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盘镇

2012-04-29 05:15胡学文
广州文艺 2012年2期
关键词:杜克小青

胡学文

一对夫妻

朱宏踏进门,糊味扑面而来。小青正在案台前划线,她扫朱宏一眼,又埋下头。灯光下,她的脸泛着不均匀的青白,像粘了几只蛾翅。糊了?朱宏抽抽鼻子,怎么就糊了?……糊就糊吧,糊了糊吃。小青仍无回应,明显闹情绪了,他比往周晚回来两个小时。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女人一声大哥,腿就不属于他了。这个话当然不能说,就是小青审他也不会说。

朱宏揭开锅盖,菜缺了一角,明白她送过了,仍大声问小青。小青终于晤一声,浅浅的,似乎饿得没了力气。朱宏舀了两碗,催促小青吃饭。主食是馒头,菜是牛肉炖红薯。这是朱宏爱吃的,每周他往县城送一趟货,每周享用一次小青的拿手菜。营盘镇的人闻见裁缝铺飘出肉香,便晓得朱宏上县了。

朱宏又催了两次,小青才丢下手里的活计。外面的大间是干活的场所,里面的小隔间是他们吃饭睡觉的地方,没有门,平时吊一块墨绿色的布帘。原先的帘子是浅粉色的,上面绣了两朵出水芙蓉。那天歪嘴领着他的疯女人做衣服,对着帘子端详半天,说怎么看怎么像春宫。小青没吱声,不久就换掉了。朱宏不明白小青干吗在意歪嘴的话,歪嘴的话正如他的嘴一样,没个正形。

小青面对朱宏坐下,朱宏暗松一口气。如果小青生气,她会端着碗离开。可她仍然不说话,埋怨的话也没有。她的目光飘飘忽忽,像看着朱宏,又像看着朱宏后面,仿佛那儿立了一个人。朱宏甚至扭扭头,他自己都怀疑了。你看啥?朱宏突然问。小青惊着似的,青白依旧,看……啥?朱宏笑笑,我当你不认识我了。小青恢复了平静,说熬糊了。朱宏说糊就糊了吧,心想快吃完了还说个啥。小青说我定了时间,不知咋就糊了。她实在是没话找话,朱宏呀一声,掏出皮夹。那是一周的工钱。从开始,钱就由小青掌管,但她不嗜财,从不在钱上挤兑朱宏。朱宏心里清楚,他是怕她再糊下去。这招果然奏效,她不再咬着糊不放了——他并没有责备她,也绝不会。可她像先前那样,什么也不说了,目光又忽忽飘飘的。

搁了碗,小青便又忙活了。她果不住,就算春节之后消闲的日子,人们忙吃忙喝忙打麻将,她也要给自己找点活。朱宏劝过几次,便作罢。可今天是周末啊,他结了钱,吃了牛肉炖红薯,这一晚他和她是要做些什么的。朱宏很用力地瞅着小青的背影。她的肩胛一突一现,单薄得长出了刀锋。原先,她是丰腴的,高胸翘臀,现在只有胸还高耸着,臀部的肉被剜掉了。小青什么都没问,朱宏一肚子的理由没派上用场。没吃饭还好,现在他觉得腹部撑得难受。其实他没必要编的,他早该知道。

朱宏洗过碗筷,出了裁缝铺。打算转转,可走几步又折回来。一个人黑灯瞎火地逛,实在无趣。小青仍在忙,朱宏有些心疼,也有些负气。她怎么了,她究竟怎么了?平时她虽忙,但他送货回来的日子,她会给自己放假,有时还和他回家住。他们的家在镇子北端,一座独立的小院,多数情况下,他和她住在裁缝铺,真正的家反倒成了行宫。这没什么,她喜欢怎样,他就喜欢怎样。

小青终于停手,打着长长的呵欠走进他们的春宫——朱宏其实非常喜欢这个称呼。朱宏本已困恹恹的,此时又来了精神。他湿了毛巾让她擦脸,她接了,他临时想起一个笑话,她抿抿嘴。可是,他脱光衣服往里钻时,她完全不合作。他问怎么了,她说太晚了,睡吧。她的声音很平静,朱宏突然就火了。他抓着她的肩膀,问她咋回事。她似乎有些委屈,可声调没有变化,没咋回事,就是累了,想睡觉。他猛地捏紧她,随即又松开。一半是羞恼,一半是心疼。

小青转过身,忽又想起什么,身子没动,膀子往朱宏这边偏偏,说,他回来了。

朱宏没听明白,谁?

小青说,朱力。

朱宏顿时结巴了,不是……还有……两年么?

小青扭过头,飞快地看他一眼。

朱宏说,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小青未作任何回应。朱宏恨不得掴自己嘴巴,不作主的烂玩意!可手和别的地方一样软,抬不起来。他没再说什么,尽管嘴边聚了许多话。他怕冷似地缩在那儿。

夜死静得只剩下呼吸。一个粗一个细。像两股绞在一起的线。朱宏飘离的欲望被线牵住,难以动弹。他想扯断,又想就这样被缚着……他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脑子混糟糟的,熬糊了一般。

天快亮的时候,朱宏突然听见几声蛙鸣,异常地响,仿佛就在窗前。朱宏竖起身,好几年没听过蛙声了,怎么……他猛地打个寒战。卖粮的老曹就遭人暗算过,一觉醒来,院里盘了几条花蛇。他迅速穿上衣服,昏暗中,瞥见一抹光亮。他问小青听见没,小青问是不是青蛙。他打开店门,迅速瞅了一眼,街上还荡着一层蒙昽,但什么都能看清了。没有,什么也没有。他再次瞅瞅,还是没有。他进屋,蛙声突又飘来。怎么回事?他不明白,好几年没听到蛙鸣了。他没回屋,冲小青说没事,你睡吧,便离开裁缝铺。

牛哈哈

牛哈哈有两件事最忌被打搅,第一件是喝酒,第二件是睡觉。别看他开着全镇最大的酒店,平时却滴酒不沾。当然,关系户来了——镇上大大小小的部门,他必定提着啤酒转一圈。但那怎么算喝酒呢?那是敬神——多半的财路要仰仗他们,想喝不想喝都得那么做。真正的喝酒只能一个人。忧伤了,酒会熨平心上的皱折;兴奋了,酒就是秋日的寒露,不让躁动的火焰蹿得太高。牛哈哈是个很有分寸的人,才不像那些青皮,二两酒下肚就长出三只眼,狂妄得不知姓什么了。如果特投缘的,三两个人也可以喝,但投缘的越来越少,牛哈哈只能独饮。一般是深夜,把自己关起来,慢慢沉浸于酒香中,如果被搅了,他会好几天提不起精神。至于睡觉,尤其是和女人睡觉,更需要安静的环境。他吃过这方面的亏,而且是大亏。可是,怕什么来什么,躲都躲不过。

那晚,牛哈哈和春香睡在一处,在春香家,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上午,春香扭着蛮腰来割肉,牛哈哈看她戴了蓝发卡,知道她当司机的男人出门了,顿时心摇神荡。蓝发卡是牛哈哈和她约会的暗号。如果是绿发卡,说明男人在家,如果是红发卡,表示她不方便。春香文化不高,却极有天赋。本来,那天没几个客人,牛哈哈可以早点儿过去,但傍晚听到一个消息,挫乱了他的兴致。就像开得正艳的花朵,扑面被泼了残茶。牛哈哈盘算一下,晓得他提前出来了。牛哈哈面不改色,心下却起了波澜。牛哈哈知道他出来意味着什么,可究竟意味着什么,又说不清。还去不去春香那儿?几番迟疑,夜色就深了。那个蓝发卡浮晃着,像一弯柔眉,牛哈哈的心终被勾起。他一跺脚,谁能把他咋的?

牛哈哈吩咐李斗锁好门,便离了哈哈酒店,,李斗是厨师,兼负责守夜。店铺早已关门,镇上仅有的两盏路灯半年前就害了病,街上黑乎乎的。但牛哈哈熟门熟路,夜晚白昼没什么区别。尽管没人跟踪,没人知道他和春香的事,牛哈哈还是往自家方向走,到了中街才折拐。

春香嘟噜着脸,显然嫌他来晚了,牛哈哈拦腰一抱,春香便通了电,整个人都透亮了。牛哈哈揉捏几下。她又像炸透的黄花鱼,又酥又软。牛哈哈恰恰相反,硬邦邦的。

吃过黄花鱼,牛哈哈又软又困,两人有半个月没在一

起了,春香缠着他说话,问他想她没。牛哈哈说想,春香又问咋想的,牛哈哈说想得睡不着觉,就拽出猪肉瞅,嘀咕这么好的肉都喂谁了。春香品过味,狠狠拧牛哈哈。

折腾一翻,春香也困了,两人老老实实搂在一起。没等眯跟,忽然被窗外的响动惊了一跳。牛哈哈迅速将春香推开,问司机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春香也慌了,说他就是走了,谁知道又回来了。

又响一下,有人敲窗户。接着是低低的不安的声音,牛老板,是我。

听出是李斗,牛哈哈牙齿猛地撞在一起,那一刻,他杀了李斗的心都有。尽管他和春香缠绵完了,但抑不住秘密突然暴露的恼怒。

春香反应比牛哈哈快,一把捂住牛哈哈的嘴,斥责,准呀?大呼小叫的?

李斗说,我是哈哈饭店的李斗呀,找牛老板。

春香呸一声,你眼里戳进扫帚了,这是我家!

李斗声音带出些许哭腔,牛老板,出事了呀,蛙跑了。

牛哈哈闻言,脑袋差点炸了。他推开春香,边寻衣服边大骂。春香不知咋回事,问谁的娃跑了。牛哈哈说我的蛙,当然是我的蛙。春香急了,你还有别的女人呀,都生娃了!她试图揪住牛哈哈,牛哈哈粗鲁地推开她。

院门锁着,显然李斗是翻墙进来的。牛哈哈犹豫该不该和春香要钥匙,李斗蹲下身子,牛哈哈借着肉台跳出院。

牛哈哈大步流星往店里赶,并恼急地问李斗怎么回事。李斗说他起来喂饲,顺便撒了泡尿,疏忽了,忘了盖盖儿,也就是几分钟工夫,空了。牛哈哈问你没在店里找找?李斗说找了,不只他找了,小桃小玉也喊起来了,怎么也找不见,所以就……李斗噤口。牛哈哈怒道,要是蛙跑了,我把你煮了吃。李斗一哆嗦,手里的电筒不住地晃。没光亮,牛哈哈寻得见路,有电筒,他就顺着光亮走,然而那光亮像服了药的蛇,摇摆不定,牛哈哈撞到墙上。李斗扶他,牛哈哈暴喝,滚!

店门紧闭,牛哈哈松口气。小桃小玉神色不安,抢着说一直在找,可是影儿也没有。牛哈哈说,废话少说,赶紧给我找。就是撬起地板,也得给我找!谁找见我奖一个月工资,找不见……谁也甭好过。

四个人先是分层,小桃小玉包三层,李斗包二层,牛哈哈一层。三层是客房,一二层是就餐的地方。然后换位,最后四个人一起从一层寻到三层。床板下、桌凳下,菜堆、面袋、锅碗瓢盆,甚至冰柜、喝过的酒瓶子都寻了,但毫无收获。四个人的脸花花绿绿,不知沾了几层脏东西。牛哈哈一遍遍地瞅平时放在厨房角落的罐子,后来把罐子搬到餐桌上,仿佛那两只野蛙和他捉迷藏,闹够了自己会跳回罐里。

会不会跑出去?牛哈哈盯住李斗。

李斗闯了大祸,似乎听力也丧失了,牛哈哈提高声音,他方丧着脸说,不可能吧。

牛哈哈追问,你敢肯定?

李斗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说大概……应该……差不多……

牛哈哈看着这个平素说话就脸红的家伙,气得嘴巴也不利索了,你这个……蛙呀。

小桃忽然说,听,蛙声!

牛哈哈盯住小桃,眼珠都要跳出来。仿佛那两只蛙就在小桃肚子里。小桃害怕地往后缩缩,哆嗦着抬起胳膊。

警官杜克

整整一天,杜克都在等。除了去门口吃面条,他基本没离屋,吩咐小乔整理档案,都是电话说的。其实,小乔就在隔壁警务室。他生怕错过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在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被同行知道,不笑掉舌头,也得笑掉一排牙。他能想象,什么话都会泼过来。所以,杜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在等待,甚至他自己。他找出几本厚厚的案宗,一页一页翻着,提醒自己,他在工作。但他的目光跳跃不定,仿佛他是鸟,那些字是谷子,这儿啄一下,那儿啄一下,没个章法。直到翻出那一页。他定定地戳了许久,慢慢合住,忽又极快地打开,扣在桌面上。

这个叫朱力的家伙,杜克差不多都快忘记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每年发生多少案件呀,鸡零狗碎的不说了,盗窃抢劫强奸案也除外,单是命案,哪年没有一两桩?杜克记性再好,也不可能桩桩都记住。除非破不了的,结了的案子都躺在柜子里,变成几页纸。朱力就这样模糊掉了,偶尔那张长满痤疮的脸在某个时刻闪过,很快被别的什么代替。杜克还有两年就退休,朱力出来,杜克和营盘镇没啥关系了。退休后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他都盘算好了。两年时间,杜克不指望干出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只求平稳,不栽跟头。这一生或这半生他没少栽,怕了。

可是谁能预料未来?得知朱力提前释放,杜克突然一紧——作为经验老到的警官,他为自己的反应羞愧。他送进去的人多了,那些人出来,杜克绝不会放在心上,有时在街上相遇,杜克粗硬的目光荡过去,那些人多是一脸惊惧。

营盘镇或许不再安稳,这种预感同样让他羞耻,仿佛朱力已把这话硬邦邦地扔回来,而他不敢接招。

等待中,杜克意识到那个面孔并没模糊掉,所谓的模糊不过是他忘却的借口。他是想忘却的,也这样做了,似乎也如愿了,原来枉然。

日光悄悄溜走,屋子一层一层暗了。小乔进来,杜克尽量不直视他,问他什么事。小乔稍显紧张,说想去吃饭。杜克说去吧,吃饭不用请假。可能是他语气重了,小乔脸一红,再次说,那我走了。这么说着,却没马上离开。小乔警校毕业没多久,住所里,吃饭去镇政府食堂。人长得细细瘦瘦,说话就脸红,杜克一眼瞧出他不适合吃这碗饭,不知咋就报了警校。杜克问他还有什么事,小乔犹犹豫豫地,要不,你先吃?杜克笑笑——这是他能给予小乔的最高嘉奖——说我也要走了。

杜克又去了面馆。妻子不在家,或比较忙的时候,杜克多是一碗面解决问题。他喜欢吃面,连着吃一个月怕也不厌。妻子曾打趣他,生一张黑皮脸,粗声硬气的,却爱吃个白白软软的东西。面馆是一对宁夏老夫妻开的,闺女嫁到营盘镇,他们跟着过来,开了这家小面馆,晚上两口子就住这儿,半夜敲门,也满面笑容迎客。两年前,一个蒙面人撬开窗户,抢走三百四十块钱。不出一星期,杜克将案子破了,自此,杨老头儿见了杜克耳坠子都挂着感激,还说只要他开一天,杜克就免费吃一天。杜克说这样他就不敢吃了。可他又馋这口,不能破桩案子连累嘴巴受罪。杨老头儿没再坚持,但一碗面少要一块钱。老头儿不让杜克的嘴受罪,杜克也不能让他的心受罪。咱扯平行不行?西北人舌头硬,每个字都像捅出来的。杜克笑笑,接受了酬谢。

杜克点了一支烟。杨老头儿见杜克没有马上离开,明白杜克消闲了,赶紧续一壶水。杜克问这几天咋样,杨老头儿说中午还行,晚上没准儿,要么落空,要么来一堆,前儿晚上来个中巴车,二十几号人,让二十分钟上面。杨老头儿犹有不甘,就是把我煮进去也没这么快呀,小店也装不下这么多人,眼看着中巴开走了。我敢打赌,没有一家饭馆二十分钟准备二十碗面。杜克说那些人没口福,又随意地问,镇上近来有什么事没有?杨老头儿说能有什么事?什么也瞒不过杜警官呀。杜克问,面馆开六年了吧?杨老头儿说六年零三个月,对了……昨儿女婿过来,说一个人刚从狱里回来,是不是呀?杜克点头。杨老头儿说,女婿说他杀过人,我觉得不对头呀,杀人偿命,咋他就放出来了?我问女婿。

他不耐烦,这个倔桶,生意赔了不说,脾气也赔了。杜克适度一笑,安心开你的面馆。杨老头儿识眼色,马上转了话题。

杜克踩着黑暗,深一脚浅一脚的。可能是杨老头儿最后一句话,杜克动了寻他的心思。既然他不上门,杜克就去会会他。杜克脑里还是八年前那个形象,粗涩的脸,暗红色的痤疮,冬天光头,夏天则长发遮耳——故意和季节作对。杜克勾勒出另一张脸时,忽然愠怒了,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怎么成了惊弓之鸟?杜克没拐向,一直往前,直至闻到田野浓郁的香气。

回到所里。小乔正和一个女人争执。女人边说边拍桌子,看见杜克,没血色的手就停在半空,怒色如八月的冰挂,顿时化了。她媚笑一下,发怯地叫声杜警官。她眉毛是紫色的,嘴唇是红色的——容颜不再的脸上扣着如此鲜艳的印记,猛看像割出来的。杜克阴着脸问她又来干什么,女人说来问问那个案子,什么时候把孟生抓起来。杜克没好气,派出所又不是你家开的,想抓就抓?再闹,先把你铐了!你说强奸,又没证据,这是诬告你懂不懂?女人边退边说,杜警官,我这就走,你给我作主呀,我没诬告,他真强奸我了呀。

小乔不安地解释,没注意,她就跑进来了。

杜克说,不用跟她啰唆,不狠点,她就得登鼻子上脸。她一天来一趟,你什么也别干了。

小乔羞赧地说,记住了。杜克知道自己白说,在这个女人面前,小乔不过是面捏的娃娃,她只怕杜克。今天例外,往常杜克并不凶,她仍然怕。女人绰号兰花花,曾是镇小学老师,二十多年前,跟镇上贩服装的孟生好上,扔掉工作,扔掉丈夫孩子与孟生私奔。后来被孟生甩掉,回到营盘镇,没了工作,没了家庭,据说靠孟生给的一笔钱过日子。去年的一天,兰花花突然到派出所报案,说二十年前孟生先强奸她,她才跟了他。杜克干一辈子警察,稀奇古怪的案子没少见,像兰花花这样信口雌黄的,还第一次碰到。她风流是出了名的,和孟生以前就这样,告孟生不外乎为钱。就算真如她所言,二十多年过去了,有什么证据可依?有一次,杜克喝了点儿,和妻子放粗,妈的,什么都找派出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像我开的是骡马大店。但杜克没轰她,他吃的不就这碗饭么?说有结果自然告知她,谁料她从此缠上派出所,三天两头过来。如果杜克在,她还收敛,如果小乔一个人,她颐指气使的,就差去小乔脸上抓了,仿佛她的一切是派出所造成的。这个小乔呀。

杜克很快睡着了,他有这个本事,立马就能睡着。妻子说他前世是猪,前半句还回应,后半句则是呼噜。他为自己这分能耐自豪,尤其干这行的,如果被失眠折腾得头昏脑胀,还能干什么?但就算睡得再死,有蚊子飞过,也能马上醒来。电话铃响起,他还未睁眼,已经了然,有事了。

一对夫妻

朱宏回到他和小青的老巢。说是老巢,其实没住过几天,除非两个人一起,他一个人并不愿意回来。回来差不多都是有事,找户口本,放杂物。刷窗漆——两年就得刷一次,干完就离开。今儿要干什么?直到打开门锁。他脑里还是空的。

天色放亮了,但往常这个时候,他还搂着小青。白天没有闲空,即使没生意,也得装出忙碌的样子。越忙,越聚生意。所以,夜里要睡饱,养足精神。不知小青起了没有,她和他一样没睡好。他离开,她或许能眯一会儿。一丝怜惜涌上来,随之却是一阵锥心的痛。

朱宏拽个枕头,把整个人扔到炕上。没生火的炕,凉凉的,尽管是夏日。他为自己找理由:睡觉。不用和小青说话,不用听小青翻身,这个家现在是他一个人的。他眯了眼,涩重的眼皮隔断了坚硬的光。但心里的痛却没减轻,先前是扎,此时那个锋利的东西在搅翻,疼痛如水波一圈圈漾开。恍惚间,他觉得身体撕裂成了一堆肉沫,惊骇中,突然睁开眼。他仍是他,仍在炕上。触见墙上的照片,他的目光抖了一下,继而稳稳地定在上面。仿佛照片是突然冒出来的,他第一次瞅见。当然不是,那是他看了无数次的。他和小青结婚时没拍婚纱照,小青不喜欢。他什么都依小青,没有理由不依。但小青拒绝的事,总是他的心病,或者说是他的梦想。婚后第三年,小青母亲的病有了好转,他趁小青心情好,提出那个要求。小青同意了。但摄影师摁快门的那一刹,小青似乎又后悔了,往旁边一斜,他及时抓住她。洗出来,摄影师说这是他照过的最有动感的照片。小青一副逃离的架式,而嘴角那抹笑使她看上去像个淘气的孩子。他没觉得别扭,她的淘气唤起他家长式的宽厚和温暖。但此时,他瞅出了问题,她虽然笑着,但眼睛有一层雾蒙蒙的东西。她的笑不是真正的笑,而是掩饰。她在掩饰自己的眼睛。他终于扭过头,不忍再看。甚至不愿再躺着。

朱宏开始浇菜。其实。两天前刚浇过。但总得找点干的。干起活刺痛感反淡下去了。园子里种着葱、韭菜、菠菜、葫芦瓜,一夏一秋基本不用买菜。四周还点了向日葵,上冻前连根拔起,吊在房梁下,吃一个割一个。在闲空的夜晚,两人边看电视边嗑着那个大饼子。瓜子的清香弥漫整个小屋,久久不散。那时,他陶醉着,觉得小青就是他的一粒瓜子,嗑开她,也是一鼻子的香。

浇完、他又开始劈柴。那是从树上锯的枯树,有的直直溜溜,有的歪瓜裂枣,但都得劈成一柞长的木条。生炉子用来引火,每次往裁缝铺弄一袋,用完再从家里驮。

朱宏没觉得饿,直到把那些树棒劈完,扫了一遍院,再无事可干,才被饿咬了一口。已是正午,小青该把饭做好了。他该回去了。可走到门口,又迟疑了。好像要想点什么,却又不知想什么……终于想起,不,是心里的声音提醒他,干吗不可以在这儿吃?于是返回。他不会做别的,但可以熬粥。他舀了一瓢水,盛了半碗米。在茶饭上,朱宏没惰性,小青也很少用他。

朱宏睡了一觉。他终于睡着了。睁开眼,日已西斜。他愣怔一会儿,问自己,这是在于吗?他在躲避?还是等待?干吗要躲?又怎么躲得过去?除非离开营盘,当然那不可能。那么,是在等待了?或许是,他在老巢耗这么久,就在等待朱力。但朱力怎么知道他在这儿?朱力走的时候,还没这个院子。那些堆在脑里的纷杂,此时突然裂开,像劈碎的那些木柴,横七竖八地散了一地。如果朱力上门,也是去裁缝铺,毕竟他熟悉那里……朱宏突地打个激灵,怎么丢下小青一个人?像要弥补这多半天的过失,风一样刮回裁缝铺。

小青被惊着似的,在朱宏脸上扑棱几下,问他怎么了。朱宏微微喘着,说没什么。朱宏觉得他掩藏的秘密被小青窥透,甚是羞恼。小青却低下头,轻声问他吃过没。朱宏说吃过了。小青说那你把锅里的饭端出来吧。小青没问他在哪儿吃的,吃了什么,这半天干了什么。如是往常,也没什么,此时却觉得她在漠视他。那羞恼不再是一层,而是十层百层,重重叠叠。但朱宏没理由更没勇气发作,转身取出小青焐在锅里的饭菜,轻轻叹口气。小青让他锁扣眼,他老老实实坐在那里。朱宏是个二把刀裁缝,只能给小青打下手。可是,他不能这么沉默着,那句话在舌边徘徊许久,终是跑出来,他来过了?

谁?小青反问,没等朱宏重复,她反应过来,摇摇头。仿

佛怕朱宏看不清楚,说,没。

朱宏暗暗松口气,另一团疑问却旋进脑子,朱力为什么不露面?平时遇事都是小青拿主意——他故意让着她,只有这样才觉得小青是他的。久而久之,她成了他的依赖。可是,并不是什么都能问。他回来了,我们怎么办?那不仅是打他的脸,也埋汰小青。朱宏很想知道小青在想啥,不时瞄她一眼,她的脸没了昨日的灰白,透着一层隐隐的绿。

小青备好晚饭,朱宏像过去一样先去给小青父亲送。小青父亲住在镇政府旧院里,他曾是营盘镇最有名的裁缝。小青母亲过世,把他的魂也带走了。他不再迈进裁缝铺,不再言语。每天搬个小板凳坐门口发呆。他倒是懂得自己回去,但总是忘记吃饭。没人给他送,恐怕就饿死了。镇上的人感慨万千,认为老裁缝有情有义,也有人反驳,说他是天下最大的傻子。当初,小青把朱宏带到他面前,说要和朱宏结婚。他轻轻瞥朱宏一眼,那一瞥极其锋利,朱宏心惊肉跳。但他没有反对。那莫名的畏惧却在朱宏心底盘踞下来,就是现在,老裁缝神情呆滞,朱宏也有些怵。

小青父亲仍在那儿坐着,甚至目光的方向和角度都是固定的。朱宏喊声爸,他略略偏偏头,很快又扭成那个角度,仿佛只有那样他才能看到什么。朱宏说吃饭了,他搬起小板凳顺从地跟在朱宏后面。朱宏把菜倒盘子里,搁小方桌上。小青父亲吃得很慢,每咽一口似乎都要征得饭的同意。朱宏仔细地擦拭着该擦的地方,不用整理,除了行李,小青父亲不会弄乱什么。小青父亲好几年没说话了,特殊情况冒出一两个音,嗯呜之类。朱宏习惯了,也不多说什么。

小青父亲搁下筷子,朱宏把餐桌清理干净,说,爸歇着,我走了。

一直垂着眉的老裁缝突然开口,朱力回来了!

朱宏手一抖。差点将饭盒摔掉。怕咬着似的,往旁躲躲,惊骇地盯住老裁缝。小青父亲仍旧那个姿态,没朝朱宏多看一眼。

朱宏以为耳朵出了问题,可是,那确实是老裁缝的声音。他笑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笑,小青父亲根本不看他——爸,他找过你了?

小青父亲不答。

朱宏又问,你看见他了?

小青父亲泥塑一般。

朱宏慢慢舒展身子,再次说,爸,我走了。

朱力回来了!

朱宏听清了,也看清了,是从老裁缝嘴里飞出来的。暗红色的嘴巴关闭了,那张脸又凝固得近于呆钝。

朱宏第一次退出去而不是走出去,仿佛担心小青父亲追上来。哑了几年的老裁缝突然开口——他整日坐在那儿咋会知道朱力回来?难道朱力果真来过?老裁缝和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提醒?警告?朱宏头钝如石,但这一怪相一定预示着什么。

小青问朱宏,爸还好吧,朱宏说好。朱宏隐瞒了老裁缝开口的事。吃过饭,照例是朱宏洗刷。小青没有像过去那样马上起身。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朱宏,朱宏觉到了,故意把头深埋下去。她挺奇怪的,他和她一样奇怪。突然之间,他们不知怎么相处了,仿佛失散多年忽又团聚的夫妻,相互从熟悉的脸上看到陌生的痕迹。朱宏终于回过头,小青就等这一刻吧?立即又像漫不经心的,去看看他吧。朱宏问,我们俩?小青站起来,你自己去就行了。朱宏想她肯定是想去的,但她这样说,朱宏还是松口气。小青说,你买点东西,问他还需要什么。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你咋说也是他哥。

牛哈哈

牛哈哈带着李斗小桃和小玉朝河蛙呜叫的方向追去,奔跑声在暗夜如进攻敌军的鼓点。突然间,牛哈哈顿住,李斗收得慢,撞牛哈哈身上,小桃小玉又撞李斗身上。牛哈哈恼火地甩甩膀子,什么也没说。喘息声此起彼伏。片刻,蛙声再起,仍在前方,于是鼓点又急促了。牛哈哈骂,散开点,散开点,还怕把你们丢了?李斗小桃小玉分散开,牛哈哈又觉得孤单,骂,躲那么远干吗?想偷懒?把眼睛瞪圆,找不见河蛙看我不收拾你们!

蛙声突又消逝。牛哈哈发现已经出镇,两边是粗壮的杨树,树林那边是黑黢黢的田野。牛哈哈移动着电筒,扫着周围,地面,土墩,树根,石块……睁大点儿眼!他喝叫。猛然间,他屏住呼吸。他看见了!在一个丢弃的塑料瓶旁边卧着他的一只蛙,被电筒晃得睁不开眼。另一只肯定在旁边。牛哈哈声音几乎走样,他让李斗从后面包抄过去,小桃小玉从两边围堵。李斗不敢迟疑,一跳一跳地绕过去。小桃颤声问牛哈哈在哪儿,她声音发抖,我怎么看不见!牛哈哈怒道,眼睛冒水了!拿住电筒,拿稳了!这一强调,小桃越发慌了,整个人都战栗起来。电光也抽了疯似的。牛哈哈骂着,劈手抢过电筒,再照过去,河蛙已然不见。李斗倒是扑上去了,只扑到那个塑料瓶。牛哈哈气坏了,骂小桃没用。小桃一副哭腔,牛老板,我真的……没看见呀!牛哈哈怒道,滚!小桃没敢滚,她使劲抹着泪,恨不得抹出一对千里眼。

四周都照遍了,没再发现河蛙的踪迹。也没听见蛙鸣,它们突然学精了。牛哈哈不甘心,不但照射地面,而且一棵棵照着杨树,从树根一直照到树冠。果然在树上!……它蹲在树杈中间,得意洋洋的样子!牛哈哈向李斗招手,往树上指指,李斗牙齿得得响,它不……可能……上树吧!牛哈哈抓住他膀子,狠狠一推。李斗觉出牛哈哈的愠怒,不敢违背,况且河蛙又是他弄丢的。他不是爬树好手,好半天才爬到一半。牛哈哈跺脚催促,并命令小桃小玉,如果河蛙跳下来,必须捕住。

李斗终于够见树杈了。牛老板,是喜鹊窝!

牛哈哈吼,窝里,窝里呢,还能飞到天上去!

李斗摸了个遍,甭说蛙了,蛙腿都没有。

牛哈哈怒道,看看别的树杈,找不见就甭下来!

李斗可怜巴巴的,真的没有啊。

蛙鸣顿起,极其响亮。在哪儿在哪儿?牛哈哈连声问。小桃说在西面,怕牛哈哈没听清楚,往西边指指。与他们追寻的方向相反。牛哈哈气乎乎的,刚才还在这儿,真长翅膀了?但蛙声确实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牛哈哈没再迟疑,忘了李斗还在树上,挥挥手,追!赶紧追呀!

李斗叫,牛老板,等……“我”字没吐出,腿一软,差点栽下来。他紧张地往下溜,衣服剐了口子,脸也破了,然一落地,又弹簧般跃起。

从镇东追到镇西,一直追到黑河边。蛙声又断了。天已放亮,河滩的沙粒都清晰可见。河两岸的荆条在风中微微颤着。早起的鸟已在其间出入。外围的杨树没睡醒,灰白着一张张脸。树杈上再藏不住秘密。几个人在河滩、树林分散开,一个个红着眼,绿着脸。

牛哈哈边走边踢着河滩上的沙土,期待一脚能把河蛙踢出来。黑河常常断流,有水的地方也细如小孩的尿。河蛙应该躲在此地,毕竟它们喜欢潮湿。必须找见,可不是普通蛙,养了整整四年呢。莫非成精了?他边寻边嘀咕,就算成了精,也得抓回来。他的后半生拴在它们身上了。

日上三竿,四个人寻着寻着就碰头了。牛哈哈锥子一样扎着三个人。问寻见没。他们摇头,躲避着他的目光。牛哈哈粗声道,那就寻呀,凑一块干啥?李斗提醒,饭店那边该张罗了,小玉也附和,房间需要整理。牛哈哈冷笑,你们想吃饭是吧,找不见,谁也甭想回!

寻到中午,仍无踪影,蛙鸣再未响起。李斗小桃小玉虽然没耷拉脑袋,但已疲惫不

堪。特别是小桃,可能胖的缘故,开始猛出汗,此时干裂的嘴唇起了无数白泡。牛哈哈也撑不住了,无力地挥挥手,带三个人回到饭店。

几个人顾不上洗脸,一阵狼吞虎咽,尽管是冷饭冷菜。牛哈哈训斥,瞧瞧你们的吃相,饿了几百年似的,干活不咋样,吃倒是拿腰。小桃小玉就踌躇了,不知该放筷子还剧继续吃,牛哈哈皱眉,赶紧吃,我说是说,能不让你们吃饭?我又不是地主恶霸。没过三分钟,牛哈哈又后悔了,可别吃撑了,一个个变成实心碌碡,动不了就糟了。小桃小心翼翼地问,牛老板,再买两只蛙不可以吗?牛哈哈青着脸叫,闭嘴!你以为我是傻子?实话说,你们三个加起来,也没两只蛙值钱!李斗谄媚,那可不是一般的蛙……牛哈哈瞪他一眼,他马上闭嘴。

牛哈哈寻出红纸,写了一张告示:从今日起,本酒店暂停营业三天。现在,唯一的任务是寻河蛙。

走出没多远,春香从那边过来,问牛哈哈干啥去。她要割肉。牛哈哈让她去别处,他的酒店关门了。春香问出了什么事,牛哈哈让李斗领小桃小玉先走,然后低声道,我养的两只蛙丢了。春香眉头顿时舒展,我以为怎么了,不就两只蛙吗?左右一扫,见没人注意,捏牛哈哈一把,半夜丢下我,就为这?牛哈哈厉声道,躲开!春香愕然,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牛哈哈不再和她啰唆,大步离开。

警官杜克

接到煤矿的电话,杜克脑里马上闪过那满是痤疮的脸,心迅速一沉。黎明的风潮湿柔软,拂在脸上,像抹了一层清凉油。瞬间的判断是可靠的,但也是荒谬的,杜克尝过直觉的甜头,也让直觉害得不浅。杜克加大油门,似乎速度能荡清那些混杂的念头。二手摩托耐不住杜克的使唤,那一嗓子嚎得甚是委屈。换辆新的毫无问题,可这辆杜克骑了六年,弃之不舍。打算让它和他一块儿退,里程表坏了,指针凝固,数字已没有意义。

煤矿负责人和保安已守在门口,杜克和他们很熟,哪年也少不了打交道。对方问杜克先进屋,还是先去现场。这还用问吗?杜克沉着脸,步子大得跳一般。负责人追着解释,亏得发现早,盗窃未遂。大约是想缓和杜克的紧张,语气不无庆幸。杜克甚为恼火,问,老板呢?告知他没有?负责人迟疑着说,这个时候,老板还在睡觉。杜克重重砸他一眼。

仓库距办公室不足三十米,背靠着山丘。厚重的铁门嵌在水泥墙上,犹如磐石。上下两把环形的大锁,突出、惹眼,拒人千里之外。上面的锁棍已被锯断,下面的锯出一个槽。杜克查看完,询问保安一些问题。保安说看见了那个家伙,当然只是背影,他没追上。杜克反复让保安描述那个背影,高矮胖瘦甩臂的姿势等。他盯住保安,再想想?保安脑门沁汗,几乎哀求了,杜警官,我想不出了,真想不出了。杜克说,好吧,你慢慢想,想出再告我。窃贼杀回马枪的可能性不大,但意外总是有的。杜克让矿上再配两个保安,夜晚必须有两人当值,几乎是命令口气。负责人说他做不了主,得跟老板汇报。杜克说,你们看着办吧。他有些恼火,这话他早说过,煤矿一直未落实,两个保安的费用怕抵不上老板女人半个月的花销。盗一次也好,这些老板们,什么都不当回事。但真的被盗,麻烦就大了,何止老板害怕。对煤矿而言,终究盗窃未遂,有惊无险。对杜克,却如同扎在心上的刺,不深,但不能马上剥离。仓库里是炸药,窃贼肯定冲这个去的。他必须寻找这个人,不知这个人是否在营盘辖区。在危险,不在也危险。两年的日子并不那么好熬。

杜克根据保安的描述在脑里勾勒着,也许是保安说得太多,那个背影水一样滑溜,无法成形。杜克通知镇上的儿家酒店,有可疑人员马上报告。酒店当然晓得这个规矩,但杜克还是强调一番。哈哈酒店锁着门,杜克瞥一眼停业告示,不知牛哈哈又玩什么花样。几家酒店的生意都比不过牛哈哈,牛哈哈点子多,当然歪点子也多,没少给杜克添麻烦,跑腿也得让杜克多跑几趟。

走进面馆,快晌午了。地面刚拖过,湿漉漉的,杜克高抬脚,不忍踩踏。杨老头哎呀着,没事没事,回头责备老伴,看你这事干的,早不拖晚不拖。杨老头老伴高颧骨,紫红脸,言语极少。她冲杜克一笑,迅速泡壶茶端上。杜克说,我来得不是时候,要不我先离开一会儿?杨老头做个拦挡的架式,瞧我这嘴,都是早年啃棒子啃的,又走风又漏气,,杜克笑道,老板嘛,总得有点脾气。杨老头再次哎呀着,可别再叫老板了,这么个鸡毛店,再添两个也没资格,实话说,真正的掌柜是她,我是吆喝得凶……你歇着,我忙活去了。

没几分钟,杨老头老伴便端上热气腾腾的面。杜克发现卧了两颗蛋,不觉一怔。杨老头系着围裙,跟老伴身后出来,似乎明白杜克在想什么,解释,多放一颗,她加的,你替她说了话嘛。杜克这个年龄已不宜多吃蛋,一餐只能吃一枚,一天不能超两枚,这是妻子看过什么节目告诉杜克的。杜克并不当真,直到后来一次办案,三天吃了二十九颗鸡蛋,吃出厌蛋症。杨老头的面每碗都有一枚鸡蛋,杜克的接受仅限于此。面对杨老头夫妻的好意,杜克笑笑,终是把那句话压下去。

杜克轻轻把一枚拨到碗底,夹破另一枚,咬了一口。他埋下头,不让杨老头看见他的吃相,谁料杨老头竟坐他对面。平时他吃完,杨老头才敢落座。杜克看他一眼,杨老头忙说,你吃你吃,我没啥事。杜克说,说吧,到底什么事。杨老头眼睛绽出几缕惊奇,你好利害……不过,你吃完我才讲。杜克欲言,杨老头抢先说,没什么要紧事,你先吃。杜克的注意力转变方向,那一碗面,那两颗鸡蛋,稀里哗啦进肚了。

杨老头说,我看见他了。

杜克稍一迟疑,马上明白杨老头指的是谁。他?

杨老头说,对,那个刚释放的家伙,他来吃面。

杜克问。什么时候?

杨老头说,你俩前后脚。

湿漉漉的地面——杜克明白了,问,你怎么知道是他?杨老头说,我觉得他有点怪,一屁股扎那儿也不吭声,只管盯着,喏,就是你常坐的这个桌子,可你瞅瞅,啥都没有嘛,这两烫痕不知哪个烟鬼干的,我不知他能瞅出啥,问两遍他才抬头,眼睛红红的,挺吓人,他问我今儿几号了,什么时候开的面馆,这算不上什么问题,从他嘴里跑出来总觉不对劲儿。他要了两碗,吃完又要一碗,要第四碗的时候,我怕了,说饭不是这个吃法,他说睡了三天,饿坏了。我说那就更不能吃了,要撑坏的。他说吃坏也不找我麻烦,不上这碗就不给钱。我说我宁可不要钱,也不能看着你吃坏。他低下头,盯桌子好一会儿,还是把钱给了。他出门,我忽然想,是不是刚释放的那个家伙?

杜克轻捻着下巴,期待杨老头还能说点什么。

杨老头问,杜所长,这桌上有啥?

杜克淡淡一笑,我不是他。

杨老头自责,瞧我,让个不相干的人整糊涂了。

杜克说,别怕,影响不了你的生意。

杨老头说,我没怕呀,只是……加壶水!他冲女人吆喝。

杜克端杯的手微微一抖,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横空一划,我得走了!

朱宏

黄昏如一扇巨大的翅膀,先是投下斑斑驳驳的淡影,倏忽间,毛绒绒的一团从空中坠落,掸过街道、树木、房屋,整个营盘便陷

入暗紫色的凄迷中。朱宏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摸摸,没有。再摸,还是没有。可脸愈来愈痒,他腾出手,啪地拍了一掌。响亮极了,他下意识地往四周瞅瞅。前梁架了一袋面,后架上横一袋米。买粮时。老曹女人问咋一下买这么多,朱宏说朱力回来了。老曹女人双眼如燃烧的炭火,是吗?朱力回来了?咋没见他?她肯定知道朱力回来了,却故意捏出这么一副腔调。朱宏没理她,突然后悔来这儿买,镇上有两家粮店的。朱宏鬼鬼祟祟,做了贼一样。没人看见,朱宏却被自己的鬼祟击怒了。他买了粮,他看他的弟弟朱力,有什么见不得人?害怕个鸟呀。于是,他故意吹起口哨,左顾右盼,除了遇见歪嘴的疯女人,一只猫都没见。看见院落一角,朱宏突然闭了嘴。自行车晃了晃,差点栽倒,他及时支住。然后,他硬着头皮靠近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院落不大,仅两间房。朱宏每年来一次,抹房抹院墙,后来,他给房顶盖了瓦,在院墙上砌了一个砖尖。不用再加固了,他每年仍要来一次,转一圈,在墙根撒泡尿。但他不进院子,从朱力被带走,他就把自己和院子隔开了。抹房时,站在房顶,注视着院落丢弃的石头、棍棒、丛生的蒿子、杂草,心中酸涩,问自己要不要跳下去拔掉杂草?屋里一定积满灰尘,要不要打扫?但最终将目光拔离那个地方。他不敢跳进去,每一寸土每一粒灰尘都是记忆的陷阱。

那两扇被风雨剥蚀得千疮百孔的门虚掩着,两条铁链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其中一个环上吊着锈迹斑斑的锁。朱宏瞅瞅,仍是原先那把。朱力没撬开锁,把拴门的铁链扯断了。朱宏抬起手,击到门板却成了无力的抚摸。他撑开一个缝隙,朝里窥着。静默,黑暗,朱力在干什么?怎么没有光亮?荒芜的气息从里面透出,凝堵于鼻间。朱宏明白朱力就在屋里。朱力回来了,这是他的家。当然,也是朱宏的家。

进,还是不进?朱宏反复自问。他看看身后,又往里窥窥。蛙声跳起,吓朱宏一跳。他以为蛙声来自院里,听听,似乎在很远的地方。他照胸口击一拳,仿佛那里不该有跳动。他把米面拽下,丢到院子里,掩上门,迅速离开。

小青用湿毛巾擦拭朱宏蹭在衣服上的面粉,动作很慢,仿佛怕碰碎朱宏。他知她在等什么。朱宏送了米面,却未带回任何消息。朱宏有些紧张,后背黏黏的。他忘了他的任务。小青还在擦,朱宏突然愠怒了,行了……行了……小青颤了一下,他觉到了,对自己的态度吃惊。他没这么粗横过,从来没有。朱宏洗手,小青又去干活了。朱宏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刀削似的肩,斧砍似的腰。朱宏吃力地拽回目光,离开裁缝铺。

朱宏匆匆穿过黑暗,穿过街道,仿佛遗失了东西,急欲捡回。他要进去,他干吗怵那个地方?他要看着朱力,说我来了。可是院落的暗影凸现时,他戛然止步。刚才还在胸问卷腾的说不清楚的那一团东西一绺绺地流散着,很快,他的身体成了瘪壳。一个没腿没手的壳,动弹不得。夜风刮过来,瘪壳飘起,飞离地面,飞过院子上面,他竭力睁大眼,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想再瞅瞅,可空壳飞过高高矮矮的院落,飞过树林,飞过田野,飘落于山坡前。

朱宏蓦然惊醒,随即又糊涂了,怎么到这儿了?是怎么到这儿的?一片空白。不远处,是母亲的坟丘,不是祭奠的日子,来干什么?乞求母亲庇护吗?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往回走。往昔像长满毒刺的蜂,嗡声一片。朱力把它们放出来了。朱力撕断铁链,它们便从荒芜的院角轰天而起。

也是这样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朱宏经过闲置的碾房,里面传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尽管只有一个字,他还是辨出来。接着是女人低低的哀求。脱!声音粗硬、凶蛮。没错,是他们的父亲,那个长着红椒鼻头,不断惹祸的醉鬼。怯懦的朱宏不知哪来的勇气,往前迈了两步。碾房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叫了一声。滚开!你个杂种!父亲暴喝。朱宏往后退退,又喊一声。一具黑影从碾房扑出,朱宏撒腿就跑。叫骂一路击着朱宏的脑袋。朱宏扑进门,正在灯下粘鞋底的母亲慌慌地站起,话没落地,他们的父亲冲进来。朱宏躲在母亲身后,母亲护住他,连问咋啦咋啦?他们的父亲怒气冲冲地甩着胳膊,一阵噼哩啪啦。母亲顾不得揩嘴角的血迹,到底咋了嘛?他们的父亲喘着粗气骂,他偷我的烟!朱宏吓懵了,紧紧揪着母亲的衣服,紧紧咬着嘴巴。母亲没向朱宏求证,如果她问,朱宏或许会说出真相。但那又怎样?或许要挨更多的打。母亲替朱宏开脱,他不会的,会不会是朱力?这是母亲惯用的法子,什么事都往朱力身上推。朱力不像朱宏那样惧怕他们的父亲,朱力踢、咬、撕,要么就跑。他们的父亲叫,朱力呢?叫他回来!朱力喜欢在别人家借住。他们的父亲骂骂咧咧,直到怒气耗竭。

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朱宏趿着肥大的雨鞋去供销社替他们的父亲打酒。他们的父亲喜欢支使朱宏。半路,朱力披着麻袋片追上来,要和朱宏一块儿去。朱宏攥着半斤酒的钱,没等他张口,朱力抢先对售货员说打三两就行。朱宏急了,朱力眨眨眼,让朱宏听他的。但朱宏不敢,对他们父亲的畏惧已渗到皮肉里。朱力冲朱宏龇着牙,那是他呕气的表现。出了店门,朱力抢过酒瓶,趁朱宏不备,往外倒了一些。朱宏面如土色。朱力不慌不忙地解了裤子,把他的鸡鸡伸进去。朱宏想拦,已来不及了。朱力笑嘻嘻地,谁让他天天打人,教训教训他!还说,尿和酒一个味,他喝不出来。喝出来就说我干的,我才不怕他呢!他们的父亲一眼就瞧出不对,他端杯时,朱宏已经躲到母亲身后。他们的父亲摔了杯,骂着跳起。朱力嘴快,说都是他干的,不关朱宏的事。他们的父亲追打朱力未果,返回屋,把气撒在朱宏头上。母亲一边抵挡父亲的巴掌,一边叫,跑呀,朱宏!朱宏腿软得像吃透雨的烂泥,他不知往哪儿跑,跑哪儿才是安全的。他还有一个隐隐的想法,他们的父亲发泄完,就会消停。

朱力返回来,冲他们的父亲喊,冲我来呀,是我干的!他们的父亲再次追打朱力。这次,朱力没往街上跑,而是爬上墙角的榆树。他站在树杈间,叉着腰,冲他们的父亲扮着鬼脸,来,上来呀!上树,也是朱力常用的对付他们父亲的招数。他们的父亲身材粗短,毫无攀爬能力。由于生气,他的脸鼓着一个个大包。杂种,给老子下来!朱力笑嘻嘻地,你上来呀,杂种!他们的父亲边骂边踹树干。一条青虫从空中坠落,砸在他的鼻翼,离嘴巴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跳一下,旋风似地刮进屋,寻出一把板斧,照着树根猛砍。每砍一斧,他便叫骂一声。含混不清,不知骂的是什么。

牛哈哈

蛙声迭起。它们没逃远,就在镇子周围。它们叫一声,牛哈哈的眼珠子便跳一下,恨不得飞出凹出槽的眉框,牢牢粘它们背上。就算它们钻进耗子洞,也甭想甩开他。牛哈哈带着三位干将从镇东追到镇西,从镇南追到镇北,田野、林带、河川、沟渠,任何可疑的角落都不放过,石块、腐叶、树洞、风化的头盖骨。它们和他们捉着迷藏,这个地方叫几声,便迅速转移阵地,鼓足腮帮子鸣几下,又溜了。天光放亮,它们便闭了嘴巴,准是躲到什么地方睡大觉,养精蓄锐了。牛哈哈想趁它们眉不睁眼不开的时候抓捕,但白天和夜晚

一样徒劳。两天过去,八只眼空空荡荡,似乎哪个地方都掏了个遍。牛哈哈急躁、易怒,看什么都不顺眼。李斗擤擤鼻涕,牛哈哈怪他声响太大,擤的不是时候,不惊跑河蛙,也得把河蛙弄脏。小桃小声说想解手,牛哈哈嫌她哕唆,尿个尿也要跟他说。小玉没请假,偷偷躲到树那边撒尿,牛哈哈又骂小玉想偷懒,小玉辩解,他训斥,说一声还能累死你!张嘴不行,闭嘴不行;近了不行,远了不行,三个人一个比一个紧张。牛哈哈的暴躁是一波一波的,过了这一阵,会平和许多,再一个时辰,又如燃烧的干柴。

夜幕垂悬,空气中仿佛掺了胶,呼吸不再顺畅。带的干粮连渣子都被李斗舔了,水早就喝干了。牛哈哈抖抖包,说你们吃喝上倒是很拿手。没有怒气,一副酸溜溜的样子。三个人目光齐齐迎着他,似看非看,似笑非笑。牛哈哈不由咧了嘴,饿成这样子了?放心,饿不死你们。回去的路上,牛哈哈给三个人打气,要他们振作。李斗结结巴巴地问能不能睡一夜,大家实在是太累了。牛哈哈的声腔就变了,睡觉?找不见河蛙甭想!他盯住李斗,你困了?李斗缩缩肩,似乎摇头的力气都没了,不……我是怕她俩。牛哈哈逼问小眺,你瞌睡了?小桃慌忙摆手。牛哈哈又问小玉,你想睡吗?小玉声音很低,但几个人都听清了。她说是。牛哈哈哼了声,休想,支也得把眼皮支起来。

歪进酒店,牛哈哈吩咐小桃小玉帮李斗做饭,他在餐桌铺开纸,打算把停业再延长三天,可刚拿起笔,身子就瘫了。睡梦中牛哈哈也没得闲,忽而陪镇长喝酒,忽而和女人奔逃。他央求镇长,实在喝不动了,宁愿学狗叫,可是他叫得和猫一样,一桌人哄笑,罚他继续喝酒。他和女人被什么追着,没命地跑,女人跑着跑着就落下来,他一次次返回拽她。后来就寻河蛙了,不同的是,是朱力帮他寻,、朱力在河岸下了许多套子。然后点燃长长的鞭炮。炮声四溅,河蛙突然跳出来。但牛哈哈跑不动,像河蛙一样四脚着地,一下一下往前蹦。河蛙没逃脱,他蹦跳着,终于把河蛙逼到角落。河蛙叫着反扑到他身上,凶猛地咬着他。它们的力气出奇地大,他动弹不得。他向朱力求救,谁料朱力和河蛙是一伙的,朱力压着他的头,啃着他的耳朵鼻子……

牛哈哈惊醒,瞅瞅墙上的表,快两点了。夜色正浓,几乎把窗前的灯光吸尽。数只瓢虫砰砰地撞着玻璃,不知要击碎玻璃,还是撞残自己。牛哈哈骇然着,跌跌撞撞去摸开关。陷入黑暗的那一刹,牛哈哈触见两只鼓凸的眼睛。就在前方,粗重的呼吸拂起他稀疏的头发。牛哈哈打个寒噤,手指突动,再次回到光亮中。

李斗!李斗!牛哈哈吆喊两声,没有任何回应。他义喊小桃小玉,她们也失踪了似的。难道他们像河蛙一样逃了?牛哈哈冷不丁地想。待寻到厨房,牛哈哈被眼前的景象气坏了。三个人竟然在睡大觉,李斗歪靠在冰箱上,脖子断了样垂到胸前,小玉小桃背靠背坐着,小玉握着一只发蔫的白萝卜,小桃张着嘴巴,淌着口水,腿上丢着菜叶和葱皮。

牛哈哈踹李斗一脚,李斗睡眼惺忪地问,在哪儿?在哪儿?牛哈哈扯他耳朵,你给我清醒点,饭呢?我要吃饭!李斗啊一声,结巴着,我……困了。牛哈哈目光绞杀着李斗,找不见河蛙,甭想睡觉!李斗扭头看见地上的小桃小玉。嗤地乐了,说她们不也在睡吗?牛哈哈气乎乎地,把她们扯醒!全是懒鬼!李斗得令,扯住小桃耳朵。小桃嘟囔着睁开眼,突地蹦起。小玉闪倒,却没有醒。李斗揪她耳朵,她只是哼哼。李斗便拧住她鼻子,小玉身体抽搐,四肢舞动,李斗刚哈一声,重重地挨小玉一掌。李斗捂着脸叫,你偷懒睡觉。还打人?小玉慌慌地看牛哈哈一眼。李斗不依不绕地冲小玉嚷,小玉低着头,两只手已忙活上了。牛哈哈打断他,行了行了,不就一巴掌吗?找不见河蛙我打烂你的脸,赶紧做饭!!小桃讨好牛哈哈,我又听见河蛙叫了。牛哈哈怒道,闭嘴,我又没聋!牛哈哈还想吼,他的气没撒完,可三个人敛气屏声,谁也不看他。牛哈哈背着手来回走几步,大声说,限你们半个小时做好,就是熬糊糊,也得给我端上桌!

牛哈哈回到大堂,不由自主朝窗户望去。没看见什么。他轻轻挪着脚,生怕惊了什么。玻璃上空空荡荡。那些瓢虫哪里去了?玻璃没碎,那么是它们碎了?牛哈哈盯着窗台,窗台上有一只鞋刷,一只豁口的花盆,几粒石子——准是小玉摆上去的,她爱摆弄这些破玩意。没看见瓢虫残碎的身体。牛哈哈不相信惨烈的场面是幻觉。难道它们逃走了?牛哈哈更不相信。他脸贴着玻璃,目光从窗台延开,碰着层层垛垛的黑暗。一个人影闪了一下,消逝在夜幕中。牛哈哈差点叫出声。牛哈哈跑出饭店,睁大眼睛。目光像宣纸上的墨一样霎时被吸干净。他走到对面,又从对面返回,站在门口,和黑暗对峙。牛哈哈没花眼,那个人绝对是他。他深更半夜跑街上做什么?想到他伏在黑暗中久久凝视哈哈酒店,牛哈哈头皮发紧。待找见河蛙,牛哈哈会去见他。怎么解释,牛哈哈数年前就想好了。或许是准备得太久,那个理由像霉了的豆腐,牛哈哈没有底气往起拎了。

牛老板!牛哈哈吓一跳,见是李斗,斥责,干吗呀,我又没死!李斗小声说,饭做好了。

警官杜克

杜克突然坐起。蛙声,又是蛙声。蛙声老在耳边扑腾,几乎影响了他对其他声音的辨别。他不明白从哪儿冒出这么多蛙。它们已绝迹多年。听了一会儿,确认只是蛙鸣,杜克缓缓躺下。可心神难定,仿佛一只大手在揉挠。没有任何犹豫,他迅速穿衣出门。照例摸摸腰,那地方硬硬的。杜克没开电筒,黑暗中,耳朵更能派上用场。走了没几步,便捕捉到什么……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杜克闪到电线杆后。

杂沓的声音由远而近,正是往杜克这个方向来的。或许该把小乔带上,但马上把这个想法抛到一边。闪念的羞耻却散落于胸间,如飞扬的柳絮。他从来是一个人巡夜,几十年的习惯了。他是杜克,不是别人。

几个黑影窜到近前,杜克如猫跃出,伸腿横扫。最前面的扑通一声,后面一个栽倒时,杜克已铐住前面那个,并迅速抓住另一个。杜克觉到手的绵软。叫声四起,夹着女人的哎哟。杜克打开电筒,迅速照一圈。他愣住了。

怎么是你们?杜克粗声粗气地问。

是……杜警官啊,你这是干吗?牛哈哈听出杜克的声音,龇牙咧嘴地叫。

杜克说,我问你呢,你们干什么?

牛哈哈叫,别照了,睁不开眼,哎哟……我的河蛙丢了。

杜克问,什么河蛙?

牛哈哈说,我养的河蛙,跑了,我带他们去找。

杜克问,这蛙叫……?

牛哈哈频频点头,是,是,杜警官,你给打开手铐啊,你怎么也不问问就……

杜克打开,问,你停业就为了找蛙?

牛哈哈哭丧着脸,还能为啥?

杜克再次照牛哈哈。牛哈哈抬手挡挡。杜克说,脑袋让钱撑糊涂了吧?半夜三更不睡觉找什么破蛙,莫非是金蛙?

牛哈哈说,金蛙也没它们值钱,杜警官,你不懂啊。

杜克道,我不想懂你的破蛙,我正找你呢。

牛哈哈几个人往镇外去了,杜克在街上转一圈,没嗅见可疑迹象。蛙鸣弱下去,巷子传来稀稀拉拉的狗吠。杜克似不甘心,折身到街巷,却又没有目

的,如同梦游。几番折拐,来到那座修缮得很好的院落前,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有目的的,明白心神不定源于什么。

大门虚掩,杜克伸手试试,又缩回来,往四周瞅瞅,选个隐蔽的角落蹲下去。杜克没有以往执行任务的警觉和沉着,却有干偷摸勾当的鬼祟。离开。离开。他催促自己,身子却长在那儿。煤矿,炸药,雷管……他寻着潜身在此的理由。那个背影从沉默的院落浮起,如一绺烟,升到夜空。杜克拔离地面,追逐善,试图让那绺烟凝结……几滴雨打在脸上,杜克蓦然惊醒。他揉搓几下,却未离去。黑暗中,门仿佛动了一下,他赶紧瞪圆眼睛。

那扇门,杜克没少出入,朱扁头不但让杜克,也让整个营盘镇头疼。酗酒、骂街、耍流氓——因流氓罪先后坐牢两次。朱扁头走在街上,人人唯恐躲避不及。但一个镇上居住,能躲哪里呢?特别是那些妇女,不留神,就让朱扁头摸了。胆小怕事的暗暗骂着走开,遇上泼辣的,朱扁头脸上便会留下抓痕。朱扁头也曾被当街扒光裤子狠揍,但秉性不改。街上的店铺被朱扁头赊遍了,若不赊给,朱扁头就坐门口打骂出入店铺的顾客。居民们没别的辙,一趟趟到派出所告状。于是,杜克一趟趟把朱扁头喝到派出所。送朱扁头坐牢是最好的办法,但不是什么事都能让他领刑。杜克没少收拾他,一次下手狠了点儿,结果朱扁头大躺。杜克也曾拘留他三天,没让他进一滴水一粒米,能用的招全用上了。朱扁头常常哭爹叫娘地求饶,出派出所的门照旧。

朱力也不是什么好鸟,杜克没少和他打交道。只是朱力没祸害过营盘镇,相反,还蛮有人缘。朱扁头欠下的钱,大部分是朱宏和朱力偿还的。朱力的勾当与营盘没有直接关系,赌博盗窃都在外地。他身上有股侠气,为他通风报信的大有人在。但作为警官,辖区有这样一号人,日子能好过?那年深秋,杜克在那个破院前整整守候三个夜晚,落下胰腺炎的病根子。派出所似乎是为朱家父子设的,所长也似乎是为朱家父子当的。杜克和妻子唠叨过朱家父子,妻子的话让杜克憋气:你算落他们手里了。

他们。似乎是声气相通的一对。当然不是这样,杜克知朱家父子不和,朱扁头和任何人都不和。不和也是父子,杜克绝没想到最终是“他们”解脱了他。

那是个傍晚,杜克从局里开会回来,收拾东西正要离开,朱力扑进门。朱家父子是派出所常客,但从未主动登门。朱力额头闪着隐隐的细汗,出气也有些粗,但没有任何慌张,只是那些痤疮疙瘩大了许多,也红了许多。眼睛是冷静的,甚至渗着寒气。嘴巴半闭半启,仿佛含了什么东西——果然是含了东西的,杜克盯着他,朱力大声吐出,我把他杀了。

朱宏

车站几年前拆了,现在那里是家具店。没了车站,反倒方便了,经过镇上的客车招手即停。朱宏上了车。大大透口气。仿佛他是岸边蹦跳的鱼,终于滑落水中。又像躲到安全场所的逃离者,暗暗生出一丝庆幸。是的,他在奔逃。尽管他没离开营盘,没离开小青,潜入内心的奔逃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看上去,他没什么变化,如同他和小青的关系。可真是那样吗?他嘴角挂着一丝苦涩。他和小青仍然是夫妻,仍旧重复着日子,但荡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然改变。就连那种事——她没再拒绝他——也令人窒息。他们轻轻挨在一起,小心翼翼,仿佛他们是泥塑,稍用力便会粉碎。现在,他总算有了正当理由,可以离开。他坐在那儿,毫无顾忌地仰着头,抑或放肆地瞅着窗外。一只布谷鸟滑人视线,转眼又滑出去。树林、田野、村庄、疾走的妇女……朱宏的目光被电了似的。那妇女的姿势像极了小青。小青,朱宏暗暗喊一声。

车颠了一下,朱宏及时抓住扶手。前排是一对老夫妻,女人头发花白,男人戴着帽子,他侧过脸,问女人碰着没。女人说亏我还没那么迟钝。男人小声抱怨着,握住女人一只手。

如果父母像这对老夫妻,那么……朱宏断然中止了无用的假设,这个假设让他害臊。其实,害臊一度伴随着他,直到那个黄昏。替酒鬼害臊,也替母亲害臊。母亲被酒鬼呵斥打骂了一辈子,临终仍然惦记着他。母亲一手抓着朱宏,一手抓着朱力。那时,酒鬼还在监狱服刑。母亲让朱力照顾朱宏——别看他是哥,他太老实,妈放心不下啊——却让朱宏照顾老酒鬼——朱力脾气不好,妈知你能做到。母亲似乎知道朱宏欲说什么,她握他一下,极其有力——他说的都是醉话,你们都是他的孩子,妈没做过什么。

握着他们的手终是松开,朱力兑现了承诺,而朱宏未能。太难了,实在太难了,并不是朱宏没有尽力。酒鬼出来后,朱宏已是镇中学的代课老师,朱力没工作,在社会上晃荡,一如过去,很少在家住。酒鬼便缠住朱宏一个人,说缠都是轻的,他三天两头找朱宏要钱,不给要骂,给少要骂。朱宏的收入基本被他榨光。没钱吃饭,朱宏只好找朱力,朱力总比他有办法。有一阵,朱宏搬到学校。但他躲不开老酒鬼,老酒鬼常常跑到学校朝朱宏要钱,朱宏不得不向别的老师求借。那次,老酒鬼竟然赖在教室门口,大骂朱宏不孝。校长找朱宏谈话,警告朱宏的工作随时可能丢掉。朱力责备朱宏不该纵容他,朱宏无言。他答应过母亲,还有,他对老酒鬼始终是怕的。从童年那惧怕就植入他的身体。最终,朱宏的工作还是丢了。就这样,朱宏也未或未敢骂他,更不用说动手了。倒是朱力掴过他耳光。那个中秋,很少回家的朱力带着小青回来,那是朱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小青上门。老酒鬼终于像个人,恭维老裁缝手艺怎么怎么好,人怎么怎么风光,朱力破天荒也是唯一一次给老酒鬼斟酒。朱力训斥他,他没敢瞪眼,很巴结的样子。可狗不改本性,他竟然摸小青的手。噼噼啪啪,那个中秋留在朱宏记忆中的只有暴裂般的声响……

到了县城,朱宏直奔青鸟制衣厂。朱宏和小青接手裁缝铺,生意不如从前了,有时几天才接一笔活。人们已经习惯买成衣穿,只有那些有点年纪的还愿意光顾裁缝铺,如果不从制衣厂接活,很可能就得关门。交了成品衣,结了钱,还不到中午。朱宏溜达到大桥,趴在桥头看会儿钓鱼,走进常去的爆肚馆,要了啤酒,一份爆肚,一碗米饭。整一点,他出了饭馆。他计算过,从这儿到一品茶楼正好半小时。朱宏不为喝茶,只为听戏。一品茶楼每天下午和晚上都有演出。朱宏是瞒着小青的,虽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行为,但任何可能惹小青不快的事,他都避着她。他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听戏,二人台都让他着迷。那个时候,咳,他就不是朱宏了,他不知自己是谁,有时是演员,有时干脆就是演员嘴边的调子。喝茶要钱,听戏不要,当然,听戏愿意出钱更好。朱宏每次不多掏,只有十元,而且只给那个艺名小陶虹的演员。她真名陶玉清,是县剧团的,剧团拆散,她就到茶楼卖唱——这是她用的词,朱宏不这么认为。两小时,不管演出是否结束,朱宏拔脚走人。在另一个世界小小溜一小遭,也就足够。朱宏惦记的终是戏外的世界,那里有裁缝铺,有小青。但上次,朱宏刚出戏楼,被一声大哥叫住了。是小陶虹,她刚下台,妆还未卸,阳光下,嘴唇漾着一抹耀眼的红。朱宏停住,问她什么事,她说谢谢他的捧场。她是个有心人,注意到他往她的唱盘搁钱

了。朱宏突然有些羞,他放的只有区区十元钱。他笑笑,说我喜欢听你唱。然后就想走,再晚赶不上车。小陶虹又叫声大哥,朱宏腿就软了。她说想请朱宏坐坐。朱宏结巴起来,我……只……十元钱。小陶虹抿嘴一笑,说看大哥就是个实诚人,只是坐坐,说说话,不方便就算了。朱宏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又随她进去。也只是坐了坐,说一些家常话,仅此而已。但她已现沧桑的双目始终含着让朱宏心跳的东西。那一坐,朱宏不得不截车回去。朱宏没做什么,却有干了什么勾当的不安和羞愧。一路都编织着理由,像任何一次,他生怕小青生气。他甚至想,不能再去听了,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

此时,朱宏走向一品茶楼,已忘了上次算不上发誓的誓言,且无端地生气了,我就是要听,还能咋的?

牛哈哈

牛哈哈低头缓行,每迈一步都很艰难。一周过去,牛哈哈减了肉,跛了脚,连河蛙的屁也没闻见。这个晚上,牛哈哈没去寻蛙。当然,牛哈哈不会放弃。从镇外传来的蛙鸣有如铙钩,一下一下抓着他,勾着他。但他实在太累了。他把李斗小桃小玉打发出去,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三个人进门便东倒西歪,牛哈哈摇了这个推那个,他们血红的目光泼牛哈哈一下,眼皮便又缝在一起。牛哈哈是老板,可也有恻隐之心呢,他索性放一夜假。着急没用,寻蛙怕要变成持久战了。

星光丝丝缕缕地飘下来,挂到树上便是游荡的银线,落到地上便是淡淡的雾,触到脸上则湿漉漉的,像嫦娥吹出的气。常娥也喜欢往他脸上呵气。不是月宫里那个,是他妻子。结婚头几年,清早她总用这种顽皮的方式唤他醒。她和他同岁,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甚至老奸。她呢,始终像长不大的少女。他们的女儿出生后,她没多大改变,连她母亲都说她不像个当妈的。她的针线与茶饭都平平常常,却有着一般女人没有的大度。那年,牛哈哈酒后乱性,被逮个正着,她带钱去赎他,除了骂一声不要脸,没和他闹任何别扭。自此牛哈哈痛改前非,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真是世事难料啊,他们的女儿在酒店门前玩,出了意外。那个家伙倒车……咳哎,想起牛哈哈就泣血地疼。常娥疯颠了,为治她病,牛哈哈先后转了数家医院。出院时,常娥安静了许多,虽然眼神尚呆滞,但不再见了女孩就追。医生说,若彻底治愈,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再让她生一个。这没有什么难,牛哈哈办得到。回家当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和她同床——就是在那个夜晚,厨师敲门,说饭店失盗。牛哈哈匆匆赶到饭店。杜克盘问厨师两个小时,案就破了,厨师竟然是内应。这样的人当然不能再用,李斗接替了他。看似没什么损失,可牛哈哈从此陷入黑暗。不知是惊着了,还是别的缘故,牛哈哈阳事不举。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吃的药怕有一篓子了。毫不见效。他常常大汗淋漓地从常娥身上翻下来,摸着不争气的家伙,恨不得掴它几个耳刮子。直到有一天,他去催春香的账,意外地发现自己又行了。他大喜过望,可是和常娥同床又不行。他反复试过,和春香怎么都行,和常娥怎么都不行。要治好常娥的病,只能让她怀孕。牛哈哈是想治好她的。再说,没有子女,牛哈哈费尽心机挣的钱留给谁?后来,牛哈哈从一个道士那儿讨得一个方子。就是那两只河蛙。牛鞭与锁阳研粉,每日喂三到五次,五年后食用河蛙。牛哈哈已经喂了四年,整整四年呢。每次趴在罐口和河蛙对视,牛哈哈的眼睛都像一百瓦的灯泡。河蛙跑了,牛哈哈人生的天空塌了半边。

走到门口。牛哈哈迟疑了。回去干什么?他自问。回去,常娥也不搭理他,她走停都怀抱着那个洋娃娃,但牛哈哈没嫌怪她,相反,她唤起他父兄般的怜爱,她让他看到未来隐隐的光芒。即便和春香好,他和常娥也始终是拴在一起的。河蛙逃跑,他做丈夫的底气也丧失了。还是算了,反正岳母会照顾好她。

牛哈哈仍旧缓行,一跛一颠。蛙呜扑起,牛哈哈的五官被声音封堵了似的,有点喘不上气,只得停下来。狗日的,到时候看怎么收拾你们……忽觉这是对蛙的不敬,那可是他的命根,是他的未来……宝,对,是他的宝。它们已有了灵性哇。

街角有什么闪了一下,很快湮没在黑暗中,就像那天他在店里瞥见的一样。是他?如果是他,他在干什么……跟踪他?牛哈哈挪过去,除了黑暗,仍是黑暗。仿佛他在黑暗的深处躲着,牛哈哈小心地追逐着,一直追到那所院子。真的是他?还是自己看花眼了?牛哈哈怔怔立着。他不上门,牛哈哈也会去找他,向他解释清楚,但现在不是时候,牛哈哈必须先寻见河蛙……突然想起,河蛙正是他回来那天逃跑的,该不会……牛哈哈喉咙里发出哨子般的声音。

牛哈哈重新被烦躁卷住。他没打算找春香,且每次和春香幽会必是白日约好的。在寂落的街道上躁闷不已的牛哈哈决定去春香那儿度过这个夜晚。他没冒过险,现在要冒一次。来到门口,竟气鼓鼓的,不像偷情,倒像捉奸的丈夫。敲门也响,大有不开门誓不罢休的架势。春香恋他,更恋他的钱,他有数。

谁?粗重的喝问杵过来。

牛哈哈差点反问你是谁?脑里似有一丝闪念,不要脸的春香有了别人,当脚步声敲过来,他突然惊醒,拔腿逃奔。脚不跛了,骨头也不疼了,牛哈哈像长了翅膀的河蛙,鼓突着眼睛,身体没有一丝重量。

扑进门,喘气半天,牛哈哈方摸着开关。小桃小玉大概上楼睡了,李斗窝在地上,半个脸着地,挤出一副怪相。他的腿缩着,两臂却向前伸着,像随时跃起的河蛙。牛哈哈本想推醒他,让他到床上睡,可李斗的姿势突然触怒他。牛哈哈开了多年饭店,厨师立了不少功劳,可以说,牛哈哈像兄弟一样对他们。可正是厨师毁了他。先前那家伙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他和常娥交欢的夜晚起事。牛哈哈看中李斗,首先是因为他老实,这个老实家伙却弄丢他的河蛙。牛哈哈自认他和春香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常娥的病一好,他就从春香身边撤离——李斗却径直寻到春香家。面似老实。他妈的,老子怎么总是看走眼?

起来,起来,牛哈哈踢着李斗。

李斗翻过身,脸仍贴着地面。

牛哈哈拧住他鼻子,李斗张张嘴,红眼突然撑开。

起来!牛哈哈叫。

李斗揉着眼窝,不是……放假吗?

牛哈哈说,那会儿放,现在不放了。

李斗赶紧说,我去喊她俩。

牛哈哈制止他,我有话问你,不问她俩。

李斗紧张而茫然地望着牛哈哈。

牛哈哈问,那天……河蛙丢的那天,你去找我,唼?……你都去哪儿找我了?

李斗的脸微微抖着,我去……

牛哈哈警告,你老实说,不然……他重重哼一声。

李斗说,我就去那儿……

牛哈哈问,没去别处?那天,他告诉李斗要回家住。

李斗小声说,没。

牛哈哈松口气,马上另一股更强更硬的气顶上来,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李斗嗫嚅着,要哭的样子。

牛哈哈喝道,说!

李斗求饶,牛老板……

牛哈哈骂,少废话,不说我撕你的嘴。

李斗蚊鸣一般,我看见……她冲你挤眼了。

牛哈哈飞起脚,李斗往后缩,牛哈哈没踢着,自己却闪倒了。

警官杜克

杜克往面馆跑得更频了,他急欲打听朱力的消息,吃

面反倒成了借口。朱力没规律,有时一天吃一次,有时两天吃一次;有时是前半晌,有时是后半晌;有时会问杨老头一些问题,有时像个哑巴。杨老头明白杜克的用意,如果朱力来过,便喜形于色,杜克没坐稳,便大声说,他又吃了三碗呢。若朱力没露面,杨老头便很沮丧。离开面馆,杜克想,不能再去了,他成了杨老头两口子的负担。杨老头两口子和朱力不该有干系。他可以登门,可以把朱力请到所里,可以询问任何问题。在这个地界,他有这个权力。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舍近求远?杜克说不清楚。他在等待时机吧,对,时机。或许就在面馆里。于是,杜克又去了。

杨老头端上的却是米饭,杜克一愣,杨老头马上道,该换换口味了。杜克笑道,我是来吃面的啊。杨老头对不住杜克似的,哪有这么吃的,你都要吃成面了。杜克确实想换换味,可那顿饭却不是滋味。他意识到,他已经把杨老头两口子卷进来。那个家伙……杜克搁筷子时,不由抖了一下。碗底浮出一张冷脸,清幽幽地望着他。他顿顿,再瞅,发现那是他自己。

杜克进院,便看见大摇大摆的兰花花。像逛农贸市场,她拎个花提兜,韭菜叶子耷拉出来。杜克正想骂人,这下可有对象了。兰花花加快脚步,想溜,杜克手疾,咣地关了大门。他冷笑着,看你往哪跑。兰花花稍一迟疑,便往相反的方向跑。她的肉已经松弛,屁股又大,跑不快,像笨重的老母鸡。可就是这只老母鸡,奔到墙根,先把提兜扔出,再跳几跳,竟攀上墙头,转眼消逝在墙那边。杜克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他才冲过去。兰花花已无踪影,地上只有两条韭菜叶子。杜克吊着的心沉下来,却更懊恼了。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和这样一个女人斗气?竟然用这样荒唐的方式?脑里滑过那张长着痤疮的脸,杜克重重拍拍头。

杜克刚打开那卷案宗,牛哈哈敲门进来。杜克问他何干。牛哈哈摸摸脸,杜警官,你下手真重,我好几个地方都挂彩了。杜克眉毛一抖,牛老板兴师问罪来了?牛哈哈忙缩了肩,不敢不敢,杜警官半夜巡街,是咱营盘的福分啊,我是来报案的,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的两只河蛙跑了。走了兰花花,来了牛哈哈,杜克压压,终是没压住,气乎乎的,派出所是给你牛哈哈开的?狗屁的事也要找我。牛哈哈哭丧着脸,那可不是普通蛙啊,你得帮我想个辙,要是让别人捉去,我就完了。杜克不无嘲讽,你和蛙倒是够亲的。牛哈哈说,它们就是我亲爹亲娘啊,不,比亲爹亲娘还亲,杜警官,你要帮我啊。杜克说,你们这帮……真是让钱撑坏了。又不是案子,我没法帮你……你不是有钱吗?悬赏啊,一千不行两千,两千不行五千。牛哈哈一拍头,对啊,我怎么没想起来?杜警官,谢谢你,找见蛙,我给你摆十桌宴,送你一百面锦旗。边说边退,那个旗字几乎落在门外。杜克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门,他其实是戏弄牛哈哈。比爹娘还亲?牛哈哈不就是蛙吗?

拽回心思,杜克一页一页翻着。那几张纸已有了毛边,脏兮兮的。口供、现场记录,照片、请愿书。杜克目光停在厚厚的请愿书上。密密麻麻的签名,有的按了手印,有的是用血直接写上去的。

替朱力求情的人数超过杜克的想象。一天清早,杜克刚进门,老裁缝、小青、朱宏相继跟进来,请求杜克在请愿书上签字。亏他们想得出来。老裁缝说他一辈子没求过人,今生只求此一次。杜克的目光挨个扫过三张面孔,他们是朱力的亲人——严格地说,老裁缝和小青还算不上——他们急昏了。如果杜克是镇上一个普通居民,当然可以考虑,可毕竟他身份不同。他很想讲朱力犯下的那些事,他其实已经网开一面,但终是没说。他说他知道一位律师,很有名,他们可以找他。他在抽屉寻了半天,抬头,屋里已经空了。

傍晚,飘起细雨。杜克回家时,看见在派出所门口徘徊的朱宏。朱宏一定早就过来了,他的衣服已经淋湿,一绺头发紧贴着脸颊,像刺在肉里的剑柄。他显然是等杜克——为什么不进去?杜克刚滑过这样的疑问,朱宏大步奔来,急不可待似的,到杜克跟前,忽又迟疑了,眼神飘闪着,声音湿漉漉的,听上去不像一个男人发出的,很小心,很紧张,也很痛苦。他没提让杜克签名,但让杜克救救朱力。杜克审视他几眼,同情地摇摇头。朱宏没有放弃,跟在杜克后面,不停地说。仍旧很小心,生怕惹恼杜克。他反复说着那句话,朱力不是故意的,请您一定要救救他。杜克头都懒得摇了。到家门口,杜克猛然回头,你让我怎么救他?朱宏突然被击懵似的,半张着嘴,傻望着杜克。杜克唼一声,你说,我咋救他?朱宏吃力地移开目光,嘴唇颤抖不已,杜克听到奇怪的啪嗒声,从朱宏嘴里发出的,仿佛那里有一条挣扎的鱼。朱宏再次望着杜克时,杜克竖起一只手,你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我饿了,要吃饭。

一对夫妻

远远的,朱宏的头皮就麻上了。小青父亲似要坐成化石,其实,和化石已经没什么区别,朱宏总觉得吃饭睡觉对小青父亲可有可无。送饭成了朱宏的负担,又不能不送——对朱宏和小青更像仪式。

朱宏挤出笑,亲切地招呼他,尽管他不看也不听,然后扶他进屋。小青父亲突然开口,仅那一天。他的嘴巴重新锁上。朱宏甚至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小青父亲怕已失去说话的功能。小青父亲吃完,朱宏观察着他的捡色,说,爸歇着,我走了,我还有事。顿顿,又鬼使神差地补充,我去喊朱力吃饭。随即就后悔了,干吗说这个?小青父亲闭了眼。彻底成了化石。

朱宏惊恐着。仍如往常一样,逃奔到大街,方镇静下来。他没说谎,他确实要喊朱力吃饭。朱力始终没上门,朱宏也没去找他。喊朱力吃饭仍然是小青先提的,朱宏当然答应。只不过,小青要中午请,他说晚上合适。他不想大白天和朱力招摇过市,那让他更加紧张。晚上确实是对的,朱宏只碰见两个人,他们招呼都没和朱宏打。朱宏做了充分准备,要具体说又是说不上的,但绝对是准备了,每一步都是坦然的,有力的。可到了门口,仿佛被飓风推了一下,朱宏晃晃,怎么也立不稳了。他走开几步,折回去,再次离开。锁链仍旧耷拉着,无声无息。门半合着,轻轻一推,他就能进院。黑乎乎的院子。杂草。梦魇。他会被绊住的。

终是逃离。

小青眼巴巴的样子刺痛朱宏,扯谎的不安便淡下去。怎么?他不在?他会去哪里?小青盯住他。朱宏说我哪知道?他不能躲,必须顶住小青的目光。小青问,你没等等他?朱宏说,等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去。小青哦一声,没再问。你饿了吧,我这就煮。小青迅速转向,她是怕他看她的脸,他想。

菜很丰盛,羊脸拌蒜,蛋皮里脊……自然有红薯炖牛肉。饭是饺子。小青一大早就忙活了,羊脸拌蒜工序非常复杂,燎、烤、煮、剥都是她一个人做。朱宏暗愧。此时此刻,朱宏却酸溜溜的,除了那个菜,都是朱力爱吃的。像偷吃了他人的东西,除了慌张,没嚼出任何滋味。搁了碗,朱宏说我再去看看,没等小青反应,匆匆离开。

朱宏当然不会再去,不过是离家的借口。他越来越害怕和小青独处,即使她什么也不说。还不如大闹一场,像镇上有的夫妻那样,她撕他的脸,他捶她的胸,完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该说笑说笑。但小青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是。他

们没有吵过。小青只打过他一次,那个早上,从酒醉中醒来的她狠狠掮他一掌。那时,小青还不是他的妻子。那个荒唐的夜晚,他也喝多了。如果朱力没回来……他马上遏断自私的念头。畜生,他嫌恶地骂自己,突然鬼祟地回头。没人。不远处的餐馆门口,晃着几张模糊不清的脸,大约又有人喝醉了。朱宏真想扎进酒馆大醉一场。可醉了又能怎样?除非永远不醒。

朱宏转了一圈,又返回来。他没地方去。除非躲在他和小青的婚房,白天已去过,他不想再去。而且,那里也不是世外桃源,除了躲着不见人,什么都躲不掉。他缩在裁缝铺对面的角落,有脚步声过来,赶紧走开,过一会儿,再无声无息地靠过去。尽管拉了窗帘,朱宏仍能辨出那个熟悉的影子。小青又忙活了,她怕是猜出朱宏在撒谎。或许,她还等着朱宏请回朱力吧。干活能让她摆脱焦灼。但总归是她在忙碌,他却在监视她。该死的,他骂,像小陶虹骂那个捏她胳膊的茶客一样。不过,小陶虹是半笑半怒,那怒也未必不是装出来的。正是小陶虹的表情,让他突然后悔了。他是那么大方,那么阔绰地拍出一百块钱。不等小陶虹走到他面前,不等她喊出那声大哥,他就溜了。他都干了什么呀,他糟蹋的不是钱,而是小青。

吱呀一声。小青出来了。朱宏紧紧贴在墙上,屏住呼吸。小青没往对面看,她低着头,两手挤弄着什么。他瞧出她在锁门,那个锁不好用,必须用钥匙锁,伸到根儿,还须退出一点点儿。小青肩膀耸动着,看样子是锁不上。他差点儿闪出去,可脚跟欠欠,终是没动。小青要去哪里?……找朱力?

终于锁住,小青揩揩头,往西走去。

几分钟后,朱宏跟上去。他的嗓子灼热灼热的,继而,漫延到整个身体。她要验证他的话,她等不及了。或许,她已去过那座院子。他不在的时候,她偷去过几次了。请朱力吃饭,不过是打马虎眼。身体烧得更旺了,吧吧地开裂着。

小青进了镇政府旧院。

朱宏吁口气,如一团烂泥糊在电线杆上。蛙鸣爆豆一样跳起,朱宏以为踩住什么。瞅瞅,知是从镇外传来的。他下颌挤着电杆,仰头望着夜空,像他和朱力曾经的那样。他和朱力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过两颗星,挨得很近。哪个是他,哪个是朱力?他再也寻不见了。

约莫半小时后,小青的身影从黑暗中晃出。朱宏不知她去父亲那儿干什么,是否与朱力有关?朱宏又哆嗦起来。看她径直往裁缝铺方向,方略略定住。

朱宏又耗了一会儿。回去时小青已拉开被子。朱宏解释,没等见……看了会儿打牌。小青甚至没看他,抓起他的枕巾瞅瞅,忽然说,你的头发咋掉得这么厉害?朱宏凑上前,并下意识地摸摸头顶,无所谓地说,怕啥?反正还要长。小青这才扭过脸,神情忧郁,伤感。她笑笑,他看出是强装出来的。别不在乎,小心变成秃子。他说,那我就去当和尚,还不用剃头了。玩笑不恰当,气氛顿时滞重。小青剜他一眼,朱宏血往上涌,那一眼突然唤起他的信心。小青一根一根地摘着枕巾上的头发,朱宏从后面抱住她。小青耸耸,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

黑暗中,朱宏先摸摸小青的手。柔软,光滑。他便滑进去。自那个夜晚,他第一次碰她。她没再缩起自己。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他们获得了老裁缝的同意,他们登了记。他们早就黏合在一起,他们是一个整体。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朱宏的眼睛忽而硕亮,忽而模糊。朱宏像一只鹰,忽而滑翔在云层之上,忽而潜入云层。蛙鸣陡起,朱宏的神思被打乱。小青咳嗽一声,又一声……连续咳嗽起来。朱宏忙停止,之后小心翼翼的。片刻之后,小青又咳嗽了。朱宏惊异地发现,蛙叫一声,她就咳嗽一声,蛙连续叫两声,她就连咳两声。也许是他的错觉?可蛙声真真切切,小青的咳嗽也真真切切。朱宏渐渐紧张,加快了动作。他想马上结束,他的头皮开始发疹。蛙鸣渐响,小青的咳声也大起来……不,已经混合起来,他抽动一下,她就哇一声……他不是趴在小青身上,而是伏在蛙肚子上。白白的肚子气球一样鼓起,他被弹起,同时伴有嗷叫声。

牛哈哈

告示贴出去的当天,就有几个闲人去寻蛙了。他们看完告示并从牛哈哈嘴里得到确认,一只蛙一千,顶三三只羊了。几个人太少了,怎么对付得了他喂养了四年的河蛙?三天后,牛哈哈涨到两千,五天后涨到三千,一同后涨到五千。一只蛙比一头牛还值钱,对牛哈哈,何止是钱的问题?一拨一拨的人拿着钩子、叉子、袋子、书包往河滩、草地、树林去了。

牛哈哈坐在门口等待他们捉了蛙回来,他又是老板了。原先是酒店老板,现在是半个镇的老板。连续睡不好的缘故,他的脸松弛而灰白,和旁边墙上贴了几层的红纸形成强烈对比。但牛哈哈精神不错,亏得杜克,他早该想出这个主意的。李斗小桃小玉被牛哈哈打发出去了,他们疲惫不堪,牛哈哈说找见蛀不但不扣工资,还有告示上一样的奖励后,他们钝滞的眼睛又有了光彩。

猪的惨叫突起。马路对面,几十米外的八大碗餐馆又在杀猪。哈哈酒店停业,别的餐馆生意好了许多。营盘镇的酒馆都是自己杀猪,且在餐馆门口。杀猪是炫耀生意的一种方式。哈哈酒店每天都有猪告别世界的惨叫——别人听来或许是这样,对于餐馆老板,那声音是趾高气扬的。等着吧,寻见蛙,老子一天要杀两口。牛哈哈是有绝招的。想法虽有气势,可猪傲慢的叫喊如绳子一样抽打着他。该死的厨师,真是他的克星。如果李斗寻见,牛哈哈不会给他一个钢蹦,不抽他就算便宜了。

大街又恢复如初,嘈杂但不刺耳。牛哈哈换个姿势,看见一个女人边走边回头说着什么。像春香,牛哈哈眯了眼,不是春香又是谁?正是向这边来的。牛哈哈不由板了身子。多天没碰她了,牛哈哈觉得某种东西正缓缓往外溢。

春香在牛哈哈身边站定,半笑不笑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竿。牛哈哈欲站起,看她这样,又坐下。

春香往前伸伸头,似乎看不清牛哈哈,牛哈哈瞅左右无人,便盯住她抹了过多霜粉的脸,瞅什么?

春香说,你怎么贼眉鼠眼的?

牛哈哈说,我看见一团肉。

春香怕牛哈哈似的,直了腰,往后退两步,问,死的算不算?

牛哈哈没听懂,什么死的?

春香往告示努努嘴,又晃晃竹竿,我也打算寻你的宝蛙了,要是死的也算,就绑个钩子,要是只要活的,就绑个网罩,我最怕那东西了。

牛哈哈跳起来,可别,千万别,我要活的。

春香说,瞧你急的,我连蛙的影子都没见呢。那天是你敲门吧?你真是吃了狗胆。

牛哈哈下去的火苗又隐隐烧起来,他嘿嘿着,想你了么……今天行不?

春香极干脆,不行!

牛哈哈再次往两边瞭瞭,要不,现在?

春香呸一声,美死你!我想去寻蛙哩。

牛哈哈说。呆会儿嘛……我又没少过你什么。

春香说,算了吧,我算看透了,我还没一只蛙值钱。

你当然没蛙值钱,你差得远呢,牛哈哈差点喊出来。霜霜脸,忍住,第一次在春香面前放低身架,那就晚上……好啵?

春香说,那得看我累不累。

牛哈哈听出希望,春香的背影竟如绽放的牡丹花,走出好远,风依然把香气吹过来。牛哈哈想她的身子不假,最

重要的也是最担心的,他怕在春香面前和在常娥面前一样没用。李斗也是在那样一个夜晚搅了他的事。必须验证。

李斗小桃小玉是入黑回来的,一瞅那架式就知道白忙一天。他们一个推一个,最后仍由李斗报告——牛哈哈制止了,并破例没有训斥。他说这个夜晚放他们假,让他们睡个好觉。三个人如死刑犯得了特赦,没有惊喜,反一脸茫然。牛哈哈喝问,没听见?他们大梦初醒,灰暗的脸泛起些许光泽。

牛哈哈估摸时候差不多了,离了酒店。没有过去那样先谨慎地往家的方向走,再折拐,而是直奔春香家。可门从里面插着,牛哈哈一怔。往常,春香和他打过暗语后,门都松着。难道……可从白日的话里,他听出她那司机丈夫并不在家。牛哈哈绕一圈,想跳进院,又没李斗那几下子,蹦了蹦,墙顶也没摸见。春香真会和他断绝关系?牛哈哈不甘心。轻轻啄着门。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愤然而悻悻地离开。

眼前一晃,似乎有黑影闪过。牛哈哈打个寒战,定晴细瞅,只有飞飞扬扬的夜色。牛哈哈没有动,仿佛往前一步就会和他撞上。是自己看花眼,还是他真的在跟踪?在春香家碰壁的愤懑,由于黑影的突现而淡去,当他回到酒店,春香已被驱逐出脑子。他打开暗灯,然后守在窗户旁,凝望着大街。

他没现身。牛哈哈当然明白,他不是不敢,没有他不敢的。据说,坐牢只能使人的胆子越来越大。那么,他是等牛哈哈上门了?这一天终究是躲不过的。总得解决。其实,牛哈哈已演练过多次,那一天……应该是接近中午的时候,去早他可能没起,去晚他可能出门,这个钟点最好谈事,完后就可以吃饭。牛哈哈拎着两条玉溪,价格中档,不失双方身份。牛哈哈看见自己走得很轻松,毕竟嘛,对方和他合作过,是他最好的朋友,有什么可怕的?牛哈哈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他蹲在当院,满口牙膏沫。牛哈哈嗤一声,怎么才起?我的蛙丢了,才听说你回来,怎么不去找我?他晤晤,示意牛哈哈进屋,牛哈哈却站着点一支烟。等他刷完,牛哈哈抛给他一支。他接了,闻闻,这是他的习惯动作。牛哈哈和他说些杂事,他斜着牛哈哈。他对这些不感兴趣。牛哈哈不再绕弯子,咳几声,以便声音更清晰。咱们的……饭馆,你进去……不,你走后的第二年,失了火,全烧光了,赔了整整十万,我想告诉你,又怕这个消息对你……服刑……有影响……那场火,朱宏……不,镇上的人都知道,我差点儿没挺过去,后来,是我家那口子卖了祖传的玉镯,我才东山再起……其实只是个架子,还欠着不少债……这一万块钱你拿去用吧,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他看着牛哈哈,吊着一抹冷笑。牛哈哈发誓,我不骗你,咱们是什么关系?我怎么可能骗你?他迟疑一下,接过那一万块钱,掂掂,突然砸向牛哈哈……

牛哈哈偏偏头。院子消逝了,他仍在酒店。窗外,春香扣击着玻璃,瞪着他。

牛哈哈赶紧开门,你怎么……来了?

春香愠怒道,害我等你半夜,你在这里发呆呀。

牛哈哈说,我去了,叫门也不开。

春香说,我刮一身土,洗个澡么。

牛哈哈果然闻见洗发水的香味,心旌摇荡,小声说,就在这里吧……他们睡得死猪一样。

春香戳他一指头,进浆糊了呀……不去就算了。

牛哈哈熄了灯,追上去,抓住春香的手。春香甩甩,他说,黑天半夜的,怕什么?春香便由着他。牛哈哈没料这个夜晚竟是一波三折。他不指望了,却又突然而至。穿行于夜巷,挺刺激的。牛哈哈偶尔回下头,仿佛担心什么从后背扑上来。

牛哈哈就把春香扔到床上。他迅速脱了衣服,春香却静静地躺着,不认识似地看着他,随后幽幽地说,我寻一天破蛙,身子都要散架了。牛哈哈嬉笑着,一件一件剥她的衣服。春香身子不动,嘴却不闲,你的蛙咋那么值钱,人们说蛙把你的钻石吞肚里了,是不是呀?牛哈哈不说话,手有些抖。春香说,我还没见过钻石呢,到底啥样?牛哈哈呼哧着,真想缝了她的嘴巴。春香说,你连件像样的东西也没给我买过……哎呀,轻点。牛哈哈欣喜若狂,他行的,他和春香仍然行的。我的神哎,牛哈哈差点喊出来。春香说,给我可不能和别人一样,寻一只得给我一万……听见没?牛哈哈大张着嘴,却没声儿。春香恼了,猛将牛哈哈掀开。牛哈哈趔趄着,差点摔地上。他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春香,翕动着干裂的嘴。春香问,到底答应不答应?我不能不如一只蛙!牛哈哈眼瞅着自己的东西往下耷拉,焦焚的嘴唇都哆嗦了,我答答答答答应……

警官杜克

杜克路过哈哈酒店门口,牛哈哈马上站起,滑稽地冲杜克敬个礼。杜克冷冷地斜着他,你倒自在啊。牛哈哈随即苦了脸,你瞧我人闲着,心在火盆上烤着呢。杜克说是么,看来你欠烤。杜克挺窝火,一句戏言,给自己惹一堆麻烦、竟有那么多人寻牛哈哈跑失的蛙,并因寻蛙滋事。上午,杜克处理了两起打架斗殴的。一个老汉一个后生争一个可能藏蛙的洞打得头破血流,两人几乎是撕扯着跌进派出所。另一起是两个家庭,男人女人都上了手,起因是一个女人被土迷了眼,骂了脏话,另一个女人恰在旁边,认为对方含沙射影。又哭又骂,搞得派出所跟骡马市场一样。

牛哈哈没听出或没在意杜克的嘲弄,弓腰探头,弹弹杜克的袖子。袖口不知何时蹭了一片白。杜克往后移移,牛哈哈盯住杜克,讨好地说,杜警官,怎么你鬓角的白发突然变多了?杜克抬起手,随即垂下,没好气地说,全是让你害的,你那破蛙一夜一夜地叫,他妈的,搞得人眼皮粘不住。牛哈哈委屈地,我也急啊,为找它们,我下了血本。杜克警告,要是乱搞名堂,饶不了他。牛哈哈嘿嘿,你老人家在营盘坐镇,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

杜克嫌恶牛哈哈的恭维,那话里含多少水分他清楚,但同时。又那么受用,他不在意,他又在意,许多事都是如此。杜克背着手,腰板笔直,从容镇定,双目却警觉锐利——几乎是定格的形象,可杜克清楚,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没有那么从容,也没那么镇定。那家伙三天没露面了,杨老头向杜克汇报——确实是汇报的口气,仿佛他是杜克安插的眼线,一副歉疚的样子,并再次提出,杜克甭给饭钱了。杜克无所谓地笑笑,岔开话题,心却是乱的。三天没露面,他在做什么?睡觉,似乎是说得过去的理由,细想又解释不通。

杜克从未对一个刑满释放的人如此在意,近于病态,反过来说,从未有哪个刑满释放的人让杜克如此不安。

杜克决定去趟裁缝铺。八年了,他没在裁缝铺门口停留过。当然有理由,但也没理由。杜克不做衣服,那两口子也没牵涉什么案子。只能是这样吧。现在,杜克是去那里的。

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走进裁缝铺,杜克迟疑一下,到几个旅店转了一圈,不需要这么谨慎的,杜克还是这么做。折回来,恰好看到牵孩子的女人离开。

小青抬起头,难以掩饰的惊讶、慌乱,甚至敌意。她也单独找过他,他说已尽力。她踉踉跄跄地奔出去,他呆了好半天。平时看见他,她总是低下头。

杜警官……你做衣服?她的眼睛追随着杜克的视线。

杜克笑着摆手,我通知你个事,最近贼多,晚上插好门窗,看见可疑人员,及时报告。

小青点头,感激中夹着疑惑。

杜克问朱宏,小青有点难为情,说朱宏去寻蛙了。

杜克问裁缝铺的生意,问老裁缝的身体,小青回答得极其简略,眼里的疑惑渐涛放大。杜克再没什么可绕,说,朱力——

他怎么了?小青打断杜克,猛地捂住嘴,仿佛要把那几个字捂回去,脸迅即红了。

杜克说,他没怎么……他回来了。

小青低着头,等待杜克的下文,废话以外的。杜克定了定,问,他没来过?

小青仰起脸,红晕褪去,灰黄浮上来,像藏了年久的白纸。但她没躲避杜克的目光,略略摇摇头。

杜克说,我们——他观察着小青对这个词的反应——一起帮帮他,如果他有什么困难……那页纸微微抖着,随时碎裂似的。杜克没忍再说,用“就这样吧”收了场。他告别,她没有任何反应,呆立着。或许,他不该来这里。他其实是想找朱宏。

杜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鬓角的白发确实多了,是突然长出来的?杜克不相信,以前他没怎么注意,因为不在意。白发终究要长出来,他终究要退休。谁也改变不了,就像那桩案子——他惊悚地回头,只有镜子里的他和镜子外的他。

朱宏

朱宏手抓钢叉,目光炯炯,阳光涂抹着朱宏的腿、腰、肩、脸及褐黄色的叉把。远远望去,他像披着铠甲的士兵在追寻逃敌——是的,那该死的蛙。那个晚上,朱宏出了大丑。他不敢对小青说他的幻觉,装出头疼难忍的样子。吃过药,总算“缓解”一些。小青吓坏了,守他大半夜。朱宏又羞又愧,该死的……蛙!朱宏不是冲牛哈哈的悬赏去的——尽管那是极大的诱惑,他要刺死它们。非刺死不可。但也亏得它们,他有了离家的理由。他可以整天耗在外面。他带了干粮,中午也勿需回去。朱宏挺矛盾,刺死蛙,他也就失去了借口。

朱宏远离人群,只在地头、田埂寻。一个人……别人看不到他,他看不到别人。他眼睛瞪得大,却没那么专注。小青不时飞进脑子。当然不止小青。

转过林带,突然冒出一个人。朱宏吓一大跳,下意识地把钢叉对过去。那人惊叫着,干干干吗?是兰花花。朱宏忙收回凶器。兰花花一脸惊恐,哈腰捡丢在地上的包,还警惕地斜着朱宏。那朵插在头上的野花在她弯腰那一刻栽落了。朱宏替她捡起,向她道歉。兰花花劈手夺去,一下凶起来,你眼睛灌绿豆汤了?朱宏再次说对不起,她哼着,你要是碰了我,我一把火烧了你的裁缝铺。朱宏小心地笑着,他不想搭理她。兰花花说,你没碰着我,可把我吓着了,你说怎么办吧?朱宏说,我不是故意的么。转向欲去。兰花花叫,你不管是吧,我找小青。朱宏一哆嗦,马上站住。兰花花说,我是谁,能白让你欺负了?朱宏的头有些大,我怎么欺负你了?兰花花说,你就是欺负了。朱宏气道,你怎么大白天说昏话?兰花花反问,莫非我欺负你不成?你才大白天说昏话。朱宏说,我没工夫理你。兰花花大声说,你非逼我找小青不是?朱宏心想爱他妈找谁,老子不怕,腿却长在地上。他看着她,目光萎缩下去,你要怎样?话出口,他明白自己被这个失去姿色的女人降住了。兰花花环视一圈,这一带我都占了,是我的地盘,你离远点儿。朱宏说行呀。兰花花说,把你的叉子留下。朱宏说,凭什么?兰花仡霸道地说,凭你欺负了我,我不光找小青说理,还要去派出所告你……杜警官是我的老朋友。朱宏那么想扑上去……可他抖得厉害,钢叉慢慢从手中滑脱。

兰花花嗨一声,不就个破叉子吗?用完还你。对了,杜警官找你呢。

朱宏没理她,这个……破货。

兰花花说,真的,那会儿经过河滩,听见他在问你,

朱宏加快步子,兰花花的声音仍然甩砸到脖梗上。杜克找他?他没偷没抢没嫖没赌……喉咙突然一紧。或许兰花花胡扯,她胡扯惯了。可那轻浮的声音仿佛嵌入皮肉,怎么也甩不掉。被缴械的窝囊还没散去,义添一层不安。他看到自己的懦弱,不,他一直是这样的。

朱宏恍惚中瞥见什么,不由扭回头。果然是……鸟窝。藏在黄蒿下的鸟窝。一半被他踩扁了,两颗花皮蛋几乎滑出窝口。他蹲下去,小心地恢复着窝的形状。只要发现一丝异常,鸟就会放弃这个窝。他很难过,他可能毁了它们。第一次看见朱力端掉鸟窝,他眼圈都红了,惹得朱力狠狠嘲笑他。他善。正是这个原因,母亲把那根扎手的刺托给他。

何止是刺。

朱力对朱宏迁就老酒鬼很是生气,甚至骂朱宏和母亲一样犯贱。老酒鬼在饭馆门口耍赖,被朱力装进麻袋拖回家。老酒鬼骂着朱宏朱力的祖宗三代,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朱力一脚又一脚地踹着麻袋,朱宏制止他,被他粗暴地推开。滚!都是你们惯坏的。朱力要教训老酒鬼。教训不止一次了,可并未改变什么。狠狠?狠狠又怎样?朱宏已放弃希望。老酒鬼骂,叫,渐渐只剩下哼哼。朱力不让朱宏解麻袋。饿他三天,三天喂他一次,看他还有精神祸害。和一团哼唧的麻袋住在一起,朱宏怎么也受不了。他没朱力那么狠心,当天就打开麻袋,并为老酒鬼擦洗淤伤。朱宏明白对老酒鬼最好的东西是什么,他不是把朱力的话忘了,而是不能听。老酒鬼边吃边喝边骂,他早晚要杀了他们。杀。杀了两个不孝的畜生。

朱力斥责朱宏一顿。朱宏把老酒鬼的叫嚣告诉朱力,朱力淡淡一笑,那无赖是个绣花枕头。朱宏却没朱力那么坦然。老酒鬼每次嚷着要杀人时,他的头皮都阵阵发麻。老酒鬼大约瞧出朱宏害怕,那个字几乎挂在嘴边。老酒鬼见不到朱力,也不敢找朱力,朱宏成了他唯一的叫嚣对象。

那天,那个黄昏,那个可怕的日子。老酒鬼让朱宏打酒,朱宏解释没地方赊了。老酒鬼骂朱宏不孝,并挡住试图离开的朱宏。他要杀了朱宏,如果朱宏不给他弄酒。他摸出一把尖刀。他竟然动真的了。朱宏怕极了。他要逃走,他必须离开老酒鬼,老酒鬼却搡住他……

黄昏临近,蝴蝶安静地栖于花草上,昆虫却不甘寂寞地哼唧着。那两只蛙又要钻出来了,黑暗中它们极为放肆。西北的天空聚了矮胖的黑云,或许要下雨了。朱宏躺在草地上,想歇歇。侧过脸,旁边就是蚂蚁窝,在一个突起的土包上。一只蚂蚁顺着草爬到叶尖,似乎凝视着朱宏。朱宏不知咋就犯毛了,恶意地吹口气。草叶颤几颤,蚂蚁不见了。他又想起那两个词——善与懦弱。他与前者不搭边,他属于后者。很多东西貌似一样,其实永远混淆不了。朱宏的心猛地一痛,死死地扣住土地,不让自己发出声。

牛哈哈

牛哈哈尾随着朱力,朱力没察觉,他垂着头,心事重重。到了院门口,他突然转身。两个人目光撞在一起,滋拉着电流般的声响。朱力脸很白,大概是关在那个地方的缘故吧。白脸上几道长长的暗红色痕迹,原来没有,准是打架留的伤疤。牛哈哈笑笑,怎么?不认识我了?晓得你回来了,可出了一档事,忙得要死……不,不是饭馆,那个饭馆已经不存在了,你走的第二年……

李斗的叫声打断牛哈哈的遐想。牛哈哈站得急,把凳子带倒了。李斗的脸像一块块拼起来的且拼成了不同的图案,牛哈哈瞧出那是兴奋的缘故,咕咚咽了几口唾沫,颤声问,找见了?李斗嘴往两边抽,那些图案再劂变换了样子。牛哈哈问,怎么回事,说呀,你

他妈哑巴了!李斗不说,血红的眼睛冒着热气,那气裹着红色,如射向天空的信号弹。牛哈哈骂,妈了个×,你急死我呀。李斗的牙齿磕碰着,找……见……了。牛哈哈往前一扑,掐住李斗两肩,怎么没弄回来?就势一拎,将李斗转个遭儿,抵在墙上,怎么不弄回来?李斗往旁边指指,说,铁……铁锨。

牛哈哈终于听明白,狠狠摔李斗一下。你他妈连句痛快话都说不了。并不是生气,而是狂喜。

牛哈哈带着铁锨与李斗冲到河滩。小桃小玉蹲在那儿,她们像李斗一样兴奋得五官挪位。牛哈哈看看那个不规则的洞,问小桃,你看清了?小桃点头,将她怎么看见,那两只蛙怎么钻进洞的情形讲了,并描述了那两只蛙的外貌。牛哈哈问李斗,好像瘦了?李斗说,可能……我会好好喂的。牛哈哈抬起头,近处远处,遍地是拿着各种工具的人。牛哈哈对三个人发现蛙而没有声张很满意。他说记住了,还得装出没发现的样子,小心那些人跑过来乱挖一通。

还是围过来许多人。先是一个,后来三三两两地围过来,问牛哈哈是不是找见了。牛哈哈甩着汗瓣子哭丧着脸,没呀,没那么好的运气。但围的人越来越多,牛哈哈让李斗小桃小玉阻拦。三个人呈三角式,张着胳膊。有人不乐意了,对牛哈哈说,这又不是你们家,凭什么不让靠近?牛哈哈说,我没说这是我们家,可我干什么你们没看见?你们非要吃官司?哪个想找腻歪?我破出一半家产奉陪到底。牛哈哈的厉害,营盘镇大人小孩都晓得。谁都乐意碰柿子,不愿碰钉子。一个女人委屈地说,你自己找见,我们好几天不是白忙活了?牛哈哈说,谁说我能找见?我有把握找见还悬赏?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们去各处找呀!找见我给钱,绝不食言。一些人就去找了,仍有一些人留下来。他们瞧出牛哈哈发现蛙的踪迹了,都想看看牛哈哈出天价的蛙究竟四条腿还是八条腿。有人和小桃套近乎,你说说嘛,我们又不抢。小桃说,那可说不准,银行还有人抢呢。牛哈哈咳一声,小桃马上闭嘴。

牛哈哈一锨又一锨地挖着,洞很深很长,曲里拐弯的。不会是蛙挖出来的,它们没这个本事。也没准,它们可不是普通蛙。牛哈哈早就出汗了,但不觉得累。挖出蛙,就能省一万块钱……不,如果被春香逮住,就是两万,这娘们儿,狮子大开口。至于李斗小桃小玉,甭想得一分,不辞退他们,不扣他们工资,就是最高奖赏了。小桃发现的,但挖出的是他。牛哈哈会让他们无话可说。所以,他拒绝了李斗小桃小玉替他挖洞的请求。什么账他都会算得八米二糠,滴水不漏。

日头西斜,树影、草影、人影越拉越长,躲藏的暮色憋不住了,从缝隙、从洞里、从树根底部冒出来,先是一绺一绺,渐渐一片一片地往外涌,两支烟的工夫,便一团一团、肆无忌惮地滚跑了。

围观的人失去耐心,三三两两地散去,叽叽咕咕的声音大路有,小路也有。

牛哈哈动作慢下来,但毫无停止的意思。他打发李斗弄来三个电筒,其中两个是新买的。他做了彻底挖洞的准备。李斗带来水和食物,他让他们先吃,吃足给他照亮。李斗犹豫着,牛老板,这不妥吧。牛哈哈扬起一锨土,让你吃你就吃,少他妈啰唆。三个人不再扭捏,一阵狼吞虎咽。平日干净的小玉也不嫌李斗脏了,李斗沾了嘴的瓶口,她也对着喝了。他们撑圆了肚皮,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半卧着,反正牛哈哈也不用他们上手——这一肚子东西对付到天亮是没问题的,他们被牛哈哈饿怕了。

遥远的天际,不时有光亮闪过。

牛老板,你吃点东西吧。李斗捏着仅剩的一块烧饼央求牛哈哈。

牛哈哈骂,滚,没见我正忙着?

李斗说,让我替你干一会儿吧。

牛哈哈吼,作死呀,怎么照我的脸,往洞这儿照!

西北越来越黑,闪电划过,便传来隐隐的雷声,像捂在被子里没有完全炸响的炮。雨气弥漫,一丝腥,一丝甜。

牛老板,要下雨了。李斗提醒。

牛哈哈没吭声,但动作更快了。

闪电又长又亮,仿佛一只利爪,天空瞬间被撕裂。雷声又脆又响,不是通通的撞击,而是嘎嘎的嘶咬。风大了许多,挟裹着尘土和雨滴。小桃小玉原是分开坐的,现在挤靠在一起,互相抓着手。

牛老板,真要下雨了。

牛老板,雨来了。

牛哈哈骂,闭上你的臭嘴,我不知道要下雨?下雨有什么大惊小怪?

李斗说,可……雷声炸响,击碎了他的声音,也击碎了小桃和小玉的尖叫。

雨滴很大,砸在脸上几乎溅起一片水花。很快,雨滴连成线,子弹一般。牛哈哈大声说,你们听好了,挖不出谁也甭想离开。不就湿个衣服吗?我给你们买新的,我……雨扑进嘴,他呛着了,猛咳几声。身子佝下去,忽又弹起。

李斗扶住他。牛哈哈还要挖,暴雨阻挡不了他。可雨实在太大了,像一条江从空中泼下来。坑洼积了水,那个洞几乎被淹没。牛哈哈反应还算快,脱了上衣塞住洞口。跌跌绊绊随李斗往镇上跑。

警官杜克

雷声一停,杜克就醒了,雨已经弱了,几乎听不见声音。杜克想再闷一觉,可世界安静了,却难以入眠。很少被失眠折腾,就算栽了跟头的时候。他不知怎么了。有些事是想不清的。像那次错误,作为一个有丰富经验的警官他本不该犯的,可他犯了——押解了两千里的嫌疑犯,在他眼皮底下逃跑。还有审那个惯偷,他下手狠了点儿。惯偷交代时,他还有些得意。真相浮出水面,他目瞪口呆。检讨、调离、降职虽不是如影相随,但始终在人生路上候着他。杜克是想干出一番事业的,可现在平安退休竟成了他最大的愿望——一个悬在枝头的桃子,他看见了。侧仅是看见了。

雨下得不少,院里积着一洼一洼的水。杜克正想出去走走,李斗像乍着翅膀的母鸡跑进来,说牛哈哈疯了。杜克一怔,镇上很少有人和他开玩笑,他让李斗说清楚点,可李斗似乎没有说清楚的能力,血红的眼睛盯着杜克,真的呀,真疯了呀。每说一句,胳膊就往上扬一下。

杜克随李斗来到河滩。

水哗哗地奔淌着,挟裹着枯枝、塑料袋,原先干涸的河滩有一半被淹没。牛哈哈像一只巨蛙伏在地上,两眼死死盯着什么,突然,他哇一声跃起——双腿猛蹲,两手前扑——稳稳落在地上,又盯住了什么。

李斗颤着叫声牛老板,眼泪汪汪地望着杜克。杜克问李斗什么时候,李斗说不知道,早上他到河滩牛哈哈就这样了。两人说话间,牛哈哈又哇着往前扑跳一截。杜克喝叫,牛哈哈,再装神弄鬼,老子铐了你。随即抖出手铐。牛哈哈眼都没眨。不知看见了什么,眼睛又红又亮。

杜克抓住他的衣服。顺势一转,揪住前领。牛哈哈仍是蛙的姿势,两腿圈着,双臂弯着,腮帮子鼓出两个大包。杜克甩掌掴他两嘴巴子,震得手都疼了。

牛哈哈眼睛眨一下,目光和杜克对在一起,杜……警……

杜克骂,你个蠢货。松手,牛哈哈跌在河滩上。从迷怔中醒过来的牛哈哈号啕大哭,双手拍着湿漉漉的沙土,天绝我呀,天绝我呀……

杜克把李斗扯一边,告诉他,过会儿把牛哈哈弄回去。李斗紧张地问,他要不回呢?杜克满有把握,放心,他不会赖在这儿。想想,又问李斗,真有那么两只蛙?李斗点头。杜克捏捏李斗的肩,离开。

小青正在门口等他。她脸色苍白,目光凄然。她也是报案的,朱宏失踪了。一夜之间竞发生这么多事。杜克说不就是一夜没回吗,怎么能断定他失踪了?小青说她有预感,朱宏肯定失踪了,他从未彻夜不归过。杜克突然想到什么,问,你……咱们看看去!两人明白看看去的含义,并且读懂彼此眼里的意思。迅速转身,往那个方向去。

杜克比小青更急。朱力和那个盗窃未遂案没关系,他正要告诉小青,又想没必要,便咽回去。有必要的当然也有,但怎么说?能说什么呢?当年那个案子,他并不是后来才意识到的,诸多疑点,在朱力走进派出所的时候,在杜克现场验查的时候……但杜克保持了沉默。沉默是对的,沉默也是错的。不沉默是对的,不沉默也是错的。总要有一个进去,总要有一个留下。似乎一样,似乎又不一样。他不止是害怕自己再栽一个跟头。那个案子如一枚针扎在心上,疼痛随岁月而减弱,杜克以为它会和他的肉成为一体,但朱力出狱,那根针突又锋利了。

门掩着,被砸断的锁链无声地悬在门上。推开,门被弄疼了一样,咯咯吱吱喊叫着。院子杂草丛生。一个破筐架在那儿,像被蒿草顶起来的,杜克的腿碰了它,它忽然如粉末散落。

屋里是另一番样子,垃圾遍地,霉气逼人。锅盖在墙边立着,锈迹斑斑的锅里躺着几粒没有颜色的豆子。屋顶撕裂了,发黄的报纸垂下来,在暗淡的光线中,像隐在岁月深处的脸。墙上挂着看不出颜色的勺子、铲子,贴得那么紧,如嵌在身体上的伤疤。两节柜,一面土炕,覆盖了厚厚的尘土。看不出任何有人住过的迹象。不,连新鲜的脚印也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目光一点点变硬。

责任编辑粱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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