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宥勋
小说是一门语言的技艺,一个写作者的语言能力就决定了他的叙事世界能多宽广。然而语言不能无中生有,小说之完成必奠基于作者先前习得的语法,然后再凭作者的手艺,重新组合出新境。因此,小说的语言风格同时是写作者生命经验的折射,以及写作时的别出心裁。
而在“七年级世代”*中,杨富闵堪称语言风格最具有辨识度者。正当大多数的写作者还依违于现代主义式骨感文字或悠缓浓稠的抒情笔调之间时,杨富闵却已从乡土语言之中锻铸出令同代人赞叹惊羡的声调。在《花甲男孩》这本短篇小说集里,杨富闵将闽南语、流行语汇混杂使用,竟尔写出了一种能够接通两个世界的新语言——无论读者熟悉的是前者还是后者,总是能够从已知的部分一举感知到未知的部分,透过小说扩大了感觉的范围。
杨富闵构筑的小说世界,常常搬演亲人的死别,以及环绕着丧葬礼俗展开的亲情纠缠,或和解。在《花甲男孩》后记里,便提到他对故乡大内丧葬场景的情感。
小说《逼逼》里面几乎夹藏了台湾当代最重要的几个族群问题。“逼”既是小孙子摄影机的声音(作为一种历史纪录?),也是读册阿公一生风流、临老挫败的终点,更是推着生活向前走的动词。然而杨富闵善于用他弹性十足的语言,把这一趟报丧之旅写得哀而不伤,甚至有那么点族群合唱的嘉年华意味。台湾文学研究因其历史因缘,素来重视文学作品的家国想象,杨富闵就读台湾文学研究所,必定耳濡目染。论者直接标记《逼逼》为乡土小说,但它与追忆儿时记趣的乡土传统已然不同,这恐怕是全新升级的乡土2.0版了。
小说中的立场展演,自是论者可以发挥的方向。但以读者而言,杨富闵的小说最迷人处还是在语言惊人的弹跳能力之上。任何故事只要经过他的叙述,就会自然地变成“他的”,因为他的语言似乎总是比寻常人多了那么一点语汇、语法和句式,使得我们以为早已无话可说之处,还有七彩霓虹灯的绚烂世界。
*编者注:“七年级世代”,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