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平
〔摘要〕霍布斯与洛克以抽象的人性为出发点,在自然状态下人们的“契约”基础上建立市民社会理论;黑格尔虽然认识到“特殊的人”,但是其市民社会始终被吞噬在绝对精神的自我进展中。马克思从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劳动与资本入手,揭示出市民社会中私有财产所代表的生产关系的分裂与矛盾,从而使市民社会获得了人的“感性的活动”之历史起点。
〔关键词〕市民社会,理性形而上学,“感性的活动”,历史起点
〔中图分类号〕B0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12)03-0024-04
在哲学领域中论及市民社会理论,其历史性的基底存在于何处?近代哲学要么将之归结为自然状态下的“契约”,要么将之赋予“理性精神”,殊不知,它们共同的渊源都是近代理性形而上学。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社会工人的生产劳动与资本的关系入手,分析市民社会的分裂和矛盾,在资本和形而上学两个向度上展开批判,从而将人的“感性的活动”作为市民社会的历史性之基开辟出来。
一、近代市民社会的理性形而上学根据
自笛卡尔开出思维内在性的哲学原则以降,哲学在近代获得一个全新的形而上学根基,经验主义抑或理性主义共同分享着这一根基,都将内在的、独立的思维作为一切分析由以始发的依据,从而建构起近代理性形而上学诸形态。由于扎根在近代哲学的思维内在性原则之中,近代思想家的市民社会也将理性形而上学的生存论外显出来。
在思维由自身出发的思维内在性原则影响下,霍布斯将哲学定义为:“根据任何事物的发生方式推论其性质,或是根据其性质推论其某种可能的发生方式而获得的知识。” 〔1 〕 (P537-538 ) 如同黑格尔评述的那样,霍布斯将权威回溯到内在于我们自身的原则,凡事都需要经过理智论证。循着这种认识论进路,霍布斯首先将人的利己性设定为逻辑前提,又将该前提植入平等而自由的自然状态中,以此观照人性利己与自由平等之间的矛盾,即人们在保全自身的同时又具有伤害他人的潜在危险。一旦欲望的无限与理性的规定之间无法达成和解,自然状态就沦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状态,伟大的“利维坦”则为结束这种混乱状态而诞生。“利维坦”以超越缔约各方的姿态保障全体成员的安全,以维系社会秩序为目的推动自然状态向政治状态过渡。
同样,洛克从认识论的起源出发,提出并论证作为人自身产物的理性乃是以经验为基础的理智知识。人具有由心灵活动的简单观念来获得知识的主体能动性,因此在自然状态下人们致力于保护自身与生俱来的平等和自由,尤其是通过劳动而获得的财产。自然状态虽具有完备性,但却缺乏一个共同的权威来保护人们的生命与财产安全。此种情况下,人们通过订立契约并授权第三方行使法律裁决的权力后,自然状态由此进入到政治社会,即“人人放弃其自然法的执行权而把它交给公众,在那里、也只有在那里才有一个政治的或公民的社会。” 〔2 〕 (P54 ) 从抽象的人的权利出发,将财产神圣化的原因归结为劳动的中介,是洛克比霍布斯高明之处,这也为黑格尔指出市民社会中“特殊的人”做出铺垫。
然而,洛克的这种经验主义做法却还是被黑格尔批评为“不把经验看成全体中的一个环节,而是把它看成真理本质了。” 〔3 〕 (P137 )理性形而上学在黑格尔这里达到了顶峰,市民社会理论是黑格尔法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当然毫无疑问地分有这一生存论根基,从市民社会理论在黑格尔法哲学中的出场路径便可管窥一斑。法哲学作为关于客观精神的哲学,包含抽象法、道德和伦理三个环节,市民社会是伦理自我发展链条中的重要一环,是一种体现了特定意志自由的伦理实体。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自由理念的实现在伦理阶段又依次经历家庭、市民社会、国家三个阶段。家庭是因“爱”的规定性而将其成员连接起来的社会共同体,它的生命是有时间性的。一旦家庭的伦理解体,就是市民社会开启之处。市民社会作为差别性与特殊性的阶段,是诸多个人和家庭的聚集,它用“利己”的原则取代家庭阶段“爱”的原则,家庭成员之间的互爱关系在市民社会已被利益关系所消解。对市民社会的两大创见是黑格尔的深刻之处:其一,“特殊的人”本身即是目的。在相互独立的市民社会成员中,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唯有在与他人的区别中他才能成为自己。“个人只有成为定在,成为特定的特殊性,从而把自己完全限制于需要的某一特殊领域,才能达到他的现实性。” 〔4 〕 (P216 )其二,普遍性的形式是作为法律的法。与个人特殊性相对的是法的普遍性形式,市民社会的成员又是相互依赖的,每个人都以他人为手段。在市民社会中,特殊性与普遍性是相互依赖、相互转化的。市民社会为个体的独立性和个性得到充分展示提供了舞台,因为各成员之间的相互依赖与利益联合都是工具性的、外在的,而不是自然的、内在的,也即是说,作为法律的法只有形式上的普遍性,无法克服市民社会中的矛盾。当市民社会这种只顾追求自身利益、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意志过度张扬,势必导致伦理精神的丧失、社会秩序的混乱和人类本质的异化,这也决定了市民社会必然会被更高的发展阶段所取代,即体现普遍性与特殊性真正统一的“国家”。可见,黑格尔尽管精准地洞见到市民社会中存在“特殊的人”,尽管将抽象的人拉回到现实的物质与法律关系中,但他对理性精神逻辑发展的迷恋却又使人的现实性隐在幕后,导致他在市民社会的历史起点问题上不可避免地发生近视。
至此,我们不免要继续追问,倘若自然法的契约、理性精神不是市民社会历史的启程之处,那么市民社会的历史起点又该向何处寻求?在黑格尔专注于构建理性形而上学大厦而在这个问题上止步之处,马克思却将市民社会的历史起点开显出来。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从关注人的“现实生活关系”的哲学境域出发,剖析异化、劳动与资本,毫无疑问地将“感性的活动”视为市民社会的历史启程之处。
二、马克思市民社会“感性的活动”历史性的出场
市民社会在马克思各个理论探索时期含义不尽相同,在《手稿》中主要指称资产阶级社会。不同于霍布斯和洛克从抽象的人性出发,也有别于黑格尔从“自我意识”来启程,马克思是从现实生活关系出发来解析市民社会。这种解析以研究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关系为切入点,把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深化到生产关系领域,并最终论证私有财產和阶级关系是异化劳动的产品和结果,揭示出市民社会的内在矛盾和真正本质。在《手稿》中,马克思将异化劳动理论作为全部论述的出发点,在对哲学、经济学和共产主义的研究中将此概念一线贯穿。
市民社会中,人的“感性的活动”如何才能改变世界呢?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人改造世界最强大的力量就是自然科学及其开启的工业化进程,这使得马克思也难以逃避现代性的强烈冲击。人之所以是一种“感性”的存在,乃是因为人具有“感性的活动”、“对象性的活动”。人之为人,世界之为人的世界,都只可能被看作和理解为“感性活动”的必然结果,马克思是在生存论的高度上去理解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世界。人的对象化的本质力量就在通常的、物质的工业中,以感性的、异己的、有用的对象的形式,以异化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 〔5 〕 (P307 )对象性的活动,就构成了《手稿》的基本原则,马克思并没有单纯从批判性的层面去看待市民社会,而是隐含着另一研究路径——肯定性层面对市民社会中“对象化劳动”的分析,使其市民社会理论呈现出一幅兼具批判性与建构性理论“复调”的整体外观。
当马克思充分肯定市民社会中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之后,他看到资本主义市民社会在历史发展中的积极性。市民社会并非解体的社会,它存在着广泛的社会联系,“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 〔5 〕 (P306 )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個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者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出产品,把自身的本质力量外化到一个外部对象上,从而实现自我确证,对象化是一切劳动之共性,难以想象那种没有对象化的劳动。在劳动的异化关系中,劳动的对象化意味着劳动者创造出一个独立的与己对立的力量,劳动的实现表现为劳动者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的奴役”。劳动者与自己生产的劳动产品相异化,不能占有自己生产的东西,那么必定有一个与自己对立的个人对之进行占有,通过这种剥离,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关系在社会制度层面上就昭然若揭。所以,市民社会中包含着不同利益主体间的关系。马克思认识到市民社会中存在着广泛的社会联系,为后来他在“物质生产关系”层面上理解市民社会奠定了基础,并最终使其成为描述历史的重要概念。
这样,马克思在《手稿》中于历史基地上发动的哲学革命,把人的存在认作是一种“感性的活动”,将人的解放视为一种“感性的解放”。通过揭露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片面性,马克思开启市民社会“感性的活动”的历史性依据,使思辨的哲学完成对现实生活的进入,同时也给无产阶级提出变革生产关系的历史任务。
参考文献:
〔1〕〔英〕霍布斯.利维坦〔M〕.黎思复,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2〕〔英〕洛克.政府论(下篇)〔M〕.叶启芳,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3〕〔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
〔4〕〔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法〕埃蒂安·巴利巴尔.马克思的哲学〔M〕.王吉会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王瑞娟