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壮歌

2012-04-29 04:57曾纪鑫
小说林 2012年2期
关键词:松赞干布赞普文成公主

2006年10月29日,就在文成公主离开都城长安前往西藏和亲一千三百六十五年之后,终于被迎回了故乡西安。

其实,文成公主生前,曾有过两次归返长安的机会。

抵达吐蕃,置身异域的气候、环境之中,面对迥然不同于中原的风物,文成公主的一腔愁绪与思乡之情可想而知。松赞干布不必多问,自然心知肚明。怜香惜玉的他,为宽解公主之忧,亲口许下诺言,将安排时日,容她回乡省亲。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期而至的战乱,打断了松赞干布的计划,延宕了文成公主的行程。直到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相处十年后逝世,这一允诺也未曾兑现。关于松赞干布之死,有病死、战死、毒死三说。无论何种死法,松赞干布弥留之际,只要想到来自中原、长留西藏的文成公主,心中肯定充满了无以排遣的遗憾与惆怅、愧疚与痛苦。

公元650年,松赞干布去世,唐高宗并未像汉成帝敕令王昭君那样冷酷无情地命她“从胡俗”。松赞干布之子贡松贡赞已于四年前夭折,孙子芒松芒赞继承赞普之位,文成公主并无“胡俗”可从;加之她虽然不是当今皇上的亲生女儿,毕竟是一位自幼被唐高宗与长孙皇后收养在宫中的宗室女,浓浓的血缘之亲与养育之情,远甚于汉成帝与从未临幸过的宫女王昭君之间的普通关系,因此,唐高宗降下圣旨,令寡居吐蕃的文成公主归返长安,安享余生。若以常规、常理、常情而论,夫君辞世,膝下又无儿女,吐蕃并无多少牵挂,归返日夜思念的长安,回到父母亲人怀抱,该是一件多么快乐而惬意的事情啊!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一难得的机会,却被文成公主放弃了!以国家、民族和平大业为重的她,不愿看到和亲之后唐蕃之间的友好局面出现波折与反复。文成公主相信,只要留在西藏,以她在吐蕃长达十年的地位影响,便可稳定局势,巩固和亲成果。同时,松赞干布虽死,可两人结下的深情厚谊,也令她不忍离去。留在吐蕃的她,常常守在松赞干布墓旁;有时住在由松赞干布主持修建的西藏第一座佛寺——山南昌珠寺;当然,她也会回到拉萨王宫住上一段日子,这时的她,便会爬上布达拉宫对面的药王山上,向东眺望,缓解思乡之苦。能回而不回,思归而不归,文成公主的内心,便在这没有止境的思念与决绝、牵挂与抛舍的两极间,做着无以解脱的痛苦撕扯,直到三十年后身染恶疾,抱病而逝,被藏族人民尊为绿度母。所谓度母,即观世音的化身,藏传佛教中普度众生的女菩萨。由人而神,可见文成公主在藏族百姓心中的地位多么崇高。

据说文成公主还有第三次归返长安的机会,那是松赞干布逝世二十年之后,继承唐太宗大统的唐高宗李治遣使尚凯入蕃,诏命文成公主回乡颐养天年,但她仍然选择了继续留在吐蕃。

一千三百六十五年,真可谓斗转星移、光阴荏苒、地老天荒,一段多么漫长而遥远的归乡之路啊!

回到西安的文成公主,并非她的肉身。文成公主去世后,被送往藏人的发源之地——雅砻琼结。这里是历代赞普的归宿之地,一片著名的藏王墓区。她的身前愿望得以了却,与夫君松赞干布合葬一处,与吐蕃大地融为一体。而今归返娘家的,只是文成公主的一尊樱桃木雕刻塑像;还有当年随她进藏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也是一尊按原型复制的紫檀木雕像;当然,一同回来的,应该还有肉眼不能窥视的精灵——文成公主的悠悠魂魄。

迎请文成公主及佛祖十二岁等身像,是台湾旅美华人齐茂椿先生精心策划,在相关单位支持下组织的“梦怀长安古城,重走唐蕃古道”活动的一项主要内容。2006年10月29日下午,在各界代表、群众数千人举行的隆重入城仪式中,载誉归来的文成公主雕像供奉在西安广仁寺内,这也是西安乃至陕西唯一的一座藏传佛教寺庙。饶有兴味与传奇色彩的是,广仁寺里至今仍珍藏着文成公主当年因路途遥远而没有带走的那座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的莲花底座。迎回的此佛像虽非彼佛像,但尺寸大小、外型神态却完全相同,木雕佛像严丝合缝地安放在空置了一千三百六十五年的莲花宝座上,文成公主的归乡夙愿,也算划上了一个别致而圆满的句号。

由刘邦发明创造的以女人贿赂强敌、缓解国家危机的和亲手段,从某种角度而言,越往后发展,便越是考验着中原王朝的胸怀、气度与自信。一部古代和亲史,多发生在汉、唐、元、清等强盛开放的朝代,而宋朝、明代及战乱分裂、国力衰退时期,则死要面子决不和亲。

当然,与中原王朝和亲的对方,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与相当的实力,这种实力,并不包括经济、文化等方面,仅指军事而言。此外,古代受交通条件的制约,距离也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重要因素。路途过于遥远,交往少而艰,则无和亲之必要。

唐朝对吐蕃的和亲,便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

位于西藏高原的吐蕃部落,虽然在公元前1世纪就出现了第一代赞普(藏语,意为英武之王),但整个社会长期处于纷乱动荡之中。直到公元7世纪初,第三十二代赞普朗日松赞征服邻邦开拓疆土,接触中原文化,不断发展经济,吐蕃社会才进入一个空前的繁荣时期。然而,朗日松赞的改革遭到了部分守旧阶层的强烈反对,公元629年,被叛臣下药毒死。年仅十三岁的松赞干布继位,接过父亲未竟的事业,以其少有的雄才大略,最终完成了雪域高原的统一,然后推行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建政措施:创立藏文,订立法律,引进佛教,统一度量衡,建立职官制度与军事组织,在中国西南地区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奴隶制政权,其铁腕手段与卓越贡献,在某种程度上堪比汉族之秦始皇。

吐蕃王朝的日益崛起,并未引起唐朝的高度重视。毕竟,唐朝与吐蕃是那么遥远,两者之间,隔着一个辽阔的地域——吐谷浑。此时的大唐,兵强马壮,经济兴盛,文化发达,特别是都城长安,气势宏伟,繁华无比,为异域各邦所景仰。唐太宗李世民不仅在中原各地享有崇高威望,也赢得了诸蕃的推崇,被尊为“天可汗”。于是,“绝域酋长,皆来朝贡。”因此,当仰慕中原文化的松赞干布于贞观八年(公元625年)初派使者前来朝贡之时,以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唐太宗也就将其视为一般的异族小邦,只是出于礼节,才遣人回访慰问。当松赞干布再派使者入朝,“赍币求婚”之时,唐太宗想也没想,当即回绝。是啊,一个知之甚少的吐蕃异族,遣使回访,就给你天大的面子了,还向大唐王朝求婚和亲,也太有点得寸进尺了吧!

据《旧唐书·吐蕃传》记载,使节返回吐蕃,向松赞干布汇报说:“天子遇我厚,几得公主。会吐谷浑王入朝,遂不许,殆有以间我乎?”

回话对吐蕃使者而言,是个不大不小的考验。如果实话实说,无异得罪了天朝大国,也说明自己无能,没有很好地完成使命。于是将矛盾转嫁他人:恰好遇上吐谷浑王前来,唐皇本来答应了的事情,却节外生枝了,大概是吐谷浑王从中作梗、挑拨离间的缘故吧?使者的话说得相当婉转,但潜台词不言自明。唐太宗厚此薄彼,许以弘化公主嫁给吐谷浑王、衡阳公主嫁与突厥王子,却拿吐蕃根本不当回事儿。通过这段“妄语”,我们可从另一侧面见出吐蕃使者的聪明与机诈。

松赞干布闻言,自尊心受损,觉得自己在西方各族中的威望受挫,不禁怒不可遏。突厥离吐蕃远了点,那就先拿夹在大唐与吐蕃之间的近邻吐谷浑出口气吧。于是,当即联络羊同部落进攻吐谷浑,将其赶到青海之北,又一鼓作气攻破与吐谷浑关系亲密的党项、白兰羌。再率二十万大军进军唐朝松州,一边遣使进贡金甲,说来迎娶公主,一边对左右说“公主不至,我且深入”。随后进攻松州,都督韩威轻敌,被松赞干布击败。一时间,周围羌族全都背叛唐朝,投向吐蕃。

面对如此骚扰,在战争中摔爬滚打过来的唐太宗李世民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沉着应对,派出五万步骑予以进讨。先头部队抵达松州,乘夜突袭吐蕃军营,斩杀一千多士兵,给松赞干布当即来了个下马威。“至是弄赞始惧,引而去”,再次派遣使节,一为谢罪,二为求亲,《旧唐书·吐蕃传》以“固请”二字加以描述,说明态度之坚决,颇有点不屈不挠的味道。

松赞干布动武乃为和亲,也算一片至诚。经过一番较量,唐太宗认识到偏处西南一隅的吐蕃王朝并不遥远,原来就在近旁,竟对大唐王朝构成威胁,军事力量实在不可小觑,出于安抚之策,思虑再三,也就答应了松赞干布的“固请”。

历经六年波折,和亲请求终于得到许可,松赞干布的愿望实现了,同时说明吐蕃的军事实力、文明开化获得了大唐的认同,这可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情啊,对周边地区及其他民族的影响,远甚于武力的威慑与征讨。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冬,松赞干布以甚为器重的大相禄东赞为正使,派出使者百来人,带着黄金五千两、金绿绫缎衣服、镶嵌红宝石的琉璃铠甲等聘礼,前来长安,向唐朝正式求婚。

和亲公主大多不是皇帝亲生女,这也算得上一个公开的秘密。唐太宗对与吐蕃的首次和亲十分重视,他虽然不可能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往雪域,但与和亲女之间的关系,其亲疏远近,也相当重要。一番考虑,他选中了自幼收养宫中、视同己出的一位十六岁宗室女,封文成公主,作为吐蕃末蒙(赞普之妻)。文成公主虽为宗室女,却是以唐太宗女儿的身份嫁往吐蕃的,她既是和平的使者,也是大唐文明的象征。因自幼生长于唐室宫廷,受封的文成公主不仅拥有高贵的身份,并且饱读诗书,有着颇高的文化修养,言谈举止合乎于情,止乎于礼,不失皇家闺秀应有的风范与韵味。

经过一番充分准备,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正月丁丑日,一支长长的队伍从西安出发,经凤翔、秦州、河州迤逦前行,踏上了前往雪域吐蕃的和亲之路。

这支庞大的队伍不仅包括迎娶文成公主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一行,还有唐朝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率领的送亲队伍,他们带着大唐赐予的丰厚嫁妆。皇帝嫁女,本来就十分风光,加之唐朝又是那样的繁华强盛,唐太宗是周边少数民族敬仰的天可汗,陪嫁更是贵重无比。除不可缺少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外,还有药材、香料、医疗器械,特别是吐蕃没有的谷物、水果、茶叶、蔬菜种子,这些种子(包括蚕种),后来都扎根吐蕃造福藏民。此外,带去的尚有大批诸子经典、佛教圣卷、医学论著、卜筮典籍、工程技术、天文历法等汉文书籍。与文成公主同行的,除使女、奴婢、侍卫外,还有一批文士、医师、乐师、工匠、技师等专业人员。其中一支乐队带去的乐器,历经一千三百多年的风雨沧桑,仍有几件逃过劫难,作为稀世珍宝,分别收藏在大昭寺、西藏博物馆、民族博物馆内。

陪同文成公主前往西藏的,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规模庞大的文化使团、科技使团。

与文成公主一同迎请回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木雕,原物为印度送给大唐的礼物,自然也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之列,它被供奉在一辆木轮车上,由两名力士牵引前行。

佛祖等身像共有三座,为释迦牟尼修行得道后应教徒要求所建,分别是八岁、十二岁、十五岁三个年龄段与真身大小一致的塑像,依据佛祖母记忆中的形象塑造,并由释迦牟尼本人亲自开光。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显得尤为珍贵。《西藏王统记》述及此次和亲时,特别提及这尊雕像:“唐主遂以文成公主出降,并赐觉阿释迦像及丰厚奁仪而遣往吐蕃。”

唐太宗以这尊称得上国宝的十二岁佛祖等身像作为陪嫁转赠吐蕃,除文成公主信仰佛教外,可能与松赞干布的另一女人——墀尊公主有关。

中原皇帝尚有三宫六院,吐蕃赞普肯定不会只有一个女人。迎娶文成公主之前,松赞干布已有四个妻子——三位藏族女子,一位墀尊公主。墀尊公主为尼泊尔国王亲生儿女,于贞观九年嫁到吐蕃,也就是说,赞普与她已有六年婚龄。松赞干布对这位尼泊尔公主十分珍爱,三位藏族妻子都没有王妃称号,而唯独封给了墀尊公主。六年前,尼泊尔国王以八岁释迦牟尼等身像作为宝贝女儿的嫁妆,已被墀尊公主带到了吐蕃,供奉如仪。这样一来,国力、气度、威望、信义远甚于尼泊尔的大唐自然不能示弱于人,十二岁释迦牟尼等身像成为文成公主的陪嫁之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文成公主有辇舆、马匹、骆驼、骡子等庞大的队伍作陪,其规模远甚于汉朝出塞和亲的王昭君。虽然都为中原盛世王朝的和亲女子,都由长安出发,抵达的目的地都为边塞苦寒之地,但高原苦寒比草原荒漠更为恶劣,除了不断呼啸的飕飕冷风、没有止境的荒凉大地,文成公主还得面对缺氧、头疼、恶心、呕吐等严重的高原生理反应。

前往吐蕃和亲,嫁给松赞干布,唐太宗选择了她,历史选择了她,这,于文成公主而言,并无半点自由选择的余地。越往前行,满眼越是异乡风物。身不由己,不得不行,离乡渐远,不禁频频回首,恋恋不舍。对此,《西藏王统记》作了真实记录。当唐太宗告知文成公主“汝当往为吐蕃王妃”时,她回道:“无有佛法,土地贫瘠,道路遥远,难与父母兄弟相见,儿不欲往。”父王云:“汝必当去,勿作是语。赞普有大神通变化,具足法力……”在父皇的开导下,文成公主心有所感,思有所悟,挥泪作别。沿途行来,又有吐蕃大相禄东赞等人为她高歌,对即将抵达的吐蕃大地,对即将嫁与的夫君赞普极尽夸耀颂扬:“吐蕃藏地,吉祥如意。众宝所成,赞普宫中,神作人主。松赞干布,大悲观音。神武英俊,见者倾慕。以教治邦,人民奉法,诸臣仆从,歌唱升平。出佛慧日,擎功德灯。山产诸树,土地广博,五谷悉备,滋生无隙。金银铜铁,众宝具足。牛马繁殖,安乐如是……”文成公主的忧怀愁绪,在使节的宽慰下,渐渐有所缓解。

为表达自己的真诚美意,松赞干布将位于青海南部的柏海作为迎亲之地。

文成公主一行沿唐蕃古道前往柏海,这条道路虽然经过汉人前代君王特别是隋炀帝的大力开发,但仍坎坷难走。数条湍急的河流,得赶在隆冬的枯水季节才能顺利通过。经青海南道前往柏海,漫漫两千多里长路,一派荒凉,盛夏时节仍降冰霜,沿途见不到人烟,有时连饮水也没有,只好啃冰吃雪。一路行来,虽无什么大的危险与悬念,但也历经艰辛,留下了不少动人的故事与传说。和亲大使李道宗抵达柏海后不由得感慨万端地说道:“柏海近河源,古未有至者。”自古没有人到达,此话虽然夸张了一点,却也道出了此路的旷古奇荒与遥远难行。

松赞干布在柏海大兴土木,筑馆建城,然后亲自从藏南赶来迎接文成公主。《旧唐书·吐蕃传》写道:“弄赞率兵次柏海亲迎,见道宗,执婿礼恭甚,见中国服饰之美,缩缩愧沮。”松赞干布对送亲使李道宗行女婿礼,对文成公主及随行人员美丽的服饰赞美不已,仰慕之余,不禁畏畏缩缩,自惭形秽。

自从得知将要远嫁异邦,文成公主知道,这是父皇交付的一桩与朝廷、民族有关的大事。她是大唐的象征,是中原文化的传播使者,是汉藏之间的桥梁纽带,稚嫩肩头托举着的,是大唐与民众的重任,而个人的爱情、婚姻、幸福等,则想得少之又少。然而,当她亲眼见到松赞干布时,压抑着藏于内心深处的所有惶惑、疑虑不禁涣然冰释。哦,原来这位陌生的吐蕃君王并非想象中如怪兽般的青面獠牙,也不是步履蹒跚的年迈老者,而是一位二十五岁的英俊青年,犹如雪域高原的阳光,明朗亮堂。

长期浸润泱泱中华文明古风的文成公主,身上透出一股令人心仪的美丽聪慧与高雅气质,松赞干布不由自主地被她深深吸引。回到藏南,他专筑一城、新修宫室供文成公主居住,不仅对她言听计从下令改变藏人陋习,还主动学习先进的中华文明,尚汉礼,穿唐服,习儒典。

当文成公主感受着夫君松赞干布的温柔与体贴时,二八少女心中,悄然涌出一股甜蜜的爱意。随着生活日久,交往愈深,爱意的波涛荡漾开来,不期而至的幸福,顿时溢满她的胸怀。

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在柏海举行婚礼,然后一同移驻青海南部最为富庶的地方玉树县。近百日后出青海,向西藏进发,再行三千多公里,终于在这年的藏历四月十五日抵达拉萨。

拉萨,藏文“佛地”、“圣地”之意,文成公主当时见到的不过是一片荒野沙滩,城池还在规划筹建之中。因此,文成公主及和亲队伍在这里虽然受到万人空巷、歌舞游宴的热烈欢迎,但待的时间不会很长,不过作为一处中转站而已。他们的目的地,是当时吐蕃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山南琼结。

风餐露宿,饱经遥远的路途艰辛之苦,直到入住山南雍布拉康这座建于公元前2世纪的历代赞普王宫,文成公主花了三年时间,总算走完了长达七千里的唐藩古道和亲之旅,开始了人生新的一页。唐蕃汉藏关系,也由此拉开了新的帷幕。

文成公主之所以千百年来受到藏族人民的尊崇与爱戴,在于她所带来的中原文明惠及了吐蕃广大民众。藏地至今仍流传着这样一首颂歌:

远从汉族地区,来了王后公主。

把三千八百种粮食,带到咱们藏土。

藏地从此开始,种上了各种粮谷。

远从汉族地区,来了王后公主。

把五千五百名工匠,带到咱们藏土。

给西藏地区工艺,打开了发展门户。

远从汉族地区,来了王后公主。

把五千五百头牲畜,带到咱们藏土。

给藏地洁白乳酪,打下了丰产基础。

歌中所唱具体数字,自然是文艺作品中一种表示繁多的夸饰,借以表达他们对文成公主虔敬的感恩之情。她带去的谷物种子、生活用品、各种器具、先进技术,有力地促进了吐蕃农业、医学、历法、文化等方面的发展。那些随她一同进入藏地的工匠、技师等,推行汉族先进的耕作方法,加筑田塍,开挖畦沟,提高谷物、青稞等粮食产量;介绍饮茶、酿酒、造纸、制墨之法;帮助藏民安置水磨,节省劳力;向藏族妇女传授养蚕、纺织、刺绣技术,推动吐蕃家庭手工业的发展;传播中原建筑技术,拉萨城的建造,便凝聚了汉族工匠的心血,在布达拉宫、大昭寺、小昭寺、哲蚌寺等诸多寺庙,汉式斗拱至今仍随处可见;改革历法,指导藏历采用汉族干支相配的农历计时法……松赞干布还在文成公主的帮助下革除陋习,列举杀生、偷盗、奸淫等十条必须惩罚的恶行,以及必须嘉奖的 “十六要”善行,如言语忠实、行为笃厚、帮助邻人等;在她的影响下,吐蕃人穿起了长袖宽襟的汉服,颇有意味的是,唐代汉人的生活方式、习俗至今在西藏不少地区仍有所保留。“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唐代诗人陈陶在《陇西行》一诗中的描述,半点也没有夸张。

西藏高原作为全球海拔最高的高原,世界上的第三极地,这里不仅有世界最高山峰珠穆朗玛峰,气候反应之强烈,恐怕也可以称得上世界之最。初次进藏之人,谁也免不了这种不期而至的强烈的高原反应。在这里生活久了,据说某些身体特征、生理结构也会相应地有所改变。当然,藏民初到内地,也会遇到晕晕乎乎的低原反应。地理环境、气候特征,考验着无法摆脱肉身之困的万物之灵长人类。

文成公主也不得不经受这种考验!

她以一个长在皇宫没有经受多少磨难挫折的娇女子,不仅承受着生理上的诸多痛苦反应,更经历了失夫、怀乡、孤独、寂寞等心理煎熬。

在翻阅所能找到的各种有关文成公主的资料时,两则传说让我相当为难,不知该不该诉诸笔墨。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如实记录。

一是文成公主在入藏的漫漫长途,产下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吐蕃前来迎娶公主的正使——大相禄东赞。唐代胡风盛行,李氏家族血统中有着少数民族的基因,在男女两性关系、婚恋方面较为开放,如唐高宗迎娶父亲唐太宗的才人武则天,放在宋、明时代,简直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文成公主与禄东赞一路行来,长期相处彼此倾慕,哪怕他们之间有些绯闻,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就事实而言,这种可能性不太大。文成公主即使怀孕,也没有必要生育,小孩的抚养及发展将是一系列相当棘手的难题,以随行医师高明的医术,处理这样的事情可谓易如反掌。从禄东赞完成和亲使命回到吐蕃,一直受到松赞干布的重用来看,他与文成公主的“桃色新闻”,当属子虚乌有。

不过由此我们可以推想一下文成公主的生育。王昭君在匈奴生有一子二女,文成公主则没有生育,这恐怕与西藏高原恶劣的气候、环境有关。据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些援藏的汉族女子,生养小孩得回内地老家,如果在藏地生育的话,孩子一般会夭折(以今日发达的医疗条件,何地生育已不成问题)。可以想见的是,文成公主可能有过身孕,但要么流产,要么没有成活。

另一则传说,是说文成公主死前精神错乱。

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在藏地生活了四十年。与她一同进藏的工匠、医师、文士等早已不在身边,即使那些侍女、卫士等,四十年过去,恐怕也是非死即散。夫君早亡,赞普不断更换,对她的照顾日少,加之膝下无子,文成公主晚境十分孤寂而凄凉。如果说这些个人的悲惨遭际犹可克制忍受,而令她心酸难以承受的是,吐蕃与唐朝重启边衅,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双方死伤有时达十万甚至二十万之多。本为和亲而来,自她进藏后松赞干布在位的十年间,唐朝与吐蕃从未爆发冲突,哪怕边境线上难以避免、偶尔发生的小小纠纷也不曾有过。可晚年的她,已无法影响续任的执政赞普,难以左右吐蕃时局的发展,每念及此,就觉得有负故国父老乡亲的重托与瞩望。悲凉、无奈与痛苦长期压抑在心,无以排遣,心绪失常乃至神经错乱,这种情形也并非没有可能。

唐高宗永隆元年十月丙午(公元680年11月1日),文成公主走完了悲壮的一生,追寻那等了她三十年的夫君松赞干布而去。当时,汉藏正值争战,但吐蕃仍为她举行了最为隆重的葬礼,唐高宗特遣使臣前来吊唁祭奠。吐蕃史书从不记载后妃丧仪葬礼,唯对文成公主破例优待,但具体葬于何处,却未明确记载。应该是与松赞干布归葬一体了,藏人也一直认为他们合葬一处,并在墓顶修了一座名为“钟木赞拉康”的古庙,虔诚地供奉着他们的塑像。

藏王墓区位于琼结县境内的穆日山谷,这是一处没有经过人工维护的天然墓区,埋在这儿的藏王共有二十一位,能确定墓主的有十六座,但明显可见的坟墓只有十一座。它们全是一些人工堆砌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土冢,不像汉家皇陵辟有长长的甬道,立有高大的石人石马,显得富丽堂皇、气势雄伟。藏人死后流行天葬,也有塔葬、火葬、水葬等习俗,像这样的土葬极其少见,这也是今天藏人最不能接受的一种丧葬形式:他们认为尸体埋入土中,会影响灵魂进入天堂而得不到安宁。那么,该如何解释这些土葬的王陵呢?藏人视赞普为天神之子,第一代赞普死后,尸体高高悬挂在城堡上方,被鸟雀啄食或自然风化消失之后,便认为其灵魂通过天梯化成彩虹,已归返天堂。这种高挂尸体的方式保持了一个世纪,直到第八代赞普死后,据说天梯不知怎么被砍断了,从此改为土葬。也有人认为藏王陵区的土葬方式,受到了汉人入土为安的生死观念及汉族皇帝大造皇家陵园的影响。

松赞干布陵墓在藏王墓区规模最大,高达十多米的土堆未经严格保护,长年累月的雨水冲刷,使得夯筑而成的封土表层侵蚀严重。尽管如此,松赞干布墓仍像一座小山般突兀耸立。墓内的随葬品也最为丰富,里面有松赞干布、释迦牟尼、观世音塑像,还有大量金银、珍珠、玛瑙,故名“内饰陵”。据《国王遗教》记载:“松赞干布墓内九格,中央置赞普尸体,涂以金,墓内装满财宝。”《白史》也载“君死,赞普之乘马、甲胄、珍玩之类皆入墓”。松赞干布墓在所有藏王墓中规格最高、随葬最丰,可见生前他所拥有的实力、威望远远超出其他藏王之上。

自从唐朝通过文成公主第一次与吐蕃和亲,唐蕃之间此后虽然仍有不少交恶——影响最大者如公元763年,吐蕃于唐朝安史之乱之际乘虚而入,趁火打劫,一举攻下都城长安,二十天后即引兵西退,却给汉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但就总的发展趋势而言,因有文成公主的顽强努力,有她与藏族人民结下的友谊,唐蕃的甥舅关系从未改变,一直朝着和平友好的方向迈进。七十年后,在与吐蕃的和亲中,唐朝又出现了一位金城公主,促成唐蕃和盟的协商机制,双方在赤岭各竖分界之碑,“约以更不相侵”。二位公主之后,唐蕃关系日趋缓和。唐穆宗时,唐朝与吐蕃设立盟坛,达成最终的和解协议,于唐穆宗长庆三年(公元823年)确立唐蕃为甥舅关系,树立唐蕃会盟碑,时断时续的干戈从此止息。唐蕃会盟碑共有三块,其中一块至今仍存,立于拉萨大昭寺前,与一旁据说是文成公主亲手所植的“公主柳”一道,作为汉藏团结友谊的历史见证,供熙来攘往的游客瞻仰。

颇有意味的是,几乎与大唐王朝衰落的同时,自松赞干布以来统一的吐蕃王朝,也出现了分崩离析的局面。公元9世纪中叶,两位王子争夺赞普之位,内战由此爆发,吐蕃国势从此如江河日下,一发而不可收拾。四百年纷争不息,战乱不断,直到成吉思汗兴起,西藏再次统一,元朝将其纳入中国版图,成为中原王朝的一个地区。吐蕃与藏族,从此融入中华大家庭之中。

文成公主的和亲使命,经由无数后人的顽强努力,终于功德圆满。

一千三百多年过去了,也没有什么牵挂不下的了,文成公主是该回家好好看看了。

2006年“梦怀长安古城,重走唐蕃古道”的迎请文成公主回娘家活动,也算是了却了她生前的一桩夙愿。在西安雕刻复制的文成公主与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运抵拉萨后,分别安放在大昭寺内文成公主、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的原像对面,一周后举行隆重的开光大典,然后将它们请上佛车,沿唐藩古道返回。

据《重走唐蕃古道》一书所叙,饶有趣味的是,一些不明真相的藏族群众听说要将文成公主及释加牟尼十二岁等身像接回西安,不由得万分焦急:“你们接走了,我们怎么办?”弄清是重雕的复印品后,他们才放下心来高兴地说:“好,这样我们两地都能纪念文成公主了。”并以藏族特有的方式,叩头、祷告、献哈达、送布施,与“文成公主”依依惜别。

可见一千多年来,文成公主已深深融入西藏高原,成为藏族中的一员,成为西藏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如果人死真有灵魂的话,回到娘家的文成公主巡游一番,肯定还要归返西藏的。

她为西藏高原而生,她离不开那片离蓝天最近的人类最后一块净土!

作者简介:曾纪鑫,国家一级作家,《厦门文艺》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各类体裁作品若干,出版个人专著二十多部,享有实力派作家、学者型作家之称。近年在海峡两岸出版、再版的主要作品有文化历史散文《千秋家国梦》、《永远的驿站》、《历史的刀锋》、《千古大变局》、《一个人能够走多远》,长篇小说《楚庄纪事》、《风流的驼哥》,中篇小说选《人鼠之战》,文化论著《没有终点的涅槃》,戏剧作品选《人生是条单行道》(上)、《萧何落难》(下),个人选集《历史的可能与限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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