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
2011年11月,以色列驻沪领事馆公布了一百多张拍摄于半个多世纪前的老照片,拍摄者是当时的犹太摄影师萨泽提。老照片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真实的生活定格——当时的审美、流行衣着……但更令人深思的是老照片背后隐含的价值观、道德准则和做人的道理。
出现在发布会上的六位当年老照片的影中人,都已年逾古稀,历经岁月洗涤,外貌与影中人大都差异极大,但他们的优雅、低调和谦虚恰恰折现了海派最绚丽的光彩。他们不约而同的轻轻一句“我们都是普通人,没什么可讲的”就礼貌又婉转地拒绝了媒体的采访。
坐落在旧法租界这座犹太人开设的照相馆,怎么说也不会是一般“普通人”所涉足的。就那位芭蕾少女洪落霞来说,她只是淡淡一句“业余学芭蕾”,殊不知,这五个字后面的含义可圈可点。上世纪廿年代初,大批沙俄贵族在十月革命的炮声下,被迫离乡背井,不少辗转来到上海。上海人称他们为“白俄”,以区别于苏维埃政权下的苏联人。这些白俄虽然钱财尽失,但作为沙俄贵族,他们能讲一口流利的法文。他们选择上海法租界而聚居,因为这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环境似曾相识。说到底,旧法租界除高级管理层为法国人外,大多数是白俄。一些深有艺术造诣的贵族,他们精通声乐、乐器演奏、美术及芭蕾舞艺,为了糊口生存,就在上海开办私人教授班。其中著名的有被称为“中国声乐之父”的白俄声乐教授苏石林,他培养了一代诸如男低音歌王温可铮、女高音歌唱家周小燕、高芝兰等著名艺术家。此外,在上海的一些著名的贵族名校,如圣约翰、圣芳济、中西女中等的艺术教授,不少都是白俄,其中的芭蕾教授班更是上世纪初上海滩艺术教育的一朵奇葩。
上海最早的芭蕾舞教授班大多为白俄开设的。俄罗斯的芭蕾与法国的芭蕾是全球公认的两大权威派别。世界著名的芭蕾舞皇玛可·芳婷1930年代曾在上海从师一位白俄习舞。在他们的培育下,上海有了中国第一批的芭蕾舞人才。著名的原上海舞蹈学院校长吴蓉蓉就是极有代表性的一位。还有一位李葵女士,她前几年回沪探亲我们还见过面,也有八十好几了。
自上世纪初,西风渐进,从教育、人文和生活方式上影响着上海人的生活。大批洋学堂的开设,令一代上海人从小就受到西方艺术的滋养。不少年轻人开始课余去这些艺术教授班学声乐和各种乐器,那时能想到将女孩子送去学芭蕾的家长,经济实力当然是第一,但更重要的是思想的开放、西化和对西洋艺术的修养与审美已达到相当境界。大多数送女儿学芭蕾的家长,从不指望女儿终身从事芭蕾专业,只是以此来从小培养女孩子优雅的举止体态。
直到1966年“文革”前,上海还有这样的私人芭蕾舞教授班。笔者知道的著名的就有吴蓉蓉芭蕾教授班和李葵教授班,想来那位老照片上的芭蕾少女洪落霞可能就是师从这两位老师之一吧。就笔者所知,1966年文革前,李葵的收费是一个月16元,每周日上2小时课。当时大学生的工资只有58块5毛,可见这样的消费不是一般“普通人”所能承担的。洪女士回忆,因为参加演出新做了一件舞衣才去拍照留念的。这种白缎面罗纱料的芭蕾舞裙,当时要上百元一件!1965年,李葵曾借戏剧学院的大礼堂举办一次她的学生的大汇演,但规定不能对外售票,所以一切场地、灯光、伴奏费用都打在票子里,让学员自己买了送给亲友看。记得那时每张票子也要好几块钱了,在1960年代的上海文艺小圈子,也属难得的盛况。想来,洪女士那次在艺术剧场上演出(今兰心大戏院),也属这种性质的。可见,她的家庭有多“普通”!可能,非官非富,但一定是有相当经济实力和教养的“好人家”。
上海人以海派名驰全国。海派的真谛是沉稳、低调、优雅和不张扬,就像大海深藏不露。
笔者从小被家中老人教诫:如果你口袋里有10块钱,你只能扣着5块钱的限度来消费,而对外只能作出自己口袋里只有2块钱的身价,这就是老上海做人的气度,十分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