娓娓道来知心语

2012-04-29 23:51王兆胜
江汉论坛 2012年2期
关键词:善意心语童心

摘要:林非散文的叙述方式表面看来比较传统,其实是颇具现代性的,这是一个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化素养,而又充满自觉的现代思想意识的学人的一种现代表达。林非散文的叙述模式有其突出特点:一是把“心”交给读者,二是童心与智思的辉映成趣,三是有着同情心和美好的祝愿之歌。这种散文是有君子风度的,它显得特别亲切、自然、优雅和动人,从而与许多喜作高谈阔论、导师式宣讲的散文大为不同。

关键词:林非散文;叙述模式;心语;童心;智思;善意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12)02-0105-06

在小说研究中,叙事艺术极其重要,但在散文研究中,我们很难用叙事学的一套理论和方法进行分析,因为散文文体具有特殊性,是以真实自然、平淡散漫为其本质特性的,这也是为什么当下的许多散文往往简单地吸收了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结果文章写得表面看来似乎好看,甚而至于摇曳生姿,然而却并不感人,更无太多的价值。不过,借助小说研究的一些技巧、方法和理念来探讨散文,也不是毫无意义的。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在传统的散文研究中,对散文叙述的认识过于浅表单一,也过于保守狭窄。亦即是说,在以往的散文研究者看来,散文叙述基本上属于文章学的范畴,而与20世纪以来的叙述学理论无关。”① 看来,从叙述方式角度进行散文研究,就是必需也是必要的了。林非散文的叙述方式表面看来比较传统,其实是颇具现代性的,是一个具有深厚古典文化素养,又充满自觉的现代思想意识的学人的一种现代表达。

一、把“心”交给读者

如果按照西方现代小说的某些叙事观念,散文写作和研究是不可想象的,也是要闹大笑话的。比如有人曾这样说:“在最近几十年里,确实只有在关于如何写作畅销书的手册里,我们才能找到完全公开要求作者想到他的读者并相应地进行写作的劝告。严肃作家中居支配地位的时尚,就是任何能够看得出来的对读者的关心,都看成是艺术本来光洁无瑕的脸上的商业性污点。要是有人贸然问谁是严肃作家,答案很简单:就是那些从未被人想到在写作时头脑里有读者的人!”② 且不论这一观点是否符合现代小说的叙事观念,也不论其正误与否,只从散文本性这一角度观之,它就是大错特错、有失水准的,因为现代观念最注重“自我”、“个性”的张扬,最强调“自由”、“平等”意识的发挥,也是在此意义上,林语堂倡导散文应“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林非散文的叙述模式之一就是,特别强调“我”与读者心连着心,将自己的心交给读者。这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寻觅朋友与知音。在林非散文中有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对“朋友”乃至于“知音”的看重和呼唤,这既表现在文章的题目上,也表现在文章的内容上,还表现在文章的谴词造句中。比如,他写过的文章题目中有朋友和知音的就有《友情的回忆》、《深圳会友记》、《养狗的朋友》、《异邦的知音》、《知音——在“鲁迅挚友许寿裳先生殉难50周年纪念会”上的讲演词》、《话说知己》、《话说知音》、《渴望着追求更多的知音》等。又如,即使不在题目中出现,林非的许多散文都是写友情和知音的,像《绝对不是描写爱情的随笔》、《“男子汉,你好!”》、《许世旭印象》等都是如此!再如,在文章中,我们常能看到林非将读者视为朋友和知己。以《我写故我在》为例,此文并不长,但在其中,作者三次谈到“读者”,而两次是称“读者朋友”。一次是说:“只有像这样写成的散文,才有可能帮助信赖自己的读者,逐渐地树立讲求真实的高尚品格,真实地认识自己,真实地认识自己民族的现状,从而树立严肃、诚恳和充满责任感的伦理观念,使得我们的民族向着光明和希望之路升腾。”二次是说:“要做到创新不失个性,个性必须创新。应该以现代人的心态,写出现代人的思想感情,才会有益于即将进入21世纪的读者朋友。”三次是说:“其实在散文领域内,最迫切的事情还在于写出充满真情实感和具有丰盈美质的篇章,以便赢得更多的读者朋友,从而为建设健康而合理的文化作出更大贡献。”③ 很显然,朋友、知己、知音成为林非散文叙述的一条内在线索,作者是因朋友而感动、感兴成文,也是将读者看成自己的朋友和知音来抒发一己真情的,所以,林非散文不像有些散文那样充满隔膜、冷漠、敌意,而是温暖如春,融和舒畅。

第二,与读者进行平等的知心交谈。林非曾表示:“散文写作确实是应该十分诚挚地向读者交心,并且跟他们进行对话,让他们充分了解作者真切的自己。我的写作中始终想努力遵循这样的原则去从事。”④ 在许多散文中,林非都是这样做的。一方面,他会将自己的研究和读书心得毫不保留地告诉读者,试图能使人从中受益。最有代表性的是那本《读书心态录》,在本书中,林非既没有向人卖弄学问的癖好,更无教训人的口吻,即使是提出自己的看法和阐释自己的见解,他也是心平气和、带有探讨和商榷式的。如作者写道:“清代集文字狱大成的康熙和乾隆这两个专制皇帝,思想控制的手段确实是相当毒辣的,这种养成奴才习气的残暴政策,确实是绵延不绝,甚至遗留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真可谓是皇恩浩荡啊!因此我深愿热衷于称颂康熙和乾隆这两个帝王的学者们,想一想龚自珍和黄遵宪这些沉痛的话语,也许还不是毫无益处吧?”⑤ 一个“深愿”,一个“也许还不是毫无益处吧”,都是商量和询问之意,毫无霸气和道学气。另一方面,他虽是著名学者和作家,但却从不避讳自己的私生活,尤其不隐瞒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而是毫不顾忌地坦示于人。如在《童年琐记》中,林非公然谈到自己对于父亲的爱和恨,尤其是父亲的吃、喝、玩、乐,在外养妾之事,这些在童年的林非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和苦涩滋味。应该说,对于这些所谓的“家丑”,一般作家是不会对外张扬的,但林非却将读者看成可倾心交流的朋友和知己,于是才有了他悲伤的回忆和徐缓的倾诉。在《恐惧》、《生与死》等作品中,林非又承认自己有畏惧心理,不能像有些人那样直面死亡的压迫,更不能像秋瑾等人那样大义凛然地对待专制和死亡。在《愧为学者》中,林非甚至解剖自己的治学,认为作为一个学者是有愧的。他说:“我读了一辈子的书,写了一辈子的文章,还想这样读下去和写下去,可是当不少朋友称呼我为学者的时候,真感到惭愧不已”,“散漫、慵懒、不喜爱辩论,这样使我无法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我近来还觉得写了几十年的理论文字,实在太疲劳了,而且老是运用概念去推理,似乎也太枯涩了,深愿抓住所剩无几的时光,精心地去描摹对于人生和宇宙的感受,宣泄出浓郁的感情,升华着深邃的思索,跟读者朋友们坦诚地对话。无论这愿望是否能够实现,我和学者的距离似乎都会变得更遥远了”⑥。在此,林非说自己不是“很好的学者”当然是自谦,但他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和剖析自己,寻找自己学术的不足,却是真诚无欺的,而他将读者看成知心朋友进行交流的对话方式由此也可见一斑。

第三,舒缓、低沉、快乐的调子。读林非的散文虽不乏与读者推心置腹的真诚与热烈,比如,有时是一个插入段落,有时是一个开场白,就像中国的戏曲开演前先有热闹的敲锣打鼓一样。但更多的时候,林非散文是一种与读者交心对语时的舒缓与低沉,就如同中国的乐器二胡、琵琶,它们演奏起来的声响是那么悠长而缠绵。写母爱的篇章是这样,写其他女性的文章也是这样,就是写游记的文字也是这样。《母亲的爱》是写自己母亲的,那是一位和普天之下有着博大情怀的母亲一样的母亲,但她又个性鲜明,自尊、忍辱负重、仁慈、纯洁、坚强,令人想起胡适的母亲。为了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深爱和感恩,林非有时是站出来直抒胸臆,但主要还是舒缓而又略带悲伤地弹奏着自己的心曲,或许在他的生活中都很少打开的这个角落,却在散文中与读者交心,因为他相信总有读者能听懂他这段心曲,也相信大千世界一定也有和他一样的人,更希望读这篇散文的读者尤其是男性读者能尊重、热爱、保护和感恩于母亲(包括女性)。也正是在这样舒缓和低沉的调子中,读者才能得到心灵的浸润和震动,就像“春雨润物细无声”一样。还有《再见,山内一惠小姐》一文也是如此,作者在舒缓中略带一丝感伤地叙述日本女子山内一惠的生活及其经历,并对其家庭、婚事的不顺表示担忧。不过,林非散文的这种调子并不是一直低沉的,而是有明朗的快乐和希望的,从而使叙述有了积极健康的色泽和亮度。如作者写母亲如何硬着心肠劝说儿子远走高飞,而儿子又是怎样对含辛茹苦、寂寞无奈的母亲恋恋不舍,其间的母子情深、相依为命仿佛让人想到夕阳西下时对高山的眷念。然而,林非又是这样结尾的:“正是这种崇高的母爱,不断地催促和激励我生出无穷的勇气,也下定了决心要出外去闯荡一番。终于在一个夏日的黎明,迎着凉爽的晨风,告别了古老和闭塞的家乡,去寻觅新颖和开阔的另一种世界。”⑦ 我们可以想象,经过阴冷的暗夜,一轮朝阳从东方升起,虽然它仍带着露水般的凉意,但希望在前,精神为之一振!对于山内一惠也是如此,林非说:“一个不幸的家庭,会使子女也变得忧郁和沉思。这善良的孩子,心里背着多少往昔沉重的负担,就这样打发了自己的青春,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会因此更慎重地选择自己的前程,而且在获得了更多的知识之后,她肯定又会争取做一个取得平等地位的女人,将这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夜风里,汽车走远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再见!我觉得她追求的幸福之路,是很艰难的啊!然而这种对高尚境界的追求,难道不就是一种幸福吗?”⑧ 深长的感喟中有一种苦涩的滋味在荡漾,但又因为理想、纯洁、超然的精神使叙述快乐和明朗起来,一种心灵对话就这样在作者与读者之间悄然展开。

“把心交给读者”必须有其前提:一是有自己的“心”,一颗坦荡、真挚、热烈、善良、美好的心;二是有平等、博大、仁慈、自由的现代意识和胸襟,因为在专制主义底下是最怕见到阳光的;三是谈话风,舒缓、低沉、快乐的基调能引人入胜、渐入佳境,有时新见、魅力、意味是谈出来的,就像在村口大槐树底下的那些老人,沐浴在温煦的秋阳中,他们开始天南海北地神聊各自的经历一样。林非散文敞开心怀、面向读者、促膝而谈、娓娓道来,别有一番韵致和情调,这在当下中国散文中并不多见。正是有了这种“谈话风”,才使得林非散文无高高在上的官气和架子,也没有令人生厌的学究和道学气,更没有矫揉造作、滥情伤情甚至悲观绝望的酸腐气,而是亲切、自然、快乐、平和而又超然,读之令人有沁人心脾、流连忘返、意味深长之感。

二、童心与智思辉映

一个作家的高下,当然与其精神境界和价值观脱不了干系,就像从水管里流出的是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一样。但他怎么看和怎样写也不可忽略,因为这代表了他的眼光和表达方式。林非散文不单纯是现代学人的文化和人生思考,也不是简单的童年回忆,而是在童年与中年、老年之间进行的一种相互映照,也可称为一种“童心”和“智思”的复调叙述。其最突出的表现是,在童年、少年、青年的稚气中不乏成人的稳重和理智之思,而在中年和老年的成熟中又有着孩子般的童心。

在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中,“童心”一直是文论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和美学范畴,而最有代表性的是李贽,他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⑨ 可见,真人、真心、真情是联系在一起的。林非散文即是如此,其中除了一颗真心和真性情外,最重要的是作者善于用“童心”观察世界和进行文学表达,具体来说有以下几点:

首先,童年生活成为林非描写的一个中心,这在《记忆中的小河》、《童年琐记》、《山》、《读书梦》、《一个中学生的悲剧》等中都有反映。与不少作家着意展示如美梦般的童年生活不同,林非散文中的童年生活并不迷人,甚至有些灰暗、悲哀和沉重,因为父亲、县长还有那条污浊的小河都曾给他留下了阴影;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他的“童心”,而母爱、友情却是真善美的源泉,这使得林非获得了“童心”之慧眼。

其次,“童心”成为林非散文的一个审美透视点。作者总是能发现天地自然和万事万物的美,也喜爱看到他人身上的优点,这在《从乾陵到茂陵》、《黄龙的水》、《走向长海》、《爽朗的笑声》等作品中都有显现。如作者写道:“人多么应该鉴赏山山水水的美景,用这些纯洁、明朗和神奇的印象,谱写出自己生命的乐曲,使这些乐曲变得美好、丰满和崇高,这样才会无愧于自己所徜徉的大自然。”⑩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林非并不只写人与事的外在美,而是更注重其内在美,尤其是那些平凡之美,如他这样写刘大杰:“我绝对不能夸口说,他是一个仪表非凡的人。他的脸庞似乎过于狭长了,下颚也翘得太高,前额却又过于短促。”但是,“听着他将诗歌、图画、音乐和哲理融合在一起的那些话语,瞧着他乌黑的头发,晶亮的眼睛和颀长的身体,分明又觉得他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一种华瞻的精神气质笼罩着他壮实的躯体,这难道不是最高境界的美吗?”{11} 最有代表性的是写于1995年的《“白字先生”》一文,它在林非散文中可称得上是一篇奇文。奇就奇在,林非为文一向严正,是谦谦君子,而此时64岁的他,却童心大发、用侧锋行笔,对“白字先生”戏而谑之,读之令人发笑,顿生啼笑皆非之感!像女老师将“虹霓”读成“虹儿”,而“文革”中的工人师傅当了干部后对下放的知识分子训话中,将“李商隐”说成“李商稳”,将“封建士大夫”读成“封建土大夫”,将“轻于鸿毛”念成“轻于鸟毛”,将“咄咄逼人”叫成“出出逼人”,都是如此。作者还这样写工人师傅队长说:“最有趣的是传达林彪出逃的文件,抑扬顿挫地宣讲他‘摔死在鸟(乌)兰马托,其实大家早就从小道消息中知悉这个特大马屁精的下落了,因此当有位同事听这队长念出的‘鸟字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于是又引起这队长的勃然大怒,说是对于这样牵涉到党和国家命运的大事,竟会如此的不严肃,可见知识分子还远远地没有改造好。”{12} 如果念“白字”是前一个幽默,那么面对人家的笑,工人出身的队长全然不觉而勃然大怒,就更加幽默了!作为一个老年学者,林非的“童心”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汉城纪行》中,林非曾说过:“我是他们中间年岁最大的人,却羡慕儿童的游戏,实在是件怪事。”其实,这并不奇怪,是作者的一片纯粹的“童心”使然!

再次,仰视与敬畏是林非散文富于“童心”的另一表达式。在写到荆轲、司马迁、秋瑾、冰心、秦牧等许多人时,林非散文都是以一个孩童仰慕英雄的方式进行表达,而写到山川风物时也不例外。如作者写秦牧,“每一回跟秦牧相遇时,我总觉得自己是站在一座巍峨的高塔旁边”,“这位追求着人类崇高理想的散文家,在我的脑海中不住地升腾起来”。又如写“太行山”,作者说他“站在太行山的峡谷中间,很兴奋地仰望着身旁两座挺拔的峰峦。真想唱一支久别重逢的歌。巍峨的太行山似乎也在俯视着我”。在《山》一文中,作者写的是自己家乡的观音山,其实它并非高山,一般的大山也谈不上,而只是个小丘,但林非却这样写道:“正是这小丘,正是母亲当年的教诲,使我懂得了山的含意,懂得了攀登的含意。”可以说,以孩子般的童真敬畏、仰视天地万物和他敬佩的人,不仅使林非散文谦和、坚韧、内蕴和纯情,还使其散文充满着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情绪和风采。

最后,林非散文的语言表达所显示出的“童趣”美。打开林非的散文,我们常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一面是学理性、书卷气很强的语言,但另一面又有一些不加修饰、出口成章、自然天趣的语言。如果一般化地理解,一定认为后者是败笔,但我认为,它是“童心”的自然外露,是散文走向自然、活泼、烂漫、朴素、天成的重要表现。这颇似清澈的山间泉水,一路充满欢快、自由和真趣。如《爽朗的笑声》一文题目就具有童趣,而文中写道“顿时整座楼房精神抖擞起来”,也有小学生的腔调。又如在《深圳会友记》中,形容林真“鼓着腮帮哈哈大笑起来”,也是童子语言。最明显的意象是“亮晶晶”这个词,它成为林非散文中儿童话语的象征符号,在散文中,作者反复运用了这个词,数目竟多达十几次,并且还用它作为文章题目,如《亮晶晶的城镇》。我认为,“亮晶晶”不仅是林非散文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个词,而且是他儿童话语的一个中心词,更是作者透明童心的一个很好的注释。另外,林非散文中还常出现儿童般具有拟人化的比喻,如“话儿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满脸展开的笑,真像一朵美丽和芬芳的花,盛开在各自的心里”,“瞧着玻璃窗外的儿童乐园,只见悬在高空里的汽球,沿着一条铁轨向前移动,里面还坐着游人呢,小得像木偶似的,看不大清楚”。显然,这些比喻具有孩子般的稚趣、想象和亮色,完全不同于成人话语的生硬、呆板、沉重,对作品起到了很好的调适和滋润作用。

不过,与以“童心”之眼看世界相对应,林非散文还有另一个审美视点,那就是作者常用饱经生活、人情世态的眼睛和心灵去看取和感验一切,既得出许多清醒睿智的体会,又形成一种独特的审美经验和话语方式,而这前后二者统一起来才是真正的林非散文的叙述方式。此时,作者既是一个经历繁复人生世相的长者,对自然、社会、人生、家庭、生命都有独到的体味,又是一个具有现代意识,善于思考、辩证、探究的学者,他能隽永深长地说出历史、现实中存在的诸多问题,能对未来的前景提出建设性的意见。比如,对于生命,作者在《大漠行》中写道:“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没有水,就没有欢乐。”在《千佛洞掠影》中写道:“如果没有满含着生命的绿色,这世界就将要枯萎了。”对于友情,作者在《一颗燃烧的心——怀念散文家吴伯箫》中写道:“好些人长久地生活在一起,说不出有多么的熟悉”,“信任是一种巨大的道德力量,它可以使人们变得纯洁起来”。对于意志,作者在《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吗?》中写道:“经历过灾难的人,如果能升到灾难的顶端,俯视过去的坎坷,也许能产生一种超越悲伤的感情,增添自己的智慧、哲理和品德,当然这是只有坚强的人才能做到的。”另外,林非散文的语言常透出古朴、典雅的学者气度,这与具有“童心”的表达迥然不同。在《初探九寨沟》中,作者开篇就写道:“比起黄龙这一方方小巧玲珑的水塘,九寨沟的一百零八个湖泊,却显得浩淼寥廓。如果说黄龙是由鬼斧神工雕成的精致盆景,那么九寨沟就是大自然本身浑厚涵茫和无比美丽的表现。那一大片碧绿澄澈的水,汪洋恣肆,十分壮观,正是凭着它雄奇而又秀美的姿势,才衬出了群峰的挺拔,和天空的高远。那一朵朵翱翔的白云,那一株株突兀的大树,那一簇簇鲜艳的野花,掉在多少湛蓝的湖泊里,留下了深沉而又缥缈的痕迹。”这显然有别于他那些童子般稚拙的语言风格,而是透出古典的诗意与学者的风韵。

三、同情之理解与祝愿之歌

陈寅恪曾认为,学术研究应有“同情之理解”,他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对林非散文之研究也应当如此,我们发现在叙述方式上,林非散文也具有类似的特点,那就是:对于笔下的景与情、人和事,不论曲直、正误、是非,甚至是那些难解之“谜”,他都抱定一种“同情之理解”,并常发出一种立足于长久和未来的美好祝愿!这与许多散文的滞涩、阴暗、隔膜甚至恶毒形成鲜明对照。正因此,林非散文的叙述模式是“通透”的,是开放的、富有人情味和颇具磁性的。

因为心中有大爱,所以林非的散文总是饱含着“同情之理解”的叙述,这是作家心中永存的温暖之歌。《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分手》、《一个中学生的悲剧》、《老人》、《再见,山内一惠小姐》、《来不及哭泣》等都是如此,作者不仅同情主人翁不幸的命运,也以充满理解、关爱、同情的叙述令人感动和释怀。如《卖艺者的乐园》写的是在美国旧金山的卖艺者,看到他们生活艰辛,孤立无援,作者的心中感到非常难过和寂寞。对于那个连一支洞箫都卖不出去的年轻人,对于那个表演球技的卖艺人,林非都是以委婉的同情叙述着,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叙述了友人给卖洞箫者一个冰淇淋时,作者开始展开联想,接着又写到表演球艺者的技术高超,随后他这样表述说:“他停止了自己的表演,将半空中掉下的四个球,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长了翅膀飞走似的。这时候,早就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孩子,高高地擎起了铜盘,恭敬地向围住他们的观众鞠躬”,“人们像退潮似的向四面散开了,剩下的几个人将小银币扔进孩子的铜盘里”,“卖艺者把球丢在地上,搂着这孩子的颈脖,像是有点儿昏晕似的,孩子赶紧搀住了他。球在地上缓缓地滚着,到了对面晶亮的玻璃橱窗底下,就都不再动弹了”。这是一个极平常的场面,但在林非笔下却富有深情,又极为细致,其同情和理解像拨动着自己的心弦一样,令人深为所动!这让我想起鲁迅笔下对于动物表演的同情心,一束能穿透人性麻木、隔膜和硬化的心灵之光由此透进了读者心中。《晨曦里的回忆》写的是作者童年遇到的一对年轻恋人,文中既写了姥姥的通情达理,“想不到她竟会原谅和同情这一对违背旧伦理的逃亡者,如此的宽宏大量使我觉得十分感动”,又写到自己对年轻恋人的同情与佩服,更重要的是对于一草一木都深怀同情和理解,因此文章写来才能款款动人、风姿绰约。作者写自己“沿着宅院四周的小河,蹑手蹑脚地散起步来,因为我怕吓跑了那些会唱歌的鸟儿”。他还说,“我眺望着眼前一大片青翠的高粱叶子,在微风里轻轻的颤抖,像细语,像吟咏,像悄悄地呼唤着我”。他又写“清晨的微风不住地抚摸着我,欢唱的云雀也召唤我在田野里游逛,而布满在小径两旁的草叶上,一滴滴晶莹的露珠,映照着红红的朝霞,像是替我撒下阵阵缤纷的光彩,我禁不住伸出手去,想采撷它几颗,在手掌里轻轻地翻滚,可是刚碰着手指,就悄悄地掉在泥土里,破碎了,消失了”。这不仅是诗,也不仅有博大的爱做底色,还不只是观察的细致和体会的微妙,更在于作者与天地万物的平等交流与心灵会通,因为在作者看来,哪怕是一只鸟、一棵草、一滴露水,都是生命的灵光闪烁,都是和人一样可以敞开心扉交谈的知音。正是因为有了“同情之理解”,林非散文的叙述才能超越冷漠、生硬、狂妄、肤浅和躁动,而进入一种心灵的绵密细腻的吟唱之中。就像一个人不论遇到什么艰难、困苦和挫折,儿时的摇篮曲和慈母温暖的手,都会将其所有的悲伤抚慰和展平一样。

因为心中有大爱,因为眼中有美好的希冀,因为对于世间的人与事有更多的同情之理解,所以林非散文总有希望的大光照耀,而“美好的祝福”则是他散文叙述的另一表达式。作者有时直接用这样的题目进行表达,像《青春的祝愿》和《春节的祝愿》、《春的祝愿》即是如此。在《旧金山印象》中,作者写那些在二战中为国捐躯的美国官兵的坟墓,希望“让他们悄悄地安睡,让他们都去做一个美丽的梦,人总是应该追求纯洁的境界罢”。在《东京乘车纪闻》的结尾,作者写道:“疲倦的旅人们,祝您们今晚回家以后,有一个绚丽的梦,梦中那变幻的色彩,比街上闪烁着的霓虹灯,不知道要迷人多少倍?”在《你好,吐鲁番!》结尾处也写道:“是啊,在这样振荡着人们心灵的大沙漠中间,怎么能不唤醒他们艺术的才华?而在这样灵秀和智慧的民族面前,一定会迎接更为美好的明天。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着:你好,吐鲁番!”在《怀念方令孺老师》中,作者写道:“我希望有更多的年轻朋友们,都知道曾经有一位善良和智慧的妇女,她毕生都热爱着纯洁和高尚的文学,渴望和追求着光明的世界。”在《音乐的启迪》中,作者表示:“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确实也应该像那些出色的乐曲一样,出现许多充满了魅力的艺术风格,这样的话,它肯定也会不胫而走,渗透到人们的心里去。”在林非散文中,这些美好的祝愿俯拾皆是,有送给个人的,有献给集体的,有赠予民族国家的,还有寄望于人类的;有给了赞美者的,有给了批判者的,甚至还有给了厌恶者的;有直接祝愿的,有间接祝福的,还有的在叙述中包含着祝愿的内容;有以现实生活为依托的,也有立足于未来的,还有寄寓在美好的梦境中的,可谓不一而足!不过,这些美好的祝愿都源于一颗善心,一个希望别人都好的博大的爱心。需要说明的是,表面看来,这只是一些祝词,其实它是文章的一种特殊表达,它既反映了作者的心灵世界,是一颗充满善良、诚实、希望、美好和感恩之心的外化,又是作者试图寻找知音的希望之声,在这中间,文学的艺术魅力就容易在作家和读者之间传达和沟通了。

也许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缺憾或不足,也许这个世界太不易得到满足和幸福,也许这个世界太需要温暖与鼓舞,也许这个世界太需要希望和梦想,但是,林非散文却总是用理解之同情来看取世界和人生,然后赋予其美好的“祝福”!这是爱之火、心灵之光、生命之灯、智慧之镜,使读者能从中感到快乐、满足、幸福和希望!这也许是美好的文学,尤其是优秀散文最大的价值意义吧?

总之,林非散文不是那种高谈阔论式的导师宣讲,也不是自言自语、自我陶醉的自恋体,还不是不知所云式的梦呓,更不是自大狂式的狂欢和宣泄,而是一种有读者在、将心交给读者、富有童心和爱心、细腻绵长的谈话风,并且是一种与朋友、知音进行娓娓道来的自由的絮语体。这种叙述模式和文风特别亲切、自然、优雅和动人,有君子之道和绅士之风,这在当下的中国散文界是较为难得的,也是相当可贵的。

注释:

① 陈剑晖:《诗性散文》,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54页。

② 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苏晓、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01页。

③ 中国散文理论研究会、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编:《中外散文比较与展望》,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1页。

④ 《林非论散文》,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版,第163页。

⑤ 林非:《清代的文字狱》,《读书心态录》,中国言实出版社2002年版,第85页。

⑥ 林非:《离别》,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98页。

⑦ 林非:《母亲的爱》,《离别》,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303页。

⑧ 林非:《再见,山内一惠小姐!》,《离别》,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190页。

⑨ 李贽:《童心说》,《李贽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126页。

⑩ 林非:《黄龙的水》,《林非散文选》,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32页。

{11} 林非:《文学史家刘大杰的憾事》,《世事微言》,中国世界语出版社1999年版,第104页。

{12} 林非:《“白字先生”》,《离别》,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21-222页。

作者简介:王兆胜,男,1963年生,山东蓬莱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审,北京,100026。

(责任编辑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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