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英国社会学家斯各特·拉什在《信息批判》一书中,认同晚期资本主义的异化现实,漠视当代实践多维有序、积极互生的综合发展趋势,构建了一个“全面信息内在性”的符号世界——晚期资本制度性的抽象展拓,与媒介讯息的技术化、商业性膨胀相互交织,使符号的混沌淹没了生产、生活一切领域,信息字节互为踪迹的无根漂泊熔化了现实与超越的现代性区分——批判理论因此而失去了外在性本体超越基底,消融在媒介讯息的即时流通之中。拉什批判思想的悖谬在于:以一元、单维、抽象的符号逻辑否定实践信息多维、全面、深刻的综合现实性,以抽象批判之形上超越维度的丧失否定实践信息非本体论的现实理性超越,以媒介讯息“内在”性、“平面”性的“反馈循环”否定大境域综合现实反馈的信息倍增效应。
关键词:晚期资本;信息;媒介讯息;批判理论;大实践境域
中图分类号:B561.59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12)02-0051-06
当代实践综合、复杂的发展趋向改塑着工业社会的主客范型,促使主客二元认知理性向着多维、全面、深刻的实践信息转化。然而,这种转化却与晚期资本及其制度性权力的抽象化展拓相互抵牾,衍变出一种充满着综合现实与符号抽象张力的时代境况:一个方面,诸实践因素大时空、多维度、全方位地交织、融合与流动,以自然、人与社会历史互为目的、手段、中介的境域特征,以历史、现实与未来多维交叉的“场”化特色,以诸因素内在的本质的丰富多彩的互动、互生之流,冲决着工业模式和资本主义的窠臼;另一方面,由于实践和理性的时代发展受控于资本主义的整体框架,其全面丰富的意蕴被资本权力与资本化符号的抽象作用所侵蚀,因此,也出现了一个蔓延于生产、生活各个领域、以“扁平化”、“碎片化”、单维度、商业化、抽象化为特征的“符号黑洞”,吸摄并异化着大实践境域之中全方位、多维度的综合信息,使时代理性的创新面临着海量的符号“分延”的严峻挑战。
一、拉什对信息以及信息社会的相对主义阐释
继德里达等在哲学领域、鲍德里亚等在社会学领域标榜符号化、相对化之后,英国社会学家斯各特·拉什在《信息批判》一书中,又以晚期资本主义的异化现实为依据,“杂拌”式地利用后现代相对主义的思想资料,对信息做出了符号的、讯息的、技术的和商业的曲解,将之诠释为即时的、漂浮的、零碎的、弥漫的、无理性和现实趋依的时代幽灵。拉什认为:“信息的主要性质是流动、拔根(disembeddedness)、空间压缩、时间压缩、实时关系。”① 以此为线索,他对信息和信息社会做出了以下几种阐释:第一,他认为信息社会被缺乏现实底蕴的无根文化所统摄,是一个被信息字节的混沌式组合所遮盖的非理性社会,也即“被蒙蔽的信息社会”。由于各种现实因素都吸摄进符号的“黑洞”之中,结成了一个既无主次、也无基底的内在平面,因此,符号讯息的混沌式流动已经取代了理性的现实追寻,信息社会已经成为一个被符号流动所覆盖的无根文化网络。现实实践场景已经衍变为“一个行动者——网络的内在平面:通通被拔了根——而且绝无必要再着根——的人与非人、文化之物与物质之物的一个内在平面。行动者、网络、非人类、人机接口是拔了根的,信息是拔了根的,这是一个‘……和(and)……的社会,不是一个‘那里(the there)的社会”②。信息字节无根的差异替补,与晚期资本及其制度性权力的抽象化展拓互为表里,共同异化着实践发展的综合现实趋势:“信息生产造出的产品——不是那些富含信息的物品与服务,而是很大程度上脱离控制的信息字节(byte)。”③ 结果竟是,高度的工具理性之因(比如信息技术)却结出了非理性的社会之果:“以最高的知识与理性为生产要素所生产出来的东西,其无心之果竟是最极端的(也是信息性的)非理性的充斥与超载,这讲的就是被蒙蔽的信息社会。”④ 第二,他认为信息秩序就是各种符号讯息在人——机接口之间的大批量即时流动,其海量的创意蕴含了无限的机会,从而使理性以及理性批判失去了从容反思的基底,成为受经济效应左右的符号讯息的添加或删改。“高度理性化和知识密集的生产导致了信息扩散和流动的准无政府状态,这种信息的失序产生了属于它自己的权力关系,这些权力关系一方面包括了信息字节直接的权力/知识,另一方面包括了在知识财产范畴内信息秩序的再造。”⑤ 第三,他认为信息逻辑就是反对逻辑,就是各种文化符号与碎片的拼贴和不连续的网络连接。由于信息浓缩了时间与空间,其逻辑链条被多维的时空穿梭所打断,“它们被拉得太长、太远以至于无法与线性兼容,它们被拉得长到断成了许多碎片,空间上的联结和社会纽带断了,于是它们重新组构为非线性、不连续的网络联结”⑥。因此,“我们就被丢进了不可预期的后果逻辑里”⑦。而这种“后果逻辑”实质上就是商业讯息在资本空间的排列与组合,就是媒介符号在网络空间的流星式闪烁。第四,他认为信息价值就是无关现实的符号价值,它转瞬即逝,没有任何历史和现实意义,只存在于“媒介场景”(mediascape)的即时和实时之中。在“信息化”的背景中,无孔不入的资本与无孔不入的媒介符号加速融合,积累原则与符号原则结成了可以相互替换的联盟和伙伴,共同编织着无所不包且无所不“能”的资本符号网络:“不仅是机器与物品,也不仅是文化与媒介,甚至连自然与生命本身也被信息化了。这种信息化的自然可能随后就要被当成知识财产注册专利,并被整合到全球资本的积累战略之中了。”⑧ 媒介本身登上了生产权力的宝座,而生产、生活却都被平铺在媒介讯息的界面上:“不仅新闻纸和数码信息,连整个消费资本主义的都市都可以被理解为信息。在信息性都市里被严重品牌化的环境中,物品、生活方式和设计都是瞬息万变的,延续短、周转快。”⑨ 信息价值成为“主要不是关于社会地位而是关于符号价值的转瞬即逝性,以及其无休止的、不停歇的无所不在”⑩,它“既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而是只在实时之中”{11}。
资本挥动技术的魔杖造出了一个“信息”的“利维坦”,这是晚期资本主义对实践复杂化和理性信息化的曲解、误解、利用与践踏,是用旧的框架剪裁新的现实的时代性悖谬:它将综合、复杂的实践异化为资本化符号的“无根”流动,进而将全面、丰富、深刻的实践信息纳入资本化符号的扁平网络之中格式化。以至于关于信息的种种无根化、相对化、流动性阐释,成为一种在当今西方社会甚嚣尘上的普遍现象。齐格蒙特·鲍曼曾经用唯名论者的上帝来比喻当代西方社会,认为它是“反复无常的、可怕的、不可知的、不可预测的、不受本性和理性约束的和善恶不分的”{12}。这用来形容拉什对信息以及信息社会的解释,也颇能曲尽其妙。
二、在一个“全面信息内在性”的时代,批判理论何以可能?
我们认为,复杂实践时代的理性趋依就是信息。这种信息不仅具有大实践的境域诉求,而且具有综合的多维的现实丰富性。对它的理解需要超越资本主义窠臼的批判与创新。然而,拉什在这里却犯了双重错误,首先,他“杂拌”式地利用晚期资本主义的相对化思潮曲解信息,并竭力将之关联于各种非理性主义的时代悖谬之中,在这里他没有创新;其次,他不仅在自己的论述中消解了批判的时代性力度,而且还进一步否认任何批判,提出了在信息社会批判理论是否可能的问题。他将自己对批判理论的质疑概括为相互关联的两个问题。其一:“批判理论如何在这个全面信息内在性(informational immanence)——在其中不再有所谓‘外界(outside)存在,任何事物的存在可能性也都没有根本的或先验/超越的前提条件——之中运行?”{13} 其二:“信息的速度和瞬时即逝性(ephemerality)几乎不给反思留下任何时间。于是问题变成了:在一个没有什么时间去反思的年代里,批判理论的未来是什么?”{14}
首先,针对第一个问题,拉什的论证是,在信息时代,媒介符号蔓延于一切领域,消弭了内在与外在、现实与超越、经验与先验、文化与非文化等现代性区分;现实的一切已经被整合于“信息”的弥散与漂浮之中,成为同一界面内可以随意打开的数字文本,“社会变得越来越像信息,理论就变得越来越像媒介”{15},从而,批判理论所需要的外在超越性也就没有了本体的或者先验的支点,批判理论已经被符号的汪洋所淹没。
晚期资本制度性的“神圣”抽象膨胀了媒介讯息,异化了综合、复杂的实践现实,使诸实践要素多维、全面而又深刻的大时空融合被一元、单维、即时的媒介讯息所吞噬,从而,造就了一个否定现实差别和区分的、“内在化”的媒介场景。詹明信讲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文化扩张在社会领域实现了,我们社会生活的一切——从经济价值到国家权力,从实践到精神结构,都在某种原始而且不可理论化的意义上成为了文化。这是与社会的模仿与幻象化病态发展相适应的,是与社会由崇尚真实到充满伪装相适应的。”{16} 拉什非批判地接受了这种异化现实,他讲到:“信息秩序、媒介社会的兴起爆破了二元分歧、炸掉了工具性和终极性之间的‘差异。它把之前的这种先验性炸碎成了一种更为普遍的内在性、一种属于信息与通信的漠然”{17} ——媒介讯息内爆了现代性二元区分,抹平了文化要素之间、文化对象和观众之间的差异。甚至,文化表象和现实的差异也经由媒介符号的轰炸而日趋混沌。一切实践和文化要素都被吸摄进一个符号网络的“内在平面”之中了。这种“信息化”的“内在平面”,用一元、单维的符号“分延”整合了现实,用“内在性”的符号循环维护了晚期资本的排他性和封闭性,留下了一个没有批判余地的符号相对主义的“内在”世界:“批判素来需要有先验/超越、隔绝的另外一个空间好让批判性的反思从中启动……在我看来,全球信息秩序本身已经抹灭并吞噬了一切先验/超越的事物,再也没有这种批判存在的余地了……我们已经无所逃于信息秩序之间,因此对信息的批判,将不得不来自于信息内部。”{18}
在这里,必须指出,批判虽然具有理论的表象,虽然常常借用符号的工具,但在根本上却是实践的现实的活动。马克思曾经批评费尔巴哈“仅仅把理论活动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活动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所以,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19};也曾经批驳德国理论界“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20}。从这个意义上说,拉什所谓的依赖先验/超越本体的理论批判,只能是形而上学的抽象批判。作为这种批判之逻辑原点的本体超越被消弭在符号循环的“内在平面”之中,并不等于大实践境域之中的综合现实理性及其批判力度的丧失——在符号循环的界限内诠释批判,在晚期资本主义的异化现实中解释信息,将之等同于无根流动的即时讯息,这是拉什走向错误的起点。
由于对批判与信息的双重误解,拉什得出了信息时代之批判不可能存在的结论。他认为,在先验/超越情景不复存在的“信息化”的内在平面里,批判是不可能的,或者说,即使有“批判”,那它也必须像网络附件一样,成为“全球行动者网络”的一个附加或补充:“就在我们被全球信息文化从社会关系的肌理中拔起来投入网络之际,我们原有的基底的脉络就逐渐被摧毁了。”{21} 他认为:“全球信息社会拥有一种内在主义的文化,彻底单一、平面的世界文化,故此它的文化机制是极端经验主义的。”{22}可以看到,拉什这种“极端经验主义”是“信息化”的,它虽然以反对本体论、二元论和形而上学相标榜,事实上却以一元、单维、抽象的符号逻辑,抹杀了诸实践因素多维、全面、深刻的相互作用以及蕴涵其中的综合现实理性;它在反对“在场”形而上学的同时,所藉助的却只是一个“不在场”的符号形而上学;它是以各种符号“互为踪迹”的“极端经验”,消弭了理性与理性批判。同样重视符号化的“极端经验”的理查德·罗蒂,就曾经将文化理解为“我们时代的思想(它所使用的描述、运用的词汇)”与某个“替换词汇”之间的关系{23},并进而讲到:“无论是牧师,还是物理学家,或者诗人,还是政党都不会被认为比别人更‘理性、更‘科学、更‘深刻。没有哪个文化的特定部分可以挑出来,作为样板来说明文化的其他部分所期望的条件。”{24} 以符号相对主义为底蕴的“极端经验主义”,所认同的只能是资本化、商业化的媒体讯息。这恰如麦克卢汉所说:“我们就是电视屏幕……我们把全人类当做皮肤披在身上”{25};或者如鲍德莱尔所说,做一个迷失在“符号森林”中的孩子。
其次,拉什对第二个问题的论述是,由于信息社会的批判理论必然是内在于信息秩序的,而信息又是与商业性传媒讯息等量齐观的,因此,批判理论愈益具有媒介讯息特征:它既没有现实的深刻性,也没有逻辑的严谨性,其特点是即时、实时、转瞬即逝,既无所不在,又空洞乏味,成为文字符号和信息字节杂乱无章的堆砌。从而,商业性媒介符号的空洞和朝生暮死就成了批判理论的“信息化”样态。
在此,有必要对西方社会的媒介化、符号化现象做一些简要分析。我们认为,以资本与符号“神圣联盟”的形式出现的媒介化、符号化现象,是资本主义的晚期综合症,是资本所固有的抽象与矛盾逻辑的总爆发。鲍德里亚就曾经指出:“如果是资本培育着现实和现实原则,那么也是它率先在使用价值的根除中、在对每种真实等价物以及产品和财富的根除中,消灭了现实和现实原则……当它将现实的最后一次闪光神秘化,来反对这种灾难性的螺旋,在此基础上发现权力的最后一次闪光时,它只是繁殖了符号并促进了模拟的游戏。”{26} 马克思对资本的矛盾、抽象和媒介化逻辑有许多精到的分析。他认为,“资本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27},它的本性是实现物质追求的规模化和规范化,这促使它不断向外扩张,把自己的现实性体现在日趋扩大、不断变换的理性合作形式之中,但是,物欲的片面性又腐蚀着各种关系,异化着理性与理性合作,使得普遍展开、意蕴丰富的理性与理性合作关系因物欲的酵化而趋于干瘪和抽象。不仅如此,资本还具有媒介的抽象本性:“因为媒介是支配它借以把我间接表现出来的那个东西的真正的权力,所以,很清楚,这个媒介就成为真正的上帝。对它的崇拜成为自我目的。同这个媒介脱离的物,失去了自己的价值。”{28} 在社会实践愈益趋向宏大与复杂,自然、人文与社会历史等诸种实践因素愈益交叉融合的今天,以片面的物质欲望和工具理性的“抽象物质”面目出现的资本,一个方面,其物质生产的现实力度被全面、多维、综合的实践趋势所消融,另一方面,其物化、片面、矛盾与抽象的制度性权力又在信息技术的平台上得到了“文化性”展拓,因此,通过将自身隐藏于文化的“科学”与“神圣”之中来逃避时代大潮的批判,实现资本的文化化和文化的资本化,就成为了晚期资本最后的策略:它促使科学文化向商业性媒介讯息的方向衍变,并利用高度发达的信息通讯技术,营造了一个弥漫于生产、生活一切领域的资本——符号迷宫。正是由于“资本正在变得愈来愈像信息那样日益全球化、日益无孔不入”{29},其矛盾、分化、物化、异化与抽象逻辑已发挥到了“信息化”的极致,因此,就出现了如大卫·哈维所描绘的以非理性、肤浅、即时等为特色的晚期资本效应:“效果战胜原因,即刻性战胜作为深度的时间,外表和纯粹客观化战胜欲望的深度”{30};同样的,也出现了如齐格蒙特·鲍曼所指出的各种德里达式佯谬:“家存在于许多家之中;要不然就是在同一时刻既在里面也在外面,从而把隐私与外人品头论足式的注视结合起来、把包含与分离结合起来。”{31}
晚期资本全方位的“信息化”展拓,为拉什否定批判提供了现实依据,他讲到:“情况已经不再是商品化推动着信息化,而是信息化推动着商品化。”{32} 他认为,当今社会,资本与媒介的联盟已经将知识、货币、商品、人员以及影像的流动等等一网打尽,文化理论自然也不例外。这种情形,在晚期资本主义表象即实质、理论即批判的符号逻辑中,也就等于说,“批判就变得越来越是媒介理论”{33}。使得既丧失了现代性的本体超越基底、又不能走向大实践境域之现实丰富的“批判理论”,只能寄寓在晚期资本的符号“天网”之中,与商业性传媒文化一起朝生暮死:“信息批判本身被打上品牌,成为知识产权的又一个对象,然后用机器传输……信息批判的文章是这些流动、这些符号与空格的经济的组成部分,它也许能够支撑得稍微久一点、得到稍微多一点的反思时间,但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全球信息和媒介场景(mediascapes)当中的一部分。”{34} 其结论就是,理性与批判,已经被商业符号的“电流”击中,被媒介讯息所渗透,被广告式的鼓噪所俘获,其现实力度已经丧失殆尽,它只能与媒介符号一起“无根”漂泊,成为一种“无止无休、不间断的、即时的流通”{35}。
三、理性超越在非形而上学的实践境域里何以可能?
如上所述,拉什对批判的“信息化”质疑,完全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之上。首先,他将批判等同于先验理性的批判,认为它需要一个外在性的本体超越基底,而在一个“全面信息内在性”的时代,此种批判已经不可能。针对此点,我们认为,正如理性超越是实践诸因素大境域耦合的现实有效、有序指向一样,批判也历来都是实践的现实的综合批判——形而上学批判的寿终正寝,恰恰是新的理性批判在新的实践氛围里诞生的契机,于是,问题就转化为:在非形而上学的实践境域里批判理论何以可能?其次,他将理论批判等同于“信息”,又将信息等同于商业性媒介讯息,从而以媒介讯息的朝生暮死取消了批判和批判性反思。针对此点,我们认为,复杂实践时代的理性和理性批判的确是信息性的,但是,这种信息要从超越资本主义窠臼的大实践境域去理解,要从大时空、多维度的综合现实性角度去理解,而不是从即时的、一元单维的商业符号讯息的角度去理解,于是,问题又转化为:在非资本主义的大实践境域里信息理性何以可能?将上述两个问题综合起来,我们对拉什问题的回应,所要解决就是:在非形而上学的大实践境域里信息理性如何祛除符号的虚妄?
事实上,在理性的问题上,历来都存在一个严重的认识误区,那就是,理性必须具有某种不同于实践现实的外在超越性,否则理性就没有了标准和尺度,就难以摆脱相对主义和怀疑论的诘难。古典理性推崇形而上学的超越,具有非现实的本性,面临着诸多无法解决的悖论。近代理性虽然更加关注经验现实,但是也为理性超越的问题所困,在经验论的怀疑趋向与理性论的独断趋向之间争论不休,最终在黑格尔“绝对精神”的演绎中达到了形而上学的极致。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开创了当代哲学的非形而上学时代,竭力把类似“圣灵在空气中运行”的理性融入生活与实践的现实。但是,维特根斯坦用以解释一切的“生活方式”本身,也是一种一般化、抽象化、平面化的哲学构造,也以潜在的方式把自身转换成了一个“超级表达式”和“哲学的最高级”,成为一种新形式的形而上学。海德格尔更是慨叹:“对形而上学的尊重甚至在克服形而上学的意图中也很普遍”{36}。他对之做了实践构成性改造的“存在”,本身仍然是“地地道道”的“transcendens(超越者)”{37},是德里达所意谓的超时代的“先验所指”或“第一所指”{38}。他的哲学也因此而被德里达称为“在场形而上学”。
面对理性超越的阀限,哲学在形而上学与非形而上学之间进退维谷。诚如马克思所讲:“哲学家和基督徒不同之处正是在于:基督徒只知道逻各斯的化身,不管什么逻辑不逻辑;而哲学家那里则有无数这种化身。”{39} 实践的转向,仅仅是哲学在非形而上学的路途上前进了一小步。在这之后,它还面临着一个更具挑战性从而也更有时代意义的抉择,那就是:要么继续贯彻理性与实践相融合的非形而上学思路,在对形而上学进行实践批判的同时,进一步反思并批判产生这种形而上学的实践本身,用当代综合、复杂的实践发展趋势挑战资本主义工业模式的窠臼,从实践诸因素大境域的超循环互动之中发掘其内在的理性超越因子,从而在实践自反和理性自反的双重维度中实现二者的相互开放和相互超越;要么就是“解构”或者说颠覆理性,将理性超越等同于形而上学,否认任何现实理性的可能,进而以符号“互为踪迹”的“分延”、“撒播”、“替补”取代严肃的理性追寻和理性探索。应该说,后一种选择更加符合晚期资本主义的抽象逻辑,也因此而成为了所谓后现代哲学的致力方向。德里达解构哲学就是其典型代表。德里达通过将本体性观念“问题化”、“分裂化”,“解构”了理性本体,颠覆了“在场”与“不在场”、所指与能指、现实与符号的传统关系,并以反对“在场形而上学”的名义,将现实理性消弭在了符号的互为踪迹之中。
德里达解构哲学的核心是:符号不是现实“在场”的自身呈现,而是与“不在场”的其它元素互为踪迹的。针对此点,我们认为,任何因素在开放的、耗散的实践结构之中都是与其它因素共生互动的,其它的因素并非“不在场”,而仅仅是超出了某种因素之自身结构的封闭性而已。在当今自然、人和社会历史互为目的、手段、中介的大实践境域之中,由于实践诸因素多维度、大时空、全方位的相互促动和相互激发,并不断以多维的实践反馈重构自身,已经使其自身摆脱了传统的静止、稳定和孤立状态,“没有可供外物出入窗户”的单子式实体已经转变为开放的有机的“自催化”、“自复制”因素:不仅彼此交融,而且与整体实践境域存在着全方位的反馈关系。因此,在这里,所要探寻的并非符号的差异替补,而是诸实践因素全方位互动、互生的综合有效、有序性。德里达解构哲学的“创新”或者“新颖”之处,仅仅是突出了符号的“不在场”和“他者”特性而已。而在我们看来,这种“不在场”,这种“他者”,无非是德里达本人的一种绝对化构造。他的解构哲学,也仅仅是以一种“不在场形而上学”解构了传统的“在场形而上学”而已。
如果我们把德里达的符号与拉什的“信息”做一个比照,就可以发现,德里达关于符号的非实体、无根基、互为踪迹、差异替补等论述,与拉什关于信息的“流动、拔根(disembeddedness)、空间压缩、时间压缩、实时关系”等论述,是不谋而合的,甚至可以说,前者就是后者的哲学基础。这里有很多一一对应,比如,“不在场”与“拔根”,“互为踪迹”与“‘……和(and)……的社会”,“符号循环”与“反馈循环是信息批判的住所”{40},如此等等。二者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前者专注于哲学领域,后者却做了社会学的推衍;前者所关注的文字符号还相当狭隘,后者却将社会实践的一切方面都用一个“全面信息内在性”的网络一网打尽。
四、大实践境域的信息理性如何祛除符号形而上学的虚妄?
当代哲学非形而上学的实践转向,因缺乏实践本身的批判而陷入符号的虚妄。这与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有类似之处,马克思对此曾有如下评判:“他致力于把宗教世界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他没有注意到,在做完这一工作之后,主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哪。因为,世俗的基础使自己与自己本身分离,并使自己转入云霄,成为一个独立王国。”{41}形而上学有自身深刻的实践根源。在当今时代,晚期资本的物化、异化、片面、抽象逻辑,与大实践境域的综合、复杂、全面、深刻要求相抵牾,并力图将时代性实践趋势纳入其抽象权力模式的企图,就是各种理性悖谬尤其是符号形而上学的深刻根源。
实践的大境域展拓是当今时代的现实——自然生态、人文进步与社会发展全方位的互融互生,政治、经济与文化深广层面的实践交融,资本与物欲因素实践地位的下降,全面、协同、持续发展的现实紧迫性与深层次革新诉求,如此等等——说明工业模式大规模、规范化的物质生产,以及资本作为社会化的物质欲望主导社会发展的时代正在成为过去,综合诸实践要素之有效、有序性的大境域的信息化实践方式已经成为了一种现实要求。如果说“文艺复兴”发现了主体化了的人和客体化了的自然,我们的时代则要求发现自然、人与社会历史的实践的现实的丰富性与深刻性;如果说工业化造就了物质生产和物质欲望的规模化、规范化和社会化,造就了生产、生活、科技、文化以及社会关系的资本化,造就了全面发展的扭曲和物神崇拜式的资本形而上学,我们的时代则要求超越这种物神崇拜,实现世界历史性的多维有序、积极互生的全面、协同和持续发展,并将诸要素综合互动的有效、有序性体现于实践的现实哲学之中。基于上述判断,我们认为,确立自然、人与社会历史等诸现实因素多维度、大时空、全方位的互为目的、手段、中介的大实践观,把自然、人与社会历史融贯互生的现实丰富性从天人、主客、符号游戏的狭隘窠臼里解放出来,以大实践境域的信息理性祛除片面发展的符号抽象,已经成为实践发展和理性进步的时代趋向。
实践的大境域展拓,孕育着一种既高度重视诸因素全面互动的现实、又反对任何形式的形而上学的时代理性,这就是超越了各种本体论、概念论的框架,突破着各种狭隘、片面的实践窠臼的信息理性。信息,不是一元化的天道、天理对现实的辐射,也不是主体改造客体的技术范畴或者主体认识与客观事实相符合的真理范畴,更不是各种能指符号互为踪迹的虚拟性、游戏性范畴,而是各种实践因素多维、全面、深刻地互动、互生的有效、有序性范畴。它在本性上要求一种诸因素多维互生的机制,要求一种大实践的境域。信息具有现实存在性、大时空交互性、多维耦合的系统性、发生和传播的开放性、互动互生的有序性等特点,这些特点,只有立足于实践的大境域,诉诸各种现实因素深广层面的互为目的、手段与中介,并从诸因素互蕴互生的有效、有序性的角度才能有现实的理解和解释。因此,我们认为,信息是大实践境域之中多维度耦合的现实有效、有序性,是新的时代理性。它具有深广的现实涵蕴,并非即时、漂浮、零碎、无根的符号幽灵;具有大境域的多维、全面、深刻特性,并非一元、单维、抽象的媒介讯息;它内蕴着全面发展、共同发展和可持续发展的时代趋向,并非商业广告式的符号展览。而且,作为多维有序、全面互生的现实理性,信息也具有与形而上学格格不入的彻底的实践品格:它反对把任何一种实践因子以所谓纯粹性、本原性、绝对性的名义抽象到天上,更反对用简单的概念框架或公式去剪裁现实;它尊重实践的现实的客观性、主体性、社会性、历史性、文化性等,尊重它们大境域耦合的有效、有序性,但又反对把其中任何一者绝对化、纯粹化、抽象化、本体化;它促使理性走出实验室的理想条件与狭隘生活的游戏窠臼,进入到更加丰富、深刻、全面的大实践境域,以诸因素全方位、开放式互动互生的超循环取代媒介符号片面的、抽象的“反馈循环”。进一步说,信息作为大境域的综合反馈与现实理性,既内在于实践过程中的事事物物,又以普遍的有机的互动、互生体现着它们的现实关系,从而也消解了当代哲学在实体现实性与关系构成性问题上的本体性矛盾;它不是简单地将一切诉诸实践,而是注重研究实践本身的现实开放性、多维交叉耦合的信息化发展趋势等,因而,它既不回避实践的现实矛盾,也不会将实践抽象化……
不仅如此,大实践境域的信息理性,还蕴含着多维度的“更”的动态结构于其当下的现实稳定之中,并以这种“更”的现实结构的复杂耦合而实现着信息倍增的超循环,因而,它具有现实的理性超越和批判力度。事实上,大实践的境域在其开放性中还呼唤着“更大”, 信息化的理性在其现实性中还促发着“更现实”。这种“更大”与“更现实”的实践信息连接,使得超越迈越了自身在一定实践境域之中的目的、手段与中介局限,并使自身变成了实践的信息化发展问题。在大实践的境域中,诸因素有机互生的形式,并非如拉图尔所说,是以“某种速率、速度、波、连续的流动、脉动、流度和黏度、节奏、协调、不协调以及紊乱”等进行的混沌式循环{42},而是具有超循环的现实指向——大实践生生不息的现实境域,促发着诸因素内在的自催化、自复制机能,并将其有机地叠加、耦合起来,形成非线性的突变和涨落,使实践呈现超循环样态,出现了信息倍增效应,具有了更现实、更全面、更深刻、更理性等超越与批判力度。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实践现实与理性超越的矛盾,根本不是一个本体论或者形而上学的问题,而是实践自身的信息化发展问题;超越的“更”的价值诉求,也不是非现实、超现实的形而上学追寻,而是实践自身的全面性、有机性、协同性发展问题。这种全面、有机、协同的发展,落实在自然、人与社会历史复杂交织的大实践境域中,便转化为价值诉求指向的全面发展与自然历史指向的可持续发展,以及社会历史指向的共同发展之现实融通。
因此,我们认为,在信息社会,理性及其批判,不仅是可能的,而且,还具有全方位的现实力度。只不过,这种信息要从大实践的境域去理解,要从诸现实因素互蕴互生的有效、有序性角度去理解,要将之诉诸于全面发展、共同发展、可持续发展相互融通的时代现实之中。它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批判的武器”,不仅仅是理论,而是要在理论与实践、“批判的武器”与“武器的批判”之高度结合中,自觉抵制晚期资本的物化、异化、片面与抽象。詹明信曾经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纯粹理论批判的失败:“论者在演绎其分析系统时愈表现得强而有力,读者在把握其系统的具体规律时就愈显得无能为力,一筹莫展……一方面,论者力求建立一套日趋完善、独立自足的阐释系统,以统辖社会变化的整体现象(就此而言,理论确有其优越之处);但另一方面,论说者千方百计制成的一套骇人听闻的阐释机器,却反而使他的理论系统丧失其应有批判能力。结果是,读者发现身处一个庞然怪物般的理论模式之中,却不但无法借阐释系统的力量来牵起社会改革的动力,甚至不能借之以发挥批判社会所需要的反动力与反叛力。这么看来,理论终究还是失败了。”{43} 可以看到,詹明信与拉什都是在抽象理论的非现实化怪圈中来理解批判的,都严重忽视了信息及其批判融合实践与理性的时代力度:信息是大境域的综合现实反馈,它以彻底的实践理性姿态,全方位的生生不息,大时空的协同与促发,多维度的反馈与自反实现着突茧破巢的时代批判;它将晚期资本所设置的抽象名利枷锁,所营造的即时化、碎片化符号幻象,所蕴涵的“人类中心”、“自我中心”虚诞,暴露在全面、协同、可持续的深广现实面前,揭露着其时代障碍的本性。当然,信息也具有高度理性的维度,其发生、传播、交流、应用等也离不开理论、符号、通讯网络等媒介,但是,这些媒介因素,在脱离了资本与工具理性的物化片面与异化操纵的大实践境域中,只不过是诸因素全面、多维、深刻地相互作用的一个现实环节。这些媒介因素融汇在时代性、人民性、历史性、社会性、客观性、主体性等现实意蕴之中,不是空中楼阁式的“阐释系统”,更不是被晚期资本的制度性权力所吹胀的商业符号。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晚期资本通过媒介符号的虚妄所颠覆的只能是其自身的抽象权力,而信息化的探索与批判,在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涨落与聚变中所赢得的将是整个现实世界!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3}{14}{17}{18}{21}{22}{25}{29}{32}{33}{34}{35}{40} [英]斯各特·拉什:《信息批判》,杨德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26-27、15、124、18、38、37、276、230、119、233、27、13、124、112、《导论》第1、26、263、277、236、17、107、28、182页。
{12} [英]齐格蒙特·鲍曼:《被围困的社会》,郇建立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页。
{15}{42} [英]约翰·厄里:《全球复杂性》,李冠福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1、153页。
{16} Jameson, Fredric, 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e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48.
{19}{20}{39}{4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6、24、106、17页。
{23}{24} [美]理查德·罗蒂:《后哲学文化》,黄勇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6、14页。
{26}{30}{43} 转引自谢立中编《西方社会学经典读本》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72页。
{2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08页。
{2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9页。
{31} Z. Bauman, Liquid Modernity, Cambridge: Polity, 2000, p.207.
{36} 转引自罗蒂著《哲学与自然之镜》,李幼蒸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87页。
{37}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4页。
{38} [法]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堂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31页。
作者简介:徐岿然,1968年生,男,河南遂平人,华北电力大学政教部副教授,哲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河北保定,071003。
(责任编辑胡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