻人在他公司里学习不到半个月,便出去单干。结果因为在同一药店多次买假药索赔惹恼店方,与对方发生肢体冲突,不小心自己跌断了腿。

杨连弟说,半个月确实能学会打假的简单流程,但是知识储备、打假行规、沟通技巧等东西需要年月的积累。例如知识储备,像刘江那样打击电视台虚假广告的,必须要掌握《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广告法》、地方广电部门的行政法规、行业条例、诉讼法以及虚假广告中所涉产品的质量标准等许多法律法规,并且对电视台、行政执法部门的工作有相当的了解。

王海曾经表示,从事一个打假项目,就意味着打假人要先成为这一项目的专家,否则打假就有很大的风险。

据业内人士介绍,打假过程中的沟通技巧也十分重要。在西安从事房产打假的孙安民年近古稀,在多次与房产公司的交涉中被打。有职业打假人评价道,“老孙(孙安民)就是太冲,有点偏执。有时候查房产商,帮受害者要回赔偿其实就可以了结了,但他非要把房产商告上法庭,让对方下不了台。打假其实是以法律规定的经济制裁来震慑不法商贩,不是追求这种直接将对方置于法律评价之下的做法,这种做法很危险。”

职业打假的隐性门槛决定了资深职业打假人并不众多,称得上正直可靠的更是少数,这也是职业打假行业的一个忧患。杨连弟说,如果很多打假都是不专业的人在做,很可能坏了打假行业的规矩,也对行业的名声造成不好的影响。

王海在罗列当今的资深打假人名单时,只列出了15人,“其余的品行都不行”。

职业打假人舆论压力下生存

在刘江案第一次庭审的时候,刘江的辩护律师罗秋林曾经将刘江比做一只“啄木鸟”,“许多人都只看见它长肥了,却忘了它是在吃害虫。”

职业打假一直以来都面临着舆论的压力,许多人都认为,打假是好的,但通过打假来挣钱就有失妥当。

天津商学院法学院副院长齐恩平就曾经指责职业打假“显然超越了法律给予的权限”。他认为,不好的东西人人喊打本无可非议,但是职业打假人的做法却未免妥当。在明知卖假造假的情况下,职业打假人应向商业执法部门举报,由执法部门对不法商人进行处罚,他们个人不应该钻法律的空子,自行对商人进行“制裁”。

社会学家夏学銮也曾表示,以打假谋生恐怕值得商榷。因为打假通过“假一赔一”等规定本来挣不了多少钱,要以此谋生的话,肯定需要人为制造许多不必要的打假活动,或者提出比较高的索赔要求,这些都是不利于市场秩序,甚至是涉嫌违法的行为。

对此,职业打假人则不以为然。黄志宏对记者明确表示,“我打假就是为了挣钱,就像啄木鸟吃虫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一样。”他认为,有些舆论对职业打假人的道德要求也未免太高了,“我们没办法制止造假,目的也不是这个,我们只是要生存,除此之外,我们希望我们的生存行为能够阻击造假者,只有这样。”黄志宏再三强调了“阻击”二字,他认为职业打假人的作用很有限。

王海也认为,职业打假人通过打假的收益其实非常微薄,“假一赔一”本来就是罚不及骨肉的“税收性惩罚”,职业打假人靠此维持生计已经很可悲了,却还要对此加以抨击?他很不解,“其实真正肥头大耳的是那些造假的人,他们通过造假所得的收益比起打假者千辛万苦讨回来的赔偿,要多不知多少倍。”

王海表示,全国虽有2000多人的职业打假人存在,但较之动辄上万员工的企业来说,他们必然是弱势。正是这个弱势群体,还在遭受不断的质疑和抨击。

刘江在重庆被判刑的时候,叶光在他的“叶光之声”维权网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道:“我们赞同打假人也应该在法律范围内维权的说法,但反对以维护法律或另一方当事人权益为借口,去打击和消解维权力量。如果卖假货者和打假广告者维权的能力强于打假者,那么,对于守法的消费者,不是灾难是什么?”

如今,将近70岁的孙安民还在坚持打假,叶光即使赔本也要继续经营着维权网站,如此说来,有些职业打假人的心还是炽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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