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工人

2012-04-29 00:44苏沧桑
文学港 2012年2期
关键词:码头音乐

苏沧桑

东海岸边,北仑码头,大海上一个孤独的舞台。

太阳是聚光灯。

舞台是实景,高耸入天的一排排红色巨型桥吊,宏伟壮观,仰望时,特别震撼。

风就是音乐,无时无刻无处不在,风声从左耳灌到右耳,墙一样挡着你,浪一样推着你,像要把你推进海里,让人阵阵发晕。

没有观众。

没有掌声和鲜花。

真正属于这个舞台的,是刚才在会议室和我们座谈的他——30岁的码头桥吊工人熊崽。

他长得真像“麦克罗伊”——那个遥远的22岁北爱尔兰少年,是全球高尔夫球最火热的新星,并被称为老虎伍兹的接班人一样,黑里透红的圆脸,浓眉,剑鼻,大眼,厚嘴唇,身材强壮,农村孩子般憨厚,而场上精湛的球技令我们这些高球迷赞不绝口。而我对面这个“麦克罗伊”,并不比真正的麦克罗伊逊色。几年前,他创造了一套后来以他名字命名的独特的码头集装箱桥吊法,他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省政协委员,市十大杰出青年,接受过总书记接见,和总理同桌吃过工作餐……

除了工作,他的最爱,是古典音乐,让我对他顿生好奇。

此时,他穿一件红黄相间的工作背心,脸上写满严肃,眼神明亮而敏捷。我发现,当他走出会议室,站在这个舞台上,已然进入角色,如同他十年来一直全神灌注地诠释着属于他的一曲天籁——

十年前,没有人知道,会有传奇。

19岁的他技校毕业,当了码头龙门吊司机,两年后,转为技术难度高得多的桥吊工人。爱人是同学,也是同事。一切很平凡,很快乐。

他的工作,就是“穿针引线”——在离地六七层楼高的一座孤岛——桥吊司机室里,远距离操纵仪器,让吊具的4个“爪”同时准确插入相隔五六十米之远的集装箱4个烟盒大小的锁孔,然后,起吊,横移,落到别处。最难的是,桥吊面对的是随海浪上下左右摇动的船舶,穿的是晃动着的“针眼”。

“叮——叮,咔——咔”,码头上,他,是一个独奏者,又是合唱者。

然而,有一天,他听出了这个协奏曲里,似乎有不和谐的音符,如果改一改,会不会更完美?

有一阵,他像痴了。整天对照力学书籍,分析运动轨迹,试验,再试验,为此,他跌出了每月评比的龙虎榜,他也无所谓。只是为了完美,无他。整整一年半后,一套“稳、准、快”的桥吊法诞生了:原来4个过程的操作法,他只要2个过程,省时省力外,驾驶室也不再“急刹车”,吊具故障基本归零!

一个非同凡响的创新,令世界叹为观止!

立即,这个以他名字命名的操作法被广泛应用,平均每一艘轮船,多出4万多元的经济效益,那是什么概念啊!有了它,他们出色接卸了世界最大的集装箱船,创造了国际领先的宁波港最高船时效率。有了它,港口货物吞吐量跃居全球海港第一,集装箱吞吐量跻身全球前五,成为世界最大的综合港。

这个舞台上,他自然成为当之无愧的“领唱”、“首席琴手”。他包揽最难最险的活儿。他亲手完成了码头具有历史意义的第一千万箱的装卸作业。所有“啃硬骨头”的作业,都有他忙到脖子僵硬得无法动弹的身影。

这个舞台上,他又是教“唱歌”的人。30岁的他,已经有不少“徒子徒孙”,个个都是骨干、精英,他的技术已经传到了第四代。对一些“笨鸟”徒弟,他缩着身子蹲在驾驶台右侧半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一陪练就是两三个月,有时为了彻底纠正一个不规范的动作一蹲两三天,手、腿、脚全部发麻,直到帮徒弟彻底纠正动作。他甚至自学按摩,除了常给母亲按肩膀,还经常帮同事们轻松轻松,无他,就是为了这曲天籁的完美。

在狂風呼啸的码头,“麦克罗伊”认真平静地给我们讲解着桥吊法。

“你真了不起。”仰望着桥吊,我发自内心地说。“劳模”在我心目中,不是人,是神!

“没什么,我就是挺幸运的,呵呵。”和刚才座谈会上一样,他又一脸的不好意思。

到底谁更幸运呢?自然是他所在的港口啊。

他收专利费了吗?没有。

他以功臣自居了?显然也没有。否则不会一说起荣誉,似乎受之有愧,诚惶诚恐。

一个普通的码头工人,一大摞如此高的荣誉,反差巨大。

“你喜欢这个工作吗?”我问。其实,我心想,他有了这么多荣誉,还甘心当码头工人吗?

“我很牛的,”他脸上瞬间发亮,“我开着五千万的车,对了,最近涨到七千万了,坐在三万多的真皮椅子上,做着进出口生意,比‘富二代还牛。”他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像我弟弟小时候玩赢了玻璃弹珠。很明显,说起工作,他很快乐,甚至幽默起来。

“除了工作和音乐,你平时还喜欢做什么?”

“很多,游泳,打篮球,骑自行车,摄影。不过,最喜欢的,还是鼓捣音响,听听安静的音乐。”

“哦?”

“我家音响是我自己做的,花了五年时间。每个单元,每一根线材,都是我一件一件找来,组建的。”

世界上,有一种对话,是语言无法媲美的,那就是音乐,于是有“知音难觅”一说。第一次,我和一个人聊音乐聊了很多很多,可是,怎么是个我眼里永远“高大全”的劳模?而且,古典的,宁静的,应该是我这个60后的酷爱,怎么也会是这个80后的酷爱?

我们越聊越多,越聊越近。仿佛,从一个甬道的两个尽头对面走来,在逆光里,他往我这边走,我往他那边走,越来越近,最后,甬道里其他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我和他。一切远去,一切又风生水起。我听见我和他彼此的声音,就像,在交响乐里,美妙的单簧和提琴。

大家分散参观,我和他静立在码头一角。我问了最想问的一个问题:“你有烦恼吗?”

在巨大的风声里,我听到了这个新任桥吊大班副班长“最大的烦恼”——“荣誉多了,职务升了,要转型,压力很大。现在要学管理,学英语,拿文凭,感觉挺累。其实,我就喜欢当工人,搞技术,带徒弟,简简单单地工作,开开心心过日子。”

他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看着远处的海,回过来时,又是羞涩一笑,眼神里却带着一点点迷惑,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否表达清楚,也似乎是为我有没听懂,或我是否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懂你意思。”我真诚地说。

我听不见,在巨大的风声里,他说了句什么,我们也无法再深谈些什么。我们一同仰望着桥吊,没有说话。

良久,我说:“我们明天就到下一站采风了。到时我能在QQ上继续跟你聊聊吗?”

“当然啦。”他欣然答应,“今天晚上您有空吗?到我家听音乐吧,我想给您推荐好多好听的音乐呢。”

他的不设防,他的真诚,热情,让我吃惊,并感动。也许,这个舞台上,有属于他的一种孤独,从未对人诉说。而我,恰好来了。

“熊崽”是他的网名。在长达几个月断断续续的聊天中,我们都发现我们有无数相似——

我们都属猴。我比他大一轮。

我们各自的女儿都属狗。也相差一轮。

我们都爱狗。我家养了两只小狗,他家马上会有一只朋友答应送的巨型贵宾犬。

我们都被父母夸特别孝顺。

我们酷爱风格相似的音乐。

我们都特爱吃面条。

我们待人原则是真诚。

我们都不太会说话。

我们的小家庭、大家庭都很幸福。他们和父母一起住,还常把老外婆接来住一阵子。

我们有相似的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我们骨子里最想要的,都是自由,简单,快乐,而强烈的责任感,源于追求完美的个性,绑住了自由飞翔的翅膀。

因为这些,我们不知不觉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弟。

“我最大的梦想——一直可以做想做的事,自由自在地工作生活,就像姐写的那种生活。”

“我最大的烦恼——回答过啦。”

“我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考试不及格挨父母骂。”

“我最幸福的事——家庭和睦温馨是最大的幸福。还有一个有共同爱好的铁哥们。有一大批好徒弟和支持我的同事。”

“我做过的最奇怪的梦——说实话我不太做梦,睡眠质量很好。记得最牢的是当学徒的时梦到桥吊驾驶室掉到海里了。”

“我最喜欢的音乐——除了蔡琴的《机遇》、朱哲琴《阿姐鼓》,和姐聊过的一些,还有《辛德勒名单原声大碟》、《卡门》、《四季》、《罗西尼弦乐奏鸣曲》、恩雅《榕树下的回忆》,鲁宾斯坦的《肖邦夜曲》等等。”

“我空中作业最奇特的经历——一艘外国货船发生严重碰撞事故,随时有沉没危险,我们抢险,难度特大,船尾、甲板严重变形上翘,固定集装箱的拉杆、底锁变形解不开,如果没有把握好着力点,一不小心,集装箱就会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哗啦啦地倒塌……但我们做到了。”

熊崽老老实实地回答着我的提问。而他寄来的《波罗蜜多》和另外几张碟,我放在车上,天天听。仿佛是天外来的声音,黑暗里的呼吸,摒弃了一切喧哗。熊崽,无意中给了我一个新世界,让我和他有着相似烦恼的灵魂可以随时躲进去。

第二次见熊崽,是我借去宁波开展文学调研机会,去看他。

夜色已经很暗,车子快到一个小区时,忽然飘来樟树的香,仿佛车子穿过喧哗的世界,真正进入了宁静的夜。这个老小区名副其实,就叫樟树街小区。他家在三楼,上下两层。

家人迎上来。

父亲温和微笑,母亲热情招呼。正在学爵士鼓的小女儿很活泼,跑来跳去,但不闹,还给我们拿桃子吃。爱人小银,和照片上一样娇小,落落大方,陪我们各处参观。

这一家子,没有特别亲热的表现,却处处洋溢着纯朴,喜乐。

在他四十平方专门的“音乐室”,我们静静聆听着他亲手做的音响,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肌肤肌理般缜密透彻的音效。

这的确是一套不同凡响的音响,他自己花了整整五年、十几万做的音响。奇怪的是,垫在音箱下面的,是一块青石板。他说,是他到市场去买来,自己裁剪的,有80斤重,那样音箱才会稳当。

“为了那个功放啊,我自己一个人坐车跑到上海,从网友手里求来的,两万块,现在不止这个价了,投影机也是。”

他得意洋洋,也许是在家里,没有了一丝拘谨,说起音响,就像说起女儿,口若悬河起来。五年里,每当夜深人静,每一根新线装上去后,他都会和发烧友朋友一起,享受好一阵子。听出哪里不对,又去寻找,求证,修正,绝不允许有一丝杂质,直到完美。那一刻,是他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光,就像,数学家攻克难题,冒险家冒险成功……

我突然发现,他之所以能创造出独特的“桥吊法”,也许,真的并非他有多少雄心壮志,更多的,是取决于他追求完美的个性,创造性的天赋,极强的实践能力,还有惊人的毅力。

有些人,觉得麻烦,就会放弃,马马虎虎算了,而他不会,对任何认准的人和事,都真诚到底。

“音乐其实是自由来去时空的风。”我忘了是他说的,还是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名句。

几天后,收到熊崽翻刻的七八张CD,是那晚听过,我特别喜歡,他挑出来为我刻录的。他真是一个认真的人。

记得那一晚,我们在听音乐的间隙,又一次聊起了荣誉感。这一次,我说得很“现实”:

“第一,给你荣誉,也是公司的需要,是社会的需要,他们需要楷模,你要配合。第二,你是政协委员,这是一个新的平台,你有,别人没有,你要好好利用它,做对社会对大家有益的事,不是挺有意义吗?”

“对对,我现在适应多了。上次开政协会议,省长来,大家帮我抢话筒,比如民工住房问题,我说了一大堆,四个建议呢,哈哈。我是技术工人里仅有的两三个代表,我得发挥作用。”

“就是么,所以,你不该有压力和困惑,对吗?”

“是哦,应该很开心。”

因为各自的忙碌,我和熊崽在QQ上见面更少了,只是偶尔留言。最近,他又在忙着准备“两会”提案了。而他的形象在我脑海里,越来越立体,常让我感慨万千。如果为熊崽打一张名片,应该是这样的:

“80后,劳模,音乐发烧友,运动健将,爱自由,真诚,厚道,幽默但没有丝毫油滑,孝顺但不盲从,重情义,关心国运,对喜欢的执着到底。追求完美。从不说大话,不说教,但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别人。”

因为熊崽,我第一次将目光聚焦在一个特别的群体——80后——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

“80后”一词来源于国际社会学家们讨论社会发展的一个代名词,指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用法制限制人类生育后出生的第一代人,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在人们曾经的印象里,他们不热衷政治,不关心社会,崇洋媚外,喜欢非主流文化生活,无病呻吟,习惯在富足的生活中寻求忧郁和悲伤。曾经,他们被叫做“垮掉的一代”,“最没责任心的一代”,“愚昧的一代”,“最自私的一代”,“最叛逆的一代”。

直至汶川地震,奥运圣火护卫战,刘翔的咬牙坚守,姚明的辉煌和随时听从祖国召唤的爱国精神……这一群年轻人的血性表现,充满活力地彰显了勇敢、善良、爱国、思辨、正义、人性、无畏这些精神面貌,人们突然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这一目睹和参与整个民族自强不息奋起拼搏史的特殊一代,已然开始思考,开始成熟,开始担当。

“我只是很多普通工人中的一个。就是比较幸运。”这是熊崽说得最多的。

仔细想来,他的确幸运。不能否认,我们这个社会有很多诟病,某些价值观早已沦陷,不按规则、不守规矩、巧取豪夺,变成“有本事”、“成功”。而憨厚实在的熊崽,农民般老老实实劳作,得到了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东西,诠释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公平天理。多么幸运,多么难得!

如他所说,我们的身边,有无数像他一样的80后,一群群普通的年轻人,正迈入壮年,逐渐成为这个社会的主力,在各个平凡岗位上冲在最前线。就像我们采风团在春天一路采访所到之处,跨海大桥,钢琴大厂,造船巨坞,高速公路……到处都有熊崽,到处都是奇迹。而在感情上,比起有兄弟姐妹的我们,比起晚辈90后、00后,他们这一代最寂寞,不管是一人独处,还是身在人群当中。但从熊崽们身上,我看到,他们更独立,更懂珍惜。

而我最高兴的是,这一代弟弟妹妹,不是有多么优秀,而是,他们真实,真诚,懂奉献,也懂享受——在我看来,这就是幸福人生的密匙。

冬来了,夜让时空更阔远。此刻,熊崽一定正面对广阔的大海和往来的船舶,从容淡定,倾情歌唱。

那么,十年,二十年后,会看到西装革履的他,在主席台和酒桌上踌躇满志、豪言壮语?还是仍然在码头,穿着红黄相间的工作服,带着一群徒弟,被海风吹皱的脸上,洋溢着憨厚的笑容?

只要他内心是快乐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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