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晴为
对于骆驼桥这样的江南小镇哪家哪户的喜事都是大家的。过街楼的翁家长子娶媳妇了。花轿从骆驼桥往西三里的林家一直抬到小镇上,前面还有四个吹鼓手。全镇上的闲人都聚到了街头,小孩子更是欢欣鼓舞扔了书包尾随着花轿一路上熙熙攘攘、蹦蹦跳跳地跟随进过街楼。在轿前轿后很快地自发组织起一支松散的队伍,紧随着轿子。轿里的新娘子水凤的心像小鹿一样地蹦跳,带着一丝忐忑与不安,带着一丝喜悦与憧憬,那一刻她的心头应该是喜欢的,她的身体在轿夫的起落间颠簸。要说民国时女子的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桩婚事几乎是她自己应下的,对于那个他——她的丈夫她知道得太少了,她只知道他比她长八岁,是骆驼桥大户翁家的长子。
到了夫家,轿夫停下了轿子,她款款走下轿子,人们第一次看清了新娘子的脸。那时正值初春,一切都是乍暖还寒的,镇上的河水是碧绿碧绿的,田野里铺着一层薄薄的绿意,街面上各个铺子都热热闹闹地开张着,院子里的香樟树张着巴掌大的叶子,看过去都是绿油油的。总之小镇的春意刚冒着尖尖头,一切都还是那样的欲说还羞,遮着掩着还是蠢蠢欲动的样子。而新娘子一回头这一幅小镇春意图就完满了——她是这样的眉清目秀,虽不足以让人惊艳,却和春天一样的和煦,宛如草长莺飞一样的自然清新。
大家都笑了起来,水凤第一次看见了他——穿着一件新褂子,可也没敢细看,看也是白看——就囫囵的一下。一下轿还没进门就盯着自己的男人看,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说也是羞死人的事。
水凤仔细地看他男人是在第二天的早上。水凤用手支着脸颊,看到一旁正熟睡的男人,一想起昨晚她就有点羞答答的。起了床她就细细地环顾起这个家,这个从昨天开始已经属于她的家。她的梦从这一天开始一点点地散去,就像是肥皂泡,吹起来无比绚烂,慢慢地就由五彩变为透明,再就啪地一下破了。
水凤是带着对城市生活的憧憬,对富足生活的向往才应下这桩婚事的。水凤出身在农家,母亲早亡,她是家中的幺女,上头有三个兄长与一个姐姐,由于穷父亲一直未再娶。虽然出生在一个穷困之家,可是她也是父兄娇纵着长大的,从小就不用干农活,太多的空闲时间让她滋长出太多的少女情怀。她一边和村里的女孩与新媳妇一起做着针线活,一边闲闲地想着心事,那时的她对于今后的生活怀着一份旖旎的遐思。后来,村子里开始有人提媒,男方都是同村或邻村的农家小伙。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人家一说到给她找个人家,就不由得脸红心跳,把头低下去、低下去,直低到膝盖里,装作埋头做针线活。然而就内心来说,她还是很乐意有人来提亲的。那时的女子的婚姻只能是守株待兔的形式,她只能在家里默默地等待那个属于她的真命天子出现。作为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有着一定的心气,嫁给这些小伙,她今后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她会像她的母亲、嫂子们一样每天有着操持不完的家务,做不完的农活,然后生一堆孩子。没有读过书、上过学的水凤说不出更多的理想,只是不想过这样的日子,过这种祖辈们过的穷苦日子,她的日子应该要更好,至于怎么样的好,水凤实在是说不清楚。
那天晚上,阿爸、阿哥从田里回来,全家吃完晚饭,水凤正和阿嫂一起收拾碗筷,同村的阿婆笑意盈盈地走进来说:“林老爹,好事,好事。”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落座又接着说:“有人托我来提亲。”一听这话水凤就上心了,不知这次她会给我说怎样的一户人家,她的耳朵像小白兔一样竖了起来。可是不知是自己太紧张还是媒婆的声音轻了起来,下一句话听不太真切。水凤蹑手蹑脚偷偷地走到客厅的门后,竖起耳朵来听,媒人又说:“是骆驼桥的大户,现在虽说是败落了,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总还是比我们这些小户人家好一些的。”接下来父亲又一一问了对方的年龄,说是大八岁,在米店做伙计。
媒婆走后,父亲把水凤叫到跟前,要知道她是小女儿,姆妈又死得早,她可以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在婚姻问题上父亲很随着她。父亲说:“就是年龄大了点。”可是水凤太想跳出农门了,从农村长大的她太知道农民的苦。后来她到过寧波,去过上海,她才知道与真正的大城市比起来骆驼桥是太微不足道了,可是那时的骆驼桥在她眼里却是比天高,嫁给他她就可以摆脱农民的身份,做一个城里人了。
由于水凤的默许,父亲也没再多说什么,他用他的方式爱着他的小女儿,那就是事事遂女儿的心。
可是水凤上了媒人的当,结婚第二天她就意识到她走进的也是一个贫穷之家,他男人叫冬良。冬良在范家的一家米行做伙计,靠每月微薄的薪水来维持这个家。水凤知道早在她嫁入翁家之前,这个家就败落了,可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想要变卦为时已晚。
水凤仔细审视了她的新家。它在小巷的深处,仿佛二合院,门进去正面的两楼三间屋子就是她的家,后来她才知道这房子是她男人的姑妈婆家姚家的祖屋,一套二合院。东进北进是二楼三间屋子,南边是两间柴房,西边是门。正屋的窗棂雕着花,花纹简单却大气。屋前有宽阔的被称为“明堂”的天井,可纳凉、晾晒。天井中还种着一棵香樟树,树杆已经挺粗了,要两个手掌合围起来才握得住。
水凤的清闲日子只过了三天。由于年轻她当然贪睡,第四天婆婆就用她的“龙头杖”在楼下敲天花板,一开始是轻轻的,她没在意,后来声音就大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这是“叫醒”。她这才不得不起了床。起了床她才知道有一大堆的家务在等着她。原来这一切都是婆婆做的,可是自从她这个媳妇一进门,婆婆就自然地退居二线,成为管理者,旁观者,又俨然是家庭的统治者。
由于小镇地处宁波镇海,是个沿海小镇,不能打井,一打下去浅浅的井水就是咸的。因此每家都有一只以上,二三只不等的七石缸,每只缸都有一米高的小孩那么高,屋檐上有引水的毛竹水管,下雨天就有潺潺的雨水流入缸内,雨过天晴毛竹就像是一个流泪的女孩,吧答吧答地流着清泪,一滴、两滴、三滴……落入七石缸。
水凤起床后看到家里有一大堆衣服等着她洗。七石缸里的水是仅供饮用的,洗衣服得靠河水。那时的水凤还是一个孩子,十六岁的花季如果放在现在还在读中学,生于民国的她却已是个只能梳发髻不能扎小辫的妇人了。对这些家务她是无可奈何,她知道这是做一个女人的本分。她抱着大大一木桶的衣服穿过曲折幽深的小巷,来到小巷尽头的河埠头。这儿很热闹,水凤才发现她居住的过街楼是真正闹中取静的住宅,小巷的尽头很安静,出了小巷就是一条河,河的对面就是闹市。她去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店铺还都没开张,河埠上就传来了“唰、唰、唰”清脆的洗衣声,她才感到自己的确起晚了。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河埠头是水凤除了家以外呆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洗完衣服她回到家中,家里的天井里有两棵小树,中间架着一根不粗不细的毛竹,她在毛竹上一件件地将湿衣服晾开。虽然出嫁时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家家,可是一旦为人妻为人妇她的手就不再是娇贵的了。
丈夫冬良对那事有点儿贪,何况又是新婚,回到家就吃饭,吃完饭他就有点心不在焉的,母亲跟前是一定要应酬的,但也只是走个过场,就急急地回了房,关了门上床。对于床笫之事水凤还是有点懵懂,何况新婚之夜的疼痛留给她的是刻骨的记忆,留给冬良的却是欣喜,因为她的新娘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这使得他对她更多了一份怜惜。母亲之所以要急急地给冬良成亲,也就是知道儿子在这事上有点守不住。本来婆婆嫁入的翁家是骆驼当地的大户,在婆婆这一代上败了下来,于是冬良像许多骆驼镇的人一样被送到宁波城里学生意,他在华美药店当伙计。冬良没有多少雄心壮志,只身一人在外的寂寞使他留恋于跳舞场。以他这样的身份大牌的舞女当然是请不动的,然而第一次去他就搭上一个吃壁灯的小舞女,一来二去两人就相熟了,这是冬良的第一个女人,就像女人会记住自己的第一个男人,男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亦有一种别样的情怀。冬良在这个女人身上初次领略到了床笫之欢,他把所有的薪水都花在了那个女人身上,花得那样的如痴如醉,心甘情愿。一个男人肯为女人花钱未必是爱她,可一个男人一分钱不肯为这个女人花肯定是不爱她。爱了,钱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小舞女是喜欢花销的,源康布店新到的料子,楼茂记新出炉的香干,这都是少不了的。没事两人就乘着黄包车从宁波东门口一直坐到西门口,再坐回来。街道两边是梧桐树,小舞女立起来伸手摘下一片巴掌样的叶子,嘻笑着叠成一只粽子样,轻轻放在冬良的手心里。冬良于是觉得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一切都没有瞒过冬良那精明的的母亲翁刘氏,翁刘氏以生病为由将儿子诓回了家,然后匆匆给他定下了这门亲,翁刘氏对媒人说:“穷一点没关系,只要女孩子年轻、本分就行。”翁刘氏怕女孩子不年轻锁不住儿子的心,他知道这时的冬良是一头野马需要结实的套子才套得住。
果然娶了亲,冬良每天做完了工就急急地往家赶,一吃完饭就急急地关房门,翁刘氏对儿子在自己这儿的敷衍是有些心存不满的,可是家花总归比野花靠得住,香家花总归比香野花好。于是翁刘氏对这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
由于水凤是第一次来河埠头,骆驼镇的小媳妇们都对她表示兴趣。她知道这兴趣与关注里面也透出了好奇与友好。她们都知道她是翁家的新媳妇,又大致问了问她是哪里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今年几岁了。有两个大嫂用湿湿的手拧了一下水凤的脸说,真是个水嫩的新媳妇。又掰开她的手看了看,说真是细巧的手。那时她的手还未经过世事的磨砺,做女儿的时候她几乎不做粗活,可是几十年之后经历了沧海桑田之后,这双手变得粗糙了,这当然是后话。而那时的她还存在着对新婚生活的绮丽幻想。那时候水凤已经知道他男人在年龄上欺騙了她,他不是大她八岁而是大十一岁,可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作为一个旧社会的弱女子她又能怎么办,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呗。可能是年纪相差得大,男人对她还是疼爱的,他从来没有打骂过她,这就比农村的那些男人不知强几倍了。水凤村里的好多女人都被她们的男人打骂过。
男子开窍有二,一是开女人的窍,二是开银钱的窍,而这两窍又是相通的,往往女人的窍开了之后就会开银钱的窍。以前冬良对钱是不上心的,人有些懒散,做什么都不上心,手又有些松,赚多少花多少。成了家之后冬良的第二个窍也开了,知道钱是个好东西了,是啊成了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不要花钱。冬良是在一家米行做伙计,于是就和翁刘氏商量怎样自己开一家米行,就开在骆驼镇上,这样离家也近些。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翁刘氏的这招棋是走对了,所以翁刘氏对这件事是大力支持,每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儿子都是抱有幻想的,希望儿子争气,有出息。开店的本钱是翁刘氏的妹夫出的。
选址没有异议,骆驼镇是一个热闹的小镇,店在骆驼镇唯一的一条街上开了起来。小街一面临河,一面是店铺一家紧挨一家,房舍连排,侧墙相接,“方金和”南货铺、“方灯陈”中药店、“沅和”豆腐作坊、小百货店、小五金店、裁缝铺、挂面铺、穿棕绷铺子、玉竹店、铁匠铺子等。狭窄的街道上,每天呈现出一派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的热闹景象。一些店铺临街搭有廊房,立有廊柱,上建瓦面屋顶,为行人遮风避雨,又方便自家生意。米店在街尽头的小屋子里,什么看起来都是像模像样的。
给人打工总不如自家有一家小店,米店开起来,虽然不起眼,家里的日子却宽裕起来。喜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来的,水凤有喜了。听了这个消息冬良是喜欢的。这可是这个家庭的长孙,作为婆婆的翁刘氏一喜欢对这个媳妇也纵容起来。
水凤到底是年轻,有点贪玩,借着怀了孕就彻底地懒散下来,怀孕之后她的嘴出奇的馋,吃得最多的是棉花糖和爆米花。棉花糖是最不可思议的小吃,一勺勺糖放进机器里就有一团团的“棉花”出来,这“棉花”不仅能吃,还是甜的。那时还有一种叫做“爆米花”的零食。一个老头扛着一口葫芦样的黑锅走街穿巷,仿佛一个魔术师,一小碗白米进去,过一会儿“嘭”的一声出来的是白白的爆米花,于是生的白米就变成了可口的小吃。“方金和”南货铺里有圆、方、六角的蛋糕,有洒着芝麻的薄脆饼,有小、圆、薄的洋钱饼,有小长条形白皮红夹心的糯米做的松仁糕。水凤都挨个吃了个遍。
没事她就在镇上到处逛,做新媳妇的时候水凤是胆怯的,家里有做不完的家务,出门就是买菜与到河埠头洗衣服。她对一切都是怯生生的,不敢多走多说。现在的她像是回到了做姑娘的时代,自由自在,她对这个小镇是半生不熟的,说熟悉她已经在这儿住了几个月,说陌生她还没有到这个小镇上到处走走。她东看看西瞅瞅,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个小镇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商业镇。小镇的街道中央是一条与黄金水道甬杭大运河相通的小河,河面上架着一座又一座别致的小桥。建筑最考究、也是最漂亮的要数那座骆驼桥了。水凤站在桥头抚摸着桥栏,轻轻将石狮子口里含着的石球往上拨,然后一松手石球又滑下来,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玩着这个游戏,眼睛却闲闲地望出去。古老的骆驼桥看上去三分之一是桥,三分之一却是被称为“堰滩”的坝。坝的一面是垂直的墙,另一面是用青石块镶嵌而成的斜面。长年累月那斜面被河水冲刷得光亮光亮的,每当阳光照耀,斜面上清凌凌的河水就变得色彩斑斓,犹如千万条彩带在河面上一飘一闪。这个坝是用来停泊来往船只的。方圆几十里的农户和商人,用小船载去蔬菜瓜果,又运来烟糖食品,一年四季这个小小的“堰滩”便成了没有空闲的运输码头了。桥的桥身是用大石块构筑而成,矮矮宽宽的石栏杆上雕刻着一匹匹骆驼,仿佛两队排列整齐的驼队,驮着人们的生活必需品走在茫茫的沙漠上。有时候水凤就傻傻地想,被称为沙漠之舟的骆驼怎会与江南水乡的小桥联系在一起呢?有一次她将她的困惑无意中在家里提起,婆婆说:“这还不简单,站在桥的中央看远方的山,那山峦起伏的形状酷似一匹昂首挺立的骆驼,桥也因此而得名。不过我也是听老人说的。”有一天水凤在桥头碰到一位教书先生,他告诉她这骆驼桥名字的真正含义。小镇只靠河上来往的商船,把城市文化、信息和各种生活用品从骆驼桥源源不断地传递输送上来,就像骆驼商队给住在戈壁滩沙漠里的人们送去生活用品一样,因此那古老的骆驼桥便与镇上居民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联。可是对于他的话水凤没有多少理解,只是闲来趴在桥头,闲闲地想着心事。她觉得这座桥很美很美。
按照宁波的习俗女儿怀头胎,外婆家要送小孩衣服等谓“催生”,水凤的母亲早逝,父亲没有这么精细,她姐姐特地做好几件小人衣从乡下赶到骆驼镇来看她。自从她出嫁她们姐妹多时未见,这天她俩说了好一会体己话。
水凤生育第一胎,家中给请了一个接生婆,由于年轻,虽然是头胎也不是十分难生。接生婆打碎了她家的一只青瓷碗,用碎碗片割断脐带,然后笑盈盈地对翁刘氏说是个闺女。水凤婆婆说了句:“反正年轻,还能再生。”就回了自己的屋子。第一胎是一个女孩子,水凤有点气短,以为男人会不开心。可是没有。冬良对这个头生丫头仍是视若掌上明珠,翁刘氏辛辛苦苦用一个大锅煮了红蛋。这是小镇上的风俗,一家子的好事是全部邻里朋友的,快乐要大家一起分享,翁刘氏张家婶子李家大妈高高兴兴地向邻里分送了红蛋。大家也会喜气洋洋地问一声:“生了,是男是女?”“是个闺女,闺女好啊。”“下次一定生个小子。”一个月后办了“满月酒”,亲朋好友都被请来了。菜也是家常菜,只是桌上多了一只鸡与一碗红烧肉,这都是平时过年吃的。那时的家境不错,于是家里也请了一个奶妈。水凤的长女穿着虎头鞋,被奶妈抱着走到哪都人见人爱。转眼长女一岁了,亲友送来衣饰鞋袜,银钱,小玩意儿,她们将其排列起来,让孩子自己“拿周”。众人满怀期待地看着这个女孩子在床上爬来爬去,看见她拿起一块铜板紧紧抓在手中不放,大家都大笑说是水凤生了一个财迷,这女孩子将来财运不错,准嫁入富裕之家,一生不会缺钱。冬良略通相数,他看出这个女儿以后的福气不错。水凤结婚初始几年是她婚姻生活里最为富足、安稳的日子。没事了她就抱着女儿,唱着自编的“摇到骆驼桥”的歌谣,轻轻摇着摇篮哄她睡觉。女生外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水凤早已把骆驼桥当作自己家了。
米店的生意进入了正途,经人介绍店里请了一个伙计。小伙计利利落落的,老婆在宁波城里帮佣。冬良虽有些懒散,人却是一个好人,对小伙计像兄弟一样。两家渐渐地就熟了起来,一次小伙计带了老婆小翠来认门,原来小翠比水凤还大八岁,水凤一见小翠就觉着真正是在城里做过的不一样,小翠真是好看哪,说起来小翠的眉眼都没有水凤俊俏,但水凤一眼看过去很平常,顶多让人觉得舒服,可是小翠就不一样,她就是让人觉得很惹眼,她的眼睛是斜睨着的,斜着一看人就带一点子媚。水凤就觉得这个女人和她平时见过的都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又说不上什么。后来水凤才知道,小翠有的是风情,就像年前说书先生说的什么,三四分姿色,有态的女人,就变七八分,有七八分姿色的人,没有态就变成三四分。水凤觉得小翠就是说书先生说的那种有态的女人。
这时冬良走进来,小翠恰巧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多年前封存的记忆就像水闸一样被打开了,那个在角落里低头摆弄着衣角的小舞女,那光怪陆离的舞场,那个第一次知道男女之欢的生涩的愣头小子。也就是那么一刹那,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小翠先笑了起来,叫了声东家。冬良也回过神来笑笑进了屋。
小伙计土生说:“我媳妇不在宁波城里做了,她要回来给我生儿子。”土生和小翠住在店里,店里搭了个小阁楼。从小翠来了之后,冬良比较喜欢在店里了,他在店里的时间明显地长了起来。小翠来店里之后店里来买米的男人忽然多了起来,就是不来买米,镇上的男人也喜欢来店前走一下,和小翠说上几句。有时土生不在,小翠就和那些男人调笑几句,冬良心里就有些不是味儿,话就有些酸溜溜的。小翠就回过头来斜着眼溜一眼冬良,轻轻地用话安慰两句冬良。可是两人都发乎情止乎礼,陶醉在两情相悦,互相关怀之中,他們没有想过要重温旧情,过去的欢爱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因为那时她是舞女,他是单身客,在那种情景下这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而现在她是兄弟的妻,他是别人的丈夫,他们就从没拉过手,好像也不曾想到要拉一拉手,他们也没有过分的言语,只是相互简单地爱慕着,这爱慕是对过去岁月的怀念,是真实,轻松,坦荡的……是一种真诚的牵挂。他们似乎就是两条用尺子画的平行线,永远也不会交织,他们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是没有去程与明天的,这一切他们都一清二楚,她会和土生过完一辈子,他会和水凤继续生儿育女……然而他们又喜欢在一起,哪怕是说说话。
渐渐地小镇上就流传起一个新闻,那就是小翠不是在人家家里帮佣而是在城里做舞女。小镇上都是良家妇女,大家对这么个女人是好奇的,这对冬良的生意是有好处的,由于好奇,大家都爱到这家小店来买东西,顺带围在店口扯一会咸淡,看一看这个做过舞女的女人小翠,小翠倒是大大方方的,该干吗干吗。店里没人的时候冬良就问她怎么会去做舞女,小翠笑着说:“因为家里穷,舞厅老板是同乡,公公病时欠了他很多钱,就说好要做三年舞女去顶债。那个老板就是他做舞女生涯的第一个男人。”有时冬良就会塞些钱给她,小翠一概推却,说:“以前要你的钱,是因为那是生意。现在我已经还清债了,再要你的钱我成什么人了。”听了这话冬良就有些愣愣的,心里有一丝失落也有一丝欣慰。那段旧事就如一瓶封存的葡萄酒被两人深埋在地下。
小镇民风淳朴,大家传了一阵,渐渐地也就没人提起小翠的“城南旧事”了,大家还是像待姐妹一样待她。这个小镇接纳了小翠。也同时接纳了小翠的风情。以前大家都说水凤漂亮,可是水凤的漂亮是没有威胁性的,男人看着好看,女人看着也喜欢。而小翠的眉眼没有水凤漂亮,然而却比水凤多了点什么让男人失魂的东西,那叫做风情,小翠的眼神是勾人的,小翠的漂亮是男人见了骨头会酥,女人见了会记恨,小翠的漂亮是有威胁性的。
小翠和水凤处得很好,两人一起在河埠头洗衣服,小翠洗土生的,水凤洗一大家子的。小翠家人口简单一会就洗完了,水凤还有许多,小翠就拿过一些帮着她洗。可大多数的主妇都喜欢聚在河埠上,她们把买来的菜倒在长长的石桌上,一边细心挑拣,一边拉起了家常。张三家今天吃肉了啦,李四家今日待客啦……大家互相交流着市场信息,夸耀着自己精明的采购术,然后又赵钱家的男人怎样怎样会挣钱,孙李家的媳妇不会生孩子等等,各种各样的“花边新闻”从河埠上散发出去。
那天李婶的男人在米店里磨了半天,回到家米也不知忘在哪儿了,李婶就很生气。李婶是个胖胖的三十出头的妇人,河埠石阶虽是宽宽的,但靠河边的有利位置也只能容纳两三个人洗刷,那天小翠和水凤去得早,占了好位置。这时是夏天,急性子的小翠挽起裤管走下河埠,踩着水“哗哗哗”地洗开了。李婶虽只比小翠大五六岁,可已生过五个孩子,俨然是一副中年妇女的样子,小翠即便是洗衣服也妖娆有姿,两只脚灵巧,水蛇腰轻歌曼舞般地摇曳着。李婶看到了她,心里就喊了声妖精。冲着这个“狭路相逢”的前世怨家“呸!”的一声,开始指桑骂槐,一场舌战拉开了序幕。李婶骂的是小翠做舞女的那段历史,小翠轻呸了一声说这做舞女也得有本事,你倒去做做看,保证吃壁灯。这时站在河埠上的女人们有的相劝,有的帮腔,有的围着看热闹,唯恐这场闹剧结束得太快……可是骂归骂,吵归吵,到了中午时分,大家还是提起菜篮子急急赶回家去,生炉子烧菜煮饭。河埠头这时才有了片刻的安静。
抗日战争爆发了,土生被抓去当了壮丁,听说有战乱,水凤带着孩子和翁刘氏一起到水凤的娘家避战乱。这天传来了土生的死讯,小翠一下子就傻在那儿了,眼睛发直。冬良一看她这个样子大呼一声不好,他将她抱到床上,她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冬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渐渐地他觉得趴在身上的这个身子,一起一伏的软玉温香,他一低头就碰到了她的唇,就再也纠缠不清。对她而言是一种对今后独身一人日子的困惑,对他而言是多日寂寞与相思的顺流而下,这一夜他们水乳交融。
第二天,小翠说:“就这一次,不能对不起水凤。”冬良点点头。
小翠怀孕了,是土生的遗腹子。听到这个消息冬良的心里咯噔一下,可是有些话终究没有问出口。小翠娘家与婆家都没人了,水凤高兴地拿出女儿的旧衣服说:“改改还能穿。”小翠像被蝎子扎了一样,心里满是疼,水凤说:“我生了五个女儿之后,你这一个一定是儿子。”小翠哭了出来,然而用衣袖擦擦眼角说:“我哭土生没有看到这个孩子出生。”水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知道。”
小翠生第一胎时已经是二十八岁了,冬良一开始并没有多少在意,水凤生孩子是多么的容易,就跟下蛋似的。可是小翠不行,她生孩子送了命。临终前,她把水凤叫到跟前,指了指一个包袱,水凤打开是一百银元。小翠说:“谁都不知道我有这笔钱,包括土生,钱给你,孩子也交给你了。”
小翠送了命,不出两天冬良得了中风。水凤拿出这一百银元想给冬良治病,冬良不让,他指指钱又指指孩子,拒不就医。水凤哭了,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已经死了。有一天男人说:“我对不起你,我和小翠……”水凤说:“别说了,我全知道。”
接下去的日子很困难,这个家庭的经济来源彻底地断了。水凤开始卖家里的东西,先是一些首饰,再是家具。为的就是填满家中那一张张的嘴,家里渐渐地空旷起来。孩子们都不在的时候,水凤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着她男人的遗像东想西想的,想着想着就落下泪来。她恨照片上的这个男人,是他骗了她年龄把她骗进了他家的门,是他游手好闲,在他生前她就没过几天好日子,是他丢给她一个除了孩子多什么都少的家撒手而去,是他没有给她留一分钱却留给她一笔债,既然他骗了她结了婚他为什么早早地丢下她就去了。这样的有始没终,这样的不负责任,她的这个死鬼,你丢下这么个烂摊子给她,她该怎么办?想着想着她的心不由得酸起来,一行清泪流了下来。水凤呆呆地坐在那里回顾她四十多岁的一生,觉得自己的日子是过到了头。水凤开始领着她的六个孩子做锡纸,金箔用竹子压在黄纸上,用人压,做成成品,她领着孩子们一口气做几千张,收入微薄,她和孩子们在煤油灯下做到夜里十点、十一点,全都做得睡眼朦胧。
大女儿清呤说:“妈,包袱里有钱。”水凤说不能动,那是弟弟的。水凤子女里最精的就是这个大女儿,何况小弟出生时她已经有点懂事了,她就说弟弟不是妈妈的孩子,妈妈为什么这么偏心他。水凤愣了一下说:“不为什么,就因为不是亲生才更不能亏欠了他。”
水凤真是没有亏待了这个孩子,清呤却最不喜欢这个弟弟,冬良在世时最疼这个女儿,一下子全家的重心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她难免有点不习惯。
那天清呤倚在门柱上看着最小的两个弟妹在院子里玩,邻居回老家看房子,邻居的长子看见清呤,清呤梳着两根小辫,穿着一件棉布旗袍,斜斜地倚在门柱上,少爷就问从身旁走过的住户这是这位姑娘的孩子?旁边人说了:“哪里?不是的,是她的弟妹。人家还是闺女呢。”少爷的心头一动,清呤正好十六岁,花朵一样的年纪,清秀妩媚。少年眼前一亮心里一动。既然是儿子看中的,那时又有回家乡娶亲的习俗,父母也未反对。
转眼清呤要出嫁了,嫁的还是富户,于是嫁妆成了水凤心中的隐痛,一个女儿嫁过去没有嫁妆终归在婆家是吃亏的,虽然是男方的儿子一眼看上的。水凤不是没想过动包袱里的钱,可是心里却不忍心。
小弟和大姐最亲,小弟说:“我们有钱,包袱里的钱给姐姐做嫁妆。”清呤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她说:“姐姐不要,这钱要留给弟弟读书,没有嫁妆的女子未必就会吃亏,大家不都说姐姐福气好吗?”
一家人在一起轻轻地笑起来,贫困的家里有一种富足的气氛,对未来的希望就像一汪流水一样地流淌开来。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