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乌托邦

2012-04-29 04:22森子
江南诗 2012年2期
关键词:乌托邦建筑

森子

乌托邦冲动思想的发祥地是建筑而不是绘画或雕塑。绘画能使我们愉快,而建筑是我们生活中的艺术,它是“杰出的”社会艺术,政治的甲壳,人们的经济美梦的骨架。它也是一种谁也逃避不了的艺术。

——(美)罗伯特·休斯:《新艺术的震撼》

在每个时代都憧憬着下一个时代景象的梦中,后者融合了史前的因素,即无阶级社会的因素。关于这种社会的经验——储存在集体无意识中——通过与新的经验相互渗透,产生了乌托邦观念。

——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

一、童年印象

我是在摇篮里长大的孩子,对这个摇篮——乌托邦雏形的认知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当我有了朦胧的意识的时候,我记得帮助过奶奶推过摇篮中的弟弟,而奶奶坐在土炕上做针线活,或跟人唠家常。

这是上世纪60年代东北的民居,三间向阳的土坯草房,抬头可见裸露的檩条和椽子,房棚垂下摇篮在一米左右的位置,火炕的高度也是一米左右,方便人的起居。草房也是摇篮,北风劲吹的时候,它会像婴儿一样抽泣、颤抖。

这个蒙昧的摇篮意识在今天愈加清晰,它是乡村建筑内部更精细的建筑,虽然它是用竹子、柳条编成或是木制的。这确实是一个梦——早期的乌托邦的象征符号,我的幼稚园、庇护所。它的材料是那么的简单,杰出的信念却是超凡的。在生存的俗事、俗物中,我们仍能发现祖先的伟大,一只摇篮的隐喻不就是方舟吗?

我不是个工具论者,但我尊重人类发明的工具(柯布西耶说住宅就是工具),虽然有时或更多时候我们反被工具所使用。悖论,但我们还是要追究其初衷——其中的善和革命意义。也许不必去追问谁是摇篮的发明者,这样我们会更自然一些,也许就是自然本身、鸟巢的启迪等等。据说,善于狩猎的鄂温克人在外出打猎时把育儿的摇篮挂在树杈上,他们更信任树——自然的建筑物,而风是保姆——摇篮的推动者;树木确实是自然杰出的建筑,诗意的理解并不错,树木也确实有此功能。

人从树上下来,离开了自然的襁褓,才开始模仿或创造性地修建地穴(从鼠类那里学的),或是进入山洞的打磨石器的原始生活。柏拉图的洞穴比喻开启了人类认知的大门;谪居龙场的王阳明在山洞里悟道,更是奠定了其心学理论体系的基础;我想山洞给予人类在建筑学上的启迪也是深远的。拱门的设计、穹顶的设计莫不受到山洞的启发,这样的力学原则在自然界早就存在,而人不过是使之更精确、优美、实用,更加符合人的审美意志、政治或宗教意图。

树、山洞都可以称之为原始的摇篮,这是否可以推论,地球上没有什么建筑才是建筑的最高奥义呢?我不知道答案,只是存疑吧。尤其我更能理解人这种追求高级生活的动物,其欲望是无止境的。

我生活的乡村最高的建筑物是烟囱,它象征着权利——说话的权利,只有它有权向天空说话。我童年的梦想是爬到烟囱上看看,可父亲不让,连房顶也不让我上去。东北的草房十年要换一次苫房草,我曾经偷偷爬上梯子,还没等上到房檐就被家人发现了。我只是有一种冲动要到房顶上去,我并不明白是那种本能的欲望迫使我那样做。运来的房草中夹杂有菱角,它们比我幸运,曾经到过房顶,虽然又被梳理出来扔到地上。后来,读布莱克的诗《扫烟囱的孩子》,我眼前一亮,虽然我没有那孩子不幸的命运,但我曾经想钻入烟囱里,穿着黑衣裳,探求个究竟。

如今,回忆故乡的小镇,除了八卦形的街道,印象最深的是镇上的水塔,它高高地、墩实地矗立在那里,总是超出我对小镇的理解。可惜,我无缘爬到水塔上眺望。水塔除了实用功能,我想它一定还向我、向生活在这里的人喻示着什么,更高的生活?超出现有生活的生活?其实更主要的是幻象与幻景。如罗兰·巴特在《艾菲尔铁塔》中所说:“铁塔吸引着意义,有如避雷针吸引着雷电。对于一切意义创生的爱好者来说,它都起着一种迷人的作用,一个纯能指的作用,即这样一种形式的作用,人们可以不断地把意义纳入这种形式中……”而我对这一形式的理解来得很晚。水塔与烟囱,给予我的朦胧的指示功能,不止是吸收意义,还有纯审美的、壮阔的,超越地理局限的哀愁。比如,烟囱的叙事功能和声音被说出后的消失;水塔的自足性与其渴望的不足,耐心、变化与波动——空。它们也都具有乌托邦的特性,虽然与摇篮的水平运动不同,它是垂直的,但原始的宗教感仍然扎根在我的记忆之中,即使我不是个信徒。

唯一的一次建筑行为是在水坑边修水库。那时,夏季雨水充沛,村中路旁的小水沟是我玩耍的地方。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光脚丫踩泥玩,那泥太细腻了,比丝绸还细,这样的感受、而且是脚掌的知觉让人终生难忘。相比于脚,手就粗糙多了。我用手和泥,修建了第一座水库雏形,再掏来水引入水渠……这样的建筑兴趣只是一时的,因为欣喜的只是工作本身,并无用途,也看不到实际的效果。但我还是记住了这个小水库的雏型,跟世界上所有的水库都不一样。

其实每个人天生都是建筑家(在乌托邦的意义上),但不一定是数学家、工程师(智力、理性计算的人),所以,尽管他们不懂建筑,却同样有权对建筑说话。也许,这样说柯布西耶会不高兴的,但他的建筑机器让我们(居住的人)满意就行。

二、青年时期

泥土渐渐从建筑中撤离是在我离开故土之后。2009年秋天,当我重返故乡时,土坯草房几乎找不到了。这三十多年的变化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家曾经多次迁徙,住过土坯草房、泥草板房、教室、砖房、混凝土框架结构的楼房。不同的房子留给我的印象也不同。还是土坯草房留给我的印象最亲切,但如果让我重新回到它的怀抱,住一两天还可以,长期是不可能的。人就是这样,追求最舒适的、方便的生活,直到舒适得忘记了一切,反而是痛苦和烦恼给人以回味过去的有声有色的力量。

住在土坯房和板房中最让人心烦的是老鼠经常光顾,它也是建筑学家,精通秘道、迷宫之术,对于人类的建筑,它比我还熟悉。它到过很多我没到过的地方,对地基之下更是了如指掌。记得住在学校的砖房里,顶棚是苇子编的,这比我在东北时住的房子已经是进步了。小老鼠经常在棚顶上运动,扰得我睡不好觉,真想把顶棚拆了。如今回想起那时的烦恼,就跟看动画片《猫和老鼠》一样,这是有动物音乐的房子。现在,我住在预制板下,老鼠再好听的牙齿也啃不动它了。

人与动物的故事不止于老鼠。现在的房子基本失去了与他者、他物的联系。小时候乡下的草房专门为燕子留有一扇窗子,燕子可以毫不费力地飞到屋顶——房梁处的巢穴,它哺育雏鸟的辛苦我更是看在眼里,这是最好的自然教育。现代建筑想到过在人居的同时,给我们最友善的邻居也留个位置吗?其实这并不难做到,也不会增加什么建筑成本,而是人过得太独自了,他已经不在意他者、他物的死活,这才是埋藏在我们人性内部的可怕。除了给燕子留巢,也要捎带给麻雀一个安乐窝,人对麻雀是有罪的。一年四季只有麻雀在陪伴着我们,如果有一天你生活的地方(地域)看不见一只麻雀,那才是恐怖!其实这也是乌托邦建筑的选项之一,与自然、他物失去了联系,是多么的可怕啊!再看看现在的住宅楼,建得都像集中营,楼与楼之间的局促——寸草不生,更别提有一棵树了。

与自然、他者、他物的亲近,也会促进人类的思考。比如,建筑学家就应该向白蚁学习,白蚁可以把蚁巢的温度调节到夏天二十至二十八摄氏度,冬天二十至二十二摄氏度,仅凭它的手艺,自然地调节。人类要消耗多少能源才能做到这一点啊!看看空调对人居生活和城市的污染,就知道人类的生存水平是多么的低下和糟糕。然而,工业社会是不会认错的,它为空调的发明和大量消费、使用而激动不已。如果我们具有自我调控气温的能力,制造商会不高兴的。

工业社会和商业社会正在把人变成机器和商品,20世纪初期的现代建筑家曾为此欢欣鼓舞,我要说他们憧憬的未来——乌托邦前景是可怕的。虽然,我并不否定他们的全部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人的居住条件,但与他们幻想的乌托邦图景相去甚远。“我们世纪从容地研究并为之付出代价的教训之一就是,当设计者试图改变现存着的城市为乌托邦时他们使它们更坏。”他们所期待的“如果有好的建筑,人们的生活将会得到改善;建筑会改善人们,而人们将改善建筑直到一切完美像圣灵一样降临我们,而我们以后将永远愉快,这并没有成为事实。”(罗伯特·休斯:《新艺术的震撼》)站在反对的立场上,说建筑是乌托邦的坟墓也不为过,亦正如本文引文中所说的它是乌托邦的发祥地。

三、成年,更多的含义

居住其中你才会有更多的感触,当这些感受变为醒悟,说明作为人——你觉醒了。然而在其中时,你不一定知其味道的正邪,离开许久之后,有一天你忽然自我发现,原来人也是建筑——接受或对立物。

军营里的居住,士兵都是大房间——小地方,你拥有的是集体的小平方:一张床。我住过上下床,床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建筑物,家的终极物质单位在此,也在此做梦。集体房间意味着秩序和纪律性,对作息时间的严格要求,个人只是集体中的一个零件,集体是一部运转着的大机器,不能因为你的疏忽而停下来。这时,你才领会到床位的等级性,老兵住下床,新兵住上床,当官的住在单人间。权利、命令都是有等级的,你的住处当然象征并明确标出你的等级、身份(在城市里则是富人区与平民窟的区别。为级别而奋斗——差不多就是绝大多数人一生的追求,随着级别晋升自然会改善住房条件,当然这不等于更高级的生活,而是世俗生活就是这样)。等级制这剂刺激药几乎是终生有效的,我们也很少看到它失效过。除非你有钱,买来等级制的替代品,但它的副作用是使你失去追求。当然适度的舒适也是可以接受的,因为简朴的生活并不反对舒适。

建筑的民主梦想让人兴奋,城市的乌托邦规划更令人着迷,但我们应该警惕它们成为我们梦想的替代物。

中国的情况是,城市正在呑噬着城市周边的土地,城市群正在消灭城市之间的村庄和城中村,新城市呑噬着旧城市,历史感不值分文。冲霄楼(摩天楼)几乎成为评判城市发达、现代化进程的标杆,没有摩天楼的城市在郁闷。然而,欧洲人不愿意豁出老的城市——巴黎、伯林、维也纳、米兰,他们更看重历史、超出新建筑的意义。中国还有几座像样的古城呢?苏州就是因为上个世纪90年代初修建干将路,将千年古城拦腰截断,使得苏州失去了整体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机会。

去年在金泽水乡,我有幸看到著名画家胡项城先生的水乡修复计划,并为之感动。他虽然没有学过建筑,但凭其对古民居的挚爱和理解,自己画图纸修建房舍,并找来懂古建筑的工匠为他添砖加瓦。他的保护、修复、重建是一个长期的工程,而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其资金来源完全是自筹的(几位美术家的资助)。在困难重重中,他仍在想办法,一刻不停地工作着。他的项目不仅包括建筑,还包括这些重建的房子盖好以后,解决小镇上妇女的就业问题——如民间手工艺品的生产等等,进而带动小镇的经济、文化和旅游业。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范围有限的小乌托邦模型,在四处破坏、强拆、强建中,它显得人性味十足。

新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旧的不等同于落后。我们从中可以体会到新旧交替时期人心的撕裂。

我不是一个反对创新的人,我也赞赏柯布西耶式的现代激情。但我要问新是为什么?新包括什么——功能性或是幻景?新建筑在历史中的作用?另外,还有风格问题,中国大部分城市都失去了风格,或者说都是不伦不类的国际风格,去一个地方就够了,看够了,没什么。

人正在沦为生产工具,或早已经就是建筑机器了,但我希望这个工具会反思。

建筑的另一个隐喻是国家的,因此它也是政治意志的实体表现。我现居的楼房才有十几年的历史,听说也要被扒掉,因为对面是个城中村,政府改造计划也把我的住所包括进来。据说,要起高楼,建高级商业区。我的房子啊,我做不了主!由地方政府和地产商来做主,建筑的民主体现在哪里?以剥夺他人的权利来实现吗?没办法,我也会和他们斗争,虽然失败早已注定。唯一残留的一点乌托邦梦想是空,一场空,他们想要的就是空——更多的空地。

这个时代比人更能梦想下一个时代,下一个时代会更好吗?我不知道。

四、理想的居所

虽然对建筑的乌托邦心存疑虑,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个人乌托邦的构想,只要是在草图上,不伤人、不害己就行。其实,最好的乌托邦建筑是在图纸上,最好的梦想家也是在纸上,一旦离开纸在现实中实施可能带来的却是恶。但允许它的部分梦想在现实中适度、合理的运用,在克服了现代化、城市化狂热病的情况下,人类也许会做出“让理性满意的事”(本雅明)。

我的居所——也许永远是待建的。

1.充足的阳光,因为阳光是健康的标志。阳台敞亮,可以种花草,早晨听鸟鸣,晚上可以举杯邀明月。其实用性为晒衣物、被子等。一把竹椅,旧茶几上放着茶杯和书。

2.卧室放一张床,可以做梦即可。世界会涌进来,以幻境的方式。

3.书房要宽大,书里的人物太多,方便他们出来和我谈话。还要放得下电脑,能够听音乐。

4.从窗口最好能看到山,如果有水也好。从我现居的楼房的窗口就能看到平顶山,也是为了能看见山,我才天天爬七楼。没有山,以后可怎么活呀?即使我没去山里,但我的目光也总在山间林地徘徊,我几乎熟悉那里的一切。罗兰·巴特说,“人是唯一不知道他自己目光的人”,因此他的自我是个盲点。我可以不断地提醒自己,审视自己。

5.客厅稍大一点,因为书架会挤进来。其实我基本没有客人,我也不把自己当客人。真的有客从远方来,不亦乐乎。客厅是我踱步的地方,书房和日常生活的过渡地带。在这里,我从书虫、写作者变回家人:儿子、父亲、丈夫,或突然冒出来的一个称谓。

6.浴室和卫生间整洁就行。

7.厨房可以转身即可。

8.窗户,大小匹配,可当取景框。我是个喜欢风景的人,人群也是值得研究的风景。但最好是木窗,吱吱呀呀的那种木窗,我能体会到它的生命进程,他的欢乐和痛苦。我最反感的是铝合金窗、塑钢窗,城里生活就够假的了,我希望在这样的小细节上更真实、更可触摸一些。

9.墙体是自然的白墙,可涂鸦。不要其他装饰。

10.桌子、椅子、茶几由我自己设计,木制的。现在用的桌椅等就是我自己设计的,虽然有些幼稚,但很亲切。我还仿包毫斯样式做了一个梳妆台,如今快成古董了。

三室两厅就可以了,最好让我远离电视。中国的电视几乎都是喜鹊版,最烦它们翘尾巴,没日没夜的聒噪。当然,四室两厅更好,多出一间可当画室,或是健身房(另外,父母年纪大了,应该接他们过来一起住,多少也有个照应)。生命在于运动,诗人需要锻炼,光炼词炼句是不够的,关键是锻炼人。

猜你喜欢
乌托邦建筑
《北方建筑》征稿简则
艺术乌托邦的缔造者
关于建筑的非专业遐思
建筑的“芯”
山居中的石建筑
戏剧“乌托邦”的狂欢
网络空间并非“乌托邦”
农产品电商圈的“乌托邦”
《格列佛游记》:让人笑让人哭的乌托邦之旅
听,建筑在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