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克是怎样被判刑的

肖剑

雅克·希拉克显然是个极有抱负，也深孚众望的法国前总统。他还是一个雅兴十足的诗人和作家，出版了多部小说和自传及演讲集。

然而，令这位法国历史上任期最长(12年)的前总统感到“创伤与悲痛”的是，2011年12月15日，巴黎地方法庭裁定其挪用公款、滥用职权等罪名成立，判处他两年监禁，缓刑两年。此时，他已79岁，垂垂老矣。

司法盯上了前总统

法官多米尼克·波特认定，希拉克在1990年至1995年担任巴黎市长期间，利用职权虚设多个公职，挪用政府资金为所属的保卫共和联盟——现在执政的人民运动联盟的前身——工作人员发放薪水，巴黎纳税人为此额外支付了大约140万欧元。当天，希拉克没有出庭。

这个法庭可不一般。1793年，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即在此被送上了断头台。此案的庭审法官波特在法国也是赫赫有名，他曾对卷入非法武器买卖的前总统密特朗之子作出有罪判决。此次庭审，波特在判决书上写道：希拉克“没有履行公职人员应该保持的正直诚实之义务”。

由于放弃上诉，这一判决已成为最后的判决。希拉克也成为了“二战”以来法国首名受审的前国家元首。

然而，即便如此，对希拉克来说，不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也属“晚节不保”，他期望留名的青史上，终归留下了一点令人伤心的颜色。确实，希拉克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留给法兰西历史和人民的最后印象，居然是一名刑事罪犯。

希拉克是法国政坛宿将，也一直保持着历届总统中最高民望。他反对伊拉克战争，使得法国在全球、特别是在阿拉伯世界的声望达到顶点。法国在他的领导下，联合德国和俄罗斯，组成了三国反战联盟。在希拉克时代，虽然法国国力已今非昔比，但在外交领域却始终发挥着一流国家的作用。尽管如此，司法最终还是盯上了他。

“巴黎往事”并不如烟

其实，希拉克这一案，是“旧事重提”，舆论风趣地称之为“巴黎往事”。

在希拉克巴黎市长任上，当年的一份市政工作人员清单显示，有近300人领取工资；但在市政厅内部通讯录中，却还有45人不是政府工作人员，都是希拉克的好友，其中有作家、芭蕾演员，这便是媒体所称的“幽灵职位”。

这件事当时已经曝光，并将矛头对准希拉克，他也因此被怀疑中饱私囊或为回报政治盟友而滥用权力。但希拉克当时已是法国总统，享受总统豁免权——不受刑事司法调查，针对他的指控就此搁置。不过，针对案件另外共同被告的诉讼却并未中断。2004年，巴黎地方法庭判决数个希拉克同案犯有罪，其中就有现今担任法国外交部长的阿兰·朱佩，他被判14个月缓刑监禁。這位希拉克的得意门生，因此不得不在加拿大“休眠”了长达6年的时间，前不久才重返政坛。当年朱佩等人被判有罪，其实已经埋下了希拉克今日遭到追诉的伏笔。

2007年，同属右派但有政见分歧的萨科齐竞选成功，继任法国总统。于是，在希拉克卸任不到半年时间，被搁置的“幽灵职位”案被激活。当然，也有媒体称，案件之激活是萨科齐的政治报复。这一说法，或缘于2007年大选之际希拉克在物色接班人时，看中的是另一得意门生德维尔潘。

2010年，巴黎市政府与希拉克及执政党达成和解，希拉克所在政党直接以党产200多万欧元补偿给巴黎市政府，以换取撤销民事部分的诉讼。然而，针对希拉克的刑事诉讼部分依然还在。

司法程序启动当然也并不顺利。希拉克的律师以案件发生在15年之前、诉讼时效已过为由，要求撤案，但最后闹到了宪法委员会，仍是同意立案。巧合的是，希拉克本人就是宪法委成员，“幽灵职位”案的其他几名被告的亲属也是成员之一。决议准予立案，表明希拉克并未施展其影响以避免法庭的审判。后来，赫赫有名的波特法官接手此案，他决定受理希拉克一案，要求前总统出庭应讯，使“幽灵职位”案正式开启。

司法的荣耀，总统的黯然

希拉克的辩护律师乔治·基耶日曼一直在千方百计寻求对策。他出示了一份医疗报告，称希拉克有着“不可逆转”的神经系统问题，导致丧失了很多记忆。他还否认巴黎市政厅“系统性”地设立虚假公职，辩称希拉克本人对公职造假并不知情，并警告说：“你们的审判将是雅克·希拉克给我们留下的最后印象。”

其实，认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前总统“蓄意腐败”的政界精英和普通民众很多，在过去的10多年间，也都希望搁置案审。然而，法庭并不买账，并且坚持裁定希拉克有罪。对此，除希拉克本人发表声明表示“从内心深处”拒绝接受这个判决，并称判决对他造成了“创伤与悲痛”，他的家人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越裔养女安道·特拉塞尔认为“正义得到伸张，必须予以尊重”，只是遗憾判决“对他太过于严厉”，“对于我们家庭和希拉克本人而言，这都是莫大的痛苦”。

媒体认为，希拉克放弃上诉是因为法庭对他手下留情了。因为依法国刑法，若指控其罪名全部成立，波特法官可判其高达10年的监禁和15万欧元的罚款。美联社的评论称，在这个崇尚元首权威的国度，敢给总统判刑，其意义远大于总统是否入狱服刑这个事实。BBC也称，有罪判决本身“会被视为是希拉克人格上的污点”，这个意义就已经足够了。

当然，法国民众知道，希拉克确实没有中饱私囊。他们也知道，希拉克是个俭朴的人。

希拉克生活的最大特点是不讲究排场。入住爱丽舍宫后，他将繁杂的礼宾程序简化到最低限度，并且关闭了朗布依埃和马利勒鲁瓦的狩猎场，嘱咐总统专车遵守交通信号。同时，他不仅大大削减服务员和顾问人数，还裁减了警卫队伍，禁止警卫妨碍他与普通民众接触。卸任前，希拉克夫妇的家庭财产总值100万欧元左右。而当时很多人猜测，希拉克的财产最少也应该在1000万欧元以上。

希拉克确实一贯俭朴，而居然被判刑罚，对他来说，确属伤悲。那么，对这位前总统，司法是不是真的手下留情?

非也。法庭不得不这样判。不然，司法公正无从谈起，法庭本身也会“名声扫地”。

其实，希拉克获刑是法国“党政不分”的结果，这也正暴露了法国宪政存在的漏洞。保卫共和联盟是希拉克在20世纪70年代创建的，且在他1994年宣布竞选总统之前一直任党主席。在长达近20年的时间里，希拉克正是凭借这一身份，把巴黎市政厅苦心构建成自己政党的堡垒，这一堡垒也成为了他多次向爱丽舍宫冲刺的大本营。巴黎还是培养、储备和安置党干部的地方，希拉克出任总统后，内阁一批主要成员均来自巴黎市。

问题，恰恰也出在这里。从这个维度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幽灵职位”被司法指控的实质——那些不为巴黎市工作的“特派员”，真实的岗位是在保卫共和联盟。通过冒领虚饷，联盟便不用为他们提供薪金报酬。

在法国，每个政党都有自己控制的城市，于是，所控制城市的市政工程往往成为了政党筹资的来源。原本政治丑闻是党派之间最好的攻击武器，但是法国各党派很少在这类问题上相互“攻讦”，从中也可看出“黑金政治”的普遍。

希拉克“幽灵职位”一案，从法庭的从轻发落，到希拉克的息事宁人。双方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面对难以撼动的制度“壁垒”，无论法庭还是当事人所能选择的恐怕只有谅解和退让。

不过，法庭毕竟作出了判决，这也可以看作是司法在努力向“党政不分”这一制度“壁垒”发起冲击。司法对前总统如此“紧追不舍”，未尝不是法国司法的荣耀，尽管希拉克将因此而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