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广自可钓大鲸

沈凤国

一

在不可知的大自然，凡是有土存在的地方，就会有草发芽，凡是有水存在的地方，就会有鱼游泳。有水土有草鱼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奇迹的大鲸跃出澄明的波面。

在徐渭的画作中，有一幅钓鲸图，一个简约的人物，几棵枯萎的芦苇，一根似有似无的长线钓入水中，看那钓者淡定的身影，胸中自有一种不平之气和不尽块垒化成的闲远。那是人生经受大痛大苦之后的宁静与从容，带着庄子的逍遥与淡定，生命的枝头结满了智慧的果实。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徐渭的题画诗《墨葡萄》读来是这般让人愤懑和心痛。我总觉得，徐渭是我们古老中国在中年以后才长出的神经，这根敏感的神经一直牵动着后世，八大山人、石涛、郑板桥、李方膺、吴昌硕、齐白石、刘海粟……红尘浊世中的我偶尔会找一个闲暇的时间到他的字中、画中、诗中，呼吸这舒筋活血的通畅，扶起被世事尘埃压弯的脊梁和尊严，在徐渭的苦难中寻找灵魂的慰藉。

中国古代书生历来忍气吞声，如鲠在喉却不敢暴露一点一丝的呻吟，更不敢冲冠一怒。他们感谢徐渭画出了落魄而又倔强的墨葡萄、墨石榴，画出了那个天性自由却不敢表达的真实的自己。

在绍兴，每每谈及徐渭，人们总是充满了从心底滋生的特殊感情，这个柔弱的江南之子，却有着塞外大汉的铁骨丹心和纵横豪气，让人说不完道不尽。

他的故居青藤书屋，历尽四百余年的人世沧桑，还依然保存。那“一尘不入”的匾额、一树从深山里找回来的古藤、一泓新水可鉴人面的天池，仿佛让我看到了徐渭遗世独立的风采。

身处青藤书屋，扶住时光游移的斑驳门框，我依稀能听见四百年前一个诗人的沉郁顿挫之气，他的脚步至今仍然经纬交错，他隆隆的脚步声，依然在这片大地上回荡。

二

深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山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榴实图》题画诗）。

徐渭，字文长，号天池、青藤、田水月，明代中叶生于山阴一个没落的大家族，才智超人，生性直爽，六岁读书，九岁能文，十多岁时仿扬雄的《解嘲》作《释毁》，轰动全城，时人谓之神童，比之刘晏、杨修。二十岁考取山阴秀才，与越中名士陈海樵、沈炼等人交游，被列为“越中十子”之一。但以后的八次乡试都名落孙山，仕途无缘的徐渭自开私塾当了一个教书先生。后经好友推荐，入兵部侍郎胡宗宪幕府担任幕僚，徐渭才识恣肆，论国论民皆为不凡，颇得胡宗宪赏识。那时恰逢胡宗宪猎得一头白鹿，徐渭代作《白鹿表》，表章上达皇城，龙颜大悦，胡宗宪对其愈发尊崇。此外，徐渭对军政之事多有谋略，喜欢出奇谋妙计，甚至数次换上短衣武装，随军远征抗倭前线冲锋陷阵。——这大约是徐渭一生中最慷慨自由的时期了。

嘉靖四十四年，胡宗宪入狱，徐渭也被牵连身陷囹圄，几欲丧命。受此打击后的徐渭对人生彻底失望，以至发狂。在写完文辞愤激的《自为墓志铭》后他用利斧击破头颅，“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又“以利锥锥入两耳，深入寸许，竟不得死”，又用椎击肾囊，也未死，反复自杀九次未遂。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再次狂病发作，怀疑妻子不贞，将其杀死，又被投入大牢。身陷大狱的徐渭身带枷锁，满身虮虱，夏日屋漏如注，冬天雪积床头，就连朋友送来的食物也被同狱的囚徒抢走。后来在挚友诸大绶、张元忭的合力解救下才挣脱了七年的牢狱噩梦。此后的二十年，徐渭是在时而清醒时而疯狂的状态下度过的。

一个没有体温的时代，能更多地催生多血质的产儿，他们才华横溢，思维敏捷，创造力旺盛，但不幸降临在一个冰凉的时代，他们只能是这个时代的目睹者，是这个时代的批判者。

出狱后的徐渭已过知天命之年了，这时的他才真正忘却仕途，放浪曲糵，恣情山水，北游苍茫浩荡的齐、鲁、燕、赵之地，穷览奇伟瑰怪的自然现象，似乎只有北国的磅礴才能安放他放达的脚步。那奔腾横亘的高山、呼啸汹涌的海水、迷漫遮天的黄沙、变幻莫测的云彩、尖峭怒号的狂风、冠茎参天的大树、深曲幽静的山谷、繁华辐辏的都市、各种各样的人物鱼鸟、一切令人惊讶的形状，震动天地，哗然响然，激荡着徐渭胸中难以磨灭的锐气，以及英雄茫然失路、无处可以安身的悲愤。北国气势磅礴的景致让他心潮澎湃灵感迸射，让生长于烟雨江南的胸怀豁然开朗，诗文书画风格骤变，有如急风骤雨，纵横睥睨，苍茫老辣而又气势雄浑，仿佛是高高端坐在宇宙之上的钓鲸者，睥睨一切，俯瞰芸芸众生和苍茫瘦小的人间。

他在《龛山凯歌》中写道：“短剑随枪暮合围，寒风吹血着人飞。朝来道上看归骑，一片红冰冷铁衣。”在《少年》中写道：“少年定是风流辈，龙泉山下鞲鹰睡。今来老矣恋胡狲，五金一岁无人理。无人理，向予道，今夜逢君好欢笑。为君一鼓姚江调，鼓声忽作霹雳叫。掷槌不肯让渔阳，猛气犹能骂曹操。”这些杰出的诗作，无一不表现出英雄失路踏足无门的悲壮。

他的书法寓姿媚于朴拙，寓霸悍于沉雄，圆润遒劲，纵横跌宕，“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以至袁宏道称之为“八法散圣，字林侠客”，晚明张岱说：“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那狂放的草书，纯粹是个人内心情感的宣泄，所有的才情、意志、悲愤一古脑儿倾倒了出来，笔墨恣肆，满纸狼藉，充满了呐喊与抗争。

北国的奇山异水浩荡风情滋养了徐渭的泼墨大写意的灵感，他泼辣粗放，用笔极简，形神皆备，开创了泼墨花卉写意的先河。“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他画肥硕的螃蟹，寄予了对世事的愤懑，对权贵的憎恨与轻蔑。后来白石老人在他的螃蟹画中题有一句“看你横行到几时”的诗句，与徐渭的精神前后相合，白石的螃蟹与徐渭的螃蟹是同类同种，同样充满着愤懑的批判和鞭笞。从螃蟹身上，我看到了徐渭对世事的讽刺，看到了中国书生的铮铮铁骨和埋藏在铁屋中的呐喊。他用他的诗画表明，在这个看似有逻辑的世界上，很多物事颠倒过来或许才是正立的，当我们换一种角度，用倒立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时，得到的竟然是世界的真相，而那些身边的情景竟然成了虚幻的映像、缥缈的蜃景。在北国漫长的冬季，我时常想起他的《雪中芭蕉图》，北天南时，白雪青蕉，徐渭以敏锐的艺术直觉与前人相通，他承继了王摩诘的超越思维和时间幻想，反其意而行之，以雪中芭蕉自喻，追求自己的灵魂解放和人格自由。北方冬季的白雪和南方夏季的芭蕉共生共荣，有何不可？看他的《驴背吟诗图》，皮影一样的瘦诗人骑着孱弱的驴子，踉踉跄跄，一步三摇，遁入山荒石老的清音老林。

在阴晴冷暖变幻莫测的世间寻觅，一管热血狼毫可曾与时代握手言和？

六十三岁时，徐渭情绪郁愤，旧病复发，自京都重归故里绍兴，此后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乡。在那些乡居的日子里，徐渭依旧卓尔不群，交游之士大都是他过去的朋友和追随他的门生，纨绔官宦一概拒之门外。尽管徐渭满腹经纶，名满天下，但他一生不治产业，钱财随手散尽，以致一贫如洗，只得靠卖字画度日。徐渭特别嗜蟹，许多题画诗记载了朋友们用活蟹来换他画蟹的经过。“凫牛两碟酒三卮，索写梅花四句诗。想见元章愁米日，不知几斗换冰枝？”甚至有人用两碟野鸭肉、牛肉和三卮酒就能换到他的一幅梅花，他的墨梅，无论发干和圈花，一如狂草，一气呵成，笔墨间自有一种磊落激愤之情。

徐渭死后五六年，“公安派”领袖袁宏道偶于友人陶望龄家翻到一本徐渭的诗文稿，“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惊问此人是今人还是古人？竟拉起陶望龄一起彻夜阅之，“读复叫，叫复读”，大呼小叫声把酣然熟睡的童仆们惊醒。他认为徐渭的诗歌“一扫近代芜秽之气”，开辟了诗歌的新气象。自此以后，深受震动的袁宏道不遗余力地搜罗徐渭的文稿，大力宣扬徐渭，并为之写下了著名的传记《徐文长传》。

四百年后的今天，我穿着现代舒适的鞋子，在绍兴的大街小巷里悠闲地游走，那恍惚如梦的鲸歌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它黑魆魆的脊背陆地一样地在水面上一耸一耸，换气孔喷射出天地之间的大块噫气。徐渭的声音和身影足以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大感动、大奇迹，充满了火热的激情、痛苦的创造，悬挂在生命枝头的果实是那样绚烂那样甘美！

在四百年后的今天，一个寻根的外乡人是多么渺小。

三

“发白齿摇矣，犹把一寸毛锥，走数千里道，营营一冷坑上，此与老牯踉跄以耕，拽犁不动，而泪渍肩疮者何异？”站在人生河流的下游，面对繁花似锦生机蓬勃的春意，遥望恍若梦境一样已然逝去的人生岁月，晚年的徐渭多么渴望人生的春天啊。他在自己的题画诗中写道：“墨染娇姿浅淡匀，画中亦是赏青春”，“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消得春风多少力，带将儿辈上青天”。然而，那些江南烟云一样的岁月无论如何追忆都已无法挽回。他宽阔的胸襟中弥漫的不平之气和苍茫之感，此时已经被时光磨砺得只剩下夕阳西下时的宁静与慈祥，充满了宗教一样的释怀。一个历经人事沧桑的老人，站在中国古典的天空下身影异常高大，在他的身后，诸多的追随者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从他的精神和艺术中汲取营养，郑板桥曾以五百金换徐渭石榴一枝，并刻有一方印章，以“青藤门下走狗”自名，齐白石也无限渴慕徐渭的遗风，恨不生三百年前，为他“理纸磨墨”，甘当一小书童。

历史是一管公正之笔，无论身前只论身后。我宁愿把徐渭看成是中国历史难产而生下的一个时运不济的孩子。他是如此地棱角分明，个性独卓，他是如此地一腔热血，遗世独立，而又充满热忱地爱着凡尘俗世。这个历经黑暗之门挤压、蹂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诗人、艺术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身后竟然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领袖。他的青藤书屋，他的故乡绍兴，令许多中国书生朝盼夕望魂牵梦绕。为什么我们总是带着复杂的情愫来到绍兴，来到青藤书屋朝圣？这里已然成为中国肌体上柔软多情的一角，生满热情、激烈、疼痛而又敏感的神经。人们是如此地热衷于谈论他，探询他，接近他，然而永远也不能真正看清他，了解他，触摸他，人们只能在他的诗文戏曲翰墨丹青里，在绍兴街头巷陌的传说中弹词里，想他，读他，念他，看他。

徐渭成了中国书生的宗教。他身跨瘦驴一脸激昂，在历史明明灭灭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他走过的地方，生满泼墨浇灌的石榴、葡萄、梧桐，盛开着粗头乱服的竹子、牡丹和菊花。

他宽广的心胸长成无尘深山里的一棵水墨淋漓的葡萄，在灿烂宁静的阳光中缀满晶莹的果实，这热血滋养的生命果实是如此美丽如此心酸。

心广自可钓大鲸。

行走在四百年后的故国大地上，我狭窄的心脏是这般地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