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衣饰龙形
1986年,四川广汉三星堆两个器物坑出土许多奇特的青铜器物,其中有龙的造型和图像,与常见的龙形有别,带有浓厚的地方特色,《三星堆祭祀坑》报告中做了描述。[1]最值得注意的是二号坑内大型铜立人像(K2②:149·150)上的龙纹。
这一铜人像高虽与普通人身高相当,但各部不成比例,躯干细长,脸庞瘦削,颈子却长又粗;臂与腿相对粗壮,最夸张的是圈指成环的大手,面积相当于脸庞的大小。人像的衣裳有三层,最外层是独袖衣,从右肩开领斜向左腋,左肩空着,右侧有短袖;以吊带环绕右肩、前胸、左腋,穿过后背肩胛处的两个袢,中间用带扣加以固定;右领向下有一条竖向花边。这件外衣上,从左侧到背面有四大块龙纹,人称“四龙方阵”,报告称其“形相背,尾相对”(图一)。有人认为,铜人穿了龙袍,当然居古蜀师君之位;那么这龙的性质,真有些研究的必要了。
外衣上每一块龙纹,都构成一个长方块。龙身作U形弯钩,龙头略昂,长角弯曲,分叉呈刀状;龙吻上卷,吻部有上扬的三股龙须;龙耳平行,龙角伸出;眼眶弯曲,中有圆形眼珠。龙口张开,有一排上牙,下面吐出下垂的长舌。在龙身的左右两侧,伸出两条龙肢,奇特的是爪部扩大成四指环握的圆拳。在龙腹之下伸出两条刀形龙鳍;弯曲的尾部也有上扬的巨大龙鳍。这种龙纹,明显与其他地区所绘所塑有异,非常罕见。
如果仔细观察,在那龙爪化为人拳之处,拳头好像要大一些,与上肢似乎不成比例;而且上臂与下臂折曲成锐角,肘部还要突出一段,像嫁接上去的断肢一样,因此不妨称之为“折臂龙”。这种奇特的龙形,仅仅是衣服上的偶然装饰,还是别有其文化内涵?须由其他类似文物加以参证。
怪异的龙身造型
三星堆铜龙的造型有好几件,在二号坑内出土的大型铜质神树(K2②:94)树干下方,即有尾部残断的索形龙,好像是从树根长出的另一枝干。这一神树连座通高3.96米,上有三层树枝,每层伸出三枝,每枝末端的花果,有一花瓣伸长作刀形;另一岔枝则上扬,结出的花朵上站着一只鸟。由于树顶残断,不知顶上还有些什么东西。在靠近底座处,就有一条索形龙,龙头是个长方形的片状物,伸出不大的龙耳和两根上翘的龙角;眼睛溜圆,口部作方框状,内有两排各三个圆点,似乎代表龙牙。这种龙头形象,与铜立人外衣上的龙纹如出一辙。龙的颈部伸出一支弯曲的龙鳍,下面有俯伏着的前肢,较为正常。龙身扭曲如藤索,沿着树干上伸;在延伸成S形处伸出一条藤枝,末端长出一把小刀;藤条再弯曲延伸,又伸出一条藤枝,末端则长出一把大刀,而且还有一根岔枝挂着果实。在这两条藤枝的中间,伸出一支龙肢,应该是龙爪的地方,却挂着一个纤细的人手,手掌处还有个三瓣花纹,显示当地的文身习俗。这一后肢似已折断,那人手似乎是断掉龙爪后,安上去的代用品;但安的地方却很别扭,并不在爪子的原来位置,而是移到了腕部。(图二)藤条上部业已折断无存,如果没有折断的话,应该还有藤枝伸出;并且另有一个类似的后肢,亦应在藤条上出现。即使仅此—肢,也能使大家得到“折臂龙”的印象。
一号坑曾经出土一件铜龙残柱(K1:36),柱下残断,但柱顶龙身仍然完整。龙头也作长方形,张吻露出上下两排龙齿,颔垂须;头上有左右分开的大耳和弯曲的细角;睛不大,鼻有很多皱纹。龙头风格基本与神树藤龙相似,而与其他地区的龙形显著有别。此龙长颈之下,伸出一对前肢趴在柱顶上,爪部有5个类似人的手指,看上去也有些偏大;而上下臂则折成锐角,肘部外凸,似乎折断了的骨头。龙身循柱壁下垂,近尾部又伸出一对后肢,仍然有人手五指那样的龙爪紧抓柱壁,上下臂依然折成锐角。(图三)因此,这条龙仍然具“折臂龙”的特征。
坑内还有28件龙形饰件,其中带有龙头的12件(K2③:203、145与193-15),风格基本—样。由于未见四肢,故不具论。
龙的存在性及有关记载
三星堆的龙,四肢是经过嫁接的,铜人外衣上龙纹如此,神树上索龙也如此,铜柱上爬龙仍然如此。因属于嫁接,龙爪可以化成人手,也可以化成人拳,其大小与龙臂当然不成比例。这样做,不会是铸造工匠的心血来潮,一定有着某种神话传说的文化背景。可惜3000年前的古蜀传说已经灰飞烟灭,找不到任何线索取得信息,只留下这些实物,告诉人们曾经有过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其中以龙为主角。
关于龙,究竟是曾经存在过的一种灵异动物,还是人脑中子虚乌有的特殊想象?学术界还有着不同的看法;但作为中华民族共同的企望对象,龙一直活跃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历史学家以为龙是许多部族图腾的抽象组合,标志着中华民族很早就有大一统概念,所以龙实际上是民族大团结的印记。这种印记的发生,至今已不下万年。辽宁阜新县沙拉乡8000年前的查海文化遗址,发现众多早期龙的造型;河南濮阳县西水坡发掘出5000年至7000年前仰韶文化期蚌砌龙图案的墓冢。尽管各地民众心目中的龙形不一定相同,但对龙的看法则颇具共性:一是龙有环境适应性,空中能飞,水中能潜;二是龙有身形幻化性,隐显无定;三是龙有社会亲和性,先民都相信龙能救旱,给人类带来吉祥。对于龙的这种感觉,各民族同胞基本上有共同信念。
在汉族古文献里,暗示着先秦时期,龙曾经作为一种水产而存在着,与鱼类好像没有多大区别。《庄子·列御寇》说“朱洴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产,以学屠龙,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那时社会上居然还有屠龙专业户。尽管庄子书中寓言很多,但屠龙技术应该是一种客观存在,大概比杀猪要复杂些,所以又花钱又花时间,而且还找不到龙来屠。既然社会上曾经有过这一行业,因此龙这种动物就并非乌有之物了。《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记魏国绛郊出现了龙,魏献子当即请教有学问的蔡墨:那龙能不能饲养?蔡墨说:尧舜时和夏代是畜过龙的,“故国有豢龙氏,有御龙氏”,二者一个专门养育龙,让它繁殖;一个专门驯服龙,让它干活。他还讲了一个典故:
“昔有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实甚好龙,能求其嗜欲以饮食之,龙多归之;乃扰畜龙,以服事帝舜。帝赐之姓曰‘董,氏曰‘豢龙,封诸鬷川,鬷夷氏其后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龙。
“及有夏孔甲,扰于有帝,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饲),而未获豢龙氏。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能饮食之。夏后嘉之,赐氏曰‘御龙,以更豕韦之后。龙一雌死,潜醢以食夏后。夏后飨之,既而使求之。惧而迁于鲁县,范氏其后也。”
夏代的君主孔甲不但坐过龙车,还吃过龙肉,可能味道很好,吃了还想吃。
西汉刘向《说苑》讲吴王夫差想到民间去喝酒,伍子胥认为不可,便用一段神话来作比方:以前有条白龙变成鱼,在清泠之渊里游泳;有个渔夫名叫豫且,用弓箭射中了它的眼睛。白龙生了气,便告到天帝那里去。天帝问:当时你是个什么样子?它说变成了鱼。天帝就判断了:豫且只晓得你是条大鱼,自然要用箭射,他不知道你是条龙呀,有何罪过呢?由此可见,龙本身很尊贵,是一种保护动物,人们是不能轻易杀戮的。
《说文》解释龙,是一种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大能小,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入渊。”《广雅》叙述龙的种类,有鳞的叫做“蛟龙”;有翼的叫做“应龙”;有角的叫做“虬龙”;无角的叫做“螭龙”。正规的字书都这样说,龙在世界上的存在性,就应该肯定了。
东汉纬书《尚书中候》有一段:“白云起,回风摇,龙马衔甲,赤文绿地,自河而出。”此语出自《占经》卷一百一十八。汉代注家认为:龙马是“龙而形象马”,为南方赤帝赤熛怒的使者,那个甲里面就藏着著名的“河图”,红底绿字。这种像马的龙,基本上与三星堆铜人外衣上龙纹相似;不过马应该有蹄,而不是拳头。
折臂龙应有神话背景
西南民族巫师经典中,往往存在涉及龙的神话。
彝族史诗人物支格阿龙,相传生于龙年龙月龙日,食龙乳,吃龙饭,穿龙衣,懂龙话,自称是一条龙。他有射日月、除蛇害等众多神迹,还曾与雷神相斗,留下不少民间故事。类似这种传说,南方各族常有。三星堆人史诗里的英雄人物,可能也有这种龙的化身,与妖魔斗法时大概弄断了手足,于是有仙人帮他接上,或许两只手脚接成了人手人拳,使法力大涨,从而无敌于天下。不过这些故事至今完全失传,我们已无从得悉其详。三星堆龙手龙拳的来历,只有这样解释,才比较合理。至于三星堆铜人的夸大圈手,也许是模仿这种龙具有法力的拳头。
根据三星堆龙的形象,笔者有如下体会,列出以供参考:
1.三星堆器物中,多处特别夸张眼睛的作用,尤其是面具上,鸟类的形象上,甚至坑内还出过大量眼睛的单独模型。可是龙的眼睛却相当普通,不大显著,可见龙的潜力并不在眼睛这一方面。
2.三星堆龙都有角,应该属于虬龙,但角也不很强壮,基本上类似羊角,所以这种龙并不带战斗性,其优势应在于潜在的法力。
3.三星堆龙的头面带长方形,基本像马,而三星堆器物中根本没有马的形迹。所以不能排除纬书所谓“龙化马”的可能性,或许这种龙有着天帝使者的身份。
4.三星堆铜人手掌异常扩大并圈指成环,那应该是一种巫术手语,类似宗教界的“手印”[2]。铜人上龙纹也是圈指成拳,一致的手姿必有相同的文化渊源,似乎都在施行某种法术。这样看来,那龙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龙,而是神化的龙。
5.研究者多以为神树是一种通天的阶梯,与《山海经》里“若木”类似;那么依附着它的索形龙当然也是通天的神物了。其所以做成索状,或许是按照“藤缠树”的理念,使之与神树归为一类。索龙嫁接的人手,极度刻画其纤细,具有女性特征,似表达一种和平的母性;但藤条挂刀则警告外部,自家已经设防,并不好惹。
6.抱柱的龙,也有嫁接的人手,所以仍然有通灵的功能;而且柱状物亦有通天的含义。
7.龙的断臂,接上去的是人的肢体,象征着人与龙的融合,或者说人龙一体。不过人的形象在其中仍然高大,因为嫁接的手和拳,都要比龙肢更大些。这说明人的档次远高于龙。
8.折臂龙是古蜀的特色造型,不见于其他地区,亦未载于其他文献,在中华龙群中独树一帜,从而开辟了一个龙文化的新领域。
笔者浅见,或有不当,祈方家指正。
注释:
[1]参见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星堆祭祀坑》,文物出版1999年版。
[2]参见冯广宏:《三星金沙铜人圈手考》,《西华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