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振祥
一种莫名的感动润湿了我的眼眶。我倚坐在沙发上看早年的电影,幻觉在当时的情景中,放映机“咔嗒咔嗒”的转带声,电视里没有,而我却听到了。我还听到了风雪的声音、霜露的声音、从心底发出的难忘的声音……
一道光柱、一块帆布,把我的难忘刻录在夜色里,夜的冷色是我故事的背景。我的故事,从一条小路延伸到一个晒场,在灯光人影中看露天电影开始,原始的情感链接着远去的记忆。我曾用朦胧去感受《二月》、用好奇去揣度《乡情》、用真情去吻别《泪痕》;我期待着《今夜星光灿烂》、期待着《苦恼人的笑》、期待着《甜蜜的事业》。露天电影先给我惊喜,后给我憧憬,每当夜幕降临,我便搬椅扛凳抢占位置,沉寂的村庄顿显生机。我常在放映前表现出少有的好动,只有这时,母亲才显出宽容。有时,母亲还会炒一些瓜子装进我的袋里,让我知足了一阵子。母亲喜欢看电影,方圆五里内的村庄,都要赶去看。父亲说,母亲看了电影,孱弱的身体才有精神。但母亲只有春冬两季才能看上她喜爱的电影,炎热的季节,她要借机卖棒冰。她孤单地坐在最后的角落里,生怕煤油灯光泛白了她心爱的电影。后来,我懂事了,成了母亲的帮手,煤油灯光映照着我俩的心情。
我总是爱把露天电影与母亲情结联在一起。电影只是一个影像,留在我记忆里的仅仅是岁月的痕迹;而母亲却是一道电火,从情感里迸发出来的电光,照在我心里,亮在我眼前。有一次,奔波了一天的母亲听说村里有电影,又匆匆赶往城里去取棒冰。晚饭后,我为电影的失约大为扫兴,又为母亲寄存棒冰还没回家感到不安,便踏着夜色去接母亲。小路崎岖不见人影,路边坟茔茅草摆动,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我害怕了:如果接不到母亲,回来怎么办?我的脑海突然冒出《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诗句,一阵酸楚掠过心头。我的心里不停地呼唤着母亲,而双脚还是坚定地往前迈去,走了十余里,才发现前方的桥头有黑影在蠕动,并伴随着“嘭嘭”的震动声。我料定那一定是空箱在车上震动,来者必定是我的母亲。我飞奔过去,叫了一声:“姆…妈……”这声音在空中颤动,并夹有几分沙哑。母亲惊住了:“你…怎到这里?”母亲的眼神有光,一扫我路上的恐慌。当我接过手拉车时,她用潮湿的手摸了摸我不到十六岁的后脑勺,情绪十分低落。我听到她从心底里发出的一声乏力的叹息:“电影放不成,没有进账了。”我把母亲扶上车,劝慰道:“您太苦了,我想学木匠,早些赚钱。”母亲说:“不行,我熬了这么多年,不相信熬不过你读书的几年。”“即使多读几年书,如果考不上大学,还不是浪费时间?”我辩解道。母亲说:“读书明目,书读得越多,就会看得越远,每个人只要看清前面的路,就知道该怎么走了。”黑沉沉的夜,只有几颗黯淡的星,瞅着一路上母子的对话。这是一场用心灵去感知的电影,夜幕是帆布,思想是光柱,看到的是母亲的苦楚,托起的是母亲的形象。
我喜欢同母亲一道看露天电影。陪母亲看电影,印象最深的要算冬季了。皑皑的雪花,茫茫的雪地,凛凛的风霜,静静的村庄,这是我俩途中常见的夜景。母亲的头上罩着一顶黑色的针织帽,连在帽子上的两根辫状的织带围住脖子,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蓝的大襟棉袄,腰上围着一块黑色的棉布,遮盖着御寒的铜火盆。寒冷的夜,电影场地旷人稀,母亲越显得悠然自得,动情处揉揉眼,冷颤了蹬蹬脚,银幕下仿佛就是她一人的世界。回家的路上,母亲总习惯于从电影联想到人,她感叹世态的炎凉、人情的淡薄、度日的艰难;她希望自己的一生是一部电影,两个小时就会见到好的结局。母亲告诉我,一个初夏的夜晚,她躲进离村四里外的名叫弯田塘的山坳里,为无法养活六个子女啼哭得昏厥过去……一阵混杂的喊叫声把母亲惊醒,只见山下灯火通明。是村里人看电影回家,还是出来找她?神志恍惚的母亲害怕了,她害怕回家,害怕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但是,害怕终究敌不过怜子的母爱。家里的孩子是否已经睡了?母亲牵挂着她的孩子,便在不安中急匆匆奔下山,刚到家门口,连片的灯光突然熄了,四周漆黑一团。母亲一惊,心想:莫非神灵在护送我,我还有出头之日?呵!我终于明白了,母亲渴望电影,其实,更渴望电影中有好的结局。那是因为,她需要精神上的寄托,给困苦的生活一份补偿;她盼望电影,其实,更想盼到自己的出头之日。那是因为,她从末路中经历了生的召唤,坚信这一天一定能够到来!
落实政策后,我来到东隅的农场,成片的棉地,苦累的农活,是我生活的全部。渐渐地,我陶醉于电影的情节里,渴望能在电影场上找到一种精神寄托。我憧憬着神圣的爱情早日光临,常常独自漫步在塘岸上,水鸟打着唿哨,潮汐吟着情歌,月光照着我的向往。可是,探亲回到母亲的身边,我又不敢正视母亲打量的目光。有一次陪母亲看电影,母亲突然问我:“农场苦啊!怎样跳出农场,你想过没有?”我从沉迷中恍然醒来。是啊!我怎去迷恋这条阡陌的小路?只有宽广的大道才会通向四方。我开始寻思自己的出路。没有电影的傍晚,我爬到黄珠山的水塔顶,朝着家乡的方向望得出神。落日的余辉红红的,恰如我命运中哭泣的眼睛,我暗暗立志,要从书本里去寻找希望,像爬格子那样,一格一格爬出农场。
农场的电影还是每周两场,而我对于电影却不再寄予渴望。每当进入电影场地,我心中的另一个影子就会活动起来,那是煤油灯光映照下的母亲的身影。离开农场的前一个晚上,场里放映《黑郁金香》,现在想来,这是我所看的最后一部乡村电影了,但我怎么也看不进去,整个银幕只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一闪一闪,那是母亲坚定的目光在与我对视。母亲的目光如一道光柱,指向我如何去面对生活、改变生活。这个困惑了我三年半的农场、我一直想逃离的农场,此刻,却让我深深地留恋了!
乡村电影是我岁月的影子,是我生活的烙印,是我心中的碑刻。虽多元文化分散了它的聚焦,现代生活萎缩了它的市场,但我对它的情感依然勃发。远去了的是乡村的电影,延续的却是我对那段岁月的无限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