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人儿
我被抓了。警察在审我。
椅子有点破,很多部位掉了漆,露出了原有的木纹。我厚实的身体坐在上面,不摇,椅子都有点晃,我稍微一动,嘎吱得就更厉害了。警察坐在我对面,一张简易的桌子,四条干巴巴的凳子腿上,挂着两个破抽屉,我估计,一拉就得散架。
警察问我,“叫什么?”
“二驴。”
“大名?”
“二驴。”
“姓什么?”
“二驴。”
我歪斜着脑袋,咬着厚厚的下嘴唇,嘴唇的左下方歪向肩膀,牙齿白晰,我冲着他傻傻地、不出声地笑着,不时,还弄点唾沫,有意让它顺着左侧嘴角边往下流淌。
他有点恼火,用一杆黑色的钢笔敲着桌子。
“姓什么?”
“二驴。”
“叫什么?”
“二驴。”
无论他问我什么,我只是傻笑着,并且拖泥带水地回答他“二驴。”的确,大家都这么叫我。“二驴。”我已经答应了若干年了。
我爸是地道的农民,刚解放的时候,城里搞建设,缺人,我爸就和村里的一个小伙子悄悄离开我奶奶进了城,当了铁路工人。先是烧锅炉,也就是司炉。在火车头上,不停地往火车头中间的大火炉子里装煤,那时候,火车头是黑铁皮的,有汽笛,一拉笛吱吱地响。火车,是靠一锹一锹铲进去的煤,燃烧之后产生动力,发动着行走的。后来,我爸做上了副司机,坐在火炉的右边,再后来当上了司机,坐在了火炉的左边。他跑车走的时候,扛着一个小铁锤,像扛着一杆枪,很有点意思。
我妈是我奶奶给订的亲,是我爸的一个远房妹妹。当年,我爸从农村跑出来,就是想逃婚。但是最终我爸没拗过我奶奶。我奶奶搬着腿,搂着一双小脚,坐在烧得热乎乎的土炕上,我爸一说不愿意,她先是痛哭,说我爸的爸死得早,撇下她们孤儿寡母,她是多么辛劳地一把屎一把尿地拉大了我爸,我爸已经被感动无数次了,早不灵了。我奶奶看她这一招不灵了,她就往炕沿里挪,她会拿出她早准备好的敌敌畏,扭开瓶盖,大喊着“我喝敌敌畏死了算了,省着你气死我。”我爸就服软了。但是我爸心里不愿意娶我妈 ,我妈皮肤黑,还有点愣。听说我爸娶我妈进门的那天晚上,我爸睡的是房檐下的长窗户台子。
我爸在外跑车很少回来,最初,我奶奶睡东屋,我妈睡西屋。我爸休班回家,夏天的时候,他常睡西屋的窗户台。冬天,也睡过马棚。听说,我爸只和我妈睡过五次觉,便有了我们五个。所以我爸常感到窝囊,觉得怎么就那么寸。他总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我在家排行老二,个子高,身体壮,随了我妈,黑,愣。人们叫我的时候,顺我心的,我就哼一声,不顺我心的,我就歪一下硬脖子,撇一下长得超厚的嘴唇,脖子一梗一梗的,大约有点驴的倔劲,时间一长,大家就叫我“二驴”了。
我爸和我妈亲戚套亲戚,就沾上了近亲的边,近亲结婚,你可以想象我们家的二男三女五个孩子了,是不容乐观的。我大哥用常人的话说是精子,小妹也是精子,妹妹老三小波,老四小香,都和我似的,半精不傻。
我大哥有工作,在离家一小时左右的地方上班,小妹小花,上学。我、小波、小香,我们也都在学校里晃悠了一阵子。我上学的班主任是李老师,快考试的时候,她会让她的孩子像玩一样,把我叫到她家,她就算没直说,她把考试题的大部分都给我复习一遍,就这,第二天,我还是糊涂。我妈看我们实在不是学习的料,我们仨就都不上了,只有小花一个人在学校读书。在学校,同学们也常常因为我们三个有点傻,跟她找事,骂她,小花只是流泪,回到家,我要是再跟她抢点窝窝头之类的东西吃,她就会用唾沫吐我,还学着外面小孩的口气骂我“傻二驴。”我也是傻傻地笑笑,我这个小妹,小脸白白的,眉目都随了我爸,有点好看。
我姐小波能帮我妈干点家务活,小香差一点,头摇晃着,很瘦,她喜欢抽鼻子,让很窄的一张脸,顺着抽动的嘴角,向着一个方向倒去。人们都说,她比我和小波还要傻一些。但是,她心很巧,当年流行一种门帘,用报纸搓成细筒,之后,一根一根用毛笔刷上油漆,有的纸棒刷上红油漆,有的刷白油漆,还有的刷黑油漆,各种颜色的油漆刷好,晾干,再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再之后,用一根结实点的细绳子按照图案,串红串白,串黑串绿,一根一根串好了,再一根一根地挂在一根横木上,绘出一种图案,有人掀帘走动时,一截一截的门帘会左右摆动起来,图案或者是黑熊猫,或者彩色波浪,或者飞鸟青松。好看。小香很会做这个,做好挂在自己家的门上,又做,又挂在了邻居家的门上,做了不少。
我大约有一米八高吧,黑黑的,背有点微驼。我喜欢把双手捅进袖筒,抄着手,一副很闲的样子,从东走到西,在车站的高坡上,一根一根铁道牙边走过来走过去,一天能走好几趟。每天不停地走来走去,很闲散地晃悠,估摸着时间一到,我就回家吃饭。
我能很精确地到饭时准时回家,那些精孩子,到吃饭的时候父母还得满院子地吆喝着:“小军,小江,回家吃饭。”精孩子们,到吃饭时都记不住回家吃饭,我心里早给他们下了结论,也还真不能说太精。
我们那儿,有很多家都跟我家一样,爸爸跑车,几天不见人,妈妈在家操持家务,带大几个孩子。所以,很有一些闲着的家属们,说长论短。她们暗地里早观察我好久了,她们早发现我抄着手不停地走着铁道牙,到吃饭时间了,一准能按时回家吃饭,估摸一顿饭的功夫,吃得半饱的我,又会在每一根枕木上走过来走过去。
有时我会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陆游娶了他的表妹唐琬,后来被陆游的母亲拆散了,陆游还写了诗歌《钗头凤》,要是不拆散了,生一堆孩子,他们家会不会像我家一样,弄一堆傻子出来?有意思。我就傻傻地咧一下嘴,情不自禁地笑一下,路过的人看见我,会说“二驴又犯傻了”。
铁道的位置是在一个大坡上,一些平房在窝窝里,很像一口大锅,我们在锅底生活着。高高的铁路在上,学校、商店、我们居住的小平房,远远地窝在锅底,我行走在锅沿上,家属们在锅底,偶尔抬头,就会看见我抄着手,勾着头行走的傻样。她们观察着我,认真计算着吃饭的时间,看我真的饭时准时回家,背地里,她们又给我平了反,“二驴也不算太傻”。
但是我妈把我当傻子看。我妈在街道上工作,也就是最低层的政府组织。整天没多大事,经常开一些小会。一群家属们搬着自家的小凳子,坐在树阴下,先学习,要么念人民日报社论,要么念红头文件。学完了,拉拉张家长李家短,扯扯是非,剥自家带来的豌豆,摘菜叶子,或者拿着鞋底纳着,时不时还在头发中间蹭两下,不知是为了使针更锋利,还是解头痒。麻绳长长地挥着。一个月下来,我妈可以领一份政府津贴。
我妈本来是一般群众,但是靠着她的愣劲,成了群众的领导者之一。学大寨那年,我妈上山,每天走两个小时的路程上山修梯田,我妈像个男人一样挑土,修梯田。我妈还修过坝,和男人一块干,抬大筐,担担子,现在有时她说,那时干活太实诚,累了一身的毛病。但是就为这些不可磨灭的业绩,我妈进了街道,当上了委员。
常学习,我妈很讲政策,觉悟极高,话里话外颇有领导风范。我和小波打架,我妈来劝架,“要团结,不要分裂”。我饿(那个鬼年月,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总是吃不饱),我抢了小香的一块包谷面发糕,我妈会及时地打我一大巴掌(她以为傻子不知道疼),“不能多拿多占”。
其次,我妈还是把我当傻子。她和居委会张大娘的老头有染,竟然一点儿不把我当回事。
我妈最拿手烙馅饼,烫面的。把面用开水烫好,和匀,砧板上铺一层薄面,她右手拿着擀面棍,左手托着面团,一圈一圈地转着,不一会儿,一块薄面皮擀好了,之后,她会把拌好的肉馅包进去,左手托着转着,右手拧出一个阄来,双手在掌心一按,压扁,再轻轻地擀几下,之后,一个一个放在倒着油的平锅里,煎一会儿,再往锅里倒上水,平锅在慢火上把水蒸干,发出哧哧的响声时,我妈会把饼翻个,再烙另一面,出锅的时候,饼两面脆黄脆黄的,别提多香了。我本来就爱一边流的口水,更禁不住这美味的诱惑。我妈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给我们做一次。但是近来,她经常做,每次就烙三四个。逢年过节,给我们做的时候,油也少。现在油也多一点。
我们家的油是按粮本供应的,每人二两。有一回,我妈去打油,拿着卫生所欧阳护士给的用剩下的盐水瓶,回家的路上,一不小心,半斤油掉在了地上,眼看着油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渗进了地下的黄土里,我妈慌忙把外衣脱了,双手捧起地上的土,一把一把地把沾着油的黄土放在衣服上,兜回了家,后半夜,我妈还在忙活她的油。她先把土倒在盆里,加水,油花一点一点浮在了水上面,之后,她又放在了锅里,把水熬干了。再小心谨慎地一点一点把油盛到大瓷碗里。我妈忙活到后半夜,总算救出了一些油。
再说那几张油馅饼,我妈会用一块泛黄的草纸小心地一层一层地包着,她不让我吃,他说,他让我送给那个瘦老头。她说,张大爷会把咱们打好的草粒运回来,他跑车路过我们打草粒的那条路线。我心里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求人嘛,送点吃的,好像也是可以的。
秋天到来的时候,草渐渐地黄了。有一种草,半黄半绿的时候,结出的粒用木棒轻轻一敲,就落下来了。我就会带着小波、小香、小花,一早出门,坐上一阵火车,到一个小站下车,顺着山沟往里走,沟里大面积的草地连成片,草已经结出了籽,打草粒的人很多,我到达沟里之后,先用木棒在地上划拉几下,很大的一个圈就被我圈出来了,今天这就是我的领地了,一般没有人会在我划好的圈里打草粒,他们知道我是二驴,也知道二驴的力气不小。我先用木棒把草籽一片一片地打在地上,小波、小香、小花,用笸箩一点一点铲进麻袋里,我们带了十几条麻袋,一点一点地压瓷实了。装得满满的,中午我们四个坐在太阳下,吃我妈给我们带的白面馒头就咸菜,小花还背了我妈当年学大寨时奖励的军用水壶。
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开始慢慢下山了,它的热量在减少,血红的太阳似乎离我很近,我放下手中的木棒,坐在一条装着草籽的麻袋上,静静地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从山头上移动着,我的心突然荒凉起来,内心草一样突然就败了。太阳谁都照,它也在照我,但我孤独,内心凄凉,我低下头想着,我是傻子,我为什么就有点傻呢?
到了晚上六七点的时候,太阳落下去,天有点冷了,被风吹了一天的嘴,我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又干又痒。我们就带着两麻袋草籽回家。俩人拉着一个麻袋,小花看着时间,赶上一趟拉煤的车,在小站卸煤的几分钟内,我把麻袋扔进煤车里,再把小波、小香、小花一个一个拽上来,我们四个坐在煤堆上,一阵子就到家了,我妈说“进门就吃饭”。我们打来的草籽,够我家后院养的鸡吃一个冬天了。冬天的时候,我妈会掺一些稃子,喂鸡,鸡会下蛋。我们过生日时候,我妈会把鸡蛋煮好,用红纸把外皮染了,红红的鸡蛋在我的额头上滚一圈,之后,再在我睡觉的床上竖着推,从头推到脚,说是从此行好运、红运,而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在暗自想,我要变得精一点,只精一点。一年精一点,很多年,我会不会像我哥一样呢。
我妈说张大爷帮我们运回来,我开始想,我妈是为了感谢他。我们打的草籽还有几袋堆在小站的沟里。
我站在那个瘦老头跑车必经的路边等着,然后嗡声嗡气地按照我妈教我的话说一遍,把一个渗出油的黄草纸包给他递过去。有时还有我们过生日才能吃到的鸡蛋。
有时候,我妈会骗我。有一回,我妈说,“二,把这个石头给你张大爷送去,他家积酸菜用。”我就拿着那块“石头”站在张大爷跑车必经的路边等着,等了半大会儿,张大爷没来,我想,一块石头,还用牛皮纸包着干啥?再说,这重量不对,有点轻,我一层一层打开一看,里面是卤好的一块肉,我丝毫没客气就把半边偷吃了。我回来,我妈问我,“把积菜的石头交给张大爷了”?我“嗯”了声,转身就走了,看得出,她比我还心虚。从此,我心里很是有点恨这个瘦老头,净吃我们家的好吃的,我都吃不饱,他还吃肉。
张大爷和我妈好上之后,他跑车回来的时候,听说张大爷总打张大娘。张大娘很瘦,苍白的脸上有许多皱纹,比我妈看着是老一些,但我看还挺有女人味。她抽烟,叼着一根烟,提裤落衫的,不算利索的一类女人。有可能是常年用嘴上的力气抽烟,她的嘴唇上方有许多折叠出来的皱纹,人又瘦,干巴巴的,像一张用线抽起来的核桃人。
我记得她,是因为她家有个宝三,个子小小的,鼻子塌塌的,嘴也干瘪着,走起路来,身体向一边倾斜着,迈八字步。他特别喜欢女人的裤衩。夜晚趁人熟睡的时候,他会爬上别人家的院墙,把人家晾的花裤衩用一根杆子挑走。他还在学校里受过处分,因为他爬上女澡堂的后窗,偷看大澡堂里的女人们洗澡,正好那天他的班主任老师在里面,发现了他。上课的时候,一咋呼他就说了。大会上点名,给了他处分,但是,他依然没改。
宝三的名声很坏,小孩子们见他都躲得远远的,大人们尤其对自家的小女孩一再叮嘱着,不能靠近宝三,离他远远的。
那天一群小孩,翻过乘务员公寓的大铁门,正准备向公寓后院开垦的种植地下害,眼尖的小红怎么就看见了宝三,他倾斜的身体一边倒着,迈着八字步,也向大铁门走来,孩子们赶快躲藏在一间砖房的后面,看着宝三慢慢踩着一条一条的铁大门栏杆爬上来,之后,翻身而过,他一边倾斜的身体正好在他右腿跨过门栏的时候,保持了平衡,他翻大门时很利索。然后,他悄悄地向公寓的后门走进去。正是大中午的时候,不睡午觉的孩子们趁着这当口,想偷葱的拔葱,拿回家晚上给他妈炒菜,想摘花的摘花,另一片地里的大理花,花开得热闹极了,一团一团的,红的好看,粉的爱人,粉白相间的,更让人疼。摘了几枝花的孩子,藏进自己的蓝布补丁衣服里,小红偷的是葱,她把她藏在自己的一件的确良格格衣服里,她要晚上交给她妈,蘸酱吃。
这时,宝三悄悄溜进了乘务员公寓,他从一楼的一扇扇窗户下走过,像是在找什么,突然停在了一扇打开的窗户下,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根铁丝,快速地窝出一个小勾,然后,一只手扒着窗台,另一只手伸向了房间。房间的木窗和木门之间有一根铁丝,一通到头,上面晾着女列车员洗好的衣服、毛巾、花裤衩。宝三右手对准花裤衩,他一点一点地挑着,就要到手的时候,叭一声,铁丝带动了一下女列车员放在床头柜上的铝饭盒。铝饭盒落地的声音,惊醒了熟睡的女列车员。她大呼小叫地喊“抓小偷,抓小偷”。公寓管理员从后面往外跑,暗中盯着宝三的小孩子们立即跑过来,围起了宝三,他们内心小小的正义感驱使着他们,一定要抓住宝三,宝三是小偷,而后来宝三是流氓。
宝三被送进了派出所。后来,他死在了监狱里头,有人打他,打完之后,给他浇凉水,之后再打。刚进去的时候,张大娘赶紧给他大儿子带信,他大儿子先前不肯去,怕丢人,后来,张大娘瘪着嘴,三桶鼻涕两桶泪地哭着,大儿子没法,就托了人去说情,去看宝三,回来说人已经快不行了,本来就干巴巴的身上,只剩下骨头了,干瘪的嘴抽搐在一块,让人不忍心看。宝三最终没出来,大家都说他是流氓。
宝三死了,张大娘很伤心,但她从来不提。直到风言风语传出来,她听说我妈和张大爷搞破鞋,她才偶尔会哭着骂几句:宝三是随了坏根了。
那回我妈让我去给老张头送烟,我爸正扛个小锤跑车回来,见着我,问我,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我爸把烟一把抢过去,撕得粉碎,还用脚踹了踹,然后劈头盖脸,把我一顿猛打,我想我爸是气急了,他不会认为我傻不知道疼。他平时一个人支撑着家,五个孩子三个傻,我爸也怪可怜的。在人面前很少说话,像是矮人一头。跑车一走几天,回家总是默默地坐着,一脸的愁云,赶也赶不走。一种便宜烟,烟不离手,手不离烟地抽着。身上也总是那件单位发的蓝工作服,布的,扣扣子的夹克,下摆有一圈宽布边。
我爸打完我,气嘟嘟地往家走,我跟在后面。我心里想,他一定会把家砸了,他一定会用手里的小铁锤敲碎了我妈的头。但是他回家没事似的,也没把我妈一顿暴打,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他常坐的木椅子上,抽烟,偶尔叹一口气,我妈把荷包蛋煮进面条里,端上来的时候,我爸没说什么,拿了个小碗,把面条分分,鸡蛋挟出来,叫我“二驴”(我爸也叫“二驴”了)过来。我三口两口就吃了,我知道我爸内疚了,他打了我,他在补偿我。
那个穷年月,好吃的大多留下来,等着我爸跑车回来吃,在外面挣钱养家的人辛苦,没日没夜地跑火车,一脸黑一身汗,回家女人们大都侍弄得很服帖。我妈也懂这点,没事家属们闲扯的也无非这些,自家的男人长啦短啦,怎么不挨打了,一句话,得服侍好。我们爷俩吃完了面条,我妈收拾了碗筷,好像没什么异样。
日子照旧过着,我爸从来没提起过这事,送东西的事也还有发生,吃的我还是会偷,抽的就算了。我爸回来,多数要呆两三天,没有人换乘,我爸就不出车,除了睡觉,他都不挪窝,他会坐在一个固定的椅子上,抽烟喝水,到走不说出一句话。
我二十八岁半那年,发生了好几件事,先是我哥每个星期天,骑着一辆二八“永久”牌黑自行车,驮着一个女人到我们家来。那辆自行车是我妈托了人,要了一张自行车票,又花了我爸积攒了很多年的钱才买上的。我哥骑车的那天,可美了。我妈会做一些好吃的,把留着的白面在我哥回来的时候做着吃了。我哥带来的女人,会帮我妈做饭,摘菜,家里搞得很热闹。我和小波、小香是有点傻,但是一点没耽误我哥的精,他白白净净的,大高个,看着很精干,蓝中山装,蓝裤子,一双半新不旧的黑皮鞋,擦得很亮。他的干净利落,长相是像我爸。
我哥一来,我妈赶紧忙着,她是怕我哥的女人看不上我们家的条件,但是我哥无所谓,有好几次带她来,后来我哥就娶了这个远处的女人。这个女人每次跟着我哥走,都是坐在我哥自行车后面,拉着我哥的衣服。她穿着一件立领棉袄,有一点腰身。她和我哥结婚的时候,我妈给她买了衣服、裤子,还给她买了一块一百二十元钱一块的英纳格手表。
听我妈跟隔壁王大娘说我哥的媳妇:小媳妇可精了,什么都买齐全了,说是还要一件红绸子棉袄,我算计着,结婚那天穿的,三天回门换的都齐备了,不买也就不买了。谁知道呢,拉着她公公说是转转,转到商店,指着早看好的一件红绸缎棉袄,“叔,你看这多好看。”二驴他爹磨不开面子,掏钱呗。里里外外,头上脚上,弄齐全了。
她被我哥娶进我家的小土房那天,是我们自家办的酒席,街坊邻居提着暖水瓶,拿着脸盆来贺喜,街道委员会还送了被面子,有的还拿着两斤白糖来了。邻居王妈帮着我妈办喜事,他把一把一把的糖散出去,小孩子们趴在地上疯抢,然后甜甜地吃着。我也抢,我妈走过来,打我的手,还小声骂着“傻二驴”。我只好远远地站在墙边上,露出白白的牙齿傻笑着,看着我哥和他的女人背着手,嘴对嘴地咬着一个被吊起来的苹果。一个苹果,在他俩的嘴边晃来晃去,谁也咬不着,后来,我哥把苹果轻轻地叼着,送到我嫂子嘴边,他俩一块用劲,才咬上了苹果。然后一块糖又被吊在了半空中,俩人一起咬,我嫂子突然伸出手,抓住糖,嘎吧一声,一咬两半,用嘴就递给了我哥,我哥接糖的瞬间,人们已经笑开了花。我也嘿嘿,干笑了两声。
天黑的时候,人们都走了,一地的盆碗帮忙的邻居们和小波都洗了, 我妈说:“老大,带你媳妇进屋歇着吧,累了一天了。”我哥和我嫂子就进屋了,外面还有人在窗下听声的。
到了后半夜,我起夜,只听我哥那屋子弄得床吱吱乱响,我妈不把我这傻子当回事,把一对新人安排在我的小平房一边。他们也不把我当回事,唉唉呀呀的像是哭,我就探着头往里看了看,我哥正在我嫂子身上,屁股一撅一撅的,我嫂子就会发出哭一样的声音。我正看着好玩就发出了傻子的笑声,我妈掀着门帘出来了,揪着我的耳朵就走,还骂了我一句:“傻笑啥?”
接着又一件新鲜事,我们的小供应站分来了几个大姑娘,一个白胖白胖的,辫子黑又长。另一个是小团团脸,小嘴嘟嘟着,洋娃娃一样。小团团脸卖糖果,刚来的时候跟着老售货员钱老头,给他当学徒。钱老头卖货的时候喜欢穿一件长大褂,灰蓝的,看得出,他是干净人,衣服都洗发白了。
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听说是从省城来的,大家都趁着买东西的当口,看一看。看洋娃娃姑娘的人挺多,但我还是喜欢卖文具的那个白脸姑娘,皮肤白皙,手指尖尖的,像几段大白葱。三分钱一根的六棱黄色铅笔,到了她手里就不一般了,肉感的手指递出来,分明蘸了水,我喜欢看。
正是隆冬的季节,小供应站里生着一个高高的大铁皮炉子,蓝布棉门帘密实地挂着,常被人们掀起的地方像抹了油,油亮亮的。进来买东西的人,一路走来,早冻僵了手,他们大都先站在火炉边上,伸出手,烤一会儿,等手暖和过来了,才买一些东西,有的还要多呆一会儿,再暖和暖和。暖和和的小供应站是我多年冬天的好去处,孩子们在这里烫着黑糖球,拿一根小木棍粘着,边粘边吮着自制的棒棒糖,空气中就会弥漫出一股甜甜的糖味。
以前,我会从袖筒里伸出皮肤黝黑的手,在铁炉边像烙饼一样,手心手背地烤着,暖暖的铁炉,烤得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有时,供应站里到货,钱师傅会吆喝着我,帮着他卸卸货,扛一整箱的毛巾,或者整袋子的白砂糖、咸盐。我有劲,他们很是欢迎我的。但是今年的冬天却不同往常了,钱师傅动不动就拿着扫地的大扫帚赶我走。
那个卖文具的小姑娘绝对是我喜欢的类型,眼白少黑眼仁多,皮肤白嫩,眼睛喜欢上挑,辫子黑黑的长长的,在细细的腰间摆动着,屁股也是翘翘的。我会不自主地趴在她的柜台边,双手捅在袖筒里,眼睛转也不舍得转地盯着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用烤火,心里也是暖暖的。我傻傻地看着她,还会发出嘿嘿的笑声,嘴角挑动着,厚厚的嘴唇一咧,黑黑的皮肤,牙齿很白地露出来。我听说人们都叫她小娇。名字不错,有那么点意思。
我大清早起来就会来供应站,我会来看小娇。她拿文具的姿式,她甩动大辫子的样子,好看,她轻轻地身子一斜,头向一边一倒,然后,不自觉地晃动一下,左手手背轻轻地在脖子根上轻轻捋一下辫子,伴随着瞬间头的摆动。真好看啊,那发梢仿佛打在了我的心上,痒痒的。我嘿嘿地笑,牙齿白白地看着她。有时我有点想抽出袖子里的手,上前摸一摸,但是心里还是有点不敢,小娇表情很丑的,对我。
那个叫小娇的姑娘并不怕我,我嘿嘿傻笑的时候,她会用白眼仁瞪我。眼白像卫生球一样白,黑眼仁越发显得明亮。我抄着手,趴在柜台上,久了她会拿出一块抹布,掸着玻璃柜台轰我走,“走开,走开”,我就会左手捅进右手的袖子里,在火炉边烤一会儿,隔着远远的距离,歪着头,远远地看她。
或者站在右边卖布的那一边看她,趴着身子,手依然捅在袖筒里,我趴着的时候,年龄大一点的卖布女售货员不赶我走,我在想,她是好人。我看小娇的目的是很明确的,眼不斜,头不偏,想想我还是有点傻,精明人会偷看,斜一眼,或者借故买东西,拿东西时看,顺便就瞧了大姑娘。我就是心眼实诚,目不斜视地看着她,这样一来,我就给自己惹了麻烦。
先是买东西的人奔走相告,说二驴有花心了,喜欢上了小娇。
“一个傻子还会喜欢女人?”这是人们的疑问。
然后供应站的人就围得多了,他们是专门看我怎么看大姑娘的,看着我看小娇的眼神,好听的说二驴的眼睛里有火,不好听的说二驴好上了小娇!最让他们不能理解的是,我选中了两个美女之中的最美。
“傻子也爱美人?”我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人们饭后评说着这件事。好心眼人说:“唉,二驴也怪可怜的,也活一回人。”坏心眼的人吡着牙:“一个傻子!”这语言的份量很重,足以击破一个健康的心灵,但是我是傻X我怕谁,我照样每天去看小娇,她今天穿的是对大襟棉罩衫,淡粉的,好看,衬得她的脸更白净了。我就会下意识地摸摸我的黑脸。
但是小娇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挫伤,一个傻子爱上了她,她认为那是她的奇耻大辱。开始她赶我,从用抹布在空气中挥舞到用抹布抽打,她挥动着手中的一小块破布,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我抬起捅着手的袖口抵挡的时候还是傻傻地笑着,没法,我只好站远一点,但我不走。然后她开始让钱师傅赶我走,我实在不走的时候,老钱头就会拿着一把大扫帚轰我走,还不时地用扫帚的木把打我的腿,很用力,好像傻子不知道痛。我被打得没办法了,就先离开供应站,抄着手四处转,然后在下午或者第二天早晨再去。
但是事态远比我想象得差,钱老头干脆不让我进门了。我的脚刚一迈进供应站的大门,钱老头即使手中没拿那把大扫帚,也会立刻连拉带扯地把我往外轰。他其实没我劲大,但是我不惹他,他拉我的时候,我就会傻傻地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白白的牙,半个脸在门帘外,眼睛斜一下小娇,今天算是满足了。
有一天, 我主动要帮我妈买盐,我妈给我两毛钱,我心里乐着,就去了供应站。钱老头见我进门,就一推柜台边上的小门,出来了,他又要赶我走,我举起手里的两毛钱,嗡声嗡气地说:“我买盐。”然后我先去了小娇那儿,嗡声嗡气地说:“买铅笔。”小娇翻动着她的卫生球眼:“哪种?”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我指着那种六棱型的,三分钱一只的黄铅笔:“那种。”“几根?”她有点恶声恶气。我尽量慢地说:“一根。”她拿给我,然后找钱。一毛纸币和一枚五分硬币,一枚两分硬币,小娇捏得紧,递给我的时候,我接钱的瞬间,四根手指向上一勾,就碰到了她白皙肉感的手指。小娇快速抽出手,两枚硬币掉在了地上。然后她快速地用左手拍打着右手,她嫌恶地不停地拍打着手,好像自己剁了自己手指才能解恨。
这次行动的结果,是让我这个冬天遭罪了。我根本进不去供应站了。我只能抄着手在铁轨中间的枕木上来回走着,我想着那个美人,想进商店,但我也怕,该死的钱老头打人下黑手。我傻,我也知道痛。我也爱美人。
我妈还和张大爷好。好事的人可能在想,自己瞎折腾啥,还不赶紧给自己的傻儿子说个亲。他们把我的心思和外面的风言风语告诉了我妈,我妈说:“二,以后别去了,过一阵子,妈给你说门亲事。”我妈就托人帮我在小站边上的喂鸡沟(可能是专门养鸡的地方)帮我说了亲。
那天,我妈把我爸新发的工作服给我穿上了,姑娘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脸上两团红,我想家境一定不错,不贫血。手掌很宽,我想干活的好手。她拘束地在自己的腿上搓着,我傻瓜似地看着她,她不敢抬头。我看她的时候,就不像看小娇,心一点不慌。我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也没看我,低着头,看着红布鞋尖,但是最后媒人传来话:“人家闺女说不行,说二驴看人的眼神有点傻。”
我妈还没灰心,又让媒人去说,说是给重彩礼。订亲的时候一份,过门的时候还有一份,保证姑娘家满意。我妈是下了大决心给我讨一个媳妇的。但是,那个红脸蛋的姑娘坚决不同意。我妈又开始托人,逢人便托,但是没人能相中我。
小波的情况要比我好一点,我妈托的媒人不断地上我们家来,有给我说亲的,有给小波说亲的。小波比我小两岁,黝黑,体胖,说半截子话。
小波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相亲之后,一个农民最终答应娶她。因为这个农民很穷,根本没彩礼。我妈和我爸商量着,我爸说,没彩礼就没彩礼吧,咱还得给小波陪送点嫁妆。我妈说咱小波又不是太灵光,我们少陪点,还有二驴和小香呢。我爸低着头抽烟,没吭声。小波嫁给了那个农民。小波嫁到了一个什么屯或沟的地方。我爸也给小波买了一件像我嫂子穿着的那种立领花棉袄。小波出嫁那天穿着,她的脸团团的,黑是黑一点,但是五官很标致。还真有点喜庆劲。
小波能干活,能料理家务,那个农民娶她的时候还满心欢喜,过了没多少日子,小波就开始挨打了。挨打的时候,她会往家跑,我爸就坐在一边听着,听她半语子陈述着,多是用手势,掐的动作,捶的动作,脚踢的动作。我妈劝着:“没事,女人哪有不被男人打的,打完了还得过。”“吃过了饭,早点回去。”我爸抽着烟,他没话。小波走的时候,他会送出院外,掏几块钱给小波。小波傻傻地低着头,远远地消失在回屯的路上了。
之后,我那老实巴交的爸死了。
我爸撞上了我妈和张大爷。那天,我爸要跑车走,但是突然又变乘了,我爸下午六点的车,又改换到第二天早上了。我爸先是在大澡堂里泡了个澡,然后,背着他的小铁锤煞有介事地回来了。他走过机务段司机班,王大爷正和顾老头下着棋,王大爷执红子先行,支士,上象,出炮,顾老头上象出兵,上马,常规的几着之后,王大爷和顾老头各出各的招,不一会儿,王大爷的车没了,顾老头的炮被取了,王大爷支着小卒正拱着,突然,我爸眼一尖:“老顾头,要将军了。”顾老头快速用仅存的一只车一挡,先是救下了驾。之后,双马将军,转败为胜。我爸得意着呢。他已经不是他了。俩老头下着,他看着,支使着,转眼半夜了。我爸心里高兴着呢,关键处,他总能指出点什么,一会儿帮王老头,一会儿帮助顾老头,倒也没人烦他。棋散的时候,他就往家走,心里还没从胜利的喜悦中走出来呢。他心里美着呢,这两老头都是臭棋篓子,他得意。到家的时候,院门开着,他走过我右手边上的平房,他把小铁锤和跑车的背包挂在左手边的院墙大铁钉上,他推门正要往正屋走,就听见我妈的屋里有声音。
我们家的破木头窗户紧关着,的确良月白色窗帘紧拉着,我爸在窗下侧耳听着,他听见了里面我妈的哼唧声,一个男人粗粗的深呼吸声。我爸突然就冒了火。他抬起右手,一拳打碎了窗玻璃,之后一脚踹开门,我爸的手在打进玻璃窗之后,很快就冒出了血,当我爸血淋淋地站在我妈和张大爷跟前的时候,还没忙活完的两个人瞬间惊在了半空中,等他们慌乱找衣服,我爸血淋淋的右手早一拳挥在了张大爷的脸上,张大爷的鼻子立即流出了血,两个男人的血混杂在一起,飞快地落在我家掉皮的墙面上。
我妈的尖叫声惊动了街坊四邻。
我趿拉着我的黑布鞋,站在我爸打碎的窗户外头,伸着脖子往里一看,我爸的右手血淋淋地又落在了我妈的脸上。然后,我爸一挑门帘,闪身而去。
很多天,我们都没见到我爸。我妈上机务段打听我爸的下落,段上的人说,我爸好几天没上班了。
过了几天,我爸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往常日子一样,坐在他的老凳子上,抽烟,喝茶。越没话可说了。我妈亏了良心,忙不迭地伺候我爸。我爸像没看见什么似地,平静、沉默。
媒人不断地上我们家来,有给我说亲的,也有给小香说亲的。
没有人看得上小香,也没人看得上我,家里就剩我和小香。小花中学毕业后,便在我哥他们厂工作了。
我哥新婚三天,就陪他的女人回娘家了,之后,厂里给了一间单身宿舍,他们就把家安在了那里,很少回家。
我爸是老实人,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心里窝火呢。我姑夫来的时候,他和我姑夫就着我妈油炸的一盘花生米,喝着小酒,有几分醉意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了伤心事,他借着酒劲,跟我姑夫掏起了心窝子。他跟我姑夫说:一辈子,没把持住,就五次,一次一个,咋就那么寸。一杯酒一扬脖,一口进肚,像咽黄连,眉头紧锁,脸部表情哭一样。
我爸有个习惯,舔饭碗。我爸回来的时候,我妈会蒸几个白面馒头,发糕给我们,白馒头留给我爸。包谷面糊糊,给他盛一大碗,腌好的雪里蕻炒的时候,会多加点油,或者放几块肉丁。我爸俩白馒头下肚,一大碗包谷面糊糊稀里哗拉喝完,他会用舌头很有规律地舔一遍碗。从上到下,从碗口到碗底,那个干净,基本不用洗。然后,我爸会说一句让人现在想起来末日来临的话:又一顿。
我爸爸无数次又一顿之后,他选择了放弃。
有一天,大清早他就开始刮胡子,洁身净面,之后义无返顾地向着我常走的铁道心走去。我来回走动的铁道基本上挨着机务段,有什么事,我还能看看热闹。我爸慢慢地沿着铁道心走着,他越走越远,在离我们家越来越远的地方,山越来越多,最后,到了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的地方,我爸选择了两山之间夹着的一条铁道。太阳正红,我爸坐在一条铁轨上,他开始抽烟,他抽完了身上所有的烟,之后,他的身体平躺在两条铁轨之间。一列火车飞驰而来,火红的太阳照耀在铁轨上,光芒四射,我爸躺在正午的太阳里,他走的那一刻,太阳正红。他们看见我爸的时候,火车飞驰而过,鸣笛声和司机的惊呼声同时停下来,我爸的血和着太阳的火红,在车轮下滚过。我爸是没想给自己留后路。
有早起的邻居看见了我爸。“大清早干啥去?”跟他打招呼的那个人说,我爸走路的时候像是飘。用老人的话说,已经没有后相了。
一列飞驰而来的列车,将我爸轧成两截。跟随着一群人,我到现场的时候,看得出,我爸是平躺着,静静地等待着一列飞驰的列车。我爸的腹腔空了,身体一半在道芯里,一半在道芯外。铁道芯里有许多烟头。他的脸看起来很平静。我爸对他的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人们却猜测着,有人说我爸发现了我妈的事,他不能忍受奇耻大辱,他自尽。也有人说,我爸是因为养了一群傻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了断了自己。我相信后者。我爸以为这是他的错,带给我们生命的错,他没能传好他的命脉,他的根。
可怜小香,也是婚嫁的年龄了,来了几个提亲的,相过之后,都摇着头走了。
小波找的那个农村的,打得她三天两头往回家跑,身上青青紫紫的,那个乡下人,专打小波的脸,像是给谁好瞧似的。
小香还在家呆着。这样一个家,老实人的爸爸心灵怎能不受到重创?倒是我妈,还很滋润,啥事不怎么放在心上。人们说,我、小波、小香的傻劲都随了我妈。我爸死后,人们把我妈的缺点又平反成了优点,我妈就是得这样傻乎乎地活着,要不二驴、小波、小香就更可怜了。
我爸死了之后,我披麻戴孝,在灵堂前守了三天三夜,我想着我爸。送葬的时候,我把从老张头那儿扣下的一盒大前门放在了我爸的棺材里。我妈先是一惊,之后,哭声大起。哭声四起。我和小波,小香都在哭。
这件事又传了很久,说二驴他爸死的那些天,二驴没有抄手走在铁道上。说二驴知道他爸死了,他也傻傻地哭呢。人们又一次高估了我:二驴不傻。
我的那个美人,最终让精明人瞧上了。一个留着两撮小胡子的司机,有点流气相的男人,他看上了我的美人。
在供应站,我看不成我的美人了。我立即转变了战略战术。小娇下班,我尾随了几天,知道小娇就住在供应站对面的一排平房里。我每天蹲在房头,乘着月色,看见小娇出出进进的,一会儿泼一盆水,一会儿上趟茅房(厕所),每天总要折腾这么几回。白天看不成,我晚上看,该死的钱老头也得回家,没人管我,倒是几个过路人,夜色下被我吓得鬼哭狼嚎,飞奔而去。
和那个难看的小胡子好上之后,小娇美着呢。上班的路上,甩着两条黑长的辫子,粉棉罩衣外面还围了条白围巾,看起来像是真丝的,衬托得她白皙的皮肤更加娇美。她手里还拎了一个白红相配的包,带盖的,有一个很明显的磁铁的包扣。小娇拎着她,心里的美,让那个坤包直颤。
小娇的作息时间开始跟小胡子有关了。小胡子不跑车的时候,小娇会回来很晚,他们有时上电影院看电影。他们看电影的时候,我进不去电影院,有个白胡子的老邵头,很大岁数,阴着个脸,把电影院的门看得很严。有一回,我趁他不注意没买票,悄悄从边门溜进去,他竟然全场巡视了一遍,最后在一个角落发现了我,他拉着我的膀子,硬把我拉出了电影院,经过小娇,我就冲着小娇傻笑了一下。我的内心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还有一回,电影快开始的时候,小胡子才和小娇进场,他们刚进去,老邵头就把两扇红漆木门关上了,我从门缝里看他们走过院子,到了检票口,他们进去了。我就一直用手推着门,老邵头可能是烦了,他竟然拿来一个木门闩,把两扇门闩上了。还搬着一个凳子坐在了门边。我心里还真有点怯这个老邵头,他是电影院里看大门的,但是他管着事,帮着检票。他发灰的眼睛,小小的,冒着死人光,很怕人。
他好像专门管制我的。电影快散的时候,两扇门之间的缝隙被他推得紧紧的。我低下头,从门底的一条缝隙往里看,我焦急地看了一回又一回,低头弯腰,这个老邵头竟然知道我在下面往里看,他竟然起身回到他的看门房,拿着一个铁缸子出来了,在我低头往里看的瞬间,把一缸子的开水泼到了我的额头上。我的头上立即烫出了一串白亮亮的水泡。
有时我也不知道小娇和小胡子干什么去了,她很晚才回来,等他们站在门口厮磨完之后,推门进房,就会很晚才泼水,大冬天的,地下一层冰,但是她总会打着手电,一个人或者和那个小团团脸的女孩搀扶着上一趟茅房。月色下,穿着毛裤的小娇还是很美丽,辫子松松地散着,长长地在腰间飘动着,有几次,我都想伸出手摸一摸。
有时,她进女厕,我就进男厕,我会听见小娇和团团脸说话的声音。之后,是她们体内的水流淌出来的哗哗声。
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人们就开始传说,小娇要结婚了,和那个跑车的司机。我的心突然就沉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揉搓破了,疼痛难忍。
那些天,躺在我的小平房里,我开始睡不着了,我十分痛恨小胡子。我想把电影院拆了,我想把小胡子的家扒了,我想了许多,都是一个傻子的想法,我无可奈何,我在一张死硬死硬的木床板上,使劲翻着身,动作幅度极大,像摔一样,把自己摔得生疼。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除了驴一样的体格,有什么?这让人痛苦的现状啊!
我们那里山很多,连绵起伏的山,高高低低,脉向分明。我开始不再走铁道了,我捅着手,开始在两座山之间走来走去,这些幽静的山体,它们像我一样强壮,它们没有我的烦恼,我在它们的沉默中寻找着力量。
在大山之间行走着,我的内心安静了许多,有时,坐在一座山坡上,我的内心还是会绞痛,我会起身,从一座山爬向另一座山,上上下下地消耗着我的体力。这些天,我也不觉得那么饿了,我内心的痛苦,让我心像有一把刀子捅进来,抽出去,一只鸡的脖子一样,被人割开了,放着血。
我已经不能按时按点回家吃饭了,因为我不饿,我的生物钟被敲碎了,我妈开始疑惑,会问我:“二,最近你咋老不回家吃饭?”我“嗯”一声就走了,我妈一定觉得我很奇怪,我常常因为吃不饱偷吃家里的东西,被我妈发现了就挨揍,现在连饭都不吃了,我妈看我的眼神有点让我烦,这个粗壮的女人愣愣的表情里夹杂着同情,这真让我烦,我一倔各就走了。我懒得跟我妈说,我甚至有点恨我妈,我怎么就像她了呢?我要像我死去的爸,我没准会找上小娇。
之后,我在大山之间行走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没有多大,谁挖出来的,为什么留下来,我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我突然有了挖大这个山洞的冲动。我就就着这个山洞开始挖着,山外面的土,风吹日晒之后泛着淡黄,里面挖出的土,湿黄,我找了一个半截破铁锹一锹一锹地挖着,然后顺着半山腰往下推着土,像撒着夕阳的余辉。谁都照的太阳,我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挖了很多天,我的山洞已经很深了,我回家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怕看我妈那半是可怜半是无奈的眼神。山洞差不多能装得下我的时候,我就住在了山洞里,找了一些麦草铺下来,找了几个木头钉了一下,挡成了门。傻小子睡冷炕全凭火力壮,我这驴一样的体格,能扛得住。
但是晚上我会斜着肩膀靠在小娇房头的墙上,等着小娇房里的灯关闭之后,我才离开。夜晚我在铁轨上穿行而过,一根根熟悉的枕木在脚下,偶尔的火车汽笛声是那么亲切,寒冬的冷风吹着,我捅在袖子里的双手,就会下意识地往深里捅,肩抱成一团。
我的山洞遮风挡雨,不能说太差,关键是自在。有时我会跟着小娇和小胡子,小胡子的跑车时间,跑三天休二天。我找了一本老日历,在日历上画着小胡子不在的时间,推算小胡子不在家的日期,似乎这该死的小胡子不在家,小娇就离我近了许多。
小娇和小胡子在收拾新房。新房就在小胡子家的偏房。我看见小胡子家先是有人打大衣柜,之后是床,还打了一个有点笨重的梳妆台。之后,上漆,油漆工是南方来的,我看见南方人打泥子,把做好的大衣柜、床、梳妆台白木头上的坑坑洼洼用泥子先泥上,之后用砂纸打平,找平之后,上了一层漆,干了之后,又上了一层漆,八分干的时候,用一个黑胶皮在家具上画着水一样的纹,横的竖的,很像木头原有的纹,画好之后,他又漆了一层亮光漆。家具当然讲究,比我哥结婚的时候像样多了。三开门的大衣柜,中间是一面大镜子。大镜子的位置对着床的位置,想起来就有点刺激。
小胡子跑车走了,我趴在窗户上把小娇的新家看得一清二楚。看着这些新家具,我内心简直无法平静,天黑的时候我一气之下在他们家的房前尿了一泡尿,然后又尿到了屋后,心里似乎舒坦了一点。那几天,逮着一个水管子,我就一顿饱灌,灌饱了就尿,尿得小娇家特臊。我还听见她骂人来着。这还不解恨,有一天晚上,我把他们家的玻璃全用弹弓给射了。一块块破碎的玻璃让小娇心痛不已。小胡子回来的时候,发誓要找出那个人,猛打暴打一顿。他们怀疑我,但是没人看见我。白天,我没再走铁道,人们很少看见我,有人还问过我妈:“最近怎么没见着二驴?”我妈说:“谁知道死哪去了呢,到饭时有时也看不见人影。”
但是这雕虫小技丝毫没有减轻我内心的痛苦,我会找了各种机会溜进小供应站,看一下小娇,夜晚房头的死守是我的一个固定项目,有时圆圆脸和小娇拉了灯睡了,我还站在对面。我喜欢下雪的夜晚,白亮白亮的雪一层一层落下来,飘在小娇的窗前,轻轻的像是我内心的敲门声,我真想让这些雪叫醒小娇,让她出来一下,或者在窗前站一下。我内心的痛让我久久地站在雪地里,让我不停地幻想着,下一刻小娇就会出来了,下一刻,再下一刻。
在一个月高风黑的晚上,我又斜靠在了小娇的房头,小娇一个人打着手电走出来,她向茅房的方向走去。披着一件衣服,一手打着手电,另一只手拉着肩上的衣服,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好像刚洗了头发,还有几分未干,她披散着,没辫辫子。在一只手电筒的光芒下,影子被放得修长,她慢慢地向前走动着,四散的头发温柔地摆动着。我的心开始蹦蹦乱跳。我看着她,我突然有了想跟随着她的冲动,我看着她走进了茅房,我快速向茅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我在茅房外面,我听见哗哗声,我的心就兔子一样跳起来。我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就进去了,小娇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的手电筒照亮了我,小娇大叫一声,我慌乱地突然就伸出了手去捂她的嘴,小娇的手电筒落了地,她不停止地扭动着,我的另一只胳膊只好去夹住她。她踢打着我,慌乱之中,我夹起了小娇,走出茅房,我快速地架起小娇,我用我的大手堵着她的嘴,她轻轻地发出着一声一声小小的惊恐的喊叫,我就连拉带拽地把她拉得远离了平房的位置,然后把她扛到了肩上,我向一座山后跑去。
然后我进了那个山洞。这个山洞,我住在里面之后还按照我的身高往外挖着,从一个小洞,往深往高处扩挖了很久,变成了大洞。我在山洞里铺着稻草,我偶尔回一次家,走的时候就往兜里多装几块发糕或者窝窝头,顺手还偷了一些我妈凉在衣服绳子上的咸萝卜,我妈见我老不回去,想着也别把我饿死吧,也没再像抓贼一样地打我。我把小娇扛进山洞的时候,稻草上顺着山跟还有几个窝窝头。
我以前听说,有一个小孩,在山下面走,在路过一个山洞的时候,突然山洞里伸出了一双手,把他的膝盖骨取走了,两片圆圆的膝盖骨取走之后,这个小孩子就瘫了,他再也不能走路了。许多小孩子都听过这个故事,包括我,小时候走在山边上都会尽量躲得远一点,因此,我的山洞是没有小孩来破坏的。
在这个破山洞里,小娇惊恐万状地看着我,她坐在洞里,她的身体努力向山洞后退着,身体紧缩成一团,白皙的脸上流着泪,她叫着我:“二驴,二驴。”
小娇终于在我面前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我能听见她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双膝一软就脆在了她面前。我按住她的双肩,声音颤抖地说:“小娇,我喜欢你。”我瓮声瓮气的声音可能很吓人,小娇哇哇大哭大叫着。
小娇挣扎得有点厉害,我就用草绳反绑了她,她的两条腿不停地踢着,但是没用。我突然心血来潮,我突然想起了我哥哥的婚礼,我从兜里摸出一块糖,我把一半咬在自己洁白的牙齿上,另一半送向了小娇,小娇拼命地晃动着头,她不让这块糖碰到她的嘴,而她不咬了这块糖,就不像我哥结婚了。我有点恼怒,我突然按着她的头,把糖对准了她的嘴,我骑马一样骑在小娇的身上,她的整个身体都被我覆盖了,我让我的糖粘到了她的嘴,之后,我一件一件脱了自己的衣服,我赤裸裸地站在小娇面前,小娇惊叫着……我开始脱小娇的衣服,她的挣扎和呼叫都是没用的,山洞的周围除了山,就是山。我根本不堵小娇的嘴,她的惊叫刺激着我……
第二天,我在山洞里。第三天,我还在山洞里。第四天,早上我把小娇背出了山洞,我的窝窝头吃完了。下午我就被派出所的人揪出来了。
他们开始审我,一个下去,另一个上来,日夜不停地审,我能说什么,我是傻子,我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嘴角一拉,厚嘴唇的下方就会被我硬挤出点唾沫,脸上肌肉紧绷绷地箍着,我让那代表傻子的唾沫不时地流出来。
“叫什么?”
“二驴”
“姓什么?”
“不知道,大家叫我二驴。”
“小娇是怎么失踪的?”
我两眼眨着,翻动一下厚嘴唇,表情木讷:“背她。”然后我会心地一笑,傻子的笑声在整个审讯室窜来窜去,“嘿嘿,嘿嘿。”
“你干了什么?”
“摸脸。”我想伸出黝黑的手,在空中比划一下,让这个傻子的动作伴随着我厚嘴唇的傻笑,但他们捆绑了我,我的驴劲,多少让警察同志有点担心。他们轮流审我,走马灯似的。他们不让我睡觉,一盏一百瓦的电灯泡在我的头顶照着,我坐在那张吱吱乱响的椅子上,有时会出现幻觉。
我的那个美人在我眼前晃动着。我又会露出白牙,嘿嘿地,傻笑出声来。
三天三夜,我的一身膘救了我。我硬挺着,我除了知道自己是二驴,什么都不说。
我被关了一阵之后,被放出来了。我是傻子,傻X二驴。
后来我的那个美人还是和那个留小胡子的人如期结了婚。
听说,小娇被传到派出所,她什么也没说。报案的是圆圆脸,是在小娇头一天失踪的时候。小娇回到宿舍,圆圆脸问她,她什么也没说。
一个傻子能把她怎样?这是符合人们的逻辑推理的。
从派出所走出来,我的传说就更多了,有人说我摸了小娇的脸,有人说二驴懂了人事。人们猜测、推断、讨论……一时我成了人物。
而我照旧抄着手,歪斜着肩膀,晃晃悠悠地走在铁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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