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链

2012-04-29 00:44陈美英
椰城 2012年2期
关键词:手术台上刀疤手术刀

陈美英

火车不时鸣笛,跨过桥梁、山岗、河流,不时停下,吞吐掉一些蚂蚁似的人群,又呜咽着向远方驶去。所有经过的地方,声音消失得很快,而车头冒出的烟雾向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线,像一个逗号,在空气中弥漫又消散,消散又弥漫。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窗外是起伏的丘陵,麦苗青青地被大地搁在一块块不归整的方格内,似乎轻易就可以端掉。我的眼睛停留在方格内,四周的喧哗瞬间静谧下来,腹部隐隐作疼,我紧紧地按住它。

这都是做医学生时闹的。如果时间是河流,我可不可以溯洄而上?将腹部的伤口缝合得如同天衣,将这条拉链永远地关上?

做医学生时,我发现人体就是一架机器,我们以后将从事修理工作。要干好这工作,必须从自己做起。那时候,我们在同学身上练习注射、针灸,甚至插各种管子。有时候手脚重了,同学会破口大骂,而我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打死也不吭声。后来,我嫌麻烦,根本不找同学练习了。我开始在自己身上扎针,将所有能够扎到的穴位都扎了。

后来我发现扎针进去一点也不痛了,而且进去的时候,好像挺舒服的。那一根细细的针,闪着月亮似的光芒,倏地就钻进了我的皮肤,消失在一架有温度的机器中,这简直太神奇了。我简直不愿意将针拔出来,可是捻了又捻之后,那针自己就滑出来了,被我的体温烫得弯弯曲曲的,我简直不好意思再看它,就任它掉在落下的地方——有时在地上,有时在桌上,有时——它久久不肯落下,我扭过脸去,不忍心看它无家可归的样子。如此一来,我爱上了在自己身上操作医疗技术。

一天,我们去教学医院看手术,不料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因为麻醉药怎么也拿不下那个肥胖的病人。医生的手术刀刚切开他的皮肤,病人就从手术台上跳将起来,胡乱地扯下输液管,挥拳就在医生脸上捶开了一条血线:“你们要谋杀我啊?”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就跑出去了。

怎么办?我们是来看手术的,人体嘛,不过就是一架机器,可以拆装的嘛。那病人怎么如此紧张,简直不服从麻药的威力了?我忽然躺到手术台上,对那个还在擦脸上的血的医生说:“将我开刀吧。我不怕疼,麻药都不用打。”

麻醉师瞪着我,断断续续地说:“有不怕疼的人,还是有不知道疼的人?这样我不是要失业了吗?天啊。”他呆立在那里。医生看着我,他还在擦着血迹,大约过了很久,我终于听到刀子切开皮肤的声音,好像风在冬天钻进我的体内,我浑身直颤。但不是疼,我对医生说,没关系,请你继续。

随后,我感到刀子进了腹部,疼痛终于将我划破成千丝万缕的漫天云彩,可是我习惯了不吭声,打死也不吭声,我还说什么呢?我甚至也习惯了将一切可以引起注意的表情密封在自己皮肤内。我想到了死,我会疼死的。手术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就是拆装一下罢。

为了将一切掩埋进自己的身体,我紧紧盯住医生的脸。先前擦血迹之后他的口罩没戴好,一边脸上的疤痕在口罩上方露了出来。我以为是一条蚂蚁在他脸上爬,因为那疤痕隐隐约约的,就像蚂蚁爬过的足印,有水的湿润的光亮。现在我的腹部已经打开了,我只能等着医生顺利地将它关闭。

医生看了看我:“你喜欢解剖?”

我咬着牙说:“是的。”

“刚好,我也喜欢。”医生将戴了手套的手指头在他脸的疤痕上擦了擦。

我很紧张,但只能被他解剖。我看了看周围的人——我的同学们,还有护士,他们正期待着我被解剖。但我不得不说话了,任何事情总得有个理由,我从手术台上陡地坐起来:“为什么要解剖我?你能解剖我吗?你懂得我吗?”

医生吓得后退了几步,好在我的同学们站在他身后护住了他。他脸上那条伤疤上真有蚂蚁在爬,弯弯曲曲的,有水珠在上面闪光。不过他很快定了定神,举起手术刀,在我眼睛前晃动着:“是的。我要解剖你。既然你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你就是被解剖的对象。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这把刀它已经解剖过一些人,它看得见你身上的道路。”

“不——”我站立起来,顾不得腹部已经被切开,肠子从切口掉了出来,同学们蜂拥过来,将我和肠子使劲地按在手术台上:“你不愿意就算了嘛。医生总得将切口给你缝好呀。”

我想想也是,凡是打开的东西,你还得想法把它关上。世界是打开着的,可是夜晚会将它关上的。我听到医生的刀子在我腹部游走的声音了,就像夜晚来临前风在山间穿行。

风在山间穿行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巅。丘陵起伏的曲线在眼前逶迤着,我不知道天边会不会有人,有和我一样的人或者不一样的人。直到做医学生后,我才知道人其实是大同小异的,甚至人身上的器官长得和猪啊狗啊差不多。医生的眼睛在我眼前逶迤,他在看我的表情,在看我为什么没叫疼。他看着我,不看手上的刀,以及刀下我的身体。在他眼里,人都是一样的,也无非大同小异,和猪狗差不多的。

医生的眼睛像风一样在我眼里穿行,手术刀风一样在我身体里游走。一切都进行得很合理。医生的眼睛看见了我生命的深处,我知道他已经看出来,我其实仅仅是在强撑。我继续强撑着,不对他说疼。不想。不敢。不愿。手术刀是安全的,我是医学生,我也是安全的;我是希波克拉底的继承者——我本不想当这个继承者,可是当了,我就要实行人道主义,为了实行人道主义,我就要从自己做起,解剖自己。

可是从来没有人像医生一样看过我,看过我的身体和眼睛。我的眼睛是怎样的,我没有看过,但此时此刻医生在看,看得我害怕。他的眼睛弯弯的,像两条拉不直的棉线,可是那细长的线却进出了月亮的光芒,使我时而感到身上很冷,风吹得很猛;时而感到身上很暖,月光柔柔地泻进我的身体——我的心里有人进去了。

在月光落进我的心里之后,风声也在身上柔和起来,虽然偶尔也略微凛冽了些,却正好使我昏昏欲睡。医生的眼睛告诉我,睡吧——病人和医生最好都睡觉,只有睡眠可以让你忘记一切疼痛。

他举起那把手术刀,在我眼前晃了晃。奇怪,没有血迹。他先前被病人打破的脸上血还在流,不知怎地染上了他以前的刀疤,那条蚂蚁爬过的道路暗红,像我经常看见的夕阳,在山边久久徘徊着。那把手术刀久久地停在空中,他的眼睛看着我。

忽然,风声刺耳,从我的上空闪电般划过,我听到人们在喊:“他把刀划在了自己刀疤上!”我听到咚地一声,有人倒下了。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痛啊!痛!”我醒了,从风声之中醒了过来。睡眠像一场手术,将我关在一间有人群的屋子里,我摸摸腹部,伤口已经缝合了。我像睡了好久,风声一直在我耳边和身体里萦绕。这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如我的预期。而我手里拿着一把手术刀,刀上有血,我摸摸脸上,那条蚂蚁爬过的刀疤,开裂着细长的口子,还在微微渗血。

人们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好安静,静得就像以前我喜欢一个人去山边看黄昏一样。手术室里只有无影灯亮着,把一切都照穿了。

脸上那道刀疤,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只隐隐地摸得到它。在学医以前,我为这刀疤伤感过,因为我不知道自己长得怎么样,却只摸得到它。我从来

不照镜子,也决不走到水边,以及能看见自己的地方。我更不敢去看别人的眼睛,害怕看见对方瞳孔里那个人影。

人们问我这刀疤怎么来的,我不知道。我只是偶然地在脸上摸到了它,而我虽然看不见,却的确摸到了它。虽然我看不见它,但我知道的确是刀在脸上留下的。因为分明有刀的寒意,从我停留在它身上的指尖流过,月亮似的闪着冷冷的光,在说着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也许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以及一些久远的岁月。后来,我知道人们看我都在看那道刀疤,那道我分明地摸到了的拉链一样合在一起的刀疤,我简直只想把脸遮起来。可是,做蒙面人是会使我更加自惭的事情,我决定去学医。

反正我脸上有了疤痕,做医生是我得以标记的事业。去了之后,我知道了做医生的各种要求,最重要的是,你要精益求精。

腹部也有刀疤了,正好成双成对。我的刀疤终于不再孤单,可以互相照映了。然而,腹部的刀疤却一直隐隐作痛,在我后来的医疗生涯中,我不知道像拉链一样合在一起的刀疤为何并不严丝合缝,虽然看起来很平静。我毕业后的确做了一名精益求精的外科医生。我常常顶着那游丝一样细腻悠长的疼痛拿起手术刀,刺进一个个病人体内,不停地寻找相似又相异的道路。

我坐上长途火车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坐过,所以我要去坐它。不握手术刀的感觉真好,我已经厌恶透了留在它身上的我的体温,虽然我还把它装在随身的口袋里。最近,我发现那把手术刀因为用得太久了,已经有点发亮,刀刃上的锋芒使我惧怕,我知道一把刀的锋刃是不容易越过的。为了越过这道锋芒,我决定离开生活很久的这个地方。

我大致选择了一下火车的去向,踏上了一列可以到达边境的火车。离家乡渐渐地远了,我的腹部越来越疼,空气也更加寒冷稀薄起来。我看着窗外,火车头涌出的烟雾在身后弥漫成一个个深重的黑夜。

我站起来,越过身边一排排衣着和我一样看不出身份的人群,走向位于车厢连接处的厕所。过道上有些拥挤,我捂住腹部,弯着腰将脚往缝隙里踩着。一个人从我身后撞过来,将我的腰碰直了,使我松开了按住腹部的双手,随身的口袋也差点从肩上滑下来,疼痛一刹那从我的腹部蹿到了嘴里,我叫出了声:“好疼!”

这个人转眼就往前跑了过去。我只看见他脸上有道刀疤,蚂蚁爬过的那种。我听到他犹疑地问车厢尽头的乘务员:“这是一列健康快车?”

“是的。所有的乘客都必须是健康的。”那个年轻的女乘务员瞪着他脸上的刀疤,犹如两只探照灯发现了目标。他不得不顶着那两道锐利的光芒走到厕所门口,久久地站在那儿。我终于捂住腹部走到他身边,他忽地开口了:“你下去吗?这是一列健康快车。”

他很亲切,就像我最熟悉的人。我站在车厢接轨处,这里摇晃得如同在狂风里放风筝。我的腹部疼得越来越厉害。健康快车正载着我这个病人以医生的名义向未来驶去。

我摇了摇头,转身就走进了厕所。出来后,他已经不见了。蚂蚁爬过之后留下的湿润气息飘了过来,像火车冒出的烟雾一样,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我知道它是指向我的来路的。我的来路就是一把手术刀划过空中的痕迹,它刺进了人们的体内,更将我的生命尖厉地击破了。

列车继续呜咽着驶向远方。未来以与烟雾相反的方向流向我们。我坐上了一列健康快车。烟雾是看得见的,但很快就将被记忆湮没得恍恍惚惚。虽然一旦过去就不在了,却使我们看得见来时的路。

我将衣服下摆卷起来,腹部的伤口有些开裂了。当年缝合它的时候,我还是医学生,手法不精,后来手法精了,却无法缝合了。所以伤口愈合得歪歪扭扭,和我脸上的刀疤一样,就像蚂蚁在上面爬过。虽然腹部的伤口是不惹蚂蚁喜欢的,但它丝丝缕缕地冒出我体内的气息。

我不敢相信这列车可以到得了远方。汽笛声是那样单调和喧嚣,人们是那样素不相识,来来去去,不断停顿。我捂住腹部走近驾驶室的后视窗,越过司机的头顶,看见了车头前的铁轨。铁轨似乎并不长,不断地在地平线上消失着,我正要问司机,我们离远方的目的地还有多远,司机却失魂落魄地叫起来:“天啊,又有人卧轨了——根本来不及停车!”

我伸出头去,列车不断地碾过铁轨,在不断后退的铁轨旁,那个刚刚在我身边出现就消失了的熟悉身影正流着血,已经变了形,就像一摊泥涂抹在地。他远远地望见了我,然后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抹月光在我的眼睛里流过,我看到了那位医生的眼睛。他手里握住一把手术刀,闪着无法越过的锋芒。随着“铛”地一声,他手里的刀落到地上,我也从一场梦里醒了过来。

我坐在一列火车靠窗的座位上捂住我的腹部,因为要忘记疼痛,我已经用睡眠将自己惦记着遗忘了不知多久。我摸摸随身携带的口袋,那把手术刀不在了。火车粗野地扯开了喉咙,载着我和人们驶进了一个据说是通向远方的隧洞,车头吐出的烟雾在夜晚似的昏暗中不停地涌向身后,似乎会弥合时间经过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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