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轩
一
这几天,我时常做着内容相同的一个梦。我梦见我与一个漂亮的女子在厨房里做一道美味的干蒸黄鱼。我动作麻利地对一条肥厚的金灿灿的黄鱼打鳞,两侧剞一字花刀,然后放在盆中加上料酒、盐、葱姜、胡椒粉。那个女子则在锅里下油,放入肉丝、葱姜丝、香菇丝、冬笋丝、榨菜丝煸炒,然后浇在鱼上。厨房里顿时烟雾弥漫,烟雾不断地从锅里,从盆里冒出来,弥漫整个厨房。我赶紧牵着女子的手逃离出厨房,而上笼干蒸的黄鱼,则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烟雾中。
我把彭小青领进家门的时候,我妻子徐戛冰可能正腆着大肚子眺望着窗外。
窗外有些什么呢?一些低矮的绿化树、棋盘似的方块草坪而已;当然,如果你把视线抬高一些,也许还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上飘浮的几朵懒散的白云。
见我们进来,徐戛冰懒懒地转过身子,用她的视线把彭小青自上而下浏览了一遍,对我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她说:“老公啊,你总算完成任务了。”
我放下彭小青的背包,把一双供客人使用的拖鞋递给彭小青,示意她换上。而我脱了皮鞋便倒在了沙发上,对徐戛冰说:“她叫彭小青,十八岁,云南的,怎么样?”
“大姐。”彭小青轻轻地叫了一声。她说:“今后,你只管吩咐我做事就好了。”
“你到阳台上看书去吧。”徐戛冰看着我说:“让彭小青洗个澡。”
我离开客厅,走到卧室外面的阳台上,怏怏地斜依在淡黄色的藤条椅子上,随手拿起一份《宁城晚报》看了起来。厚厚的一沓报纸,从头翻到尾,除了吸进一肚子幽幽的油墨香味之外,我没有发现一条让我感兴趣的新闻。
浴室的门尽管关上了,但卫生间还是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水流正在荡涤着彭小青身上的尘土。她对我说她在宁城市环山南路人力市场西北角那棵法国梧桐树下等了整整两天,都等得有点儿绝望了,还没找到一点儿事情做,要不是遇上我,她就跟旁边的那个女孩走了。
走了?我问她去哪儿,她说找个地方再接着等呗。她说路桥区可能好找事儿做。那时她站在我的面前,抚弄着胸前的辫梢,不时地抬起胆怯的目光看我一下,似乎在揣摩我的心思。我迟疑着,原因很简单,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偏远山村的女孩,尽管她穿着一套极其普通宽大的衣服,但还是无法掩盖她凹凸有致的线条,尤其她那对浅浅的笑靥,和笑靥同时出现的洁白的牙齿,的确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她随风飘动的刘海,刘海下清泉般乌黑发亮的眼睛,无不透露出淡淡的羞涩。她说这是我的身份证,你雇我吧。她把身份证塞进我的手里。我看了看身份证。她说你就雇我吧,我什么条件都没有,只求能有个住的地方,能吃饱饭就行。面对彭小青的恳求,我点了点头。直到她跟我上了车,我还在想如果徐戛冰问我为什么选这么漂亮的女孩当保姆时,我该如何回答她呢?
事实上,我的疑虑是多余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徐戛冰和彭小青的相处十分和谐,她们一起去菜市场,一起在傍晚的夕阳里散步,一起逛三江或华润超市。徐戛冰教彭小青如何使用管道煤气,如何使用洗衣机、空调和电饭煲,如何将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浴盆、洗脚盆擦洗得一尘不染;到了晚上没事的时候,她们便坐在一起研究第二天的菜谱,中心议题是如何烹制出有利于胎儿成长发育的膳食。研究以后,第二天早上她们要去菜市场采购原料,然后躲进厨房,开始制作菜肴。端上餐桌的食物,虽然每天都有不同的讲究,但大多数采用的是一种温火煨肉式的烹饪方法,盛在盆里的汤白乎乎的一片,让人看了很是没有食欲。但是,徐戛冰却喝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喝到鲫鱼汤或者猪脚汤的时候,她发出的那种滋溜滋溜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欢快而又夸张。一直喝到她光洁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之后,她会突然从面前的汤盆上抬起头,朝我灿然地一笑,说:“嘿,你愣着干嘛?来,吃啊。”
这时候,彭小青就会甜甜地叫一声:“姐。”她说,“你要是觉得好吃,我明天再给你炖。”
“还是这汤吃着舒服,”徐戛冰放下汤匙,笑着说,“让你们跟着我沾光啦。我这是光喝汤,不吃肉啊。来,来,你们把里面的肉都吃了。”
“你还是吃点肉的好。”我说。
“是不是怕亏了你儿子啊?”徐戛冰娇嗔地瞪了我一眼。
“阿信哥说得有道理,”彭小青说,“再说了,光喝汤也不顶饿呀。”
听了我和彭小青的劝说,徐戛冰才勉强夹起一块猪脚,啃了两口,又放下了,她扯过一张餐巾纸擦了嘴和手,对我们说:“我真是吃饱了。”
我和徐戛冰居住的是一套面积不算太大的三室一厅。跟大多数新婚不久的夫妇一样,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过上一种平静而安逸的日子,应当是我们这种工薪阶层最大的梦想了。随着预产期的日益临近,徐戛冰不止一次催我想办法找个保姆回来,她说每天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的上下班,一回到家就感觉腰酸背疼的,什么也不想干。我说你不能坐车上下班吗?徐戛冰说你懂什么呀,多运动运动将来好生。我能够想象家里陡然多了一个人的感觉,我是一个属于宁静而致远的人,我无法忍受一个陌生的人在面前晃来晃去,弄出一点儿动静,或发出一两声突兀的笑声。可随着徐戛冰的日益懒散,原先一向井井有条的家,逐渐凌乱起来。换下的衣物堆到沙发上,电视柜上落上了灰尘;花了巨资铺成的纯红木地板上,有了颜色深浅不一的水渍,落上了长长短短的毛发。最麻烦的是一日三餐。由于我天生对烹饪这种工作反应迟钝,手忙脚乱弄出的饭菜,每一次都遭遇到徐戛冰的白眼,她宁可下楼去买一块钱一盒的凉皮果腹,也不愿意品尝我的劳动果实。我的劳动和花钱买来的食物,就这样被白白浪费掉了,更重要的是亏待了她腹中的孩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反复对自己说,既然她想要一个保姆,雇一个来好了。再说了,最多再过两个月,徐戛冰怕是要生了,有了孩子,注定是要雇保姆的,晚雇不如早雇。于是,我在一个星期天上午去了环山南路人力市场,那里是一个自然形成的乡下人寻找家务工作的地方,在那里找到了彭小青,并把她领回了家门。
彭小青就这样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彭小青聪明伶俐,勤快好学,在徐戛冰的言传身教之下,很快成了出色的保姆。她几乎承担了一切家务。她独自烹饪的饭菜更是丰富多彩,色香味俱全。她洗的衣裳又整齐又干净。她把家中的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阳台上的植物和花卉在她的调理下长得郁郁葱葱争艳竞放,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她心灵手巧,利用做好家务的闲暇时间,给尚未出世的孩子织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毛衣。毛衣上鲜艳的荷花、嬉水的蜻蜓、生机盎然的翠竹、嗷嗷待哺的鸡雏,无不充满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尤其是那双灯芯绒虎头鞋,简直成了彭小青的代表作。虎头那威严而憨厚的表情,那毛茸茸的耳朵,那虎气生生的眼睛,那金黄色的胡须,让徐戛冰爱不释手。那天她显然被一种激动的情绪控制住了,一次次亲吻着彭小青制作的虎头鞋,发出某种喃喃自语的声音。仿佛她亲吻的不是虎头,而是她腹中婴儿可爱的小脚。可能她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点失态了,她抬起头,脸上就有了那种幸福的红晕,她说:“小青,让我看看你的手是怎么长出来的?”
徐戛冰郑重其事地端详着彭小青的手。这次她主动省略了彭姓,加上表示亲呢的小字。她说:“小青,看来看去,你的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呀?”
“戛冰姐,”彭小青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在家跟我娘学的。”
彭小青说这句话时使用的是一种纯正的方言。其实,我可以看出来,自从她走上城市的街头,就在极力避免流露出她早已习惯的口音和一些城里人不大使用的词汇。要知道,她的书念到了高中一年级,要不是供她上学的父亲突然病倒,她说我一定会把高中念完,考个什么大学的。因此,来宁城没几天她的普通话就说得相当可以了,如果不是情绪受到徐戛冰的感染,我想,要想从彭小青嘴里听到那种淳朴的方言,也许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小青,你这样能干,”徐戛冰说,“真是委屈你了。”
“还委屈呢,我真是想不出我还能做啥儿。”彭小青恢复了平静,她的方言口音不见了。
“瞧你说的。”徐戛冰露出赞许的目光。
“真是的,”彭小青扑闪着可人的眼帘,说,“我的运气挺好的。”
她说她运气挺好是什么意思?徐戛冰斜倚在床头上问我。我说可能是觉得我们对她不错吧。我握住徐戛冰的手,轻轻抚动着她奶油似洁白的胳膊。席梦思大床离阳台的落地窗很近,一团月光袭照进来,落在徐戛冰的头上。她有一头黑黑亮亮十分美丽的秀发,我喜欢她的头发,喜欢她发际中永远如暗香浮动的那种诱人的气息。我撩起她的一缕长发,用自己粗重的呼吸使它飘动,使它舞蹈,使它散发出迷人的芳香。我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和徐戛冰一起把目光移向窗外宁静而祥和的天空。月光落在了绿意盎然的植物花卉上,透过纱窗缝隙的夜风已经带上了初秋的凉意。我给平躺着的徐戛冰盖上毛巾被。她盖上毛巾被的身子,看上去犹如一只巨大的气球。裸露在毛巾被下的小腿,在过于肥硕的身子映衬下,细得如同婴儿的手臂。对一个新生命的精心孕育,完全改变了徐戛冰娇美的身体。我张开手心放在她的腹上,像往日一样感受着生命的蠕动。她轻轻拿开我的手说:“别打扰他,这是一个贪睡的宝宝。”
“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我想能的。”
徐戛冰的目光仍旧瞧着窗外的天空。她总是喜欢看天空。其实看看天空,看看云彩,看看星星,看看月亮,看看阳光,或者看看晶晶亮亮的雨丝甚至闪电和浓雾,我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稍有空闲的时间,就把目光盯着天空看来看去,我就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了。徐戛冰应当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她以前与我同在宣传部下面的杂志社做美编,杂志社散伙后又在报社做设计。我们结婚前她是报社的设计部副主任,有着一份极其舒适的工作和一份很不错的薪水。她从不大声说话,和我结婚以后,我们没有一次为什么事闹过红脸。她跟我说过,在我之前,她有过一次爱情,有一年多时间,后来那个人去了加拿大,从此就没了音讯。我并不在乎她的过去,重要的是徐戛冰嫁给了我,而不是嫁给了那个杳无音信的人。
就在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绵绵细雨,我走在城市的街头。雨中的空气带有阳光闷热的气味。要是没记错的话,那时我刚刚结束一个冗长的饭局,酒桌上的喧嚣和酒精的力量,弄得我目光迷离,走在街头的步履深一脚浅一脚的,类似醉意朦胧的舞步。雨伞下迎面而来的行人,擦肩而过的一刻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瞥我一眼,带着一些轻蔑的意味。我在意的不是陌生的目光,而是前面那个身穿杏黄色短裙的女孩。她打着淡青色的雨伞,伞面上点缀着一些看似凌乱的粉红色的花瓣,让我一下子便想到了那个向往已久的戴望舒的那个《雨巷》,江涛那淳美的男中音就在耳边回响:这女郎像风一样,冷漠凄清又惆怅;我多希望送她一枝丁香花,消散那烟雾里面哀怨的忧伤……风吹动着她裙子的下摆,将她十分性感的曲线完美地呈现在我的视线深处。她修长的腿在街头已经亮起的霓虹灯下,泛起诱人的光泽。雨伞下的背影,我似乎觉得在哪儿见过。在哪儿见过呢?我在心里揣摩着一个个熟悉的女人,寻来寻去也没有寻到一个与之对号入座的女人。从离开酒店的那一刻起,她就出现在我追随的目光里了,我想努力追上她,但总也追不上,她永远和我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距离。那种感觉如同站在山头看云,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那个有雨的夜晚,我不知道在梦里跟踪了多长时间,直到我感觉自己的腿脚酸痛难忍的时候,眼前的女孩走进了一个幽暗的酒吧,在她推开那扇神秘的玻璃大门的那一瞬间,她回眸对我一笑,随后消失在随之关上的玻璃大门之后了。那是一个又顽皮又迷人的笑容。我见过,绝对见过,那是一个我多么熟悉的笑容啊。正当我对着那个笑容,发出某种深情的呼唤的时候,徐戛冰急切地把我推醒了,她说:“快,快送我去医院!”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梦的某种灵验,徐戛冰被送进产房的那天早晨,医院的花园就有了像雾像风又像雨的景致。我坐在产房门口的走廊上,倚窗的木条长凳上还有两个和我一样焦急等待做父亲的人。他们沉默不语,把目光放在产房的玻璃门上。彭小青去医院外面的超市了,不一会儿就拎了厚厚两大捆卫生纸回来。她进产房将卫生纸交给里面的护士,出来后一脸严峻的表情,她走到我面前,悄声对我说:“戛冰姐挺好的,医生说宫口还没张开。”
“坐下歇一会儿。”我站起来,让出了木条凳上的位置。
“不用了,”她说,“我不累。”
彭小青冲我莞尔一笑,那是我熟悉的笑容。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两手随意插在连衣裙的兜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彭小青的辫子不见了,他将长发绾成翘翘的一束,垂落在背后,透露出某种特有的妩媚和活力。她从不涂抹脂粉,她不用化妆品,也达到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境界。她的肤色白皙了,娇嫩了,如同雨中的花骨朵,给人一种鲜艳欲滴的感觉。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抚弄辫梢的情景,心底的某根神经不知被什么东西深深打动了。她弯腰从随身带来的塑料兜里,拿起一个鸡蛋递给我。我摇了摇头。她没有勉强,又把鸡蛋放回原来的地方。在来医院的路上,彭小青曾喂了徐戛冰三个煮熟的鸡蛋。处于阵痛中的徐戛冰,在出租车内拼命地摇头,撒娇似地推开彭小青剥去壳的鸡蛋,说我真的不想吃,一点想吃的意思都没有。不行啊,戛冰姐,不吃你怎么有力气生产呢?彭小青抱住徐戛冰的头,说就着人参汤,说什么也要吃两个。徐戛冰倚在彭小青的怀里,看着白白嫩嫩的鸡蛋,像个听话的孩子似地一路将鸡蛋吃到了医院。
可能是过了一会儿,坐在我身边的两个人离开了。在这之前,我和彭小青分别进产房探望了徐戛冰。医生说一切正常,你先出去,我好安心接生。我还是握住了徐戛冰的手,俯下身子低声在她的耳畔说坚强点!她咬了咬嘴唇,脸上露出几丝幸福的笑容。说完,我倒退着,一步步地挪出产房,望着躺在一堆白色之中的徐戛冰,脑际不知怎么又捕捉到了那个刚刚过去的梦影。我坐到木条椅上,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片刻以后,我看见彭小青从走廊的深处朝我走来,她坐到我的身边问我:怎么样?戛冰姐挺好吧?
我点点头。
“做女人真不容易,”彭小青侧过头看着我说,“哥,你一定要对戛冰姐好啊。”
“你看我们不好吗?”
“好。”彭小青闪动着泪光,说,“不过,我觉得你们好像,好像……嘿,反正我也说不清。”
“有话就说嘛。吞吞吐吐的,不怕在肚里烂了啊?”
“你要对戛冰姐好。”彭小青说,“一定要好才行!”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问题啦?”我说,“说给我听听。”
“没有。看你想哪去了?”
正在这时候,隔着产房的玻璃大门,我听到了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我和彭小青奔产房大门而去。她扶着铝合金门框,回头对我说一听声音,肯定是个小子。
正如彭小青所言,儿子纬纬用他响亮的啼哭向窗外的雨天,向他父亲的梦境,向他躺在产床的母亲,向迎接他到来的医生护士,向将要把他带大的保姆彭小青,正式宣告了他的到来。
二
纬纬三岁那年上了幼儿园,彭小青离开了我们家,应聘去华润超市,做了一名售货员。她住在华润超市提供的廉租宿舍里。那个地方离我们居住的四季阳光花园很远。彭小青离开半年之后的一天上午,徐戛冰和我到民政部门办理了离婚手续,接着她去阳光幼儿园亲了亲纬纬稚嫩的脸颊,便登上出租车直奔机场去了。整个过程,她的表情凝重而又平静,只是在儿子纬纬问她妈妈你要去哪儿的刹那间,也就是徐戛冰直奔停在阳光幼儿园大门外的出租车的那一刻,她美丽的眼睛才在长发掩饰下,闪过几缕不易察觉的泪光。
“妈妈要去哪儿?”纬纬抱住我的头问,“爸爸,妈妈要去哪儿?”
“她要去坐一只银灰色的大鸟。”我说。
“她要坐那只大鸟干吗?”
“去加拿大。”
“加拿大在什么地方?爸爸。”
“在大洋那边。”
“很远,很远吗?”
“是的,很远,比天涯海角还远。”
“妈妈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吗呀?爸爸。”儿子的追问震动了我的心弦,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我不能告诉他,他三十一岁的妈妈又去追求她幸福的爱情了。他懂什么是爱情吗?连我们大人都弄不懂的这种问题,我不想在儿子纬纬幼稚的心灵投下某种难以抹掉的阴影,我像大多数成人在这种情况下耍的小花招一样,骗他说妈妈出差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回来的不是他妈,而是他的奶奶,是我妈。那个时候她刚刚退休,当我把我离婚的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在电话那头的反应相当平静,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问我孩子判给谁了?我回答说给我。这就好,这就好,妈妈一连用了两个这就好,她说阿信,你等着,我这就过去给你带孩子。她买了当天晚上的车票,等我们一觉醒来,妈妈便风尘仆仆地叩响了我们的家门。妈妈住进了我和徐戛冰的卧室,她和纬纬住在一起,而我住进了我的书房。妈妈把徐戛冰挂在卧室的墙上、搁在床头柜上的照片,和凡是与徐戛冰相关的物什,统统装进了一个纸箱,抱进原先彭小青居住的那间阴面的小屋,塞进了小屋壁柜。妈说她不愿意看见与那个女人相关的一切东西,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又说要不是怕你伤心,我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她站在木椅上,啪的一声把壁柜的门扣上,并插上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销子。而妈妈这些表达情感的动作,在我看来有些多余,无论怎样,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女人,毕竟还是纬纬的妈妈,我的前妻,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又会乘坐那只银灰色的大鸟,重新回到这个空间的。事实上,当纬纬在楼下的花园和小朋友们踢完足球回来,发现屋子的里里外外已被他亲爱的奶奶弄得面目全非时,突然坐在地板上撒起泼来。他泪水不止,向我要妈妈,要奶奶赔他的妈妈。纬纬泪一把,鼻涕一把,直哭得妈叫小祖宗,她说我的小祖宗,求你了,我这就把你妈妈的东西找出来,供给你看。她要我重新取出那个纸箱,在纬纬的指导下,按照徐戛冰原先布置的样儿,将纸箱内所有物什,重新归位。
望着和原先一模一样的屋子,纬纬抹掉脸上的泪水,笑了,他说:“我就喜欢看我妈的照片。”
有了这次深刻的教训,妈妈事事依着小家伙,他们相处得很好,等孩子习惯了缺少徐戛冰的日子以后,他的时光又重新回到幸福成长的轨道。
那些日子我的工作很忙,早出晚归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我很少在家吃饭,晚上回到家时妈妈和纬纬早已进入了梦乡。要知道,我在一家报社做编辑部副主任,离婚之后我改行到了电视台广告部,策划的一个“出水芙蓉”广告得到了主任的赏识。广告片上韦娜身穿泳装,游动在碧蓝的水中,游着游着,她突然冲出水面,把被水浸透的身子呈现在灿烂的阳光之中。那个令人心颤的瞬间,最后定格成出水芙蓉。出水芙蓉和韦娜一起,在纷纷落下的晶莹剔透的水珠映衬下,立即占领了观众贪婪的眼球。这个时候韦娜突然回眸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对观众说“洗去风尘,留下芬香”。洗发水公司吴秃子吴老板对主任说,真他妈香艳得夺人!其实,我更感兴趣的不是那五秒钟的广告,而是因此认识了韦娜,目睹了阳光中水珠在她皮肤上创造出的梦境一样美妙的感觉。当天晚上,我睡得很香,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照到我的脸上。我感觉身上的内裤凉丝丝的,低头一看,便理解了精满自溢的道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吃过午饭,妈妈就带着纬纬到青少年宫学英语去了。午后慵懒的阳光,晒得我浑身暖洋洋的。我坐在阳台巨大玻璃后面,翻了一会儿《宁城晚报》、《宁城商报》,读新闻,看广告,已构成我生活方式的重要部分。尽管那些没有生机的文字,花花绿绿,热热闹闹,如同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每天不扫一眼,真不知道如何去打发那些闲暇时光。椅子的旁边放着一杯清茶,杯口冒出的白汽一点点聚集到窗台下的花卉植物上。那些被彭小青伺弄过的花卉植物,曾经是那样翠艳欲滴,那样生机盎然,而现在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叶子有点发蔫,颜色有点发暗,怎么看都缺乏精气神儿。
其实,妈妈也是养花能手,她的到来已使那盆濒临死亡的紫罗兰起死回生。有时候我坐在阳台上,经常会出现奇异的幻觉,在我虚幻的视线里,绿色植物层层叠翠的叶子空间,会渐渐升腾出一种淡淡的雾岚,而在雾岚轻灵的背景后面,会自然浮现出徐戛冰光洁的额头,以及她眺望天空时那种过于平静的目光;还会浮现出彭小青永远绾成一束的秀发,以及她手持绣花线时微微跷起的手指。我知道,这些曾经充盈过阳台空间的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尽管阳光依旧,植物依旧,花卉依旧。这时,我想起博陵崔护那首《桃花》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真是太绝妙了。
坐在阳台上,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起初,我好像听到了门铃的声音,可能没在意,动了动身子,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又闭上了眼睛。接下来,搁在身边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手机屏幕上现出了一群马,“哒、哒、哒”地闯进了我的视线。马是我的属相,马是本人的吉祥物。电话是彭小青打来的,一听是她的声音,我立即从椅子跳了起来,对着手机叫道:“小青?你在哪儿?”
“在家门口。”她说,“你呢?”
“阳台上。”我是一路跑过去的,打开防盗门。门口出现了这样的情景,我们拿着手机,几乎面对面地站在对方跟前,可能同时意识到了某种滑稽成分的存在,我们相视而笑了。
进门后,彭小青脱掉枣红色的高跟皮鞋,问我:“纬纬和戛冰姐呢?”
我说进来吧。到现在我才想起,彭小青还不知道我的婚姻发生了变故。我的脸上肯定出现了不自然的苦笑。我把她引到沙发上坐下,又去厨房拿来两听她爱喝的王老吉。她坐在沙发上,拿起王老吉,对着吸管轻轻啜吸了一口,笑着说:“我想纬纬都快想疯了。”
“今天,他跟奶奶到青少年宫学英语去了。”我说,“这个小子越长越调皮,有心眼儿啦。”
“他奶奶来了?”彭小青瞪大了眼睛。
我点点头,感觉需要点一支烟来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我在彭小青对面坐下,点燃一支用来招待客人用的中华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望着徐徐而出的淡青色的烟雾,对彭小青说:“对不起,小青。刚才我在阳台上好像睡着了。”
“谁要问你这个啦?”
“你不知道,我和徐戛冰离了。”我说,“她去了加拿大。纬纬判给了我。”
“离了?”彭小青惊叫了一声,似乎不相信这个消息,她说,“怎么说离就离了?阿信哥,不会骗我吧?”
“我要骗你干吗?”我模仿彭小青一激动就要蹦出的她家乡的口音说,“要不把离婚证书,拿来让你瞅瞅?”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彭小青兴许是被自己的大声责问吓着了。她的眼圈红红的,有了想哭的样子。她说,“一定是她要离的,我知道是她要离的。阿信哥,我说的对吗?”
“对,”我说,“那个人被她找到了,他还活着。”
“什么呀?是他找过来的。你上班不在家的时候,我接过他打来的电话。有一天,戛冰姐接那个人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好从菜市场回来。进屋后,我见她泪眼汪汪的,就故意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躲进了厨房。可能是怕我听见什么吧,她很快挂了电话。但是,有一句话被我隐隐听到了。她说你别说啦,我就要生了。她告诉他就要生了,我凭感觉,就觉得有点不对头。那天,好像是戛冰姐去医院的前一天。事后,我—直想找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你,又怕影响你们夫妻感情。更何况,是在临产前呢?可在医院的走廊上,我还是忍不住对你说要对戛冰姐好。”彭小青说,“当时,我实在想不出怎么跟你说。”
“这种事不能怨天尤人。”我说,“谁都想把日子过好。”
“你们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对夫妻,不知怎么,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我问彭小青。
“天下哪有夫妻过日子不生气,不吵嘴的?可你们从不。”
“小青,这半年多来,你过得怎么样?”我说。这是我关心的问题。我把烟头在烟灰缸摁灭,转过身看着彭小青。坐在我视线里的彭小青施了淡妆,纹了眉,原先绾长一束的长发换成了齐肩的短发,发梢染成了时下流行的栗红色。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宽大的碎花衬衣,衬衣的领口很低,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也许是她坐的姿势不对,从我这个角度望去,我的视线正好可以从她的领口溜进去,睃一眼她由胸罩托起的乳房,眼前的彭小青,已经变成一个时尚的都市女孩了,即使与韦娜坐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她的打扮,给人的感觉很好,非常养眼,有一种流行又不媚俗的效果。
她告诉我,这半年她白天在华润超市上班,没事的时候参加了一个礼仪培训班,就是走模特步,学习微笑,如何扮靓自己的那种班。现在的超市竞争厉害,实行的是末位淘汰制,我去学习礼仪,目的是为了与众不同,让老板和顾客都喜欢我。事实上学了三个月以后,我负责的化妆品销售区营业额直线上升,光销售提成上个月就拿了三百多块。彭小青向我讲述她半年来的经历,从她语气和表情能够看出她对目前的境况还是满意的。她去那家超市之前,徐戛冰送她一套上好的化妆品和韩国进口的十来件指甲剪啦、睫毛钳啦之类的玩艺儿。那天晚上吃完饭后,大家的表情都有点奇怪;彭小青哄纬纬睡了之后,便闷声闷气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后来,还是徐戛冰主动进入她的房问,她们在屋里嘀咕了好长一段时间。究竟说了些什么,谁都没有向我透露,但徐戛冰上床之后对我说的一句话,让我大致猜测到彭小青想要表达的真实想法。徐戛冰说这丫头不想回去。我知道,彭小青不想回到生她养她的那个地方,那是一个离县城百多公里的偏远的山区,我查过地图,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山,而彭小青的家可能就在一个狭窄的山沟里。她从不屑对我们说一说她的家乡。就是我们问到了,她也会用一句简单的话打发掉我们的兴趣,她说那有什么好说呀,除了山就是树的。第二天,徐戛冰送纬纬去了幼儿园,我向老板请了假,没去上班,在家利用电话调动了很多人际关系,给彭小青联系到了工作,就是她现在工作的这家超市。经过程序简单的应聘过程,彭小青成了超市的一名售货员。送她去超市的路上,我对彭小青说那里工资不高,吃了用了可能就所剩无几了,现在社会很复杂,千万记住要走正道。她咬着嘴唇说我知道,即使穷得要饭也不去那些污七八糟的娱乐场所!彭小青就是这样,她能够一下猜透你的心思。这正是我的想法,被她一下点破了,我显然没必要再耍小花招了。临别前,她站在超市门口,问我:“要是我想纬纬了怎么办?”我说:“随时可以回来看他。”“要是嫂子有想法了怎么办?”我说:“她会有什么想法?”“就是,那本来就是我的家,我想回就回。”她说。很快到了超市门口,下车后,街头的灯光正好照在她脸上。安排好后,我坐在出租车里,看她微笑着朝我挥手,她手里飘动着用来扎头发的手绢,城市街头的风吹动着她披下来的长发。目睹了这一依依惜别的场景,我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眼角就滚出了泪珠。
她说话的间隙,我进厨房给自己沏了一杯清茶,又给彭小青拿来一听王老吉。她没有喝,把我递给她的王老吉,放到了茶几上。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从身后的米色小坤包中取出手机,接起了电话。显然她的手机价格不菲,和韦娜用的那只一样,属于同一个品牌。打电话的显然是个男人,他问她在什么地方。彭小青愣了一下,说在外面。她的言词遮遮掩掩的,使我第一次目睹了她因撒谎而出现的羞涩的红晕。我装着有事,离开了客厅,这样可以避免聆听彭小青电话出现的尴尬。在阳台上,我把彭小青打进来的手机号码,存进了通讯簿。感觉她的电话打得差不多时,我又来到客厅,她“啪”地合上手机,对我说:“阿信哥,我要走了。”
“再稍坐一会儿,喝点王老吉。”我说。
“不了。改天再来看纬纬。”说着,她挎上米色的小坤包,站了起来。她在自己的腹部用手比划了一下,问我:“纬纬一定有这么高了吧?”
“他整天吵吵着想你呢。”我说。
“真的?”
“要不,再稍等一会儿?”我说,“按正常时间,他们该回来了。”
“不了,改天吧。我再来。”她走到門口,换上她的皮鞋。弯腰穿鞋时,我的目光落到了她圆润而丰满的臀部。一种骤然升起的怦然心动,让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她起身,我打开防盗门。临出门时向我伸出手,说:“阿信哥,再见。”
“不。”我说,“让我送你下楼。”
到了楼下,她骑上自行车,很快消失在了阳光小区的楼群后面。我站在大楼的阴影里,看看被云彩挡住的太阳,又看看落到鹅卵石路面上的落叶。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冷颤。这时,一个问题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彭小青今年多大了?回到家里,接到了徐戛冰到加拿大后第一次打来的电话,她说她想纬纬了。我说纬纬不在家,跟他奶奶学英语去了。她还说她在那边挺好,请我们不要挂念。
放下电话,我愣了半天。我问自己,我还挂念着她吗?
三
不知道。一如我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下一个客户是谁。主任的脸上挂着微笑,由于我那个得意工作的存在,他银行账户的池塘犹如遇上急风暴雨,顿时丰盈起来。他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示意我坐下,递给我一支软中华。他问我是不是离婚了,看他的表情似乎对这件事很有兴趣。我告诉他离了。然后,他把面前的一个文件夹,沿办公桌的茶色玻璃向我推过来。这是花都房地产公司的资料,他说这个项目交给你做,是一种立体轰炸,报纸电视都要上。我打开文件夹,翻了翻里面的资料,对主任说:“给我点时间。”
“半个月如何?”主任把头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说,“不用坐班了,随你怎么弄。事成之后,给你二十个点如何?”
“好吧。”我说,“有什么事,我们电话联系。”
“一定要钓住这条大鱼啊。”主任突然睁开眼睛,尽管我快要走出他办公室的大门,但他闪射过来的目光,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走进属于自己的天地,坐在电脑面前,上网把花都房地产公司的资料全部浏览了一遍。看完资料,时间已临近中午时分。我关掉电脑,把桌上散放的纸笔,收进抽屉。把主任的文件夹和存有我下载资料的软盘,放进手提袋,出了那个天地。下楼时,我去大楼的盥洗室方便了一把,出门后天有了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大街上空气沉闷,一点秋高气爽的感觉都没有。我用手机通知妈妈,告诉她不回家吃饭了。妈说徐戛冰刚来过电话。我告诉她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回家。一想到有半个月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心里顿时有了那种时间富翁的感觉。要知道,在这之前,主任对我可不怎么样,他把我看得很死,因为一两次迟到早退,差点跟我闹翻了脸。我从一个报社跳槽到这个电视台。图什么?图多挣点儿。可他小子竟扣了我三百大洋。要不是为了手头宽余点,老子怎么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屈指一算,到电视台快一个年头啦。我没有骑自行车,我想沿街走走,顺便找个地方吃顿饭。走出一段距离,我站在街头,回首对着我上班那座写字楼眺望了一阵。天空雾蒙蒙的,写字楼十分怪戾地耸立在我的视线里。就在我傻瓜一样眺望写字楼的当儿,身后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我转过身,看到了韦娜,她摇下车窗对我说:“看什么呢?阿信。”
韦娜朝我招招手,示意上她的宝来。我上了车。她说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有情调,怎么?雨中漫步呢?我说雨不是还没下吗?她的车内播放着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是李丹阳唱的《亲亲的茉莉花》。韦娜的裙子很短,方向盘底下就是她性感的大腿,我侧过身,从韦娜垂落到白色椅背上的长发中撩起一缕嗅了嗅。她没有反对,只是动了动身子。我的手放到她的腿上。隔着光滑的丝袜,手心立即感受到了那种微凉的滋味。我说穿这么少,你不冷吗?她移开我的手,问我去哪儿?我说我哪也不想去,就想跟你在一起。她对我翻了一个顽皮的白眼,本能地并拢双腿。坐在车内,闻着来自韦娜身上迷人的气息,我满脑子都是与她出水荚蓉有关的东西。正当我再次想闻闻来自她发际的气息时,韦娜把车停进了一个餐馆,她说:“走,我请客。”
我们吃了饭,重新上车时街头下起了小雨。我喝了点白酒,韦娜没喝,因为她要开车。在餐桌的掩饰下,我的腿总是情不自禁贴上韦娜的腿。起先,她会笑着躲开,慢慢的便不躲了。她对花都房产公司很感兴趣,想去看看。我说大中午的,我们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她说你们男人啊,就是心术不正。我说我真是瞌睡了,要不你来看看我的眼皮,差不多粘在一起,弹不开啦。她点着发动机,说不可能吧。我紧紧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韦娜起身把她的一头长发罩在我的脸上,吻了吻我的眼睑,还轻轻地吮吸了那么两下。说那就靠在车里先睡一会儿。她落座的那一瞬间,我张开的手轻轻握了韦娜的乳房一把。韦娜是个模特,她靠魔鬼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吃饭。她鱼一样游动在广告公司之间,拍电视广告,或商业图片。在第一次目睹了她的芳容之后,我曾动过把她搞到手的脑筋,但那个秃头吴老板把她看得很紧,况且他们之间那种不正常的暧昧,已经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因而我苦于一直寻找不到接近她的机会。而现在好了,我不仅坐在她的车内,还有了演出开始之前亲昵的热身,我认为无需再做什么努力,可能就可以把她搞掂。一想到那种令人销魂的时分,我的呼吸立即不那么平静了。车开进花都花园的时候,我可能睡着了,韦娜伸出小手推了推我的脑袋,她说到了,雨越下越大,我们坐在车里看看得了吧。我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车窗外是一幢幢枣红色的公寓楼,民工们正冒雨修路、筑花池,他们身穿颜色杂乱的雨衣,一锹一锹挖着黑幽幽的泥巴。我们绕花都花园走了一圈后,出了大门。说是花都花园,我们没看到水,更没看到花。韦娜问我怎么样,找到感觉没有。我拍了拍她的腿,嬉笑着说这么快就开始放电,我不成天才啦?我的小姐。韦娜漂亮的凤眼往上一挑,朝我抛来的眼神透着一股可人的媚劲儿。
到了韦娜的寓所,她把我推进她的浴室。我洗了澡裹着浴巾出来时,韦娜用嘴努努大床,示意我先躺下。她进了浴室,摁下门锁的开关。我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聆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韦娜的房子不大,属于一室一厅的那种,但经过她的精心布置,充满着某种令人想入非非的小资情调。我看了看窗外灰色的天空,以及亮晶晶的雨丝,身上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凉意,我扯掉身上的浴巾,展开韦娜的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窗台的茶几上,韦娜沏好我爱喝的清茶,当然还有一瓶张裕干红。酒瓶的橡木塞子已拔出一半,它的旁边站着两只浅浅的高脚杯。过了一会儿,浴室的水声停了。韦娜裹了浴衣出来,她走到窗前关闭了窗帘,然后在窗台的某个地方伸手一摸,卧室亮起了那种温馨如水的灯光。
韦娜坐在茶几旁边的软体沙发上,拿过酒瓶斟上两杯酒,递给我一杯。我起身靠在床头,与她“当”地碰了一下。她浅浅地品了一口杯中的酒液,笑着问我:“躺在一个女孩的床上感觉如何?”
“棒呆了,”我有点口干舌燥,一口吞下杯里的酒,说,“我感觉我快要飞起来了。”
“别夸张了吧。”韦娜又给我的酒杯添了酒,说,“你策划的那个广告简直精彩极了,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啊。”
“再精彩,也不如吴老板的秃头精彩啊。”我感觉心里酸溜溜的,想故意刺激她一把。
“看不出来,还有点儿醋意呢。”韦娜翘起二郎腿,把一只脚蹬向床沿。她的脚指甲,点涂成可爱的紫红色,跟玫瑰花瓣似的。
“吴老板还常来么?”我喝了口酒问她。
“来个鸟。”韦娜的眼角一翘,露出愤然的目光,说,“那个老疙瘩不是个玩意儿!”
“怎么喜新厌旧啦?”
韦娜挺了挺胸,反剪起胳膊,将垂落胸前的长发移至肩后,她说:“猜对了。拍完出水芙蓉广告片没过多长时间,吴秃子看中了一个云南姑娘。有一天,吴秃子感觉左眼皮老是跳来跳去,弄得心神不宁,整天睡不好觉。他说他妈的,这年头,没钱的时候眼皮不跳,现如今有了钱老跳,是什么意思啊?我笑着打趣说,兴许是花粉过敏的缘故。他问我花粉过敏是什么意思?连这都不懂?我说就是少拈点花惹点草呗。你猜吴秃子说什么?他说屁话,老子就那么一点爱好,没了,老子挣再多的钞票有什么意思。第二天,他上了西山,在太白庙找了个老道算了一卦。老道说他命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會遇到什么凶险。嘿嘿,吴老板说有什么凶险?道来听听。老道一边唧唧咕咕,一边用他混浊的眼睛瞧着升起的香烟。老道究竟唧咕了什么,吴秃子可能一句都没听懂。他问老道有没有办法破一破?老道说,有啊,你们这些俗人,要知道床笫之事,不在多,不在花,而在于精。他问老道此话怎讲?老道一撸飘飘欲仙的美髯,俯在他的耳边说,有一法可解。老道说要想办法见红。老纪,你说说这老道是不是一个大流氓?这年头,四条腿的蛤蟆好找,两条腿的处女好找吗?”
“他找到了吗?”我问。
“好像有些眉目了。”韦娜说,“这个老色鬼,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钱是什么东西?是他妈的命!色是什么东西?色是他妈的鬼!”
“经典啊经典,”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对韦娜说,“快到床上来,让我也做一回鬼吧。我的小娜娜。”
“再来一杯?”她拿起酒瓶,看我的眼神显然有点醉意朦胧了。她咯咯地笑着,说,“老纪,我就喜欢看你喝酒的样儿,简直酷毙啦。”
“中午白的,现在红的。韦娜,是不是想把我弄成一摊烂泥啊?”
“嘿,我说老纪。”韦娜朝我一笑,她乌黑的眼眸闪出两道光亮,闪电似的把我的眼睛搞得一片眩晕,她说,“花都花园。这个花都花园,你打算让我帮点什么忙啊?”
“这个你不用操心,从今天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构思好了。”
“吹牛吧?”韦娜说,“说给我听听。”
“听着,我要让你演一个少妇,真空穿一套薄如蝉翼的白色裙子。在像你卧室一样暧昧的灯光里,懒散地躺在橘红色的沙发上,手捧一本时装杂志。看着看着,你突然一抬头,看到了窗外花都花园美丽如画的夜景。就在此刻,那个名叫韦娜的女人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穿过巨大的玻璃窗,像飞天一样轻灵地飞在花都花园上,飞着飞着,出现你脸部的特写镜头,你对电视观众说:啊,我的老公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被花都花园的石榴裙迷醉了啊。”
“去你的,老纪!”韦娜放下酒杯,蝴蝶似地飞到了她的大床上,用一种喃喃自语的方式对我说,“你好坏,好坏哟。”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天色依旧灰暗,这几年的宁城简直就没有什么好天气。枕边的韦娜已经起床,枕头上留有她的几缕发丝。显然,她又洗了澡,发梢湿湿的,落下一两滴水珠。她弄来了一些食物,煎鸡蛋、千层饼和几碟小菜。当然还有热气腾腾的豆浆。我们吃了早餐,雨还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韦娜换上豆青色的条绒裙子,坐在梳妆台前,面对镜子开始化妆。她描了眉,画了眼影,抹了口红,最后又往原本就很白皙的脸上搽了粉。我没事干,打开电视,躺在床上看了一阵子新闻。韦娜说她有点事儿,需要出去一下,顺路搞点午餐回来。她走后,我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睁开眼睛看见电视里出现了韦娜的广告,还是那个出水芙蓉。再一看,韦娜的形象上了省台一套。看来,吴老板真是他妈的发了,没有一点经济实力,谁敢把广告打到省电视台?要知道,我做完这个广告的三个月内,韦娜也只是在我们市电视台王老吉广告上露个脸而已。我关掉电视机,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要去上海,去个十来天。妈说去吧,一路上要注意安全。我挂了电话,又想起彭小青,拿起手机找到她的号码,接通后没说几句话,彭小青只是告诉我,她昨天晚上见到纬纬了,又问我昨晚是不是喝酒去了。我支支吾吾的,给不出明确的回答,最后彭小青说纬纬真是淘气啊,他一见我就说是干妈来了,你说可不可笑?回想昨晚的经历,再加上听到彭小青的声音,我的鼻子突然一酸,对彭小青说了声再见,就把手机关掉了。我不想接任何电话,也不想打任何电话。
韦娜回来后,我把她上省电视台的消息告诉她。她不信,我们便守在电视机前等。大约半小时之后,出水芙蓉播出了。韦娜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五秒种广告播完,韦娜弹起来搂住我的脖子亲起来,叭叭的在我的脸上印满了她的红唇儿。自然,我们又倒在床上,激情了一番。饿了,在床上吃韦娜带回的鸡腿,喝韦娜带回的张裕干红。一天连一天,我们创造着时光,延续着时光,一点点把时光消费到老板规定我的期限。有时候我独自呆在韦娜的房间,几乎不相信眼前的现实,望着窗外的月亮或者星空,聆听着邻居家金丝雀优雅的婉转的鸣叫,我宁愿把眼前的一切理解为一个缥缈的梦境。直到有一天,外出归来的韦娜给我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之后,我猛地推开韦娜,对她大声尖叫着:“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韦娜脸色一片煞白,她用惊恐的眼睛望着我,她说:“老纪,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
“那不可能,那怎么可能呢?”我揪着自己的头,那样子肯定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你是指吴老板?”
“别提他的名字,”我说,“恶心。”
“那件事是真的。”韦娜说,“他找到了那个老道方子,据说正准备把那个女人包了呢。”
我推开韦娜,不想再听到她的絮叨,我拉开她的防盗门。出了门,沿着楼梯,我飞奔而下。我跑到街上,惊慌中还和街头的一个女孩撞个满怀。她问我,先生想不想玩一玩啊?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说先生你好凶耶,不玩就算了,瞪我一眼算什么啊?我没有理她,又跑出了一段距离,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我靠在街头的法国梧桐树上,感觉满鼻子闻见全是那种廉价香水浓烈的气味。我知道,这香味来自被我撞了一下的那个女孩。
韦娜说的那个女孩真的就是彭小青吗?我问自己。
四
其实,那天晚上我哪儿也没去。在法国梧桐树下呆了一会儿,我便要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家。可能是和韦娜过于放纵的时光耗尽了我的体力,到家后简单洗涮一下,就睡着了。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早晨。我径直去了单位,主任不在,他出差去了。我泡了杯清茶,坐在电脑面前,又上网把花都花园的资料感觉了一遍。到了中午,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我关掉电脑,走下透过阳光的窗子前,给楼下的快餐店打电话要了份快餐。填饱了肚子,感觉浑身懒洋洋的,拿出手机给彭小青发了个短信息,问她在干什么呢?她回话说在吃饭,又问你呢?我说是一个人在吃饭吗?她回信息说她有话要跟我说,问我有时间吗?我说有的是时间。我们约好时间和地点。走下出租车,我很快见到了彭小青。她戴着遮阳帽,站在一棵玉兰树下。她的身后就是我们约会的地点红楼茶室。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约会,尽管在同一屋檐下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多时间,但这种用语言表达的约会,似乎充满着某种模糊不清的尴尬。
见我从出租车里下来,彭小青走出树阴。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她笑了笑,对我说:“今天的阳光特别刺眼。”
“这段时间,阳光好像从来没这样灿烂过。”我说。
“走吧。”彭小青把手轻轻放在那个米色小坤包上。她把我领进了预先订好的房间。房间在二楼,朝南的方向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墙。房间的空间很小,里面的沙发和茶几都是用竹子做成的。彭小青示意我坐下,她到门口和侍应小姐交待几句,又坐到我的对面。她没有取下米色小坤包,而是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我感觉到今天的彭小青做了精心的修饰。她的着装比以前重了,尤其是口红,在通透的阳光里显得尤为夺目。侍应小姐把东西端上来后,又微笑着退出去了,一壶清茶,两只玻璃杯,还有南瓜子、小份水果拼盘。彭小青低头坐在那儿,她的头发垂到了米色小坤包上。
“想什么呢,小青。”隔着被阳光照成紫青色的烟雾,我看着彭小青说。
“阿信哥。”彭小青抬起头,目光中有了湿润的迹象,她说,“你喝茶呀。”
“你也喝啊。”我端起杯子说。
“嗯。”彭小青说,“前些天,你去哪了?手机也不开,也不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我给你打了呀。”我说话的时候,脑际自然浮现出韦娜那张令我乐不思蜀的大床。
“噢,对了。”彭小青说,“那天我去看纬纬来的,瞧我这记性。”
说完彭小青浅浅地笑了笑,她还是穿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是那件碎花衬衣,不过在衬衣外面加了豆色的毛衣。毛衣织得十分精致,肯定出自她灵巧的双手。与她那天去我家不同的是她的脸色稍嫌暗淡,这可能就是她化了浓妆的原因所在。
“有戛冰姐什么消息吗?”
“她来过一次电话,说是想纬纬了。”
“她在那边又嫁人了?”
“不知道。”我把目光滞留在彭小青的脸上,说,“小青,有话你就说吧。”
“阿信哥。”彭小青说,“说了,你别骂我。”
彭小青直起腰拉开腿上米色的小坤包,她的手看上去有点哆嗦,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个蓝色的小本拿出来,她把这个蓝色小本递给我说:“我有了宁城户口了。”
“是吴老板给你办的?”我看着那个印有国徽图案的小本,打开第一页,里面的确有钢印和彭小青的名字。
“嗯。”彭小青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他还给你租了一套房子?”
“嗯。”彭小青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她说,“离这儿不远。”
“你知不知道她有老婆孩子?”
“知道。”
“知道,你糊不糊涂啊。你知不知道,社会上把你这种人叫什么嘛?叫二奶,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就听说了。那简直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青,你说说,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我说你要发脾气吧,”彭小青从茶几上扯过一张餐巾纸,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她说,“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怎么没办法了?你在超市上班,不是好好的吗?”
彭小青端起玻璃杯,青青的茶叶,红红的指甲,她把玻璃杯靠近嘴唇轻轻呷了一口,断断续续开始了她的诉说。彭小青工作的那家超市,给的工资不高,再怎么努力工作,加上提成也只能维持她的日常开销。她说和她一起去的五个女孩,在超市做了不到三个月就纷纷跳槽,走人了。彭小青说她不想给我找麻烦,她想她只要有一点积蓄,就离开超市,找个地方开个什么小店,卖个化装品、童装或女人用品什么的。可是,那个超市的老板是个老不正经,他有事没事总要把彭小青叫到他的办公室,动手动脚的,想占点便宜或吃点豆腐什么的,彭小青说他整天喝得脸跟猪肝似的,一身酒气,满嘴黄牙。彭小青说她只要一见到那副嘴脸,她就吓得浑身发抖。老板在办公室对她进行性骚扰,遭到彭小青的严词拒绝以后,那个混蛋就以没有本市户口的理由要炒彭小青的鱿鱼。阿信哥,彭小青说你知道工作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拼命工作,尽量躲着他,想以营业额来换取他放弃骚扰我的念头。直到有一天下午,要是没记错的话,可能是一个月以前,那天超市里的顾客稀稀落落的,彭小青说她正倚着货架和同伴聊天,这时候老板走过来,同伴知道老板对彭小青有想法,都识趣走开了,正当彭小青也想躲开呼吸粗重的老板时,他一把将彭小青搂进怀里,在她的胸前揉来揉去。彭小青说到这儿,有了愤怒的表情,她说你说说,这老色鬼是不是个牲口?那一刻,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使劲,那个牲口就被我推倒在地上。货架晃球晃去的,上面的洗发水、摩丝、香皂冰雹似地砸到他身上。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里一口口吐着臭气熏天的秽物。彭小青说,当天晚上,老板酒醒以后就带着人把她赶出了宿舍。她没地方可去,只好背着包来到火车站,在那里呆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彭小青背着包来到我家。就是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看纬纬的那天。你不在家,问阿姨,阿姨说你去上海出差了。在我家吃了午饭,趁纬纬睡着的时候,彭小青悄悄地从我家出来。站在街头,彭小青像第一次走进环山南路人力市场那样,把包放在脚边,坐在一家商店的台阶止。一种举目无亲的感觉,让彭小青落下了伤心的眼泪。她说她来到这个城市从来没像那天那样感受到了可怕的孤独,望着从眼前走过的一双双脚,瞧着城市女孩脸上永远灿烂的笑容,她任凭眼泪在心底默默流淌。什么时候,我能像眼前这些女孩一样,她们多好啊,有住的地方,有工作,衣着漂亮,自由自在。彭小青在心里问自己:什么时候,能跟她们一样?在这种一遍又一遍的追问声中,彭小青说她的脑子突然一亮,她想起了吴老板。他生产化妆品,在超市的销路不错,彭小青说你肯定知道,那个品牌是韦娜做的广告,就是出水芙蓉那个,她从游泳池,冲天而过,那样子真是动人得不得了。在礼仪班上,我们的老师还用它做经典案例讲了整整一个晚上呢。彭小青说她和吴老板有过一面之交,一次吴老板和他手下的人送货到超市的时候,见过她,他给了彭小青一张名片,并说有事儿可以去找他。但那天我找了半天,把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张名片。彭小青说正当她绝望的时候,她的脑子一亮,对自己说,去化妆品商店看看能不能找到吴老板的公司地址。进了一家化妆品专卖店,彭小青很容易找到了那个品牌。她背下地址,来到街上时,一看太阳快要落山了。她立即要了出租车,赶到吴老板公司的时候,吴老板正准备开车下班。他问她有什么事儿?她告诉他能不能给点活儿做。吴老板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一番,那眼神跟超市的老板一样不怀好意。接下来,他把她的背包放进轿车的后备箱,对彭小青说上车吧,正有一个饭局等着,一起去吧。走投无路的彭小青,不上吴老板的车,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饭桌上,彭小青说她只喝了点红酒,彭小青说她怕喝多了上了那些男人的当。饭局快要结束时,吴老板问了彭小青一些情况,她都如实作了回答。最后吴老板问她,你一直没找过男朋友?彭小青回答得很干脆:没有。真的?吴老板又问。彭小青拿出小拇指比劃了一下,她说要是骗你,就是这个。再晚一点,吴老板给彭小青找了个宾馆住下,便开车回家了。彭小青说他喝了那么多酒,怕他跟超市那个混账一样,对她非礼,开好房间后,他非要送彭小青上楼,彭小青说什么也不肯,吴老板嘿嘿地笑着说,好吧,你明天来公司找我。吴老板走后,彭小青上楼洗了澡,躺在床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彭小青说,那一觉睡得真是太香了,我从来没睡过那么香的觉。她说第二天上午,到吴老板办公室时,他正在开会,她坐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儿。后来,吴老板叫人把她喊进办公室,闲聊了一阵之后,就带她去了一个住宅小区,径直上了电梯,来到十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口。吴老板从皮包里摸出一串钥匙,当着彭小青的面,朝空中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然后一把捉住那个钥匙,打开了房门。房子不大,一室一厅的那种。进屋后,吴老板躺在沙发上,色迷迷地对彭小青说,要是你愿意,这套房归你了。彭小青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他想和她睡觉。彭小青摇摇头,心顿时狂跳起来,她说吴老板,我只要打工,找个活干。他说陪他睡觉就是打工嘛。最后,他说你先住下,行不行以后再说。说完,他就走了。
“阿信哥,那会儿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啊。”彭小青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怎么没办法?”我说,“不行,可以回乡下去嘛。”
“回乡下?”彭小青愣了一下。
“回乡下。”
“到现在,那里连电视都没有。”彭小青哽咽着说完,从她脸上流下的两滴眼泪,就滚进了茶杯。她说:“吴老板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我想要城市户口。他答应了,第五天他就把我的户口本办好了。”
那天在红楼听完彭小青想要给我说的话,阳光正好西移到彭小青的脸上,她把那个蓝色小本放进米色小坤包,然后对我说为了这个小蓝本,吴老板花了十二万元。我没有留意,宁城是不是还在买卖户口。凭吴老板的本事,不一定非得花钱买,对主管人员行一两次贿就可以把事情搞掂。彭小青没有理我。她对着镜子重新整理自己面容的时候,一束阳光正好照到她的耳根。那里的颜色明显发青,与她脸蛋的肤色形成强烈的反差。我立即走近彭小青,惊诧地问她:“这儿,这儿,怎么发青?”
“碰的。”彭小青起身做出一个笑容,说,“不小心碰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呀?”
“怎么,要走了?”
“嗯。”彭小青说,“把心里话找个人说出来,轻松多啦。”
“再坐一会不好吗?”我说。
“不了。”彭小青说,“回去晚了他会不高兴的。”
五
接下来,花都花园的广告创作,我进行得十分顺利。韦娜如愿以偿,她成了电视和报纸广告的主角。我没有让她穿薄如蝉翼的真空装闪亮出场,尽管那样做和出水芙蓉一样性感,一样令人怦然心动,但报纸电视毕竟是公众媒体,弄脏了公众的眼球,广告的效果可能适得其反。说不定,还让人以为花都花园是个什么色情场所呢。我让韦娜在广告中扮演一名少妇,身着传统的金丝绒旗袍,衩当然要开得恰到好处。我认为有能力花钞票住进花都花园的应当是事业有成的男性公民,而男性公民聚焦女性的视觉兴奋点,往往能够达成惊人的一致。我的意思是要把他们的眼球先吸引到韦娜若隐若现的腿上,继而再转移到花都花园的房子和周边的环境上,使韦娜之美和花都之美形成和谐的统一。在我啰哩啰嗦的时候,其实市电视台播出的广告已经开始了。韦娜的丈夫,一个英俊洒脱的西方男人,驾着他的奔驰从城市街头,缓缓驶进花都花园。镜头里出现花都花园竞放娇艳的花朵,地毯似光滑平整的草坪,朝着阳光跳动透明舞蹈的音乐喷泉,萦绕一幢幢枣红色楼房之间的小桥流水。韦娜的丈夫一身西装革履,胳膊下夹着黑色公文包健步走进电梯。他打开猛虎牌防盗门,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把黑色公文包放在茶几上,然后斜倚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拿起一沓报纸看了起来。这个时候,韦娜出场了,镜头里的韦娜盘着一个高贵典雅的发髻,她端着一杯香气扑鼻的巴西咖啡从厨房出来,露出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婀娜多姿地挪到客厅,轻轻把咖啡放到丈夫面前的茶几上。丈夫,也就是那个西方男人手臂一抬,韦娜顺势偎依进了丈夫的怀里,她紧贴丈夫胸膛的脸,微微抬起,立即露出花朵般迷人的笑容。韦娜的这个笑容,让在一边观看拍摄过程的我,醋劲大发,要不是一种叫涵养的东西主宰着我,我真想一步冲上去把韦娜从那个满身香气袭人的大鼻子男人身边拽开。当天晚上,韦娜躺在我怀里,那种醋劲依旧酸涩着我的感觉,我说韦娜,看看你的笑容,那是叫表演吗?韦娜说不是表演是什么?我说叫真实展现,你看看那个笑容,是不是一碰外国男人,你就受不了了?去你的,阿信,韦娜用中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我要说的是韦娜展现了一个绝妙精伦的笑容。在笑容漫散开来的过程中,韦娜对着镜头说:“花都花园,老公的选择,我喜欢。”
需要补充的一点是,整个拍摄过程,摄影师认真地贯彻了我的构思,他浑然天成地将旗袍下韦娜的秀腿亮了三次。摄影师在庆功宴会上,可能是酒喝得多了一点儿的缘故,他对我说:“妈的,要不是什么鸟花都花园,我就拍他妈的一本韦娜美腿写真,我这会儿知道什么叫他妈的美了!”
一天晚上,我把摄影师的赞美诗,朗诵给韦娜听。她笑得前仰后合,咯咯咯咯的,浑身颤动出说不清的风韵。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会儿弯腰,一会儿拍腿。你们男人真是逗死人啊,说完,裹在韦娜身上的睡衣不知怎么滑到了地毯上。在卧室扑朔迷离的灯光里,她高高抬起双腿,一副彻底缴械投降的情状。她红色的高跟皮鞋,闪亮的不锈钢后跟,剑一样刺向我的视线。那细细的攀带将韦娜胖乎乎的脚背,弄出两道可爱的浅浅的凹痕。我没有摄影器材,我不需要摄影器材。我用眼晴和手心,就可以拍一本厚厚的韦娜写真。还等什么?韦娜发出了深情的呼唤,她翅膀似地展开两腿,将我的身子深深地裹了进去。我搂着韦娜,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那天早晨有着薄薄的雾岚。薄雾轻灵地从纱窗空隙间渗透进来,带着一种清新的气息。洗涮完,我和韦娜下了楼,坐上她那辆宝来来到街上。找了个地方,我们吃了早餐,就上车了。她打开汽车音响,是庞龙的那首《两只蝴蝶》: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我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薄雾中行色匆匆的人群。街头的店铺纷纷拉开卷帘门,开始一天的营生。战战兢兢躲避城管人员的小商小贩们,用他们不敢张扬的嗓门,叫喊着,期望引起路人的注意,以便兜售微利的物品。韦娜打开了汽车空调,不一会儿车内便暖洋洋的,催人入睡。这时,音响还在放着《两只蝴蝶》: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
“嘿!”韦娜叫了一声,“阿信,说点什么吧。”
韦娜的车开得很慢,轻盈地滑动在城市的沥青路面上。我坐在前座,可以看见雾不停地涌上挡风玻璃。
“有没有想过自己单干?”韦娜问我。
“单干?”
“对,单干。自己搞个广告公司。”
“抢饭吃?”我说,“这阵子,主任对我可不薄。”
“老外了不是?这叫竞争。没听报纸电视整天叫着,市场经济就是竞争经济吗?我的小笨瓜。”韦娜从后视镜里给了我一个媚眼。
“这不挺好吗?”我说,“他给我三成,给了你一成五,我感觉挺公平。”
“可别忘了,减掉成本,他起码收获了四成。”韦娜拍了一下方向盘,说,“你说说他做了什么工作?整个构思是你的。要不这样,我来注册个公司。你怕面子上过不去,注册我的名字好了。我们五五开,如何?”
“随便。”我说。
“随便是什么意思?”
“随便就是随便的意思。”我说,“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懂,还想自己当老板?”
韦娜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容满面,说:“我的小傻傻,你同意了。我知道你会同意的,是吗?”
我们在街头遛了很久。临近中午时分,韦娜把车开进了花都花园。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圈。看来楼盘销售的效果不错,大多数楼层的窗户都打开了,里面传出叮叮当当装修的声音。自然,花都花园没有电视广告画面那么美妙动人。电视镜头里面的草坪、花卉、植物来自昆明的世博园,而小桥流水取自丽江的大理古城。音乐喷泉呢?是电脑合成的画面。而现在的花都花園,只有几个枯黄的草坪,作秀似地展示在人们的面前。用花都花园胡老板的话说,广告呈现的是远景规划,谁敢说两年以后,电视广告画面的场景,不会呈现在花都花园昵?他对我说,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中心只有一个:收回投资,获得高额利润。看完样片以后,胡老板非常满意,好好好好好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连老外都看上花都花园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这个土著怎么还不赶快行动呢?
“效果看来不错啊!”宝来驶出花都花园的大门时,韦娜再次对我露出赞许的目光。她说:“你的想象力和你的床上功夫一样,棒呆了!”
“别逗我玩啦!”我说:“这可是在车上。”
“你弄出个卖化妆品的吴老板,现在又弄出个卖房子的胡老板。”韦娜说,“什么时候,才能弄出个纪老板来啊。”
“怎么是我弄?”我说,“分明是咱们一起弄的嘛!”
“嘿,我说阿信,”韦娜迅速抛来一个媚眼,说,“离婚的感觉真好,是吗?”
“什么意思啊?韦娜,我听不懂。”
“自由。”
“自由是什么意思?”
“自由就是自由的意思呗。”韦娜说,“连这都不明白,还没完没了的与女孩同床共眠啊?吴秃子就不行,又喜欢拈花惹草,又离不了,今天后院失火,明天前院失火,弄得成天跟消防队员似地跑来跑去的,累不累啊。”
“你别提那个吴秃子!”我说,“一听这个名字,我就恶心,你知道不知道?”
韦娜是聪明的,她一见我有了愤怒的表情,立马安静下来。她默默地开着车。由于城市的薄雾渐渐散去,天空出现了若隐若现的阳光,有几朵絮状的云彩悬浮在城市高耸入云的电视塔的顶端。韦娜美轮美奂的性感形象,就是通过那个笔直的天线,走进了千家万户,构成一道城市亮丽的风景线。可能是韦娜感觉累了,她把车开进离电视塔不远的绿水湖畔。因为临近中午时分,湖畔没几个人,太阳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远处有几个垂钓的老头,他们的倒影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韦娜好像把音响调在循环功能上,这时候那《两只蝴蝶》还在缠缠绵绵地谈情说爱:亲爱的,你张张嘴……韦娜放下座椅,躺了下来,盯着电视塔尖,她虚幻的目光,让我想起远渡重洋的徐戛冰。我侧进身子,靠近韦娜,吻了吻她长长的睫毛。她搂住我的头,紧紧地搂住,要我把脸贴在她丰盈的乳房上。不一会儿,我的耳边又有了那种熟悉的喃喃丝语。我把手伸进她的风衣,突然就有了那种强烈的冲动。
叫人意想不到的是,我腰间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徐戛冰打来的,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把我气疯了,她说她想把纬纬接到加拿大去。
“没门!”我尖叫着,“没门!!”
“你别激动,阿信。”徐戛冰细声说,“一切都安排好了,纬纬在这儿可以受到最好的教育。你想一想,孩子的未來才是最重要啊!”
“没门!”我再大叫了一声,“没门!!”
“除了这两个字,你还会说什么?”徐戛冰的声音高了八度,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老子就会说这两个字!怎么着吧!”
“阿信,你像不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呀?”徐戛冰的声音又低了下来。这是徐戛冰的优点,每当我发火的时候,她总是这样适度地调整自己。
“不像。老子就是一个粗人!”我啪地一声合上了手机,瞅着韦娜,说,“老子就是一个大老粗,怎么着了?”
六
离开韦娜的公寓回到家,我满脑子都是吴老板的脑袋。他的脑袋没什么特别之处,最引人注目的要算他油光瓦亮的头顶了,竟然一根毛都没有,即使有一根毛也好让我叹口气呀。要不是周围生出一些稀稀落落的黄毛,简直没法相信,吴老板肩膀上扛着的这个东西,可以称作脑袋。这个光秃秃的玩艺儿,鬼一样盘踞在我的脑际,常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醒来后的我,就再也无法入睡,只好眼睁睁地瞅着天花板或窗外的夜色,等待新的一天到来。我相信西方某个人的一句话,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我知道,赶不走吴老板秃鹫似的脑袋,跟彭小青有关。我和这个来自云南山沟的女孩,在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地生活了三年。她给我们做饭,给我们洗衣,给我们带孩子,尽心尽责,对我,对徐戛冰,对纬纬,倾注了她全部的爱心。徐戛冰不在家无法哺乳时,纬纬饿得哇哇大哭,奶粉、鲜奶他都不吃不喝。这种时候,彭小青会撩起衣襟,把她处女的乳头放进纬纬的小嘴,任其吮吸。徐戛冰心痛彭小青,心痛彭小青被纬纬吮红的乳头,她嗔怪彭小青,要她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傻事。徐戛冰说:“你还没结婚,乳头就被吸得长长的,黑黑的,以后还怎么嫁人?”当然这是她们间的私事,是徐戛冰在枕边告诉我的。毕竟那是朝夕相伴的三年,彭小青的点点滴滴,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我的周围,甚至融进了我的血液。我想,对徐戛冰也是一样,她喜欢彭小青,她把她看作自己的亲妹妹。在那段时间,我的生活作风严谨,除了做好份内的工作,就是躲进书房看书。当然在书本之余,来自报刊杂志的婚外恋,尤其是男主人和小保姆之间的绯闻,也会在万籁俱寂的时光,伴我入梦,让我想入非非,度过一个愉快而美妙的夜晚。我认为这是身体健康男人的正常反应,重要的是要掌握好哲学概念“度”的要义,不能越雷池一步,便能说明你是一个心智健康的男人。应当承认,我和徐戛冰的婚姻,和保姆彭小青之间的和睦共处的关系,足以证明我,至少在那三年的日子里是绝对的心智健康的。别说这么多啦,我承认我喜欢彭小青。我想这种感情在环山南路人力市场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了。但这种喜欢,更多的可能不是男欢女爱,而是一种希望,一种希望她幸福的纯正的美好感情。就是到现在,我也认为只要彭小青找到爱情,找到一个可以依赖的男人,她结婚,她成家,她生孩子,我心里可能会酸不溜溜几天,但绝对会像兄长一样对她,并真诚祝福她帮助她。可现在,她竟然睡到了吴秃子的身边!他吴秃子是个什么鸟东西?
在彭小青离开我家去超市工作的那段时间,我和彭小青几乎没有什么来往。那段时间,徐戛冰要离婚,她本来找不出什么理由,如果我去找彭小青,或者彭小青来我们家,不正好成为她离婚的一个重要理由吗?因而,那个时候的彭小青显然也是明智的。我不想失去纬纬,我要保住纬纬,我不能有任何把柄握在徐戛冰的手里。再说了,彭小青是那么纯洁,那么可爱,我不想有任何污浊的东西弄脏了她。
失眠,无可救药的失眠就这样来到我的身边。我上街买来安定,一种乳白色的片剂,每天入睡前吃两粒。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妈妈见我成天心神不宁,对我说,阿信啊,还没有碰到合适的啊?我告诉她没有。她最担心的事儿,是怕我一时糊涂,把纬纬交给徐戛冰。我说没门。妈妈听到这两个字,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她说如果纬纬妨碍你再婚,可由我和你爸来带好了。我说不行。我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若不是彭小青的生活发生了变故,我认为目前富有、放纵、自由的日子,正是我潜意识里梦寐以求的。我弄不清与韦娜是什么关系,或许是性伙伴,或许什么也不是,重要是她让我尝到了偷情的滋味;那和彭小青又是什么关系?
安定能够让我安然入睡,却无法排遣我白天的孤寂。主任对我真的不错。花都花园做完后,又给了我一星期的假,让我自由支配。更重要的是他给我的账户打进了整整三十万,加上做吴秃子化妆品的提成十五万,按城市现行的标准,毫无疑问,我已进入了小资的行列。望着突然丰盈的账户,那一溜枯燥无味的数字,竟然让我找不出一丁点儿兴奋的感觉。我在家睡觉,看电视,翻那些永远过目就忘的《宁城晚报》;要不躺进浴缸,浸泡在灼热的水中,打发时间。这样过了三天,我觉得应当给彭小青打个电话了。那是一个令人懒散的午后,我坐在阳台上,阳光下彭小青伺养过的花卉和植物生机盎然,给阴冷的秋天增添了些许的春意。
“喂,”我在手机里说,“小青吗?”
“阿信哥?”彭小青显然是一种惊喜的口吻,她说,“这会儿,你在哪呀?”
“家。你呢?”
“在……在……”彭小青的声音哽咽了,她说,“我还能在哪呀?”
“小青,我有事想找你谈谈。”我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我出不去。”彭小青说,“他把我关在屋里了。”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把防盗门反锁上了。”彭小青说,“我出不去!”
“什么?”我骂了一声,“狗日的吴秃子!”
“他今天刚走,又上山算命去了。”彭小青说,“说是七天以后回来。”
“你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彭小青说,“弄得满城风雨的,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我问你一句话,小青,你想不想出来?你要知道你是自由的,谁也没有权利囚禁你!”
“我早就后悔了。阿信哥,你想办法把我弄出去吧。我一出去,我回山沟去,我一天也不想呆在这里。一天都不想呆了,阿信哥,看在我做过你家三年保姆的份上,你快想办法救我出去吧。”彭小青哭诉着。
“你住哪?几楼?”我问。
“蓝梦小区7号楼,1202室。”彭小青说,“就是红楼茶室后面的那个小区。”
“你等着。”说完,我合上手机下了楼。
坐在出租车上,我满脑子都在想如何把彭小青解救出来。绳子?让她把绳子系牢,沿绳子从十二楼爬下来?不行。她怎么有那个胆量,何况绳子如何递进她的住宅。很快绳子的方案被我否决了。再不,找一把铁锤把防盗门砸开?哐哐当当的声音,惊动了蓝梦小区的保安怎么办?最终解决不了问题,还自我暴露了身份,出现了彭小青最担心的满城风雨。不行。要不就找110,找他们能够临时把彭小青弄出来,但谁敢保证他们不把我和彭小青请进去审讯一番?等吴老板出差回来,难保隔墙有耳,将我和彭小青出卖给吴老板。不行。就在我苦于找不出两全齐美的办法时,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想起那个曾帮电台打开保险柜的老钳工。保险柜,他都能弄开,一个区区的防盗门还在话下?很快,我找到了那个下岗后开了锁铺的八级钳工,告诉他钥匙丢了,想请他帮个忙。我递给他一百块钱。他挥挥手说,等开了再说。他背起工具上了我坐的出租车。一会儿功夫,我们来到彭小青住的1202室门口。老钳工拧拧门把,把耳朵贴在防盗门上听听,然后掏出他那串万能钥匙,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只听“啪”的一声,防盗门打开了。彭小青提着已准备好随身携带的背包,出现在我们面前。
看见泪光涟涟的彭小青,老钳工一愣,说:“怎么?里面有人。”
“她没有钥匙,”我把钱重新掏出来给他,说,“而我的丢了。”
“别吓我,小伙子。”老钳工收起工具,走到电梯口,又回头看了我和彭小青一眼,说,“你们进屋吧,我走了。”
我把防盗门带上后,牵着彭小青的手从电梯下楼,来到街头,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坐在后排,她的背包已放进出租车的后备箱。
车开出一段时间,司机对着后视镜问我们去哪,我说不知道。他说不知道去什么地儿,叫我怎么开车?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我提高嗓门说。司机又从后视镜看了我们一眼,赌气似地一踩油门,就将车驶上了大路。太阳快要落山了,可它最后的光亮将出租车照得光芒四射。彭小青用手遮住眼睛,她的脸上还印着淡淡的泪迹。瞧着城市刺目的阳光,我自然忆起和韦娜驾车漫游在城市大街小巷的情景,那是一个雾蒙蒙的雨天,好像和韦娜在一起的时光,不是阴天就是下雨。而和彭小青单独在一起呢,那阳光总刺得人睁不开眼。
出租车下了大路,拐个弯上了滨海大道。大道下边是一片开阔的水域,水面平整如镜,波光粼粼。西边的太阳正一点点下沉,投向水面的光亮也逐渐暗淡下来。等我们的车临近滨河大道西头的时候,天一下子暗了。我叫司机停下,付了车费,领着彭小青走进一家酒店,要了个包间。经过半天传奇般的经历,我感觉浑身疲乏无力,菜上来后,我一个人喝了四瓶啤酒。要不是彭小青夺过酒杯,告诉我不能喝了,我可能真的会把自己灌醉的。
“阿信哥,别想得太多。”彭小青说,“我再也不会为难你了。”
“吃饱了吗?”我问。
“吃饱了。”
“走,”我说,“跟我回家!”
七
彭小青又重新住进了她的小屋。
纬纬见到彭小青回来,说什么也不与奶奶睡,早早就躺进了彭小青的被窝。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又是蹦,又是跳,弄得脸蛋红扑扑的。彭小青洗了澡,换了衣裳,从盥洗间出来,脸上有了笑容。我说快去睡吧,再不去纬纬就要哭鼻子了。
彭小青进屋后,我接到了韦娜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公司已经注册完毕,叫纪韦文化艺术有限公司。我说这个名字不错。韦娜说还不是跟你学的,她说地址也选好了,在花都花园对面。我说地方也不错。最后,她要我明天和她一起上山去太白庙见见那个老道,说是要选个黄道吉日。我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韦娜沉默了一阵,说好吧。一听到那个老道,我心里就有气,眼前就浮现出吴秃子那可恶的秃头。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坐在阳台上看报,彭小青提了喷壶过来给花卉植物浇水。我要她坐下,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想了一会儿,她说这些天老是在想,能不能开个小店,专卖孩子和女人内衣、化妆品什么的。她说名字都想好了,叫天使妇幼商店。我说这会儿,反正闲着没事,要不这样,我们出去找找地方?最好是能楼下开店,楼上住人。路上,我劝彭小青遇事想开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没法,重要的是不能一错再错。天上不会无缘无故的掉馅饼,这个世界永远没有免费的午餐。彭小青何等聪明,我一说她就明白,她咬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我说最近我挣了一笔钱,给你十万作启动资金。不,先借我五万吧,她说十万太多了。我说好吧,不够的话再说。我们来到花都花园的东大街,这是一片正在开发的新区。韦娜能把公司选在这个地方,自有她精明的地方。
正如我们预想的那样,在离花都花园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一家超市,超市旁边有一家小店。小店門口竖着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着“吉店转让”。我们进去看了看,是一家化妆品专营店,店面不大,大约有十平方,紧挨东墙有一道暗门,里面有一个六平方左右的小房间,房间摆着一张单人床。显然老板一家就住在这个房间。最后,我们谈价钱。老板说看你们夫妻是成心想要,我也不玩虚的,这样吧房租加里面的货,给两万五怎么样?彭小青说能不能再少点?老板说要不是孩子他娘出了车祸急着用钱,我才舍不得转让呢。
“现在能办手续?”我问。
“能。”老板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他说,“我真是舍不得啊,我们一家的生活来源全靠着它哩。”
来到附近的银行,用我的信用卡一次性取出五万元,给彭小青开了账户,存进二万五,余下的揣进彭小青的米色小包,回到小店。老板领着我们跑了房管处,公证处,不一会儿办妥了相关手续。老板接过彭小青递上的钱,眼睛就湿了。他叫来两辆三轮车,把日常用品装上。接着,他握住我的手,将卷帘门的钥匙交给我的时候,天黑了下来。他的手很凉,用劲握了一下我的手之后,他一句话没说就推着三轮车走了。他的身影看上去很像一只干瘦的虾米。
看着老板离去的背影,彭小青的目光也有了湿润的迹象。
接下来,彭小青住进了她的天使妇幼商店,她跑工商、税务部门,进行了注册登记;又订做了店牌,花了十天时间把店内修葺一新。她找街头的瞎子确定了开业的良辰吉日:12月2日。她电话告诉我那天,我翻了一下日历,离12月2日还有9天时间。我问她店里的货准备得怎样了。她说差不多,都是从义乌进的。还有几天空闲,彭小青说她想再去一趟义乌、温州。我说去吧,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她说没事的,和小玲一起去。小玲是谁?我问。她说是她妹妹,刚从老家过来的。
挂掉彭小青打来的电话,主任突然推开他办公室的大门,对着大厅叫了一声:老纪,来一下。
我立即起身,心想是不是韦娜注册纪韦文化艺术有限公司的消息被他知道了?要给我摊牌了?进去以后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他说晚上有空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主任说话总是这样客气,要先征求我的意见。他以前可不是这样,动辄颐指气使。我说没什么事。是这样的,吴老板开发了一种新的洗面奶,指名要你和韦娜来做。主任说,这回我要价比上次翻了一番。晚上,耀达大酒店,我做东,主任说你和韦娜都来,争取把事情敲掂。尽管对吴秃子的厌恶已到极致,但面对老板的好意,我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再说面对彭小青的逃跑,我倒更想看看吴秃子的反应。他不是上山请老道去了吗?这回老道又指点了什么?我对老板笑笑,说好吧,晚上我去。韦娜那边,我刚刚和她通了电话,老板笑眯眯地望着我,说韦娜说了,你去她就去。
晚上,我、主任、韦娜,先后抵达耀达大酒店的888。要知道,耀达大酒店是一座五星级酒店,而888又是耀达的顶级餐厅。主任要的是一桌6888元标准。韦娜吐了吐舌头,说:“吃黄金钻石啊。”“老外了不是?”主任点起一支烟看着韦娜,说,“我这是在下鱼钩啊。”“光鱼钩?”韦娜说,“没有诱饵怕不行吧?”“当然有啦”老板暧昧地笑着说,“钓大黄鱼。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怕客户没爱好啦。”
正说着餐厅小姐推开了888的大门,吴秃子夹着公文包,笑容可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诸位久等啦。”
“请!”主任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吴秃子在上座坐下,左侧是主任,右侧是我,对面是韦娜。他用孤傲的目光把大家打量一番之后,露出一种做作兴奋的表情,哈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这一看不要紧,全是熟脸。好,熟脸好啊!”
主任示意伫立两边的小姐上菜和酒水。接着略转身对吴秃子说:“真不好意思,没征求吴老板的意见。要了个6888,实在是不成敬意啊。”
“客气,客气,又客气了不是?”吴老板伸手摸了摸光秃秃的脑门,说,“我吴成贵能有今天,还不是弟兄们帮忙啊。”
菜一道道上来了,花儿一般开满了红木圆桌。澳洲龙虾、鲍鱼、阿拉斯加鳕鱼,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生猛海鲜和飞禽走兽。喝的是国酒茅台。我喜欢茅台,喝过那么多的酒,我认为,茅台被称为国酒当之无愧,它绵甜、辛辣,它舌尖留香,它回味深长。
酒过三巡以后,主任开始敬酒,他从小姐手里接过酒瓶,把中华烟盒立起,作为向透明玻璃杯斟酒的标准。倒好后,主任一仰头饮了下去。吴老板啊,我这是先喝为敬。主任说着再次把酒注至中华烟盒立起的高度。来来,主任说,我这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啊。
吴老板谦让了一下,接过酒杯,说别人酒我敢不喝,你们的酒,我是喝定啦。说完,吴秃子爽快地把杯中酒干了。
吴秃子夹起一块鲍鱼放进口腔,说:“前些天,上了一趟山。”
“老道说什么了?”韦娜接过话,问道,“算出了洗面奶?”韦娜眼睛往上一挑,瞅了一眼吴老板说。
“聪明!”吴秃子有点兴奋,投到韦娜脸上的目光有了明显的酒意,说,“老道神就神在这里,这种事不由你不信啊。”
学着主任的样子如法炮制,我敬了一圈酒。东拉西扯了一阵后,韦娜又学我的样子如法炮制,又敬了一圈。好几瓶茅台没了,等到喝韦娜敬上的那杯酒时,吴秃子光亮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握住韦娜的手迟迟不松,还不时把目光伸进韦娜的领口。说:“我还要你。”韦娜终于把酒杯塞进了吴秃子的手里,说,我正求之不得呢。吴老板把韦娜敬的酒一口吞下,长长地哈出一口酒气说:“好酒啊……真他妈的好酒。”
“海量,海量啊,老兄。”坐在一边的主任竖起大拇指。
“吴老板,听说最近养了个乡下妹?”我试探着问。
“妈的,别提了。”吴老板喝了一口面前的西瓜汁,说,“我从山上回来,人就从屋里失踪了。她没钥匙,门和窗户好好的,怎么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你们说奇不奇怪?一个大活人,一下子就蒸发了?”
“蒸发了?不可能吧?”我故意来了一句,想听听吴秃子的反应。
“真是活见鬼。”吴秃子摸了一把油光发亮的脑门,说,“上山后还专门请示了老道,老道说还是留着好。嘿嘿,老道嘿嘿了两声,又接着说山野来的女孩纯朴善良,要好好待她才是。我问老道他怎么知道女孩来自乡下?老道说我是靠什么吃饭的,这个你最好别问了。你说说,这个老道神不神啊?”
“老道说的那种事实现了?”韦娜问。
“我还以为是‘真处呢?”吴秃子瞪大醉意朦胧的眼睛,说,“办了以后才知道,上了当。妈的,不是。至多‘假处而己。大家说说,这年头还有没有‘真处啊?这个老道,不是给我出了道难题吗?”
“既然是假的,还给人家买了个城市户口?”我说。
“憨,憨啊。”吴老板望着我说,“阿信,广告做得那么棒,咋就哪么憨呢?”
“你以为那是真的?”吴秃子又说,“老子在街上花两百块钱买的!这年头,想要什么买不来啊?”
这个牲口。他那种嘲讽语气所透露出来的实情,差一点把我的肺给气炸了。我紧紧握起拳头,把指关节捏得咯咯直响。要不是这时候韦娜在桌子底下的腿碰了我一下,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想我可能就要冲上去,紧紧卡住这个牲口的脖子,一直将他卡得口吐白沫,才能解心头之恨。
我拿起酒瓶,走到吴秃子面前,将他面前的玻璃杯斟满。说吴老板,您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一直渴望和你喝一次酒,今天借我们主任的花献给您这个佛。无论如何,请您老赏个脸。他接过酒杯,说阿信啊,要是你这个年纪,我再来三杯,眼眨都不会眨一下,怎么样?老哥喝一半如何?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说:“想不到吴老板也有软的时候啊?”
“喝就喝,不就是一杯酒水吗?”吴秃子可能被我的笑声激怒了,闭上眼睛,一眨眼工夫把一大杯茅台咕嘟进了肚子。
“海量,海量。”主任又敲起边鼓,伸出大拇指在吴秃子眼前晃了晃,然后看了看大家说,“我看酒这个节目差不多了吧。”
“对对,差不多了。”吴秃子点起烟,目光直直地瞧着韦娜。
主任和吴秃子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吴秃子还不忘做出一副谦让的样子。最后,我听见主任说:“老哥,你放心,今天老弟弄来的这个绝对真处!”
“阿信,”主任说,“陪吴老板桑拿一把,9号桑拿室!我喝多了,想回房间先睡一会儿。”
耀达大酒店的桑拿室离餐厅不远。我们在小姐的引领下,吴秃子和我来到一个雾气腾腾的房间。一个身着泳装的女孩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她的乳房很大,弯腰时挤出一条深深的乳沟。她说二位先生,请跟我来,九号室在这边。再往里走灯光幽暗,充盈着浓浓的雾气。吴老板离小姐很近,趁机把手伸到小姐的胸前,摸了一把,嬉笑着说,小姐怎么长的呀,不会是假的吧?小姐可能愠怒了,“唰”地一下拉下泳装,把一对丰乳展现在我们面前,说,先生要是不信,上来吃两口吧,瞅瞅是不是假的。我赶紧上来打圆场,提醒吴秃子桑拿完再说,现在放空了,一会儿怎么对付啊?就是,就是,他嘀咕着走进被泳装小姐打开的9号桑拿室。
再进一道门,我们脱光衣裳,在木板制成的小屋里,靠着木墙坐了下来。小屋内只有一盏小灯,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见吴秃子肥胖的身子堆在墙角,过于肥大的肚子下面黑魆魆的一片。他舀起一瓢水浇向火池中的桑拿石,一股灼热的雾气,哧啦一声升腾起来,弥漫了整个空间。浇完第一瓢水以后,那个肥硕的身子一弯就躺到了木板上,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我一瓢接一瓢往桑拿石上浇水。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渐渐来临的那一刻,我混浊不清的视线深处立即浮现出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美国大片,一个男人把另一个男人反锁在桑拿室里,轻而易举实现了自己的目的。我到外面又接了一桶水,一瓢接一瓢浇进桑拿池。又过了一阵子,我听见吴老板翻了个身,他整个身子像得了羊角疯似地抽搐起来,胳膊和腿来回扑腾着,弄出了啪啪的声响,整个情景宛若抹掉脖子的公鸡,进行着最后的挣扎。当然,这种挣扎的时间很短,短得还没让人有所感觉,那种扑腾,那种嗓子里发出的有气无力的咕咕声,便一点点衰弱下去了。最后出人意料的是,吴秃子竟然手扶木墙,本能地一点点地站了起来,朝木门晃晃悠悠地跨出了艰难的一步。但是,他的身子根本无力再向前移动了,兴许是脚底滑了一下,兴许是打了个趔趄,总之吴秃子最后的回光返照,如同落山的晚霞一般闪了一下,那种令人震惊的光亮,就被无边无际的夜色吞没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咚”的一声巨响,吴老板的身子,布袋一样砸向了坚实的木板。我来到桑拿室门口,拉开木门。低头看了一眼地下那堆一动不动的白肉,想都没想,对准吴秃子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那一脚踢得很重,弄得我的脚隐隐作疼。我忍着疼痛撞开木门,走过桑拿室的休息大厅时,我见到了那个领我们进来的泳装小姐。我对她说:“快去,吴老板正在里面等着你呢。”
此后,老纪的生活复归平静,再也没做过那个重复多次的奇怪而可怕的梦。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