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往事

2012-04-29 00:44郭落生
小说林 2012年2期
关键词:海文马克

马克慵懒地翻了一下身子,无奈地拽了拽悬在半空中的被子,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瞥了一眼旁边的床位,床上的被单和衣物乱糟糟地堆放在一起,杂乱无章。如同黄土高坡上的山坳一样高低起伏的被窝,像刚刚经历了一对男女的蹂躏,横七竖八地斜躺着,一副好不狼狈的样子,让人看上去竟有些于心不忍。其实这里面连个人影都没有,除了臭烘烘的气味不时地扑鼻而来,它的身份再平常不过了,仅仅是一张硬邦邦的床,一张很久没有人前来宠幸的床而已。对于马克来说,眼前熟悉的一幕只不过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假象罢了,目的当然是为了蒙蔽前来查寝的管理员了。这样的造势是不会被吊儿郎当的管理员轻易识破的,因为在过去的五次大检查中,未被发现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所以只要还没有被当场逮住揭露出来,就没有比这更加高明的手段去替代目前这种看起来有些弱智的做法了。这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四个人合住的寝室其中有两个人就不在这里,他们日日谈情,夜夜说爱,全心全意地投身于爱情事业,而谈恋爱也便无可厚非的成为生活的主题。就算是偶尔回来也不过是匆匆地打个照面,寒暄几句,来不及叙叙近况谈谈感情就已经人去床空了。他们每天都很忙,忙得不可开交,走起路来火急火燎,说起话来像疾风劲草一般来势凶猛。大小型的活动举办了不知多少场,愣是没见到人家的影子。起初都还客客气气地推辞一下,委婉地随意编造几个理由应付过去,生怕奚落了大家。人在江湖飘,岂有不求人的道理呢?可是后来就没那么热情了,朋友嘛,抱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得过且过,可有可无。用得着了给你一个亲切的拥抱,用不着了恨不得踹你一脚踢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省的碍手碍脚。毕竟还得以爱情为重,这年头找一个老婆还真不容易呢。爱情到底是个他妈的什么玩意呢?马克思索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他懒得去想,想了也是白想。与其白白浪费这么几个脑细胞,还不如想一点正经的事情呢,比如说去哪儿发大财呀,又何必这么拼死拼活的一天和分数过不去呢?话又说回来了,这年头想要发横财还真不容易,就算天上掉下一个大大的馅饼,也轮不到他去抢。穷学生嘛,说直白了就是社会上最贫穷的那一群人。一副寒酸的样子,却被外人荒唐地扣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帽子,一没收入,二没地位,每天还得不断地预支各项生活费,除了啃老,似乎再没有比这更靠谱的法子了。马克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对家人的依赖做一个经济独立的有为青年呢?如今的社会最不缺的就是大学生,最泛滥的也是大学生。总是急不可耐地想着毕业,可是毕业了又能去哪儿找个落脚的地方呢?想起这一连串的问题,他有些烦躁了。他看了一下对面床上的海文,这个名副其实的热血战士,刀塔世纪的忠诚勇士,彻夜彻夜歇斯底里地摔打和吼叫,搞得马克的厌恶感日益上升。他讨厌这样的家伙,被游戏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恰恰是他挺义气的一个朋友,同一个屋檐下相濡以沫的室友。夜晚枪林弹雨,白天昏昏大睡,黑白颠倒的日子,马克不止一次地苦口婆心劝谏海文。这般煞费苦心的劝告倒是起了一点儿作用,有段时间他的确没有先前那么疯狂那么执著了。可是坚持了没有多久,不知是日子无聊还是日子着实无聊之类的原因,他又开始浑浑然不知日夜地狂欢了。这次开始他可以连续二十多个小时不吃不睡,耷拉着肩膀,木讷着眼睛,张着嘴巴,板着瘦削的面孔,屏气凝神,左手有条不紊地敲打着键盘,右手匆匆地点击着鼠标,噌噌噌的鼠标声回荡在房子的每一个拐角,碰撞出愤怒的火焰。海文的脸上从未出现过满足的表情,他的眼睛深陷,折射出男人固有的血性和暴力。每一次狠狠地按下键盘,他浓浓的眉毛都会顺势倒向一侧,似乎在为这场战争擂鼓助威。他的生活除了网络,或许已经再无他物。电话长期停机,课堂从不现身,抱着一挂到底的心态等着开除的条子下发到手里。他的确是厌倦了,身心疲惫,有些力不从心。他很少和别人交谈,或者从不。他始终如一日地保持着沉默,除了偶尔和马克漫不经心地搭上只言片语。

马克打算继续埋头酣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光线透过阳台上的挡风玻璃明晃晃地铺展在并不怎么干净的墙壁上,使得零星可见的污点显得更加丑陋。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却没想到今天的阳光是如此的灼烧,险些刺伤他的眼角,蹦出泪水。他抻了一个懒腰,伸出手腕打算看看时间,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手表已经停止转动了,指针待在六点的位置一动不动。被镜壳反射的白光刺穿他的眼膜,钻进大脑,触碰着每一个神经末梢,头开始一阵阵地眩晕。海文的床上传出呼呼的打鼾声,流窜在空气里面,左右穿梭,像亡命的逃犯横冲直撞。他摸出压在枕头下面的手机,按了一下开机键,大概过了好久之后屏幕才渐渐地亮起来,继而出现“welcome”几个漂浮的字母。他焦急地想要立刻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具体到每一分每一秒。他无比的烦躁,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等待系统刷新。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纠结的情绪像癌细胞一样迅速扩散至全身。为什么今天开机的时间这么漫长,这么久远?他皱了一下眉头,眼角闪过一抹失落,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随手将手机扔在一边。昨晚睡觉时流出的口水已经干了,残留着一道隐隐约约的痕迹从嘴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像小孩子喝完奶粉之后淌出的口水一样淘气。他盯着天花板愣愣地观赏,才发现电灯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一直亮着,灯罩上的灰尘黑压压的积了厚厚一层,格外醒目。只是这寡白的灯光此时已经完全被太阳的光线吞并了,淹没了,它显得如此娇小,如此让人同情。在将视线撤回的瞬间,床头上张贴的那张书法作品毫不回避的扑进他的眼睛。“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多么霸气的几个字啊,想起当初挥笔写下这苍劲的字体,意气风发和雄心壮志是何等的磅礴,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在学校崭露头角,声名鹊起。回忆起盛极一时的过去,再和现在落败的情形相对比,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心酸或者愧疚,似乎已经不能形容此时此刻的尴尬了。他再次翻看手机的时候,已经自动关机了。才猛然想起昨晚连续打了三个小时的电话,连一句晚安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断线了。

马克想大吼一声,吵醒鼾声此消彼起的海文,只是为了确认一下现在的时刻。他终于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没有时钟的日子人类简直就没法生存下去,我们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就像狗没有忠于主人的信仰,将变得一无是处,背叛和欺骗随之而来,而忠诚则无处藏身。这一刻不知下一刻要做的事情,下一刻不知下一刻的计划,那样的生活何止一个杂乱无章呢?就像一个四处飘荡的幽灵,既没有生的危机感也没有死的紧迫感,颓靡之外的腐朽,落荒逃不得,向日生不能,只不过是一具僵尸罢了。古时候人们为了记录时间,发明了日晷和沙漏,依靠太阳的影子和沙子的流淌速度把握时刻。日出而耕,日落而归。春风播种,秋风丰收。如今的科技突飞猛进,日新月异,各式各样的计时设备层出不穷,可以精确到毫秒甚至微妙。可是人们却渐渐地失去了强烈的时间观念,上课迟到,上班迟到,约会迟到,飞机缓飞,火车晚点等一系列由于人为的原因所造成的误差,充斥在生活中的每一个触手可及的领域。他最终还是没有发出那惊天动地的一吼,看着海文疲倦的身体精疲力尽地瘫倒在一年四季碰不到阳光的角落,昏暗的背影,粗鲁的呼吸,他竟有些于心不忍,或者说是无比的怜悯。他有些想不通,或者压根就从来没有弄明白过,海文为何要过这样的生活,难道只是为了简简单单的逃避吗?那他又是在逃避什么呢?生活还是感情?学习还是家庭?马克想起第一次见到海文的时候,他一脸的明媚,笑容像湘江河畔的烟花一样绚烂。他的眼睛散发着蓝色的光芒,嘴角露出生活的惬意。他的手指修长,眉宇敦厚,言谈举止无不彰显出迷人的才气和魅力。并肩行走在校园里,好多擦肩而过的女生都会意犹未尽地回头多看他几眼,无不为之倾倒。海文在校园艺术节上行云流水的钢琴演奏,像一曲天籁之音回响在后湖公园的上空久久不绝。从此他像白马王子一样备受女生的青睐,进而成为他们私下交谈的热议话题。他曾经光芒万丈,如同明星一样被争相追捧。惹人嫉妒的女人缘,遭人羡慕的才气,还有那上天赐予的潘容宋貌,毋庸置疑他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殊荣,以一副冷峻的面孔和多情的眼神叱咤校园,风流倜傥。可是现在海文呢,和以前简直是判若两人,就连马克自己都难以相信一个人的变化会如此的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或者面目全非,马克竟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去形容眼前这个曾经让无数人嫉妒和追捧的海文。他干瘦的躯体就像一根将枯未枯的木头一样纹丝不动地横在那里,游戏睡觉,睡觉游戏,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惊扰到他雷打不动的生活节奏,一切外界的冲击都无济于事,波澜不惊。他缄默的姿态像是沉闷了多年的死火山,就算是再剧烈的地壳运动也无法释放旧日的烈焰。他那犀利的充满了仇恨的眼睛像两束激光一样射向白森森的电脑屏幕,在与屏幕接触的瞬间转化成快意的厮杀,之后浮出略带欣慰的表情,僵硬的嘴角微微扬起,稍纵即逝。他在梦中的呻吟像沦陷在狂风骤雨的海面,汹涌而澎湃,势不可挡地压倒周围沉寂的近乎窒息的空气。直到那一刻马克才知道海文心中所承受的痛苦,如同魔鬼一样折磨他的灵魂,吞噬他全部的意志。

海文九岁开始学习钢琴,十三岁患了忧郁症,十五岁父母离异,十七岁参加高考,十八岁休学,十九岁重新返回学校,现就读于一所工科院校研修机械工程专业。他曾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五指飞扬的艺术家,在璀璨夺目的演奏大厅为人类奉献最高雅的音乐盛宴。他十七岁以全市笔试第一名面试第三名的艺考成绩落榜中国音乐学院,那时他爸爸腰缠万贯在上海倒腾房地产,一分钱的后门也没走,结果被本市广电局局长家的孩子捷足先登抢去了唯一的名额。这是他伟大的梦想第一次遭到破坏,像一棵刚刚萌芽的幼苗遭遇了自然灾害的无情摧残。紧接他第二年再度参加高考前夕的艺考,他妈妈抵押了房子从银行贷出来十万块钱送给一个自称招生办老师的陌生人,结果他临考前发现忘带身份证被监考老师无情地驱出了考场取消考试资格。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花了十万块钱的冤枉钱,后来去找那个招生办老师时人家拒不承认。这个悲情的孩子已经无法再次容忍上天如此残酷的捉弄了,艺术之梦第二次把他婉言拒绝。这一年他被迫选择了六月份的全国统一高考,以相对可观的分数报了一所普通大学的艺术系学习民族乐器。谁也想不到志愿滑档他被随机分配到了机械工程这个从未耳闻的专业。突如其来的巨变让他茫然不知所措,整天郁郁寡欢,面对枯燥的公式和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了不到半学期就申请了休学,回家继续练习钢琴。这一年正赶上老家的房子拆迁,加上因为艺考走后门欠银行的贷款被三天两头地催交,他妈妈在短短的一个星期之内病倒两次,住院治疗了五天才缓过神来。银行的传单一个接着一个,拆迁办的通知也接踵而至。迫于地方政府的压力和经济上的需求,他们最终选择了妥协,拿到了十八万元的拆迁补贴。还完银行贷款之后仅仅剩下不到七万块钱,而这也正是他们所有的资产,此时此刻他们无家可归,像被逐出国门的流亡者一样开始漂泊,今天不知明天的着落,明天不知后天的饥饱。在租房子住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妈妈突发心脏病,送进医院连续抢救了三天两夜依然于事无补,医生憔悴地走出来无奈地说了句抱歉之后消失在了阴森森的走廊尽头。海文抱着妈妈的尸体整整哭了一个下午,像一摊泥一样瘫倒在地。他的泪水如同天山一年四季经久不绝的雪水一样潺潺地流淌,绵延千里,翻山越岭,悼念至爱的亲人。从十五岁开始他就和妈妈相依为命,她的突然离去对他意味着整个世界的沦陷,从此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没有美丑和善恶之别。他听到了天堂里的晚钟敲响,撩起回乡的号子,迎接远道而来的归人。他听见了妈妈的呜咽,那是对他的恋恋不舍和千叮万嘱。他看见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挽起妈妈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走向白云萦绕的悬崖。他看见了妈妈的脸上被泪水浸透,眼神凄迷而温婉。他伸手去抓住这个爱他胜过爱自己的女人,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企图留住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除了放声大哭,一无是处,这声音贯穿整个医院,从楼道逃向地狱,斥声厉责牛鬼蛇神的罪恶。又从地狱飞向天堂,像一曲美妙的钢琴伴奏一样徘徊在妈妈的耳畔,窃窃私语,述说儿子对母亲的思念。

在埋葬了妈妈之后的第三个星期六,海文草草地过完了十九岁的生日,只身带着仅存的四万块钱,这便是他的所有家产,离开了从小生活的那个城市,重新回到了学校。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向后飞逝,他的头靠着透明的车窗,泪如雨下。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抛弃了自己的城市,像抛弃一只无依无靠的流浪狗一样绝情和随便。他回想起了十三岁之前的爸爸,那个一脸阴沉的男人,又何尝不是一个绝情的没有恻隐之心的负心汉呢?甚至连妈妈的猝然去世他都没有回来看上一眼。海文再次回到了标着303号码的那个寝室,和马克住在一起。休学之前短暂的大学生活,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只是这一次回来,他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那个海文了。或许,那个海文已经死了。或许,他的灵魂早已不在人间,随着妈妈的去世走向了另一个可以消除孤独的地方,那里有音乐盛会,有妈妈的笑声和唠叨。有很多很多他追求的东西,热恋的东西。

马克的心紧紧地抽搐了一下,他感觉有种东西在一步一步地逼近自己,然后一口一口地将自己的身躯撕成一块又一块碎片,洒落一地。他惊恐不安四处查看,一时竟找不到灵魂的归宿。没有灵魂这道防线的抵御,外界的一切进攻都轻而易举地将他侵占。游离于空气之外的呼吸,像丧失了方向的战马不顾一切的驰骋在疆场。这种感觉像从天而降的十万神兵捆绑着他,押向东市的菜场即将执行死刑,沉重的绳索约束着他难以脱身,举步维艰。他每呼吸一口气犹如攀登华山之巅一样艰难急促,来不及咽下咀嚼在嘴里的唾沫,直到不由自主地从嘴角溢出。他反反复复地在床上翻身,直到楼梯口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才粗略地估计大概到了吃午饭的时刻。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没有起床的意愿,他想就这样死气沉沉地睡下去,睡到天昏地暗海枯石烂。是啊,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没有去上课了。罪恶感不由而来,他为此深深地忏悔。他担心老师会点名查出来自己缺课,可又是多么希望粗心的老师可以发现自己没有出现在课堂这个事实。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背起包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没有,好心的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这些逃课的家伙,为了不让他们早早的离开学校卷入复杂的社会中去。他极不耐烦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墙壁,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可他竟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反而是对面床上的海文漫不经心地翻了一下身,之后又继续埋头酣睡。海文依旧会说很多梦话,或许只有在梦里才能找到以前那个被万人追捧令无数女孩倾倒的风流才子的影子。他把日益沉积的愤怒和怨恨全埋在了梦里,一声不响地葬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不想去正面直视这个残酷的近乎榨人的世界,每一个人都像个小丑一样赤裸裸地毫不遮掩,没有恻隐之心没有温暖也没有同情,只有尔虞我诈的欺骗和无穷无尽的榨取。他甘愿守着那个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的角落,这种黑暗虽然让人心神不宁孤苦无助,但至少是纯粹的,脱离了人间的一切罪恶的角落,任由你自生自灭,即使你一贫如洗无亲无故。他的身单力薄注定无力与命运对抗,他拿不起沉重的石块与之斗争,只好屈服,只能逃避。他是如此的可怜,像坠落在悬崖半空中的堕落天使一样备受折磨,无数的路人扬眉吐气地路过却都视而不见不肯伸出援助之手,反而是冷嘲热讽扬长而去。他日渐消瘦的身板就像一具苟延残喘的尸体,灵魂早已逃逸得无影无踪,片甲不留。他没有归宿,也没有信仰,活着是一种对尊严的践踏,或许死亡才是最大的解脱。

马克想起昨晚和那个女人的谈话,整整三个小时的电话足以让手机爆炸。可是没有,只不过散发出越来越烫的温度,紧紧地贴在他的耳朵旁边,像火烧一样灼痛。他在这头竭尽全力地辩解,电话那头似乎压根就没有把他的解释当回事,如同一阵鸟叫稍纵即逝,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显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那个口齿伶俐的女人从头到脚数落他的不是,没有上进心,没有激情,没有远大的抱负,没有伟大的梦想,更重要的是没有伟岸的身躯。他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过这个自幼生长在书堆里的女人,她说起话来完全可以旁征博引,博众家之长将你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毫无还口的余地。所以大多数时候他甘愿充当一个忠实的聆听者,既不还口也不还手,摆出一副大义凛然舍身取义的姿势接受革命道路上的风暴洗礼和忠贞考验。他三天没有去上课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因为只要他一踏出公寓半步就会迎面走来一位面容姣好身材极棒的女人。她会毫不吝啬地给陌生人递上一个甜甜的以至于撩人心弦的微笑,但是如果此时此刻这个陌生人突然变成了马克,她则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毫不留情也绝不羞涩地拧住他的耳朵,一前一后地从2号公寓缓缓地走到33号公寓,像即将斩首示众的犯人一样游街,以便被众人审判和唾骂。2号公寓到33号公寓,这中间几乎是整个后湖人群居住最密集的地方,她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家伙,谁让你这么叛逆这么具有反抗精神。这个时候的马克心中就算有再多的怒气都不会爆发,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出气筒,如同一只被驯服了的宠物一样听从主人的差遣。马克是个落魄的书生,可悲剧的命运将这个文艺天才送到了科学领域,每天和数字打交道。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绝对是个忠实的文艺爱好者,与此同时,也毫不回避地承认自己是个糟糕到家的科学抗拒者。他无时无刻不在琢磨与创作有关的话题,就连床单上被罩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诗篇。如此狂热的激情,足以造就一个杰出的诗人,他常常这样自我安慰。谁也没料到他的女朋友竟是大文豪家的千金,这无疑是一件备受争议的事情。马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盼望遇到一位伯乐来挖掘自己这匹千里马,可是迟迟都没有出现。最要命的是这个女人不止一次地贬低他的才华,否定他的作品,甚至说了一些偏激的话来讽刺挖苦他的自尊心。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希望这个痴痴做梦的家伙早日清醒,不要执迷不悟。马克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既然是男人也就意味着得有一颗包容万物的心,那么这点讥讽又算得上什么呢?所以他默默地接受,然后又悄悄地地将其消化在了肚子里,从不经过大脑这一环节。好在他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一个小时前的话一个小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时间长了,日子久了,这个女人却得寸进尺,更加肆无忌惮地羞辱马克,这下他还真有点儿忍耐不下去了。她可厉害着呢,能量巨大,不容小觑呢。马克再三琢磨之后决定既然惹不起那总躲得起吧,上周末两人大干一场,他索性躲在寝室里面不出来了。于是就有了后面这一段故事。当然了,这只是这起逃课事件的直接导火索,事实上原因根本不在这,马克为什么连着睡了三天不出门,这得问他自己。正因为这样昧着良心没心没肺地睡觉,他才会惶恐,才会有深深的负罪感,才会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学校的清退申令已经下发到各个二级学院了,前几天听说换了新校长,没想到第一把火烧得这么气势汹汹急不可挡。关于这次的清退行动明文规定凡是挂科超过六门的全部勒令退学,挂科四门之上的并且曾经有处分备案的,也要清退。至于没有重大错误的这部分高危人群则可以来个留校察看的处分,究其表现再行决定是否严肃处理或者宽大处理。无疑这一决定激起了一部分人愤怒的情绪,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个二流的大学还会来这么一个阴招,顿时骂声四起,整个校园被抗议和抱怨充斥着。更有厉害的家伙拉出了鲜红鲜红的条幅,印上亮白亮白的抗议口号,一股誓不罢休的架势,似乎要和学校对抗到底。看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改革,或许其真正的意图根本不在于要清退成绩差的同学,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毫无悬念的,海文首当其冲地成为了被勒令退学的这一批人中的一分子。前天班长前来通告学校的决议结果,海文呼噜呼噜地做着青春的美梦,没好意思打搅他,只好告诉趴在床上抽烟的马克,让他传达学校的命令。马克长长地吸了一口红塔山,连续吐了三个烟圈才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继而又开始深一口浅一口地呼吸。似乎每一场大型清查行动都离不开他自己的影子,这次又悲催地被列入了高危人群的行列,好在面临的是“取保候审”的处罚,也就是说还有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最后的一次。他此时此刻倒是很矛盾,是要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继续待下去充实与日俱增的罪恶感呢,还是早早地全身而退寻找新的出路呢?他确实有些踌躇有些茫然了,这还是生命中的第二次不知所措,有种迷途羔羊的感觉。第一次应该是在要不要和那个整天凌驾于他之上疯疯癫癫的女人谈恋爱的事情上纠结。毫不隐瞒地说他在这场恋爱上的确赋予了功利的成分,因为此女子乃是当代大文豪的千金,对于文人而言,要是能得到一个大家的赏识那将是多么强大的一股动力啊。反复推敲再三掂量之后他选择了这个并不欠缺姿色的女人,如果被路人评价的话她的长相绝对可以放到回头一笑百媚生的行列里去,可惜性格太过于要强,使得一般的男人闻风丧胆,根本驾驭不住。马克天生就是薛宝钗的性格,温柔和善,不大动肝火,以水的温柔对付火的凶猛还是能应付过来的。为了一心一意地考虑下一步的出路,他在寝室里面连续睡了三天没去上课,恐怕丢在图书馆里的书本上都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了。人生就是这么的悲凄,诸多无奈,诸多伤感。而这十字路口的一次次选择何尝不是对心灵的巨大冲击和伤害呢?茫茫然不知所措,又有几人真解其意。

马克光着身子跳下床快速地打开电脑,拉开抽屉找出抽的剩下半截的烟打开火机重新燃起,丝丝缕缕的烟雾奔向沉寂的空气当中,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团淡淡的虚无缥缈的气体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它们曾经走过的足迹。半晌之后才看到屏幕右下方出现的时刻,十四点二十八分,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哆嗦起来。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失落的背影,依然目空一切地沉睡在青春的梦里。掩盖在身上的被子跟随着长进短出的呼吸做着规律的抖动。他突然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又懒得出去。已经考虑这么久依然没有结果,他觉得自己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每次遇到重大的事情都优柔寡断地迟迟无法拍板。想起以前的大事小事他都会咨询女友的意见,可这次就不同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想做一回真正的男人,亲自主宰自己的命运。唉,马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跳回了床上。这次他没有继续睡下去,而是企图叫醒海文,他想听听海文的意见,说不定会对自己有什么大的启示呢。就算没有,他也打算和海文正式地交谈一次,他想安慰这个孤独的灵魂,事实上他们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形单影只呢?虽然马克平日里看起来无限风光,和女友搂搂抱抱的好不遭人嫉妒,可是他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又有几人知晓呢。

他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发出震耳发聩的一声尖叫,海文只是挪了挪身体,旁若无人的继续沉睡。马克有些愤怒了,加上焦躁的心情,他连着狠狠地砸了三次床板,海文依然没有出声,像个死人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除了偶尔的喘一口粗气。马克再也按捺不住恐慌的情绪了,此时的四周万籁俱寂,楼道里没有任何声音,马路上也没有任何车辆的鸣叫,或许大家都去上课了,或许正赶上红灯路口拦下了匆匆赶路的车辆。只有他还在这里浮生梦死。马克歇斯底里地喊了两声海文的名字,过了好久之后海文才转过身来,眼神像空洞的峡谷一样发出微弱的光芒,蠕动着嘴角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他真的很疲倦,已经连续战斗了三十二个小时了,这其中他没有休息片刻,连一口水都没有顾得上喝。或许灵魂在督促他,不容许有丝毫的懈怠,他全身心投入的压根就不是游戏,而是正儿八经的人生。他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命运。所以他才会这样拼命,这样全力以赴,这样奋不顾身。他脖子的青筋突起,急促流淌的血液奔赴每一个需要滋润的场所。他的嘴唇裂起了一层层的白皮,像久旱的大地龟裂的缝隙翘起的泥巴。他机械地眨着眼睛,似乎在期待马克下一句将要说出来的话,能代表自己所有的心思。他又很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就连自己都无法剖析内心复杂的想法,又何必祈求别人的洞察呢。这糟糕的命运,海文想,罢了罢了,还是坚决地走下去吧,再也不用呼吸肮脏的空气,再也不用目睹凶神恶煞的世界,再也不用聆听近乎腐烂的颓靡之音。

马克从海文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这种彻底的几乎难以颠覆的绝望,像一潭死水一样散发着寒气逼人的冷光。马克似乎明白了,他也似乎知道了自己该朝着哪个方向前进了,只是还不确定,还心存侥幸。很明显他有顾虑,而这种顾虑正是来自于海文刚才的那句没有启齿的尚未说出来的话。他绞尽脑汁地想象,推测海文刚才想要表达的意思。一个个飘忽不定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紧张而有序地触碰着他那紧绷的心弦。他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海文的背影,仔细打量这个曾经那么熟悉如今又是这般陌生的人。海文,马克想再度唤起他的名字,声带却被牢牢地堵住,像卡壳的子弹一样发不出声音。他努力地挣扎着,马克清醒地意识到一种可怕的结局即将发生,恶魔正在悄悄地接近他们,溜进303房间。不行,他告诉自己必须将这罪恶的家伙拒之门外,阻止悲剧的发生。该怎么办呢?马克心急如焚,他手忙脚乱,视野模糊,一时竟丧失了意识。他再也平静不下来了,跳下床铺赤身裸体地走到门的后面,紧紧地将门掩上,在书桌上乱翻了半天才找到一串钥匙,拧上了第三道保险。似乎他要阻止一切外来势力的攻击,这显然是最安全最实用的措施了。他回头再次拽了拽门廊,稳稳地没有动静,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床上。海文的电脑桌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很多袋装饼干和易拉罐,浓浓的酒精味钻进鼻子,真刺激。地上洒满了塑料袋和摔得粉碎的饼干渣子,有的钻进他的鞋里,有的落在鞋面上。海文的书架上放着一本书,那是里尔克根据雕塑大师罗丹的生平为其写的传记,写他正是《杜伊诺哀歌》的作者。书的旁边有一个相框,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的全身照片,眼神温柔而慈爱,安详地站在一丛百合花束中间。不远处是一座破旧的楼房,在经历了风吹雨打的洗礼之后已经破败不堪,摇摇欲坠。

马克眉头紧锁,细细地琢磨眼前这一幕场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终于下决心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这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人生短短数载,干嘛要强迫自己做一件丝毫不感兴趣的事情呢?他要告诉海文,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寻找丢失的梦想,关于青春的梦想。他给了自己一个惬意的微笑,一股脑儿躺倒在床上继续睡觉。或许今天的午餐和晚餐都可以省略呢。他睡之前特意朝海文看了一眼,和往常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马克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当楼下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时,马克像触电了一样从床上跳起来,直接向海文的床上望去。却已经没有人了,一团被子褶皱地堆叠在一起。他勾着脖子向厕所望去,依然没有任何声响。他一把扔开压在身上的被子扑向阳台,向下面望去,草坪上安静地躺着一个人,殷红殷红的血液从头部流出。马克眼前一片模糊,始终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面孔。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顿时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马克喊了一声海文的名字,没有回声。他连着喊了五遍海文的名字,依旧没有回音。遥远的街口拉响了救护车的号叫,像一曲哀歌奏响在仲秋的季节,越来越近,越来越急,飞进303房间,再也没有消失。

作者简介:郭落生,男,二十岁,就读于中南大学机械专业。此篇系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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