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人诗选

2012-04-29 00:44白灵林焕彰
西部 2012年3期
关键词:外婆

白灵 林焕彰 等

台湾诗歌在杨牧、洛夫、痖弦、商禽等之后,到底如何面对中西思潮,可以说是我去台北后十分留意的。就我所见,台湾诗歌几乎没有什么思潮可以自称主流,各种写法或探索都在寻求自己的亲和力,甚至试图从联合报副刊、中国时报副刊等脱颖而出,进入公众视野。夏宇诗集的畅销、焦桐诗集的轰动、江文瑜诗集的引人侧目,似乎证明后现代或女性主义(不同于女权主义)意识已在台湾生根,并通过白灵、方群、颜艾琳、林德俊等人巩固其读者和学术地位。当然,读者需要的亲和力并不稳定,他们心中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配方。所以,由痖弦、洛夫等开辟的现代主义,已变成一种万能结合剂,可以和任何思潮结合。与乡土结合,激发白灵、林焕彰等人抗击现代主义的晦涩,促使莫瑜等笠社同仁转向地方主义的诱惑。与现实或古典结合,使洛夫晚年重新发现古代,也使鸿鸿、陈义芝、颜艾琳、洪淑苓、罗任玲、方明、紫鹃、银色快手等人,能以各种日常方式化用现代主义,使其作品具有生动的个性,甚至亲和力。由于《创世纪》的同仁们多数年事已高,不喜电脑,我委托《创世纪》主编张默、辛牧代为组电子稿,颇费时日,加上他们人数众多,本专辑难以全部揽括,由于罗门、蓉子的诗稿我不慎装箱邮寄,尚在海运途中,这些诗人只好以后再介绍。说到台北以外的诗人,我虽有所接触,比如台中的姚时晴、严忠政、陈旻志等,高雄的丁旭辉、林明理等,但因接触和了解有限,难以像对台北诗人一样,形成有效判断,所以,本专辑先不乱做铺张,仍把注意力集中于大台北(包括新北市)诗人。由于入选仍带有偶然性,由于我向诗人们约的都是近作,难免像焦桐等这样的诗人,主题和风格已发生变化,不一定能体现其主要方向,所以,我不敢自诩本专辑已反映了台湾诗歌的主要地貌。

——黄梵

白灵

不如歌

平静的无,不如抓狂的有

坐等升温的露珠,不如卷热而逃的泪水

猛射乱放的箭矢,不如挺出红心的箭靶

养鸽子三千,不如拥老鹰一只

被吻,不如被啄

林焕彰

最短诗

鸟,飞过——

天空

还在。

落叶

树,给大地写情书。

鸿鸿

演讲比赛

有人用旗鱼

有人用鲤鱼

有人用熏鲑鱼

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才发现

自己并没有鳃

最糟的是

在一场演讲比赛中

我老想唱歌

怎么办

如果歌让所有的演讲像垃圾

如果所有的演讲让歌像垃圾

买了支鱼叉然后我

到爱琴海度假

颜艾琳

命运与机会

你一直赌大的

大大的输赢才像英雄

“但是,输了怎么办?”

“一直输一直输也是一种赢呀!”

你说赌大的就是有个好处

不论输赢都赚到了传奇

你指着天空飘下的羽毛

对我说,

“凡从高处坠落之物

都是有重量的……”

我们所遭逢的,

命运是几两的风

顺逆改变只轻拂过眉睫;

而机会则是一场淋漓丰收

或狼狈万分的暴雨。

赢得风淡云轻

“小”

输得一蹋糊涂

“大,大!大!大!”

你拉着我的手

押下去了……

李进文

爱情是甜的

玛莉叶是甜的,罗卡是甜的。一起喝的孤独

是天然的,糖加绿

色,是甜的

玛莉叶是女的罗卡是男的

月光将玛莉叶烘焙一遍,裸体而圆

而膨胀的夜来香摸起来是甜的

月亮啊

月亮跳舞跟女人一样甜得像充血的银铃

幸福是甜的

加了五块糖的星期天,有点魅,有种美

美是滴答滴答那种甜

月亮是铜的,罗卡了解月亮

月亮敲起来是怎么一回事?是笑笑的

……薄荷,每天起个大早

像哲学那样清醒:玛莉叶不满

呼吸量了一下体重,仅仅多活一点就被说胖

女人喝的男人是下午茶,加糖,加唇,加

雨后湿滑滑会吮人脚指的苔

而风,风啊舔着那遥远

遥远的牧场,像小马探寻世界的黑眼珠一

样甜

逗点以前,玛莉叶爱罗卡,罗卡是甜的

玛莉叶是舌头,罗卡是诗──啊

月亮尖叫:

罗卡是我的,玛莉叶是你的,爱情是甜的

林德俊

议程表演

严谨规矩的学院里

又多了一名失踪人口

她也许在一次评论天空的研讨会

被云拐走

只因没有遵守

和分析对象保持距离的禁忌

她也许在一个灵感暴涨的夜

被大水冲走

黎明一滩未干积水

医师理解为忧郁

她也许在寂寞度数加深的图书馆

藉由一个岔得太远的注释找到出口

抛下写了半生的论文

同事理解为迷路

学院甚至改组了内阁来处理此一争论

“她究竟去了哪里”

是下一场研讨会的焦点

可是“她究竟去了哪里”

大家并不关心

大家只是关心这个议题

孙梓评

分类作业

——致陌生星球,或地球上的非人

我们派最美的人偷东西

我们派强壮的人从楼顶坠落

我们派幽默的人默诵哀歌

我们派青春的人接受囚禁

我们派伤心的人伤害别人

我们派贫穷的人善待贫穷

我们派愤怒的人逻辑重考

我们派有空的人吃糖果

我们派真正的人重生

陈义芝

蛇蜕

有人在我听不到的地方叫我

看不到的地方闪烁

墙外是

踟蹰的风

墙内是

薜茘的青光

示我以

最美的

皮纹

一格格透明的

蜂巢

说害羞

都是蜜

不完整的

断裂

也是

说龙柏香

埋伏

在小山丘

有人

蜕皮

不说

有蛇

在洞口

风轻轻

嗅闻

一点点生辛

我知道

一寸寸剥解

有人

酝酿血色

在黑夜

闪烁一条

害羞的青光

焦桐

外婆

在砂石车气喘的中华路

我每天骑单车随外婆去种菜

她走出老家的猪舍

喂好屋外的鸡鸭

永远宽恕的身影

声音浮沉于稻浪浮沉于菜圃

带着梦穿越

逆光的快速公路

反白的风景

我的外婆走在快速拓宽中的公路

神色紧张

正要回家或去菜园

汽车喇叭声在我们之间冲撞

我焦虑还没有写的家庭作业

“赶紧啦”

转身对犹豫慌张的外婆咆哮

“我还要回去写功课”

暗夜的炉灶有回忆的余烬

甘蔗偎在里面流泪

轻语如体温

外婆总是提醒我要关灯

在童年的长夜我离去

那盏忘记关掉的灯

变成李仔糖

变成彩色糖球

变成月亮

亮在中年回家的黑夜

我转身看见玻璃帷幕上

高速移动的四季

穿轮鞋的少年

骑机车的青年

边走边打电话的中年

我转身看见自己

如一辆需要上油的脚踏车

失速地远去

从前的呼叫声汹涌地回响

我的外婆穿着雨靴

脸孔如收割后的菜园

我声音的手臂猛推她的背

我闻到茉莉花气味

沿着梦的边界飘过去

令田园草木深呼吸

我和外婆在日光渐褪的黄昏里赶路

我和外婆都在

一条快速而匆忙的公路上

我骑单车狂奔

我的未来

不断被追忆甩在后面

一条渐暗的路在寻找

一盏孤独的灯

我好像真的只是假寐

看见外婆挥着手

一次又一次对我挥手

单车消失了

公路消失了

稻田消失了

菜园消失了

外婆也消失了

我回头

发现自己消失了

洪淑苓

荷花诗抄(十选四)

1

怎样画出风的姿态

只有叫荷花弯腰

荷叶翻折

散在风中

2

怎样写一首荷花诗

只有闭上眼睛

让粉红色的音符

翠绿的香味

在你的掌上跳舞

3

这是多风的午后

云在天空争吵

因为她们照镜子的时候

发现自己变成了

一朵朵爱困的荷花

4

整座荷塘被宁静占领

荷花的心事

被昨夜的月光载走

只留下点点浮萍

方群

毒虫五语

蟑螂

缓缓,爬行过三亿年的历史

在心灵的阴暗角落

睥睨,两足的灵长类

横行地球

壁虎

无声的脚印,凝视着

低空掠过的飞行视差

无聊的饕餮,将

梦想一一击落

蜈蚣

堆栈的步履,徘徊

进化与退化的十字路口

挪动的意志,探索着

来时蜿蜒的路

蝎子

与美女无关的心肠

不必再加污蔑

纯然威吓的巨钳与尾钩

淬炼眼神的狠毒

虾蟆

不曾光滑的古老肌肤

散布隆起的怨恨疙瘩

一颗颗千年郁积的误解,驱赶

喉头隐藏的共鸣

徐瑞

伐木

一斧下来 骤痛

再一斧断肠

年轮溢出泪水

根在地里呐喊

最后一斧

蝉声风声寂灭

罗任玲

天琴座

时间的阴影占满整座天空

如此巨大的琴弓

携着一小袋坚果

我走回短暂的山居

像尘世里每一个逝去的旅栈

天上的琴声为我指路

他在蜃楼

在休止符的黑暗

我听见汹涌的浪涛

撞击夜云沉默的胸膛

方明

广场

学校广场,小朋友们划一体操

相同天真灿烂的笑容

相同的礼仪口号与鞠躬

仰望蓝天坚信相同耿昂高远的理想

老师在莘莘学子恭敬的蹲站里

闪烁着相同的自豪与满足

社会广场,小朋友洗礼长成

一位若有所悟的教授

三位行为含蓄的公务员

五位满腹怨言的上班族

一位胆怯却挤插在群众里的扒手

二位专闯空门的小偷

十位思维空洞只想纤瘦嫁入豪门的女子

十位将感情事业健康托付庙祝的虔迷者

十位徘徊股票基金浮沉而怠事生产的追

钱狂

十位闭塞在电视的灵异风水星象寻解

前代今生来世的纠葛

其余我不知晓的行业私嗜

包括或有贪鄙的厚颜总统

凭滑溜嘴皮包山吃海的跳丑立委

落魄自大却觊觎排名演展的吹嘘诗人

陈育虹

让雨

让月亮微汗

让蟋蟀嗓音压低像书页掀动

让液体落在液体

让墙让禁地让凝固的

裂缝自行迁移让填补

让一只笔寂寞让落叶的涂鸦

星尘爆让记忆

让细节流线的叙述冰凉

柔滑的让泛滥让触须

让七弦琴飞让夜的波纹

让石阶让门让沉睡的让召唤

一朵山茶不可能的天堂

你的脸不可能的钥匙

让窗子敲打让蓝调

让烛光让颤抖没有保留

苏绍连

声音

声音回来了,站在门口

它披星戴月,一身风霜

我请它进来

并递给它一杯热茶

它如水烟从杯中

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迷蒙着双眼

看它忽悲忽喜的神情

声音累了,躺在床上

它疲惫了四肢,喘息着呼吸

我为它覆盖蓝色

被单如一床海洋

它是潜藏的岩礁梦着

潮汐的律动

我停泊在它身边

等着陪它一同远行

林婉瑜

诞生

谁决定给你毛发,黑色,不是其他颜色

谁决定给你,这样的肤色

谁决定声音,深夜,将我从睡眠中唤醒的

声音

谁给你力量,紧握拳头的力气

谁是你?独特,唯一的你

当生命决定对我有所馈赠,它并不悭吝

我伸手接下,因过分奢侈

微微紧张着

你睁眼张望世界,若有所思

第一句哭声,穿透凌晨时分

这个房间、这个早晨,仿佛有所领悟

这些围绕你的人

你的注视,使她们重新诞生一次

江文瑜

惊异

身为女人的你对做爱总是无比惊异

率将鼓舞欢送冲锋陷阵的兵队精液

在暗潮汹涌的阴道浮沉惊溢

千万支膨胀盛开的鸡毛掸矗立劲屹

用力厮杀出幽暗角落隐藏的不经意

湿润的爱意与爱液淫役武功高强的精义

为保险 套上一层六脉神剑不侵的晶衣

豪爽对峙跃上最高峰竞艺

玉山动如跳跃茎翼

牵连闪烁着台湾鲸腋

每夜用你亲手抚慰的最高敬意

冥想创造精益

求精

每日用你喉咙尖声喃喃的颈呓

冥想创造精液

求惊

凌性杰

另一种生活

我喜欢变化无常的事物

充足的阳光,不曾开始的

信仰。你想知道吗

安然而坐之时,将会看见什么?

鸽子在远方飞翔,衔来一则

未经修饰的洪水神话

我们对望灵魂深处,每天

一起走进最黑暗的房间

用手机写家书,用滑鼠

点开一千个陌生的世界

耳机里有麋鹿奔跑

冰层碎裂的气味

无止境地复制别人的爱与忧

至于自己的快乐就藏在蓝色吉它之中

重新相遇之时那些我们

所说的,花与果实,不死的种子

都成为深深相信的了

紫鹃

安宁病房的春天

雾来了,病床上一条情诗随风舞。体内复燃的余温,蠢动。皮囊掏空,肺腑受损,水血清寂。所有舍不得离开的正在缩小,酝酿该死的正纷纷死去。有鬼忙着纠缠,有魂穿墙而过,狂野无法入诗的脸谱不必阅读。那带电的幽灵竖起耳膜。莫非,来了又走?肃静。雾来了,逐日坟起一座沙丘。

银色快手

拾级而上

都忘了为何来到这里,是谁暗中操弄镭射刀,消除记忆回路,我不清楚。只感觉身体倾斜成某种角度,沿着湿滑满布青苔阶梯朝上方移动。有光线从遥远的顶端投射,仿佛从井底仰望飘浮在上方的模糊黯淡的月影。从我看不见的高度俯瞰,也许,这座塔楼是耳蜗状的,我不确定,因手边没有工具,无法量度。

又像是安静在巨大深白色鹦鹉螺内侧散步,倾听呼吸穿过孔隙逐渐形成回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仔细擦拭沾了泥巴的鞋子,小心翼翼踩在每一格狭窄的空间里,不想留下任何线索或暗示,并拒绝其他漫游者追随我的脚印,这是我一个人的楼梯,我不需要努力踩响它,企图引起他人关注。

终于第七天遇见了父亲的幽灵,他微笑着擦肩而过,从我身旁走下楼去,比活着更健康而年轻,好像正要出门去街上买烟。但父亲从不抽烟的,以前他咳得厉害的时候,是失眠损坏他的生命。我注意到他穿的黑色大衣,两排金色钮扣很体面,他穿着皮鞋,似乎能读出他忧患的眼神,我数着熟悉的军籍编号拾级而上。

齿轮辗转声响,嗅出生锈一般血咸气味,继续滚动身体,任凭履带上紧发条,替未来世界添加意义。随机选择亮起灯号,地狱或天堂,刷卡血拚。像一座通电的牢房,塔楼维持它的高贵与傲慢去对抗卑微、媚俗以及廉价兜售的自由。你必得劳动,才能捡拾辛苦的麦穗,神说。

十三楼。环绕音效的玻璃帷幕,有星座运行其上,规律而富有神秘性。我捡起粉笔,画了个魔法记号,用手一推,梦外的黎明冷不防渗透进来,像秘密警察尖锐、寒风冻骨。如星屑洒落的粉笔灰,被当做某种验方吞服,以为可以治愈高烧,或晕眩。两只乌鸦从奥丁肩膀飞来,穿透我的黑箱子,瞬间,着了火。

阿翁

古怪的间隙

影子的斑驳处没有你我

重叠的切片以为

这就是边界

絮絮地躲在界面里

生火煮饭

头发的汗味

说着活过的年代

努力地切着烂香菇

发霉发软地滴着

溶着各种味道的水

那个女人

在女人节龁着头发

专注的面是砧板

写着各种爬行的轨迹

人在自己的影子汲取养分

滋滋长大

笼子与欲念等高

渴望尖尖挺起

那些闪现竟然朝生暮死

比蜉蝣更美

奔忙,前面没有,其后也不见

在其上苦苦舐着

没有人听懂

家是不合法的

我的耳聋也是

我们并肩淹没

这个快砍破的铁锅

一个要站立

一个说起飞

一起摔跤 一齐滚动

纪小样

孔子在我家洗脸

孔子在我家洗脸

一抹是一百条皱纹

毛巾上都是春秋时代的

风霜;毛细孔里还有

战国残留的烟尘……

舞雩回来之后

他的脸开始发痒

毛细孔开始变大

孔子开始周游列国

遍访名医而不得……

——老子劝他回去

用照在鲁壁之上的月光来洗脸

——最后甚至孔子得了香港脚

(这一段历史,在五千年后

被一个无名的三十岁诗人所证实。)

然后,他开始制礼作乐

并且开设一家加工厂——

把“易经”做成帽子,再派出

七十二个超级推销员,把帽子

套在万事万物的头上;把自己

彻头彻尾推销成为

一个伟大的

理论派的商人。

——这些,史家们都不敢记载

因为,从伏羲氏以下的帝王

都不容许知识过度的资本化。

(这暂且不表,因为历史既然没有记载

说了——你们也不相信。)

孔子在我家洗脸

他觉得水龙头的发明

比他的学说伟大。

我说:老师,您,太谦虚了。

孔子洗好了脸继续刷牙

洗手台里吐了满盆的

之、乎、者、也——

我拿起来闻了一闻

似乎有点馊臭的味道,但

我也不敢明着跟老师讲。

孔子在我家洗脸

洗好了脸刷好了牙

他说要出去走走

我说老师再见!

他把一条黑人牙膏与牙刷

藏在他左右宽大的衣袖里

而我没有追出去——

把他遗落在我家马桶盖上的诗经

还给他……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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